【美國】約瑟夫·布羅茨基 【美國】斯文·伯克茨 李以亮
1979年12月,約瑟夫·布羅茨基在他位于格林威治村的寓所接受了采訪。他未修鬢幅,看上去有點苦惱。他正在校閱新書《言辭片斷》的長條校樣。他說,他已錯過了所有可接受的最后期限。他客廳的地板堆滿了文件。我曾建議在一個更方便的時間采訪他,但布羅茨基沒有介意。
他寓所的墻壁和各處幾乎都被書籍、明信片和照片淹沒。有許多更早一些的照片,布羅茨基與奧登、斯彭德、奧克塔維奧·帕斯,以及其他的朋友在一起。壁爐上方,是兩幅加框的照片,一個是安娜·阿赫瑪托娃,另一個是布羅茨基和他的兒子,后者仍在俄羅斯。
布羅茨基沖了兩杯速溶咖啡。他坐在壁爐旁邊的椅子上,三個小時里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偏著頭、兩腿交叉、右手要么拿著香煙要么放在胸前。壁爐堆滿了煙蒂。每當他厭倦了吸煙,就會把香煙扔往那個方向。
對于第一個問題的回答,他自認不甚滿意。他說了幾次:“讓我們重新開始?!钡牵L談進行大約五分鐘后,他似乎已經忘了錄音機的存在,或者換句話說,忘記了采訪者。他語速加快、熱情高漲。
布羅茨基的聲音,按照娜杰日達·曼德爾斯塔姆的描述,如同“非凡的樂器”,帶有鼻音、非常洪亮。
在一個間息時刻,布羅茨基問我喜歡何種啤酒,然后去了街角商店。在他穿過院子返回時,一個鄰居問了一聲:“你好嗎?約瑟夫,你好像在減肥?”“不知道,”布羅茨基回答說?!爱斎唬以诘纛^發(fā)?!边^了一會兒,他補充道:“我也快瘋了?!?【2】
采訪結束后,布羅茨基看上去很放松,與四個小時之前為我開門的那個人判然不同。他似乎還不愿停止說話。此時地板上的文件開始引起他的注意?!拔曳浅8吲d我們做了這么一個訪談,”他說。他目送我出門,并伴隨他最喜歡的一語:“吻你!”
采訪者:我想首先引用娜杰日達·曼德爾斯塔姆關于你的一句話,這話出自她的《被放棄的希望》一書里。她說:“他是……一個非凡的年輕人,我擔心他的結局可能不好?!?/p>
約瑟夫·布羅茨基:在某種程度上說,我的結局是不好。在俄羅斯文學方面——以俄語發(fā)表作品來說。然而,我認為,她擔心的是更糟糕的事情——身體的傷害。當然,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不能以他的母語發(fā)表作品,也是一樣糟糕的結局。
采訪者:阿赫瑪托娃有過什么預測嗎?
布羅茨基:也許有過,但是,我想,要更好一些,所以我不記得了。因為你只會記得不好的事情——你留意它們,因為它們比你的工作,與你更有關系。另一方面,好東西都是一種天意的安排。沒必要操心天意的干預,因為它要么發(fā)生、要么不會。那些都不由你控制。你可以控制的,是可能的、壞的結局。
采訪者:在多大程度上,你將“天意的干預”用作一種精神的隱喻?
布羅茨基: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我的意思是,語言在你身上的干預。奧登有句關于葉芝的名言:“瘋狂的愛爾蘭使你痛苦進入詩歌”——使“你”“痛苦”進入詩歌或文學的是語言,你的語感。不是你個人的哲學或政治,甚或創(chuàng)造性的沖動,或青春。
采訪者:所以,如果你建立宇宙學的話,你會把語言置于頂部?
布羅茨基:嗯,語言不是小事——它很宏偉。當他們說“詩人聽到了繆斯的聲音”,它是一句廢話,如果繆斯的性質不加具體說明。但是,如果你深入地看,繆斯的聲音就是語言的聲音。它比我現在所說的,更為世俗。從根本上說,它就是我們對于聽見、讀到的一切東西,做出的回應。
采訪者:你使用語言——我似乎感覺——就是敘述一個不斷下行、直到完結的歷史。
布羅茨基:很可能是。從根本上說,評價自己是一件困難的事,困難不僅在于那么做很不謙虛,還因為一個人沒有能力評價自己,更不用說他的作品。然而,如果要我總結一下,我的主要興趣在于“時間的本質”。這是我最感興趣的?!皶r間”對一個人的作用。這也是我們可以擁有的、最深刻地洞察“時間”本質的途徑。
采訪者:你在一篇關于圣彼得堡的作品里說,水是“時間凝結的形式”。
布羅茨基:是的,它是時間的另一種形式……沒錯,是有那么一篇關于圣彼得堡的作品,不過我沒有讀過校樣,里面混進了許多錯誤,拼寫錯誤以及類似的東西。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不僅因為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更因為我對英語的愛。
采訪者:你如何看待你作為譯者的經歷?你翻譯或重寫自己的作品嗎?
布羅茨基:不,當然不。我可能對翻譯重新進行一些潤色,這導致與很多譯者產生嫌隙,因為我嘗試修正翻譯中那些我認為的瑕疵?;仡^翻閱舊作本身是一件令人發(fā)狂的事情。翻譯它更是令人發(fā)狂。所以,工作之前,你必須冷靜下來,然后,當你開始正視你的作品,就像靈魂從其住所正視被廢棄的身體。靈魂所感知的唯一的東西,是“腐朽”在緩慢地冒煙。
所以,你對它真的沒有任何依戀。當你進行翻譯時,你想保持那些樹葉的光澤、色質。你得接受那樣的事實,其中有一些人看起來丑陋,但是,也許出于某種考慮,你還是保持了原樣。在一首詩里,缺乏某種功能……它們有助于讓讀者認識到這一行或那一行的影響。
采訪者:你對他人將你翻譯成英文的方法介意嗎?
布羅茨基:我對翻譯的主要觀點是要求“準確”,而他們經?!安粶蚀_”——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讓這些人如你所愿地準確,是非常困難的。因此,與其為此事發(fā)愁,我想,也許不如我親自來嘗試翻譯。
此外,我有原詩,這就夠了。我把它翻譯了,無論好壞,它都會保持不變。我的俄語桂冠——或者差個桂冠——已使我足夠滿意。在美國詩壇,我并不尋求一個好的座次。許多翻譯令我不快的,其實因為它們不是很好的英語。這可能是因為我對英語的愛,還是相當無經驗、相當新鮮的愛,因此也可能是我受制于一些額外的敏感性。所以,與其說我煩惱的,是我的詩歌的英語版本很糟糕,不如說我煩惱的是壞的英語詩歌。
某些譯者信奉某種他們自己的詩學。在許多情況下,他們對現代主義的理解是極其簡單的。他們的想法,如果簡要說來,就是“散漫”。以我來說,卻寧愿聽起來老套平庸,也不愿松弛或散漫……我寧愿像有序的陳詞濫調,也不愿是機巧的松散。
采訪者:有一些完美的高手翻譯過你的作品——
布羅茨基:有時我很幸運。理查德·威爾伯和安東尼·赫克特 【3】兩人都翻譯過我的作品。
采訪者:最近我參加了一個詩歌朗誦會上,在會上威爾伯向聽眾描述——我想,語氣相當尖銳——你和德里克·沃爾科特在飛越愛荷華的飛機上,修改他翻譯的你一首詩——這讓他很不高興……
布羅茨基:這是真的。因此受益的,是這首詩。我非常尊重他。我已經要求他修改了三、四次或者更多次,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再打擾他一次。我只是沒有勇氣。即使不修正,那個版本也是非常好的。這與我反對威斯坦·奧登自告奮勇地翻譯我的一些詩歌,或多或少是相同的。我想,“誰算老幾,輪得上威斯坦·奧登來翻譯?”
采訪者:這是一個有趣的顛倒——詩人感覺配不上他的譯者。
布羅茨基:是的,是的,這是問題的關鍵。對于威爾伯,我有同樣的情感。
采訪者:你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
布羅茨基:我十八或十九歲的時候開始寫作。然而,直到約二十三歲時,我才認真對待它。有時,人們會說,“你最好的東西,是你十九歲時寫的。”但我不認為我是蘭波。
采訪者:那時候你的詩歌視野如何?你知道弗羅斯特或者洛厄爾嗎?
布羅茨基:不知道。但是最后,我還是都知道了他們,先是通過翻譯,然后通過原作。我第一次知道羅伯特·弗羅斯特時,二十二歲。我得到了他的一些翻譯詩,不是一本書,又是從我的一些朋友手上——你知道,我們就是這樣交換讀物的——我真是吃驚于他的敏感、節(jié)制、作品里隱藏和克制的驚駭。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所讀到的。我想我應該進一步研究這事,檢查一下這是譯者的翻譯,還是我們俄語里出現了一個天才。所以我那么做了,一切都如我所能地弄清楚了。我對詩歌的了解,完全是從弗羅斯特開始的。
采訪者:那時你在學校接觸的是什么——歌德、席勒嗎?
布羅茨基:我們學了個大概。英語詩人可能是拜倫和朗費羅,十九世紀為主。經典作家,也可以這么說。你不可能聽說艾米麗·狄金森、杰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或其他任何人。他們給你講講兩、三個外國詩人,僅此而已。
采訪者:你知道“艾略特”這個名字嗎?
布羅茨基:我們都知道“艾略特”這個名字。(笑)對于任何東歐人來說,艾略特是一種盎格魯-撒克遜品牌式的名字。
采訪者:就像李維斯 【4】?
布羅茨基:是的,就像李維斯。我們都知道有一個詩人艾略特,但很難得到他的任何東西。俄國人第一次嘗試翻譯艾略特是在1936年、1937年,作品收在一個英語詩歌選集里;譯文相當邪門。但是,因為我們都知道他的名聲,所以我們從那些詩行里讀出了——至少在俄語里——比詩行的意味更多的東西。就是這樣…….譯者在完成翻譯后不久就被處決或被監(jiān)禁了,當然,這本書也就不再流通了。
然而,我設法讓自己逐漸理解它,用詞典將自己武裝,學起了英語?;旧?,逐行逐行地理解,因為在二十歲、二十三歲,我差不多已讀完全部俄羅斯詩歌,所以不得不看些別的東西。不是說俄羅斯詩歌已經不再滿足我,但你讀過那些文本,你就已經了解它們了……
采訪者:那時你也做翻譯?
布羅茨基:那是謀生的方法。我翻譯的,都是各種廢品。我翻譯過波蘭人、捷克人、斯拉夫兄弟,但是后來我冒險越界;我開始翻譯西班牙語詩歌。不只我在這樣做。在俄羅斯,有一個巨大的翻譯行業(yè),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被翻譯。在介紹或評論文章里,你會遇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詩人名字,還沒有被翻譯,于是你會開始尋找他。
然后,我開始翻譯英語詩歌,尤其是多恩。當我在北方開始國內流放時,一個朋友送了我兩、三冊美國詩歌選集……奧斯卡·威廉姆斯【5】編選的,有圖片,它們點燃了我的想象力。對于外國文化、一個你認為永遠不會親眼看到的陌生領域,你的愛意會更加熾烈。
所以,我就是在做這些事情,閱讀、翻譯,與其說是翻譯,不如說是在接近……直到最后,我來到了這里,加入了原作隊伍(笑)…….太靠近以致難以接近原作。
采訪者:對于你曾經欣賞的詩人,你是否失去了一些興致?對于多恩、弗羅斯特,你的贊賞是否仍然一如既往?
布羅茨基:對于多恩、弗羅斯特,我仍然一如既往。對艾略特的欣賞感覺減少了,更不用說卡明斯。
采訪者:這里有個問題,卡明斯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嗎?
布羅茨基:是的,因為現代主義曾經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屬于先鋒派的東西,很能騙人,諸如此類。我曾經認為它是一個最理想的目標。
很多偶像,我已經不再迷戀,比如說,林賽、埃德加·李·馬斯特斯。然而,有些地位得到了加強,比如馬維爾、多恩……這里我只是隨便說出幾個名字,但這倒是值得更深入地談一談的話題…….比如,另外還有埃德溫·阿林頓·羅賓遜 【6】。更不要說托馬斯·哈代了。
采訪者:你第一次讀到奧登是在什么時候?
布羅茨基:在1965年。我生活在那個村子,在那次國內流放中。我已經寫過一些詩,我把其中幾首它們寄給了翻譯弗羅斯特的那個人,因為他給我極深的印象——我認為他的意見就是最高評判,盡管我們很少通信——然后他告訴我,“你的這首詩”——他說的是《在一個空水槽里的兩個小時》——“在幽默感方面,真的很像奧登”。我說,“是嗎?”(笑),接下來,我設法弄到奧登的作品。然后,我弄到了并開始閱讀。
采訪者:你最初讀到的是奧登的哪部作品?
布羅茨基:我真的不記得——當然是《悼念葉芝》。在那個村子里,我無意中發(fā)現了這首詩。我很喜歡,尤其是第三部分,是吧?“泥土呵,請接納一個貴賓”,好像歌謠,又帶著救世軍的贊美詩的味道。節(jié)奏短促。我把它拿給一個朋友看,他說,“他們比我們寫得還好?這可能嗎?”我說,“好像是的?!?/p>
接下來,我決定寫一首詩,它在很大程度上模仿了奧登《悼念葉芝》一詩的結構。不過,那時我還沒有更仔細研究奧登。然后,我來到莫斯科,給我的翻譯家朋友看了那些詩。再一次,他說,“這很像奧登?!彼?,我走出去并找來奧登的詩,開始更系統的閱讀。
我所感興趣的是他描述癥狀的手法。他從來不說真正的……潰瘍……他只是談論其癥狀,是吧?他的雙眼盯著文明、人類的狀況。但是,他不會給你直接的描述,他采取間接的方法。于是,當你讀他的詩行,比如“水銀柱跌進垂死一天的口腔”——事情就開始改變了。(笑)
采訪者:你早年的經歷如何?最初怎么想起寫詩?
布羅茨基:我在十五、十六、十七歲的時候,寫得很少,實際上不能叫寫。我不停在換工作,要干活。十六歲時我到過很多地方。我隨一個地質考察隊一起工作。那些年,俄國人對找到鈾非常感興趣。所以,每個地質隊都配備了蓋革探測器【7】。我走了很多地方,完全靠步行。所以,每天要走過大約三十公里的沼澤地。
采訪者:俄羅斯哪一地區(qū)?
布羅茨基:實際上,所有地區(qū)。我在中俄邊境的阿穆爾河 【8】以北伊爾庫茨克待過很長時間。在一次洪水期間,我甚至去了中國。不是我想去,而是搭載我們所有東西的木筏子,漂流到了河流的右岸。所以我在中國短暫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我到了中亞,在沙漠中,在山區(qū)里——天山是很雄偉的山脈,它在興都庫什山脈的西北部。我到過俄羅斯在地理上屬于歐洲北部的地區(qū),也就是白海,靠近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地方。沼澤,可怕的沼澤地。沼澤本身不可怕,但是蚊子很可怕!你看,那就是我所做的事情。同時,在中亞,我有時要登山。我很會登山,我必須說。嗯,那時候我年輕……所以,我走過許多地方,與地質隊和登山隊一起。當他們第一次逮捕我時,那是1959年,我想,他們試圖威脅我說,“我們要把你打發(fā)得遠遠的,送到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地方?!焙冒?,我并不驚訝,因為我已經到過他們談論的許多地區(qū)。當他們確實把我送到其中一個地方時,我發(fā)現它比我知道的地方更好,至少從氣候上來看。那是在北極圈附近,靠近白海。所以,它對我來說,似曾相識。
采訪者:不過,從山上把你帶到阿赫瑪托娃身邊,其中一定有一個強有力的因素在起作用吧。
布羅茨基:在做地質工作的第三或第四年,我開始寫詩。我開始寫詩,因為我看了一個同事的一本詩集。它們的主題無非是浪漫主義的東西。至少在我看來如此。我認為我可以寫得更好,所以我開始寫作自己的詩歌。它們并不能說真的很好。嗯,但有些人喜歡,后來所有寫詩的人,都成了那些東西的讀者。很奇怪,是不是?所有的文人至少會有一個想象的朋友——一旦開始迷上寫作。不過,盡管如此,當時我仍然不得不謀生第一。所以,我一直跟他們到處走。我獲得的報酬不是不那么高,但在野外花費也很少;無論如何,有一份薪水在等著你。
我領到這筆錢就回家,靠它可以過上一段時間。通常,到了圣誕節(jié)或新年,就會花完,我就得開始尋找工作。一種正常運轉,我想。最后外出中的一次,又是向遠東地區(qū)去,我?guī)Я艘粌云障=鹉莻€圈子里的一個詩人的作品——雖然他在某些方面比普希金更好——他叫巴拉丁斯基 【9】。閱讀他迫使我放棄整個愚蠢的旅行,開始更嚴肅的寫作。這就是我正式的開始。我提前回了家,開始寫一首真正稱得上好的詩,我記得就是這樣。
采訪者: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過,關于列寧格勒詩人群體的描述,寫到你的住處,燈罩覆蓋著駱駝牌香煙包裝紙……
布羅茨基:那是我和父母一起住的地方。我們在集體公寓有一個大的、很大的房間,由兩個拱門分開。那些拱門里,我塞進了各種各樣的書架、家具,為了把我和我的父母隔開。我有我的桌子、沙發(fā)。對于一個陌生人、特別外國人來說,它看起來真的就像一個山洞;你必須穿過一個沒有背面的木制衣柜,它就像一扇門。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不過,我用掙來的每一筆錢,給自己租或轉租一個住的地方,只是因為在那個年紀,你寧愿在別處生活,而不是與父母一起,對吧?找女孩,諸如此類。
采訪者:你最后是怎樣與阿赫瑪托娃會面的?
布羅茨基:那是在1961年,我想。那時我和兩、三個人交上了朋友,后來他們在我的生活中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就是后來所謂“彼得堡詩人圈子”。大約有四個人。其中一個人,我認為,是今天俄羅斯最好的詩人。他的名字叫葉夫根尼·萊茵;這個姓取自于萊茵河。他教會我很多寫詩的訣竅。也不是他教。我讀他的詩,他讀我的詩,我們坐在一起,彼此慷慨地交流,假裝我們比實際的知道得更多;他比我知道得多,因為他比我大五歲。在那個年齡,這相當重要。他曾經說過一個事,我通常會把這個告訴其他詩人——他說,如果你真希望寫出有效的詩,形容詞的使用應該降低到最小程度;但是,你要盡可能多地塞進名詞——甚至動詞也有害。如果你給你的一首詩蒙上某種神奇的面紗,將形容詞和動詞蒙住,當你揭開面紗后,紙上留下的應該是一層“名詞”。在某種程度上,我遵循了這個建議,雖然不是宗教般的虔誠。它帶給我很多好處,我必須說。
采訪者:你有一首詩里說“葉夫根尼,我的……”
布羅茨基:是的,那是寫給他的,收在“墨西哥套曲”(Mexican Divertimento)那組詩里。我也給他寫了另外幾首詩,在某種程度上,他仍然是——用龐德的話說:“最好的鐵匠”(“il miglior fabbro”)。有一年夏天,萊茵說:“你想會見阿赫瑪托娃嗎?”我沒有多想,說:“好啊,為什么不呢?”那時我不太在意阿赫瑪托娃。我有一本書,閱讀它,但我在那時差不多完全沉浸在自己白癡似的世界里,裹在我自己的事情里面。于是……我們去了她那里,實際上也就去了兩到三次。我非常喜歡她。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那個問題,我給她看過我的一些詩歌,沒有真正關心她會說些什么。
但是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從她的住處回來——她住在列寧格勒的郊區(qū)——我們搭的是擁擠的火車。突然之間——就像七重面紗脫落——我忽然意識到,我正在跟誰打交道。之后,我就經常去見她。
然后,在1964年,我在監(jiān)獄服刑,見不到她;我們互通一些信件。我得以釋放,是因為她非常積極地斡旋。在某種程度上,因為我的被捕,她很自責,但是根本上是因為當局的騷擾;她被跟蹤,等等、等等。每個人都那么想,都感到自責;后來,輪到我時,我對他人時,我盡量謹慎,因為我的住處是被監(jiān)視的。
采訪者:這一現象是否給你一種奇怪的、自我很重要的感覺?
布羅茨基:真的沒有。它不是讓你害怕就是討厭。你不可能從自負感得到任何東西,因為你懂得它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怕。這種可怕的感覺往往主導你的思想。有一次,我記得,阿赫瑪托娃在與某人交談,與某個天真的女人,或許不那么天真,她問道:“安娜·安德列葉夫娜,如果你被跟蹤,你會注意到嗎?”她回答說:“親愛的,不注意到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的?!彼麄兏?,就是為了恐嚇你。你不必遭受被迫害妄想癥。你真的是被跟蹤。
采訪者:在你抵達奧地利后,你用了多長時間才擺脫這種感覺?
布羅茨基:這種感覺仍然縈繞著我,你還是很小心謹慎。在你寫作的時候,在你與他人交流的時候,在與參加俄羅斯人的會議、俄國文學會議的時候,等等。因為它已經滲透進來,不一定是通過國家安全警察的直接影響,而是通過可能被利用的那些人。
采訪者:那時你了解索爾仁尼琴嗎?
布羅茨基:我認為,那時連索爾仁尼琴也不了解自己。不,要到后來。當時《伊萬·杰尼索維奇的一天》剛出版,我立即拜讀了。我記得,談到阿赫瑪托娃、談到《一天》,我的一個朋友說:“我不喜歡這本書。”阿赫瑪托娃說:“這是什么評論——我喜歡它,或者我不喜歡它?關鍵是,這本書應該被二億俄羅斯人讀到。”就是這樣,明白嗎?
在六十年代后期,我一直持續(xù)跟蹤閱讀索爾仁尼琴的新作。到1971年,大約有五、六本書,以手稿的形式在廣為流傳?!豆爬袢簫u》還沒有發(fā)表?!?914年8月》剛剛浮出水面。還有他寫的散文詩,我認為完全不行。但是,我們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的詩歌,對吧?
采訪者:你有沒有見過他?
布羅茨基:沒有。我們有過一次郵件交流……我認為,在他身上,蘇聯統治找到了它的荷馬:他努力揭示的東西,他把世界拉近的方式,是不是?
采訪者:就一個人可以做到任何事情而言……
布羅茨基:這就是問題所在,是吧?但是,在他身后存在數以百萬計的死者。仍然活著的個人的力量,和他們的數量是成比例增長的——從本質上講,不是他,而是他們。
采訪者:你在1965年被投進了集中營。
布羅茨基:那是一次國內流放,不是投入集中營。一個村莊,有十四個人,迷失、完全迷失在北方的沼澤地帶。幾乎沒有人能夠進來。起初,我待在一個臨時監(jiān)獄里:十字架監(jiān)獄 【10】。然后被轉移到沃洛格達監(jiān)獄,再然后阿爾漢格爾斯克監(jiān)獄,最后我到了那個村莊。一切都在監(jiān)視之下。
采訪者:你能夠保持你作為一個語言工作者的形象嗎?
布羅茨基:這事很可笑,但我做到了。即使坐在那些墻壁之間,被關起來了,被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我仍在寫詩。其中有一首,是很狂傲的詩——準確地說,它是語言的載體——如我所說,非??癜粒?,我的情緒達到了悲情的頂點,可以說,我自己、我整個人也到了一個悲情的頂點。
采訪者:當時你是否知道,審判過程發(fā)生的一切,已經使你處于國際性的聚光燈下?
布羅茨基:不,對于審判帶來的國際反響,我一無所知,一無所知。我發(fā)覺,我遭遇了很大的一團狗屎(笑)。我得放松一下…….此外,那時候我恰巧還遇到倒霉事——但是對我來說,它也是幸運的事——就是我最大的個人問題,與一個女孩有關,等等、等等……就像一個三角形,與一個孤獨的監(jiān)禁的正方形嚴重重疊,明白嗎?
這是一種幾何學——它有惡毒的圓。
個人處境對我的刺激,超過了身體方面發(fā)生的事。從一個單身牢房轉移到另一個單身牢房,從一個監(jiān)獄到另一個監(jiān)獄,審訊,這一切,我真的并沒有太注意。
采訪者:在國內流放期間,你還能跟文學界保持某種通信嗎?
布羅茨基:我努力跟文學界保持聯系。以一種迂回的方式郵件聯系,或直接聯系。有時我甚至會接到電話。我是住在一個“村子”里。十四個小窩棚。當然,很明顯有一些信件,不只我的眼睛讀過。但是,你知道你收到了它;你知道誰是你房子的主人。不是你。因此你試圖嘲弄體制,這就是可以做到的。感覺像一個農奴抱怨貴族,它本身也有娛樂的一面。
采訪者:但是,那種處境,你一定是在極端的壓力下——
布羅茨基:不,我不是。首先我還很年輕。其次,我的工作是干農活。我經常講的一個笑話是,農業(yè)就像美國的公共交通。它是分散的操作,缺乏組織。所以你有足夠的時間,是不是?就身體來說,有時很費力,也不愉快。我沒有權利離開。我被限制。也許是因為我性格中的某種權宜因素,我決定最大限度地利用它。我有點喜歡上它。我認為這一點跟羅伯特·弗羅斯特有關。思考處境、周圍的環(huán)境,你發(fā)現你要做的是:開始假裝幾乎可以成為一個農民紳士。其他俄羅斯作家,我想,這樣做時,肯定比我更努力、更加努力。
采訪者:這樣的生活給你帶來田園的感覺嗎?
布羅茨基:我喜歡。它給你的感覺超過了田園生活……因為你在早上,在這個村里或在任何別的地方起床,擔負起每天的生活,穿過田野,與此同時,你知道這個國家大多數人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它帶給你一些令人振奮的感覺,你和其他人在一起。如果你從一只鴿子或鷹的高度去看,你也許會明白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的生活是好的。它帶給你對于基本生活的洞察力。
采訪者:那里有人可以與你談談文學嗎?
布羅茨基:沒有——但是我不需要,真的。坦率地說,真的不需要?;蛘哒f,至少我不是那種文學人士,雖然我喜歡談論這些事情。但是,一旦被剝奪了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關系。你的民主的特性開始起作用。你跟一般人交談,并試著欣賞他們所說的東西,等等。從心理上來說,這是有好處的。
采訪者:你那時可以讀到許多經典嗎?
布羅茨基:也不是。事實上,沒什么經典。如果我需要參考書,我不得不寫信向別人求助。但是我對那類參考書的需要不是太多。也就是說,沒有什么深奧難懂的。你可以在布爾芬奇的神話學著作里查到一切,是不是?我也讀蘇維托尼烏斯,以及其他人的書——比如塔西佗。但是,坦率地說,我不記得了。
采訪者:從某種意義上說,經典是相當重要的。我不是僅指那些歷史領域的經典……
布羅茨基:每當你遇上麻煩時,你必然被迫首先考慮自己——除非你是一個任性的人——就像那種典型的任性者。所以,除了奧維德,我還能想到誰?這會是一件最自然的事……
我必須說,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寫了很多詩歌,而且我認為我已經寫得相當好。我記得我在詩歌上取得的一個突破。我寫下了這些詩行:“在這里的山上,在空濛的天空下,在通往森林的道路上,生活從它自己閃避到一旁,在困惑的狀態(tài)里凝視它自己?!边@也許不是多么了不起,但是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它并不全然是一種新的觀察方式,但是可以說,它解放了一些東西。然后你就不可戰(zhàn)勝了。
采訪者:你有沒有得到西方的暗示?
布羅茨基:哦,沒有。沒有俄羅斯人會得到這樣的暗示。你生在一個受到重重限制的地方。這個世界的其他國家,只是純粹的地理學、一門學科,而不是現實。
采訪者:你離開俄羅斯時,是要前往以色列。
布羅茨基:我只有去以色列!叫我滾蛋的通知是去以色列。但是我哪里也不打算去。而我降落在維也納,密歇根大學的卡爾·普洛弗爾(Carl Proffer)從阿迪斯來,等在那里迎接我。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欄桿外他高大的身影。我們互相招手。當我走上前去時,他問我的第一件事是:“約瑟夫,你想去哪里?”
我說:“天啊,我一點也不知道?!蔽艺娴臎]有主意。我知道我將永遠離開我的國家,但是,將去哪里一點也不知道。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我不想去以色列。我不懂希伯來語,雖然我懂得一點英語。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想這個事。我從未想過,他們會讓我離開。我從未想過他們會把我推上飛機,而且當他們這樣做時,也沒有告訴我,飛機是向東還是向西飛。
采訪者:是卡爾提出想讓你來美國的嗎?
布羅茨基:我告訴他,我什么計劃也沒有,他問道:“好吧,你愿意來密歇根大學嗎?”我相信,還有來自倫敦和索邦大學的邀請。但我做出了決定,“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就讓我們把它搞大吧?!碑敃r他們從英國驅逐了大約150名間諜,于是我想,“這還不是全部?”(笑)我不想被在英國效力的俄羅斯安全人員追捕。所以,我來到了美國。
采訪者:奧登當時在維也納嗎?
布羅茨基:奧登并不在維也納,但我知道他在奧地利。他通常在基希施泰滕度夏。我?guī)в幸粋€禮物送給他。我從俄羅斯帶出的全部,就是我的打字機,螺釘在機場一個一個被他們松開——這就是他們告別的方式——一卷收入“現代圖書”里的多恩詩集,以及一瓶伏特加,這是我準備的,如果我到了奧地利,就送給奧登。如果我不去奧地利,我就自己喝了它。我還有一瓶酒,是給一個朋友、立陶宛詩人托馬斯·溫茨洛瓦的——我想,他是一個杰出的詩人——他曾送過我一瓶立陶宛烈酒。他說,“還是把這個送給威斯坦吧,如果你能見到他。”所以,我有兩瓶酒、一個打字機、一卷多恩,連同一套換洗的衣服,也就是內衣,這就是全部了。
在維也納的第三或第四天,我對卡爾說:“威斯坦·奧登可能在奧地利——我們?yōu)槭裁床蝗フ业剿??”因為除了去聽歌劇和上餐館,無事可做,所以我們雇了一輛阿維斯、一輛大眾出租車,弄了一張奧地利地圖,出發(fā)去找。麻煩的是,有三個叫“基希施泰滕”的地方。每一個我們都去了,我想——它們之間相距數英里——最后我們在奧頓大街(Auden-Strasse),在那里找到了他。
他立即給了我很大的照顧。突然之間,許多給我的電報,開始經由奧登轉達到我手,明白么?他很想讓我安頓下來。他告訴我在什么地方見什么人,如此等等。他給身在倫敦的查爾斯·奧斯本【11】打電話,讓他邀請我參加1972年的國際詩歌節(jié)。我和威斯坦一起在倫敦住了兩個星期,在斯蒂芬·斯彭德的寓所。
一般來說,因為在這八年里,我以能同樣地閱讀英語詩歌和俄語詩歌,所以我對詩壇相當了解。除了——比如說,我不知道威斯坦是同性戀。不管怎樣,我還是知道了。但我并不在意這個。然而,我是從俄羅斯來的,而俄羅斯是一個維多利亞式的國家,它有可能影響到我對威斯坦的態(tài)度。而我認為,實際上并沒有。
我在倫敦逗留了兩個星期,然后飛到了美國。
采訪者:你與詩歌界的聯系開始激增。你和很多人成為了朋友:赫克特、威爾伯、沃爾科特——
布羅茨基:在洛厄爾的葬禮上,我遇到了德里克·沃爾科特。洛厄爾曾對我說起過沃爾科特,并給我看了一些他的詩歌,它們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邊讀邊想,“嗯,又一個很棒的詩人?!彼脑姼杈庉?,給了我那本詩集《另一生》。它令我很是震驚。我意識到,在我們身邊是一個巨人。在英語詩歌里,他是可以——嗯,我可不可以說,是比得上彌爾頓的人?(笑)好吧,更確切地說,我把他置于馬洛和彌爾頓之間,尤其是考慮到他愛寫詩劇,以及他身上的活力。他有驚人的才能。批評家們想把他歸于西印度群島的地區(qū)性詩人,這是犯罪。因為他是我們身邊最偉大的詩人。
采訪者:俄羅斯作家呢?
布羅茨基:我不知道我對哪一個最有感覺。我記得,在我十九或二十歲時,曼德爾斯塔姆的詩對我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他的作品不能出版。今天他的主要作品仍然沒有發(fā)表,沒有被充分注意——在批評文章乃至在私人談話中,都沒有引起注意,除了朋友、除了在我的圈子里,可以這么說。一般人對他的認識,如果說還有一些,也極其有限。我記得他對我的影響。它在今天仍然存在。我讀他時,不時會大吃一驚。另一個詩人,不僅真正改變了我的詩歌觀念,而且改變了我對于世界的看法——它就是全部,是不是?——這個詩人就是茨維塔耶娃。我個人覺得我更接近茨維塔耶娃——接近她的詩學,她的技巧是我從未能擁有的。這樣說,是非常不謙虛的,但是,我總是在想:“我可以寫出曼德爾斯塔姆那樣的作品嗎?”我想有幾次模仿,我算是成功的。
然而,對于瑪琳娜·茨維塔耶娃,我認為我雖努力卻不曾接近她的聲音。她是獨一無二的詩人——如果你是一個專業(yè)詩人,你腦子里就會想這個——她是唯一我不能與之一爭高下的詩人。
采訪者:在她的詩里,有什么獨特的東西吸引了你,而又令你受挫?
布羅茨基:不,它從來沒有令我受挫。首先,她是一個女人。但正是在這里,她成為所有俄羅斯詩歌里最具悲劇性的聲音。不能說她是最偉大的,因為還有其他人可以與之相提并論——卡瓦菲斯、奧登——但是,我個人被她極大地吸引。
這是非常明確的。她的詩就是極其悲劇性的詩,不僅是主題——這個不是大新聞,尤其是在俄羅斯——還有她的語言,她的韻律。她的聲音,她的詩歌,幾乎讓你認為,或者感到悲劇就在語言本身之中。我之所以決定——這幾乎是一個有意識的決定,不與她一爭高下——只因一事,我知道我比不過她。畢竟,我是一個不同的人,更重要的,我是一個男人,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以極高的音高說話是不得體的,我這樣講,不是說她只是一種浪漫主義的、狂亂的詩人……不,她是一個非常黑暗的詩人。
采訪者:她的聲音可以更長時間、不間斷地歌唱?
布羅茨基:是的。阿赫瑪托娃曾經這樣談到她:“瑪琳娜的詩常常始于高音,在八度音階的邊緣?!蹦阆耄岩皇自娋S持在盡可能高的音高上是非常、非常難的。而她能夠做到。對于不適或悲劇,一個人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有限,從技術上來說,就像一頭奶牛,不可能產生超過兩加侖的牛奶。同樣,從一個人你也不能擠出更多的悲劇。所以,在這方面,她對人類的戲劇的閱讀能力,她無以安慰的聲音,她的詩歌技巧,絕對都是驚人的。不管怎么說,在俄語里,我認為沒有人比她寫得更好。她說話的語調,那種悲劇性的顫音、那種抑揚頓挫。
采訪者:你是逐漸認識,還是一夜之間發(fā)現她的?
布羅茨基:不,一開始就發(fā)現了。從我的一個朋友把她的詩給我閱讀開始。就是這樣。
采訪者:你詩歌里的聲調是可怕地孤獨的,沒有從與他人的互動里獲益。
布羅茨基:是的,正是那樣。阿赫瑪托娃在1962年看過我的第一批詩后,說過同樣的話。她就是那樣說的,一字不差。我冒昧地認為這是我詩歌的特點。
采訪者:隨著詩歌涌現,你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意識到——如果從外人的角度看——它們具有明顯的發(fā)展和變化的軌跡?
布羅茨基:沒有。我唯一意識到的是,我試圖使它們與我前面所寫的東西有所不同。因為一個人不僅對他閱讀的東西做出反應,也會對他寫下的東西做出反應,對吧?所以,先前的每一個東西就是重新出發(fā)的起點。如果說在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里存在某種可察覺的軌跡,應該是一個小小的驚喜。
采訪者:你寫的地方,似乎都不是你待過很久的地方。你寫過關于紐約或者威尼斯的東西嗎?
布羅茨基:我想我沒有寫過紐約。關于紐約你寫不了太多。但是關于威尼斯,我已經寫了很多。而像新英格蘭和墨西哥,或者英格蘭、古老的英格蘭——從根本上說,當你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它越陌生越好——不知何故,它會使你變得更敏銳,如布萊頓或英格蘭的約克郡(笑)。在一個陌生的背景下,你會更能看清自己。它讓你生活在你的語境之外,好像在流放之中。一個好處就是,你擺脫了很多幻想。不是關于世界的幻想,而是關于你自己的幻想。就好像揚谷一樣,你清理了自己。在我來美國,這樣一個孤獨的環(huán)境之前,我從未獲得過如此清晰的關于自我的概念。我喜歡“孤絕”這個觀念。我喜歡它的現實。你知道到你是誰……而不指望這一定有益。尼采對此說過很多:“一個拋棄自己的人,剩下的是自己的豬?!?/p>
采訪者:我想贊美你的是,讀過你詩中描述的任何一個地方后,我馬上感覺再也不必去那里了。
布羅茨基:好極了?。ㄐΓ┤绻惆阉鼘懴聛?,我永遠不需要雇傭人打廣告了。
采訪者:你在出版一本書后,是否故意隔上很長時間才會再出版新書?
布羅茨基:不是那樣。我不是那么職業(yè)性的作家。我并不喜歡一本接一本地出書。那樣做,有些不光彩,是不是?
采訪者:在蘇聯國內,你的家人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嗎?
布羅茨基:他們大致知曉,知道我在教書,如果不說經濟上,至少從心理上,過得很好。他們知道并欣賞我是一個詩人。在一開始他們并不高興。起碼有十五年,他們對此是很反感的,是吧?(笑)——但是,當時他們持那樣的態(tài)度,有什么不應該的呢?我本人對此也不很高興。阿赫瑪托娃曾經告訴我說,當她的父親得知她即將出版一本詩集時,對她說:“好吧,只請注意一件事。請注意不要辱沒了我的姓氏。如果你想從事這個行業(yè),請采用一個筆名?!?/p>
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駕駛小型飛機,成為飛行在非洲某些地方的一個叢林飛行員,而不是干目前這行。
采訪者:你覺得寫散文怎么樣?
布羅茨基:我喜歡,用英語寫。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挑戰(zhàn)。
采訪者:辛苦嗎?
布羅茨基:我不認為很辛苦。當然是一項勞作。然而,幾乎是一項愛的勞作。如果讓我用俄語寫散文,我不會這么熱心。但是用英語寫,卻有巨大的滿足感。在寫散文時,我會想到奧登,他會怎么說——他會覺得它是垃圾嗎,或者認為它很有趣?
采訪者:他是你的無形的讀者嗎?
布羅茨基:奧登和奧威爾。
采訪者:你試過寫任何形式的小說嗎?
布羅茨基:沒有。年輕的時候,我試過寫一部長篇小說。我自以為,我寫的東西在現代俄語寫作里是一個突破……很高興,我再也沒有見過它。
采訪者:是否有什么使你震驚或者驚訝?你怎樣面對這個世界?“又來了”,或是別的什么感覺?
布羅茨基:當然,我并不吃驚。我認為,從根本上說,這個世界上只擅長一件事——增加它的邪惡。時間似乎也是這樣。
采訪者:與此相應,你有沒有覺得,在某種情況下人的意識會發(fā)生飛躍?
布羅茨基:意識上的飛躍,是我不相信的。
采訪者:只是惡化——是這樣嗎?
布羅茨基:嗯,崩塌,而不是惡化。嗯,也不確定是崩塌。如果我們以線性方式看問題,它當然看起來一無是處,對吧?唯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太多實例,有關人的尊嚴、天真的損失。因為從根本上說,人的處境——在整體上——與正派或者正義,是非常不相宜的。
采訪者:那么你是完全不信神的人嗎?這似乎是矛盾的。在你的一些詩歌里,我感到了通往信仰的開啟。
布羅茨基:我不相信理性具有無限的能力,也不相信非理性。我相信理性,只是因為它把我?guī)蚍抢硇浴@是我需要理性的原因,它將我盡可能地帶向非理性。然后它拋棄你。有那么一會兒,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恐慌的狀態(tài)。然而,“啟示”正存在于這里——不是說你可能把它們撈起來。但是,我至少有過兩次或三次獲得啟示的經驗,或者說,它們至少在理性的邊緣降臨、留下過痕跡。
這一切與正統的宗教幾乎沒有任何關系??偟膩碚f,我不愿求助于任何正式的宗教儀式或禮拜。如果我有什么關于最高存在的概念,我愿把它交給絕對自由的意志。我有點反對那種以基督教為基礎的雜貨店式的心理學。你這樣做,于是你就會得到那個,對吧?甚或這樣:上帝具有無限的仁慈。嗯,從根本上說,它是一種“神人同形同性論”。我寧可相信《舊約》里的神,他常常懲罰人——
采訪者:不合理地——
布羅茨基:不,任意地(懲罰人)。我更愿意相信關于神的、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的版本,他可能是最殘酷的。在我們面對任意性時,我似乎更喜歡它。在這方面,我覺得我比任何以色列的猶太人更猶太人。僅僅因為我相信,如果說我相信什么的話,我相信任意的神。
采訪者:我懷疑你可能經常沉思艾略特和奧登,他們使你這樣……
布羅茨基:陷入這種狀態(tài)……
采訪者:嗯,或者做出最后的決定。
布羅茨基:是的,的確如此。我必須說,比起艾略特,我更樂意支持奧登。雖然有人比我更有資格解釋兩者之間的區(qū)別。
采訪者:不過,從你所有的描述來看,艾略特在他最后的日子是一個非常幸福的人,然而奧登……
布羅茨基:當然,他不是非常幸福。我不知道。它意味著很多東西。從根本上說,如果是想得到一個幸福的結論,這樣安排生活——好吧,也許我是太羅曼蒂克,或者太年輕難以尊重這種事情,或者看得太認真。此外,我不是太幸運,就像他們兩人一樣,在童年就已經有了一生的安排。所以,我一直就是完全靠自己。例如,我第一次閱讀《圣經》已經二十三歲。這讓我感覺自己有點缺乏指導,你明白嗎?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返回到什么上去。我沒有任何關于天堂的概念。首先,我也沒有由童年生發(fā)而來的那個概念,認為“童年是最快樂的時光”,在童年就聽說了“天堂”。在俄羅斯我所經受的嚴厲、反宗教的教育,不會給我留下任何關于來世的觀念。所以,我想說,我感興趣的只是程度——“反復無?!钡某潭?。
采訪者:當你沉浸于語言的工作時,什么是你最崇高的時刻?
布羅茨基:那就是我們開始的時刻。因為,如果有什么神祇的話,對我來說它就是語言。
采訪者:在你寫作時,有沒有把你幾乎當作一個旁觀者的時刻?
布羅茨基:對我來說,這個問題是太難回答了。在寫作過程中——我認為,它們就是向深掘進、向前發(fā)展的過程。你享有發(fā)表思想的自由,說出曾經忽略的東西。也許,那就是語言所帶給你的。
采訪者:卡爾·克勞斯【12】有一個警句:“語言是發(fā)現思想之井的魔杖?!?/p>
布羅茨基:它是認知過程里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加速器。這就是為什么我如此珍視它。這也許有點好笑,因為我覺得,在談論語言時,我聽起來就像一個討厭的法國結構主義者。既然你提到卡爾·克勞斯,至少給出了某種需要認真對待的歐洲大陸的東西。好吧,他們有文化,我們有勇氣,我們俄羅斯人和美國人。
采訪者:請告訴我,你緣何愛上了威尼斯。
布羅茨基:在許多方面,它就像我的家鄉(xiāng),圣彼得堡。但最主要的,它是那么漂亮的一個地方,你可以生活在那里而不必陷入戀愛。它是那樣美麗,你知道在你一生中,你不可能想出或造出相應的美物——特別是在“純粹的存在”的意義上。它是如此優(yōu)越。如果我能夠以不同的化身生活在什么地方,我寧愿作為一只貓,或任何別的東西,甚至是一只老鼠,生活在威尼斯。到1970年,對于威尼斯我已有了一個固執(zhí)的觀念。我甚至產生過一個想法,移居到那里,租下水上某個豪華的宮殿,坐在那里寫作,彈落煙頭,讓它們在入水時發(fā)出嘶嘶聲。當錢花光之后,我會去商店,買一份報紙的星期六特刊,然后干掉我的頭腦?!静剂_茨基做出以手指對準太陽穴以及其他手勢?!?/p>
所以,當能夠自由旅游時,也就是在1972年,在安阿伯市執(zhí)教一個學期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威尼斯的往返機票,去那里過圣誕節(jié)。有趣的是看游客到達那里。威尼斯太美了,以致他們有些目瞪口呆。他們首先所做的,就是狂掃各大賣場,買服裝打扮自己——威尼斯有歐洲最好的精品店——但是,當他們帶著所有這些東西涌現出來時,人群之間仍然有一種難以忍受的不協調性,人群,以及四周的無論什么。因為無論他們如何打扮,如何得天獨厚,他們缺乏尊嚴,只有部分衰退的尊嚴,他們周身帶有人工的痕跡。它總讓你覺得人用手造的東西,比他們自己好多了。
采訪者:你在那里的時候,是否感到歷史在下降?這是你的臨場感的一部分嗎?
布羅茨基:是的,或多或少。我喜歡它,除了美,還有它的衰退。那是美的衰退。它不會被重復。但丁說過:“任何藝術作品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它的不可重復?!?/p>
采訪者:你覺得安東尼·赫克特的《威尼斯晚禱》如何?
布羅茨基:它是非常好的書。它沒有太多威尼斯的東西——它更多的是體現美國人的情感。我認為赫克特是一個出色的詩人。我認為,有三個美國詩人,威爾伯,赫克特,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分配第三個榮譽。
采訪者: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把威爾伯擺得如此高。
布羅茨基:我喜歡完美。的確,你不會從中聽到整個地球的激動,或者諸如此類。然而,他使用的材料之壯麗輝煌有所補償。因為——存在這樣那樣的詩歌。還有這樣那樣的詩人。比起其他的人,威爾伯都做得更好。
我想,如果我出生在這里,我可能最終會獲得類似于赫克特的一些品質。我想要的之一,就是如赫克特和威爾伯一樣完美。也應該有些別的東西,我想,屬于我自己的東西,但僅就藝術性而言,一個人不可能希望擁有更多。
采訪者:同類心靈之間的溝通會更接近嗎?你們常?;ハ鄬徱晫Ψ絾??沃爾科特、米沃什、赫伯特、你自己——詩人共享一個領域?
布羅茨基:不完全如此,我看沃爾科特是,但是,比如,我讀到他最近的兩首新詩,將發(fā)表在《紐約客》上——編輯把它們的復印發(fā)給了我——我就想,“哦,約瑟夫——”我想,“你要寫的下一首詩與這兩首詩有一拼呀?!保ㄐΓ?/p>
采訪者:還有誰,你想要拼一拼?
布羅茨基:哦,有很多過去的詩人和現在的詩人。埃烏杰尼奧·蒙塔萊是健在詩人里的一位。還有一個德國人,一個很好的德語詩人,彼得·胡赫爾 【13】。依我的知識,沒有法國人。我真的不重視法國那種詩歌。阿赫瑪托娃說過,非常明智地說過,在20世紀初法國繪畫吞噬了法國詩歌。至于英國,我當然很喜歡菲利普·拉金。我非常喜歡他。唯一的抱怨是跟大家一樣的——拉金寫得太少了。此外,道格拉斯·鄧恩 【14】,以及一個杰出的詩人,澳大利亞的萊斯·穆瑞 【15】。
采訪者:你讀些什么書?
布羅茨基:讀一些我不是很熟悉的學科方面的書,像東方主義、百科全書。我?guī)缀鯖]有時間讀這樣的書。請不要以為這是勢利眼;只是太疲勞了。
采訪者:你教什么?它影響你的閱讀嗎?
布羅茨基:影響是,教課之前,我不得不讀詩。(笑)我教哈代、奧登和卡瓦菲斯——這三人:反映了我的趣味和喜好。還教曼德爾斯塔姆、帕斯捷爾納克部分作品。
采訪者:你知道嗎?波士頓大學有一門課程,名為“現代猶太人寫作”,你在必讀列表上。
布羅茨基:哈,祝賀波士頓大學!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一個非常糟糕的猶太人。猶太人圈子常常指摘我不支持猶太人的事業(yè),在我的寫作里存在大量《新約》的主題。我覺得太愚蠢了。它與任何文化遺產無關。就我個人而言,對他們的事業(yè)我表示敬意。就是這么簡單。
采訪者:你也被列入了一本名為《著名猶太人》的書里——
布羅茨基:好家伙!哦好家伙!著名猶太人——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我要把自己當作著名猶太人啦——
采訪者:你最欽佩哪些人呢?我們已經談到幾個已經過世的人。那些健在的人呢?就是你希望知道他們在那里,對你來說他們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那些人。
布羅茨基:威爾伯、赫克特、高爾韋·金內爾 【16】、馬克·斯特蘭德 【17】。這些只是我所知道的,而且我實在非常幸運了。蒙塔萊,我所提到過,肯定是一個;沃爾科特是另一個。還有其他一些作家,就我個人非常喜歡他們。比如蘇珊·桑塔格。她是這里最好的頭腦。也就是大西洋兩岸最好的。因為在她那里,其他人觀點結束之處卻是她的起點。我想不出在任何現代文學里,可以與她的隨筆相提并論的心智的音樂。不知怎地,我無法把人和寫作二者分割開來。如果我只是喜歡某個人的寫作,而不是喜歡那個人,就等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想說的是,如果一個人寫得不錯,而其人很可怕,我會是第一個尋找證據證實其可怕的人。然而,同等地把握好“生活”和“作品”畢竟是很困難的。所以,如果說其中注定有一個要作偽,那最好是“生活”。
采訪者:你和洛厄爾的首次會面是怎樣的?
布羅茨基:在1972年的國際詩歌節(jié)上,我第一次見到洛厄爾。他自愿以英語朗讀我的詩,而我自己用俄語讀。這是一個極其動人的姿態(tài)。所以,我們同時登臺。
他邀請我到肯特。我有一點惶恐——因為我的英語不夠好。同時,我也有些擔心英格蘭的鐵路系統——我還不能搞清首尾。第三,也許是我沒去的主要原因,我認為,我去是添負擔。因為,我算老幾?所以,我就沒有去。
然后,在1975年,我在馬薩諸塞州的五學院執(zhí)教,住在北安普頓,他打來電話,邀請我到布魯克林去。到那時,我的英語已經好多了,于是我去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間,在許多方面都是我在美國可以回憶的最美好的時光。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那個問題,最后我們停留于但丁。這是關于但丁的第一個討論,因為俄羅斯對我意義重大。我認為,洛厄爾很了解但丁,對他絕對著迷。他特別對《地獄篇》非常有研究。我認為,他以前應該在佛羅倫薩生活或待過一段時間,所以他對于《地獄篇》,比其他地方更了解;至少談話圍繞著那些事情。
我們在一起待了大約五、六個小時,或者更長,然后我們去吃晚飯。他對我說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我知道的,唯一留下陰影的一件事是,在奧登健在的最后幾年里,他們發(fā)生了爭吵了,好像還是持久的爭吵。威斯坦不喜歡洛厄爾的超道德的做派,而洛厄爾在想,關他什么事,對他作為詩人的身份很是挖苦。
采訪者:聽起來那不像是奧登會非常擔心的問題呀——
布羅茨基:在某種意義上,威斯坦像是一個英格蘭的兒子,他會特別在意別人的道德性。我記得他有過一個評論。我問他:“你覺得洛厄爾如何?”這是在我見到威斯坦的第一天。我坐下來,開始以絕對愚蠢的方式,拿問題折磨他。他大致上是這樣說的,“我不喜歡男人在他們身后給哭泣的女人留下個煙頭?!彼挠迷~也可能相反:“抽煙的女人哭泣的煙頭?!薄?/p>
采訪者:無論哪一種方式——
布羅茨基:是的,無論哪一種方式。他沒有批評作為詩人的洛威爾。我想,這不過是一種老生常談的道德,而奧登,他喜歡沉迷其中。
采訪者:但是,畢竟是奧登啊,他是會因為誰寫得好,請求神的赦免的呀——
布羅茨基:是的,但是那話是他在1939年說的。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這一切背后的原因在于——在自己的事務方面,以及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他堅持要忠實。此外,他開始變得不那么靈活。當你活得久了,你會明白,小事情最終造成大損失。因此,在態(tài)度方面,你變得更個性化。同樣,我也認為,這在他那里,是一種游戲。他想扮演校長;做那個,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完全合格的。
采訪者:如果現在能喚回他們中的一個或者兩個人,你認為有什么想說的?
布羅茨基:很多。首先——當然,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也許可以談談神的任意性。與奧登談這個話題,可能不會走遠,只因我知道他不喜歡談論托馬斯·曼式沉重的東西。然而,他后來成為一個經常去做正式禮拜的人,可以這么說吧。我有點擔心——因為關于“無限”的詩學概念,它要遠遠大于由任何的信仰理解的“無限”——而我懷疑,他可能會妥協。如果可能,我想問他是否相信教會,或者是否相信宗教信條關于“無限”的概念,天堂,或宗教信條——這些往往是一個人精神的終點。而對于一個詩人,它們往往只是出發(fā)點,或者開始形而上學之旅的起點。嗯,諸如此類的事情。但是,最可能的是,我想指著他詩里的某些地方,問他這里和那里是什么意思。比如,在“贊美石灰石”里,他列出了“誘惑”,或“破譯誘惑”的種類,仿佛它們在圣書里可以找到,或者,它們只是像一首詩那樣冒出來而已,對吧?【長時間停頓。】我真希望他在這里。超過了其他任何人。哦,這樣說,是一種殘忍的說法,但是——我真希望那三、四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還活著。他、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斯塔姆——已經有四個。還有托馬斯·哈代。
采訪者:有沒有你想從古代拉回來的人呢?
布羅茨基:哦,那就太多了。這個房間裝不下。
采訪者:洛厄爾最后對宗教是否變得尊重起來了?
布羅茨基:我們從來沒有就此討論過,除了反諷地,順便提起。在談論政治或者作家的弱項時,他絕對出語驚人。談論人類的弱點也是如此。他也是極其大度的,而我最喜歡他的,還是他的毒舌。洛厄爾和奧登都是自言自語者。在某種意義上,你不能像他們那樣說話,你應該傾聽他們——在終極存在的意義上,這是和讀詩一樣等效的。也是一種延續(xù)。我洗耳恭聽,部分是因為我的英語能力。
他是一個可愛的男人,真的,很可愛——洛厄爾。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并不是那么大——嗯,差不多二十歲,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比奧登更容易相處。但是,話又說回來,我覺得打交道最舒服的,還是阿赫瑪托娃。
采訪者:那么,他們中間是否有誰,就像你質問自己一樣,質問過你和你的寫作?
布羅茨基:洛厄爾做過。阿赫瑪托娃問過我?guī)讉€問題。但是,在他們還健在時,你明白的,我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年輕后輩。他們是長輩,可以這么說,是我的大師。而他們都走了,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老了。而且……這就是文明的意思吧,往前進。我不認為奧登會喜歡搖滾樂,我也不喜歡。我想洛厄爾也不會。
采訪者:有沒有藝術家、畫家、音樂家、作曲家是你親密的朋友?
布羅茨基:在這里,我想沒有。俄羅斯我有。在這里,這方面唯一的朋友是巴雷什尼科夫【1948年出生的俄羅斯舞蹈藝術家,1974年到訪美國后留在了美國】。作曲家,一個也沒有。沒有。我以前喜歡的一類人,其中最多的是視覺藝術家和音樂家。
采訪者:但是,從這些領域你吸收了許多營養(yǎng)。
布羅茨基:是的,從音樂。我只是不知道它是如何反映在我的作品里的,但我肯定吸收了它們的營養(yǎng)。
采訪者:你經常聽些什么?我發(fā)現現在你的唱機上放著比莉·哈樂黛 【18】——
布羅茨基:比莉·哈樂黛的《復雜的女人》是一個杰作。我喜歡海頓。我認為,事實上,音樂是最好的創(chuàng)作教師,即使對文學來說,也是如此。比如,僅就創(chuàng)作大協奏曲的原則來說:三部分,一個快,兩個慢,或者反過來,也是一樣。你知道,你必須將想要表達的東西傾注于這二十分鐘里。同時,可以遵循音樂原則的還有:抒情性和無意識撥奏的交替,等等……它們就像變換、對比、論證的流動的特性、流動的蒙太奇。我第一次聽古典音樂時,縈繞我的事情是它推進的方式,不可預見性。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海頓絕對是了不起的,因為他太不可預測了?!鹃L時間的停頓?!刻豢伤甲h了……我認為一切都毫無意義的,除了兩或三件事——寫作、聽音樂,也許包括若干思考。而其余的——
采訪者:友誼呢?
布羅茨基:友誼是一個很好的事。我還愿意算上食物,然后(笑)……但是有些其他的事情,你不得不做——完稅、計算數字、寫參考文獻、做家務——所有這些事情,難道不讓你覺得完全沒有意義嗎?這就像我們泡咖啡館。就好像那個女孩在做餡餅,或者其它什么,從冰箱里弄出的什么東西。她在那個位置大約兩分鐘。一旦你看到這個事,它就消失了。(笑)就像這么簡單,明白?
采訪者:除了你將它轉化為一個意象或者一個思想的那一刻。
布羅茨基:但是,一旦你已經看到它,整個存在都是被連累的。
采訪者:問題又回到了“時間”——在這里,你看到的容器,里面什么也沒有。
布羅茨基:差不多,對吧?實際上,在潘·沃倫的新書前面,我讀到【布羅茨基起身,從書桌翻找出那本書】:“時間就是神努力定義他自己的維度。”好吧,“努力”說得有點像幼兒園的味道。但是,另還有一個說法,來自百科全書:“簡而言之,沒有絕對的時間標準?!?/p>
采訪者:我們上次談話后,發(fā)生了兩件事。你在多大程度上關注阿富汗被占領和人質問題?
布羅茨基:在我沒有寫作或讀書時,我在思考這兩件事。在這兩件事中,我認為阿富汗局勢是最為悲劇性的。一年前,我從電視屏幕上第一次看到關于阿富汗的攝影報道,鏡頭非常短。那是在坦克馳騁在高原的畫面。在三十二個小時里,真把我氣壞。這并不是說,我恥于做一個俄羅斯人。此生我有這樣的感覺,已經兩次:1956年是因為匈牙利事件,1968年是捷克斯洛伐克事件。那時候,我的態(tài)度因直接的恐懼而惡化,如果說不為我自己,也為我的朋友感到擔心害怕——僅僅因為,我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國際形勢一旦惡化,接著便是國內開始的內部鎮(zhèn)壓。
但是,這并不是阿富汗事件出乎我意料的地方。我所看到的,是從根本上違反自然的東西——因為那個高原從來還沒有看到鐵犁,更不用說坦克。所以,這是一種“存在的噩夢”。而且,它仍然發(fā)生在我眼前。從那以后,我一直在想那些士兵,他們比我年輕小二十歲的樣子,所以,從技術上來說,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是我的孩子。我甚至寫了一首詩,其中說:“榮耀歸于那些六十年代走進流產室的人們,他們從而使祖國免除恥辱?!?/p>
最使我絕望的不是污染——而是更可怕的東西。我想,它是猶如在從事建筑的時候他們所干的壞事,破壞基礎的事情。它侵犯土地、違背自然。這并不是說,我有田園詩的傾向。不,我認為恰恰相反,那兒應該建設核電站——因為它畢竟比石油更便宜。
但是,一輛馳騁于高原的坦克,辱沒了“空間”。這絕對是毫無意義的,就像除以“零”。在原始的意義上,它就是邪惡,僅就坦克來說,它像恐龍。它就不應該發(fā)生。
采訪者:你是否認為,這些事情與你的寫作是分離的?
布羅茨基:對于這個事,我不相信寫作——我相信行動。我認為,到了組織某種國際縱隊的時候了。1936年就這么做過,現在為什么不呢?不同的只是,1936年的國際縱隊有GPU——也就是蘇聯國家安全部提供資金支持。我只是想知道,這次誰有錢來支持…….也許在德州有人能從經濟上支持這個事。
采訪者:你認為國際縱隊能做什么?
布羅茨基:好吧,國際縱隊可以做與1936年在西班牙本質一致的事情,也就是說,進行反擊,幫助當地人?;蛘?,至少提供某種醫(yī)療幫助——以及食物、避難所。如果還有什么崇高的事業(yè),這個就是——而不是某個國際特赦組織……我不介意為紅十字會去開吉普車……
采訪者:有時候,確認道德上的立場是很難的——
布羅茨基:我真不知道你在尋找何種道德立場,特別是在阿富汗這樣一個地方。這是很明顯的。他們被入侵;他們被征服。他們可能只是落后的部落,但是,“奴役”也不符合我關于“革命”的觀念。
采訪者:我更多的是從國家之間的關系來說。
布羅茨基:俄國對美國嗎?我不認為這有任何問題。說到蘇聯和美國,如果這兩個國家之間沒有其他明顯的區(qū)別,這對我來說,只要看看十二人陪審團制度對比一個法官獨裁的制度,就足夠了?;蛘?,可以說得更簡化一些——因為即使這樣說,仍然會使多數人感到困惑——我更喜歡一個你可以離開的國家,而不是一個你不能離開的國家。
采訪者:你說過,你很滿意自己用英語寫作的悼念洛厄爾的挽詩。為什么你沒有繼續(xù)用英語寫作?
布羅茨基:有幾個原因。首先,我有足夠要用俄語去寫的東西。而用英語寫作,你要面對很多極好的、健在的寫作對手。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我用英語寫作那首挽歌,僅僅是想取悅亡靈。當我寫成給洛厄爾那首挽歌后,又有一首詩,以英文的形式襲來。我感覺到了那美妙的韻律,但我告訴自己打住。因為我不想為自己創(chuàng)建一個額外的現實。同時,如果那樣,我將不得不與以英語為母語的人競爭,對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沒有那個抱負。我滿足于我用俄語所做的事情,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不順利的時候,我也不會想到試用英語。我不想被處罰兩次(笑)。至于英語,我用它寫隨筆,這帶給我足夠的信心。事情在于——我真不知道如何表達清楚——從技術上來說,英語是我生活中剩下的唯一有趣的事了。這不是夸張,也不是一個冥思苦想的說法。事實就是這樣,對吧?
采訪者:你讀過厄普代克在《紐約時報書評》上論述昆德拉的文章嗎?他在文章結尾時說到你,以你為例,認為你通過成為一個美國詩人來應對“流亡”。
布羅茨基:這是奉承,但是,也是胡說。
采訪者:我想,他不僅僅是指你用英語寫了一些東西這個事實,而是說你已開始處理美國的風景,科德角——
布羅茨基:也許吧——在這種情況下,我能說什么呢?當然,一個人總是會變成他賴以生活的土地的一部分,特別是在最后。在這個意義上,我和美國人一樣。
采訪者:你的俄語作品充滿與美國相關的東西,你是什么感覺?
布羅茨基:在許多情況下,你找不到相應的俄語單詞,或者你找到一個俄語詞,但又不是很恰當;于是你只好繞著這個問題,尋找解決的辦法。
采訪者:嗯,你的作品里也寫到過警車,和雷·查爾斯 【19】的爵士樂——
布羅茨基:是的,寫過。因為雷·查爾斯是一個名字,“警車”在俄語里也有一個表達,還有籃球架上的框。但是,最困難的是,我不得不處理有關“可口可樂”這樣的題目,這樣的感覺讓我想起Mene, Mene, Tekel, Upharsin,就是伯沙撒 【20】在墻上看到的、預言其王國結局的那行句子。這就是“墻上的文字 【21】”一語的來歷。你不能說“可口可樂的標志”,因為沒有這樣的習慣用語。所以,我不得不用一個迂回的方法描述它——因此,我想表達的這個意象反倒獲利。我不說“標志”,但我用一些具有楔形文字或象形文字效果的表達,來形容可口可樂,對吧?所以,這樣就強化了“墻上的文字”這一意象。
采訪者:當你寫作一首詩達到某個極點,接著可能朝一個你無法控制、無法想象的方向發(fā)展時,你認為心理上會發(fā)生了什么?
布羅茨基:問題是你總可以一直寫下去,即使你有了最好的結尾。對于詩人來說,信條或教義不是終點,恰恰相反,往往是他的形而上學之旅的起點。比如,你寫了一首有關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詩。你決定寫十節(jié)——而在第三節(jié),你已經寫到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你必須走得更遠,增加一些其他的——寫出某些“非現成的東西”。從根本上說,我想說的是,關于“無限”的詩學概念要更為廣大,它幾乎是由“形式”自身推動的。有一次,在布雷德洛夫我與托尼·赫克特談起對《圣經》的使用問題,他說:“約瑟夫,你是否同意說,詩人要做的,是為了從中發(fā)掘出更有意義的東西?”事實就是這樣?!ソ浝锎嬖诟嗟囊饬x,對吧?在更好的詩人的作品中,你會感到他們不再是在與凡人交談,或者是在與某個六翼天使似的生靈交談。他們所做的,是與語言本身交談——把語言當成美、感性、智慧、反諷——對于語言的這些方面,詩人是一個清晰的鏡子。詩歌不是一門藝術或藝術的一個分支,它是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什么將人與其他物種區(qū)別開來,那就是語言;而詩歌,作為語言最高級的表現形式,它是我們的人類學、甚至遺傳學的目標。那些視詩歌為娛樂的人,視其為一種“讀物”的人,首先就對自己犯下了一個人類學上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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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
【1】本文發(fā)表于《巴黎評論》的1982春季號。采訪者斯文·伯克茨(1951-)是美國隨筆家、批評家;他是拉脫維亞后裔,曾在多所大學教授寫作,著有《古騰堡哀歌》等。
【2】這是布羅茨基與他的鄰居玩的文字游戲,彼此開的玩笑。
【3】理查德·威爾伯(1921-)美國著名詩人,1957年、1989年兩獲普利策獎,1987年成為第二任美國桂冠詩人。安東尼·赫克特(1923-2004),美國著名詩人,1951年、1968年兩獲普利策獎。
【4】李維·施特勞斯公司是全球最大的褲子生產商,尤以藍色粗斜紋布的李維斯牛仔褲出名。
【5】奧斯卡·威廉姆斯(1900-1964),美國詩人、編選家。
【6】維切爾·林賽(1879-1931),美國詩人。他有意識地吸收民歌和爵士音樂,使其詩歌具有獨特的美國特色。埃德加·李·馬斯特斯(1868-1950),美國詩人。代表作《匙河集》是一部大膽創(chuàng)新的詩集。埃德溫·阿林頓·羅賓遜(1869-1935),美國詩人。他早在一八九六年就出版作品,但直到一九二○年代才得到承認。
【7】蓋革探測器,以德國物理學家蓋革(1882-1945)名字命名的一種氣體電離探測器。
【8】阿穆爾河,中國稱黑龍江。
【9】巴拉丁斯基(1800-1844)俄國詩人。別林斯基說:“在與普希金同時出現的詩人中,巴拉丁斯基無疑占有首要的地位。”普希金稱其為“有思想深度的詩人”。
【10】十字架監(jiān)獄,在列寧格勒郊外。
【11】查爾斯·奧斯本,奧登的友人,出版過《奧登傳》。
【12】卡爾·克勞斯(1874-1940),奧地利作家,尤以睿智、犀利的格言著稱。
【13】彼得·胡赫爾(1903-1981),德國詩人。他主要是一位風景詩人。1972年出版詩集《屈指歲月》,其中以自然風光為題材的隱喻詩充滿了孤寂、哀傷之情,作品風格簡潔、自由而富于匠心。
【14】道格拉斯·鄧恩(1942-),蘇格蘭詩人。
【15】萊斯·穆瑞(1938-),澳大利亞的詩人,獲得過T.S.艾略特獎等多項國際大獎。
【16】高爾韋·金內爾(1927-2014),美國詩人,佛蒙特州桂冠詩人。1982年獲普利策獎。
【17】馬克·斯特蘭德(1934-2014),美國詩人。1990年美國桂冠詩人。1999年獲普利策獎。
【18】比莉·哈樂黛(1915-1959),爵士樂壇的天后級巨星。
【19】雷·查爾斯(1930-2004),美國靈歌音樂家、鋼琴演奏家,布魯斯音樂的先驅。
【20】伯沙撒,巴比倫最后一個國王。事見《舊約·但以理書》第五章。Mene, Mene, Tekel, Upharsin意為“計數過年日,稱算過虧欠,預言了分裂?!?。
【21】墻上的文字,在英語里意指“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