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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圣經·米花·宰年豬

        2016-05-14 16:55:54鄭小驢
        青春 2016年5期
        關鍵詞:二叔上帝外公

        鄭小驢

        一個人的圣經

        黃昏降臨了。鉛塊一般的云團正涌上西邊扯旗寨的山巔。牛背一般的山巒在春天的暮色中愈發(fā)莊嚴。春天又回到了我們村,冬天枯萎的灌木叢重又泛出綠意。山莓開出潔白的花瓣,布谷鳥立在梓樹上開始鳴唱:布谷,下種,布谷,下種……蜜蜂嗡嗡嗡地飛繞大半個菜園,最后還是落在了山莓花瓣上。蓬勃的看麥娘從濕潤的地里破土而出,扯一把,涼涼的,手上沾著嫩綠的汁液。不時有成群的麻雀們從灌木、茶樹中梭梭飛出,驚落葉片上的雨滴,在傍晚的天空遠去。遠處的野地里,偶爾能聞到幾聲狗吠聲,春天到了,它們已經蠢蠢欲動多時,在田野里相互追逐、撕咬和交配。我感到一陣子焦躁。

        一九九八年,南方洪荒,長江暴怒不安,巨龍在咆哮。堂姐家的門上貼著一張一九九八年的年畫,一只白額大虎盤踞著整幅畫的中央。那是虎年,不安分的年份,我剛好十二歲,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屬虎。那一年父母外出打工,已經七十三歲高齡的外公只好從幾十里外趕過來照顧我。那一年,我多了一個身份:留守兒童。

        我還記得他來時的樣子,拄著他早些年去衡山朝香時買回來拐杖。另一只手握著旱煙槍,戴著頂氈帽,頷下是一把長長的山羊胡子。那真是一把好須,白得發(fā)黃,特別是惹他生氣的時候,胡子一翹一翹的,像是灌輸了情緒。那只黑色的人造革大包由小舅背著,里面裝著板栗、煙絲、眼鏡盒、幾件破舊的衣物,一本破舊的《圣經》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幾天前,小舅從懷化一路將他的那輛老式的28寸的鳳凰牌自行車騎了下來,騎了一兩百公里,翻越了雪峰山,風塵仆仆地進了我們家。坐墊是棕色的,鋼圈锃亮,蹬一腳,扇出一朵花。那真是一輛結實的自行車,高大,威猛,車身有我大半個身子高,騎上去,鞋尖還夠不著腳踏。它讓我心里發(fā)虛,不知如何駕馭這怪物,常栽跟頭,摔得鼻青臉腫。鎮(zhèn)中離家里有二十里,沒有自行車就得靠腿,那一年,這輛脾氣大的家伙是我最親密無間的伙伴。

        “要聽你外公話,等我賺了錢回來就給你買電視?!蹦赣H出遠門的清晨,下著大雨,天尚未亮透。母親要給祖宗燒紙上香,外公不許。他起得早,跪在床上大聲地向耶穌禱告,將家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向耶穌念叨了一遍。母親厭煩他信這套。不光是母親,整個家族都是,三個舅舅,兩個姨媽以及舅母、表哥表姐他們,都形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反對他信那套。

        母親臨走前,單獨拉我過來,在我耳朵根打悄悄:“你外公那套基督的鬼話莫要聽?!眰銍W啦一聲綻放開來,她頂著傘出了門,雨幕中她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我的心像二月的天氣,潮濕又陰冷。待她徹底走出我的視線,我拼命地眨巴著眼睛,將滾燙的物質擠出來。那是母親第一次出遠門打工,去湘潭,她去掙錢給電視回來。

        鎮(zhèn)中是所寄宿學校,只有周末方能回家一趟,待周日下午又得返校。我騎著那輛笨重的鐵家伙,在鄉(xiāng)間阡陌飛奔。十二歲的單車,仿佛長出了飛翅。只要出門,不論遠近,我都騎著它,整日形影不離。外公愛吃魚,周五放學路過鎮(zhèn)集市的時候,我便在魚攤上挑一條花鰱或草魚,將它系在龍頭上,一路上它瞪著我,張著嘴,仿佛想說些什么,我看著心里也有些憂愁。那是一周以來,我們吃得最好的一頓。我們將魚直接扔清水里煮,除了鹽啥都不放,有點兒腥,但是照例吃得很開心?;叵肫饋?,那是我們在一起少有的歡愉時光。他不吃豬血,也不肯殺生,說是上帝的旨意。唯有對魚的愛好,信奉基督之后也不曾改變過。他每天吃飯和睡覺前后都要禱告?!鞍㈤T,感謝神!”結尾的時候,他拖長了語調。禱告很冗長,特別是睡前。他會在上帝面前念及每個親人的名字,祈福于神,賜他們平安。那一頭,我已經沉沉睡去。世界昏暗,我在夢中等我母親榮歸故里。我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電視,就擺在我家的長桌上。我笑醒了。

        幾乎每個親人都厭惡他那一套。這些一輩子都沒聽說過基督的山民們,對于外公突然信教自詡為上帝之子的行為感到愕然,過后便是萬般的阻撓和嘲謔。他們搞不懂耶路撒冷在何方,更不知道上帝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他們信奉師公、土地公公、盧公真仙、玉皇大帝、觀音菩薩,這些是他們精神信仰的全部組成部分。于他們而言,能有求必應,能祈福發(fā)財平安,就是最靈驗的菩薩,至于耶穌,那是哪門子神?

        外公預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屆時天降洪水,將淹沒整個世界,上帝只會拯救他的信徒,其他人都會給洪水淹死。他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對于我們這些頑固不化的人,連連搖頭嘆氣。一九九九年平安地度過了,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降臨的時候,外公的預言成了大家口中的一個大笑話。他們紛紛用戲謔的口氣問他,上帝怎么沒接你走???他不置一言,抱著一桿旱煙槍,坐在墻根底下吧嗒吧嗒地抽著悶煙,繼續(xù)翻著那本殘破不堪的《圣經》。我躲著他偷偷翻看里面的故事,所羅門、幼發(fā)拉底河、出埃及記、耶路撒冷、十二門徒、該隱……既陌生又好奇,我像闖入禁區(qū)的孩子,在神秘的世界里獨自流連忘返。

        他一來,我馬上將書回歸原處,絕不讓他發(fā)現(xiàn)。

        外公剛信基督的那一年,成了遠近聞名的新聞人物。他將家中的《說唐》《三國演義》《西游記》等書都燒了。小的時候,我最愛聽外公給我將隋唐英雄的故事了。薛仁貴、程咬金等人的名字,在他打開話匣子的時候,常被掛在嘴邊?!澳嵌际且恍┖萁莾骸彼麑σ粋€人最高的贊賞莫過于此。信奉基督教之后,他再也不看這些,甚至提都不提。成天將“耶和華”掛在嘴邊?!皠e人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迎過去讓他打?!敝灰谒磉呑聛?,他就開始布道。對此我很是不解,別人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都在你頭上下蛋了,打了你左臉還給右臉打,豈不犯賤么?“上帝都在上面看著呢!”他用寬慰的眼神安撫我。

        不僅我不理解,舅舅、姨媽們也不理解。他們覺得外公大概是看那書把腦子給看壞掉了。以前他可不是這樣子的,什么事都據(jù)理力爭,在生產隊時記工分,別人一天記十分,若給他九分,他肯定跳起來罵娘。誰都想不通他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了。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哪天被這東西迷糊上的。那本《圣經》是趕場時別人送他的,那人早已不信了,就把書給了他。他看了后,就癡迷了,從此整個人都變了。

        最先開始反對他的,是他六個兒女們。自從信了基督之后,外公不再每月初一、十五給祖宗們供奉香茶,也不燒紙。“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神就是上帝,我只信上帝,以后其他的我都不再信他們了?!彼麡O其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觀點。他惹怒了子女們,因為外婆去世已多年,這意味著他對外婆也不相認了。他們將他奉若珍寶的《圣經》藏了起來。在他禱告的時候,大聲喧嘩干擾。親戚們輪番做起他的思想工作,只要不信教,其他任何事情都好商量。我的外公很快陷入重重包圍當中,孤身奮戰(zhàn)。他的身邊整天回蕩著埋怨和指責。外公默默地承受了這些,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吃飯睡覺都虔誠地禱告,替他們向上帝祈福,懇求上帝赦免他們身上的罪孽。

        二舅實在忍受不了他整日的絮叨,把《圣經》撕了。這個小個子男人,平素少言寡語,少時逃避外公的責打,有過一段流浪的經歷,吃過不少苦,漂泊過大半個中國才回來。他待外公也最好,有什么好吃的,最先想的是外公。他把他最心愛的書撕了,踩在腳下。外公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幾下,待二舅走后,他一頁一頁地拾起來,重新裝訂好,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依然我行我素地堅持著自己的信念。曾經這位對南岳圣帝奉若神明的人,每年的農歷七月份,都要上衡山進香朝拜,自打心中有了上帝之后,閉口不提。為此他成天都要遭受親人鄰居挖苦、諷刺、嘲弄、戲謔、鄙夷,在人間,唯有上帝與他同在。這個世界沒人理解他,唯有那個我們看不見的上帝。有天晚禱結束,他對我說,“我看到了光?!?/p>

        我學著大人們的樣子,不屑地回避了他迎上來的目光。

        “孫悟空和耶穌誰厲害些?”閑下來,我找他講白話。

        “耶穌啊。”

        “孫悟空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呢!”

        我偏偏不服。為了讓他拜服,我搬來的救兵有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和美國的航天飛機以及激光武器。這個只上過兩年私塾的老人自然不懂什么是航天飛機和激光武器——事實上我也不懂,他只是眨著被旱煙熏得睜不開的眼說,“神是堅固的……”

        他不能說服于我。我也不能說服他。

        無數(shù)次我們發(fā)生著爭執(zhí),不歡而散……但這不妨礙我躲著他,繼續(xù)偷偷地翻閱著那本“禁書”。我嘴里常蹦出幾個字眼,駭他一跳?!霸撾[”是誰,“約旦”在哪?“所羅門”是怎么死的?在他吧嗒吧嗒幾口旱煙后,清清嗓子準備布道的時候,我卻早已踏上自行車兜圈圈了。

        十二歲那年,帶給我最大快樂的,并不是后來家里添置的那臺17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而是這輛飽經風霜的28寸的鳳凰牌自行車。我找來抹布,上上下下清洗了一番,打上機油,往腳踏踩上一腳,后輪飛速地轉出一朵花來。但這笨家伙非常不好駕馭,脾氣大得很,動不動讓我摔個四腳朝天。車很重,過于瘦弱的我需要憋口勁才能扶起來。為此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這家伙給馴服。這么高的自行車,坐在上面,伸直了腿才能勉強夠著腳踏,通常走不了幾步就得從把屁股從坐墊上挪下來,努力蹬它幾步。我相信很多年后,村子里的人依然不會忘記我那副滑稽的騎自行車的模樣。經常在耕路邊,我和它一頭栽進溝渠里,我滿頭大汗地將這沉重的鐵家伙扶起來,生氣地踢它兩腳,然后又心疼之極地將它身上的泥土擦拭干凈。有一回,騎著它重重摔了一跤,把龍頭撞歪了,使出吃奶的勁也搞不正,也沒法推,只好扛著它走,累得滿頭大汗,走到家時筋疲力盡,只想哭。

        大多數(shù)它是聽話的,我讓它動它就動,讓它停就停,比小狗兒還聽使喚。技術嫻熟后,我騎著它,山間小路也敢走,一陣風似的飆了過去,再也不懼它了。暮靄黃昏,放學回家,外公總是坐在堂屋門口等我,膝上擺著打開的《圣經》,長旱煙桿支在墻上,小狗蜷曲在腳邊,看見我,歡天喜地迎了上來。

        夏天太陽落得晚一些。夕陽從堂屋逼近神龕時,白天就開始撤退了。只見那團奪目的光輝從天邊慢慢西移,快挨著家對面的扯旗寨山尖時,天色就不早了。幾分鐘后,陽光全部落到了山后,白天從我們村和整個世界徹底撤退,太陽又將黑夜還給人間。天邊只看得見巍峨的扯旗寨大概的輪廓,青黛色,最后變成漆黑,與眼前的黑暗融為一體。偌大的一座山被夜吞噬掉了。

        沒有電視的夜晚,我們通常早早就睡下。我睡這頭,外公睡那頭。睡前他要禱告。先報家門,再是地名,他六個兒女,外加女婿兒媳子孫,幾十人,一長串下來,通常我已經沉沉睡去。早晨起床,太陽照常升起,外公的禱告也照常進行。

        那年春天,我害了一場大病。臉上長滿了紅色斑丘疹,發(fā)熱,高燒,鼻子出血……這個過程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這是我最為灰暗的一個春天。所謂的寄宿,其實男生沒有專門的宿舍。晚自習后,將課桌拼湊在一起,鋪上自家?guī)淼拿薇?,瞬間變成了床。六張單人桌,拼在一起,可以睡兩個人。一人負責墊被,一人負責蓋的被子。我和一個叫賀達唐的同學睡一起,高燒的時候,渾身難受,蓋著被子渾身被汗浸濕,掀開被子則如墜冰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第二天起來,喉嚨和鼻子堵得難受,吐出來的都是一團團暗色的血塊。我以為自己要死了,總之是活不長久了。吐血身亡,這是演義小說中最常見的死亡方式?!度龂萘x》里周瑜就是這么死掉的。南方的早春雨水豐沛,尚帶著幾分寒意,雨水軟化了路面,到處都是泥潭,打濕的鞋子又冷又潮,也沒別的鞋可換,只能這樣熬著。起先老師讓去學校附近的診所,醫(yī)生當是春天里的流感,開了些西藥吃了。吃了幾天,情況糟糕起來,連四肢都長滿了紅色斑丘疹。老師于是打發(fā)我先回家養(yǎng)病。

        外公起先認為我臉上的紅斑是漆瘡。皮膚過敏的人,挨著漆樹就會生紅斑。小時候,我家旁邊長著一棵矮漆樹,也是春天的時候,我去撥弄它玩兒,結果回家身上長滿了紅斑,癢得要命。我從此和漆樹敬而遠之,再也沒和它有過親密接觸,自然將它排除了。外公從盆栽里拔了幾株韭菜,揉碎成汁,涂在我臉上,說是可以止癢祛斑。他不知道我患的是重癥麻疹,亟須醫(yī)治。晚上禱告,他反復替我向神祈福。我的名字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與神的對話中。他說能見到光,在禱告的時候,神就在光芒里,在俯瞰眾生,傾聽他的祈禱。

        那時家里沒有電話,離家最近的一部電話機,在隔壁村,有五六里遠。父母先把電話打到隔壁村,然后托順路的人給我捎口信,告訴我父母下次打電話來的時間。通常是幾天后,我赴約似的趕到隔壁村,電話鈴響起的時候,聽到父母那邊的聲音,心中原本千言萬語想訴說,卻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只是劇烈地哽咽著。

        母親得知我病了的消息,連夜趕了回來。她充滿了內疚。覺得沒照顧好我。又埋怨外公,說他信那套鬼東西,也不知找醫(yī)生給我瞧病。外公沒辯解,依舊每晚替我向神祈禱。他認為一定是他還不夠虔誠,所以害我生了這場病。

        母親帶我去醫(yī)生那里掛了幾次水,高燒才慢慢退下來,終于不咳血了。記憶中春意很濃,也鮮有雨水,到處都是黃燦燦的油菜花,嗡嗡的蜜蜂在花叢中穿梭,粉蝶在河邊翩翩起舞。母親待我病好后,因為工地得年底才結清工資,沒發(fā)工錢,只得再次返回工地。

        真正令我憂傷的,并不是這場病,而是五月份的時候,我的自行車被偷了。自行車在那段短暫又漫長的光陰里承載著一個少年所有的夢想,它就是我的放飛的翅膀,是我所有的源動力。在一個清晨,它永遠消失在教學樓的樓梯間。

        我怔怔地站在樓梯間,不愿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十來輛自行車,從左數(shù)到右,從右瞥到左,那輛屬于我的自行車真的不見了,留下的空隙讓我心里莫名地發(fā)慌。我瘋了似的圍著學校尋找,我甚至能嗅到它的氣息,但是上課鈴響了,我依舊一無所獲。我確定它已經被該死的小偷騎走了。他沒給我留下任何的念想,每次上廁所經過樓梯間的時候,心里都會猛然地疼一下,這個永不知名的賊,偷走了我內心里最重要的一個東西。它讓我失去了翅膀,將我摁倒在地,再也沒法飛翔。

        自行車事件對我而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不敢想象失去它之后的影響,最現(xiàn)實的是,以后我只能搭車到鄉(xiāng)里,然后靠腳走完剩下的五公里鄉(xiāng)間小道。我也不知道回家該如何向外公解釋自行車被偷的事實。他或許會認為是我弄丟了。那個周末像世界末日一般,我忐忑不安又萬分難過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夏日的陽光毫無憐憫地傾瀉大地,我的汗與淚一起默默流淌著?;氐郊?,外公果然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自行車呢?”

        “丟了?!?/p>

        “怎么丟的?”

        “被人偷了……”

        他沒再說什么,轉身說了句,“那是強盜干的事,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p>

        我知道他這句話的背后是什么意思。

        自行車被偷,他果然又搬出那套東西來了。我非常生厭,躲得遠遠的。我甚至萌生了也去偷一輛自行車的想法。我的車被偷了,為何我就不能偷回一輛呢?我認為我的邏輯是對的。每次在鎮(zhèn)上游蕩,看見沒落鎖的自行車,心里就怦怦直跳。別人能偷,為何我就不能偷?腦海中流逝著千萬種妄念。然而關鍵時刻卻猶豫了。

        回去的路上,內心充滿遺恨?;蛟S可以得逞,卻輸給了勇氣。照他說的,每個人都守約,遵照主的意愿做事,這個世界只會變得越來越好,可事實是,王家今天罵李家偷了他家蘿卜,張家的雞跑黃家鍋里去了打了場官司……而最重要的,我的自行車怎么也給人偷了呢?我發(fā)誓再也不信他的話了。

        他跟村里年齡最長的人談上帝,談《圣經》上的東西。老人們都一臉的訕笑,不好當著駁他面子,只是不停地打岔,將話題一次次往民國引,往土改引,往文革引……他們相信那里會找到相同的話題。外公興沖沖去,回來時一臉沉默,去過幾次,再也不愿找同伴扯卵談了?!八麄儾欢疾皇巧竦淖用?,死后升不了天的。”他這么說人家。

        他宣布禁食的時候,是春末的一個黃昏。晚飯時,他就說了,“我要禁食三天?!?/p>

        我不相信他三天不吃飯。第一天,他果然守約了;第二天,他依舊守約了;第三天……他還是守約了。我還能記得他那漫長的三日。他將步子邁得盡量地小,第一天不需要扶著東西,第二天,走路的時候就要借助桌面、凳子、墻面了。他一邊扶著一邊小心地走。腳步虛飄飄的,像隨時可以飄著上天。他的臉色越來越灰,沒有一絲血色。我真擔心他會死掉。我煮好粥,問他吃不吃,他虛弱不堪地搖了搖手。餓得忍受不住,他就喝水。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然后靜坐在那兒,或默默祈禱。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已經走不動了,坐在那兒,像尊菩薩,一動也不動。他禱告的次數(shù)要比平常的更頻繁些,整個人沉浸于另外一個世界里,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在唱歌。我洗了一個蘋果,問他要不要,他抬眼看我一眼,帶著幾分責備。夜里他餓醒了,我聽見他踱步到堂屋舀水喝的聲音。他彎著腰,用手撫摸著肚子。那晚他再沒睡著,輾轉反側,屋外的蟲鳴在晨曦時分鳴金收兵,黑狗也停止了吠叫,唯有房梁上老鼠還在咬著木頭。他喝了太多的水,肚子偶爾發(fā)出幾下響聲。我聽著他的禱告聲醒來已是第三天,他的整張臉成了青灰色,兩個眼窩深陷了下去,相反精神卻好了許多。

        “今天可以吃飯了嗎?”我問。

        “熬點粥給我喝吧?!彼撊醪豢暗卣f。

        我的自行車沒能再找回來。我想上帝若真的存在,我祈求他讓自行車物歸原主,若顯靈,那我就信他。我無數(shù)次閉上眼,許下心愿,然而這個世界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上帝在無動于衷。我的自行車或許正載著偷車賊在飛奔。我有些氣餒。那明明就是一種無法給人任何慰藉的假象。我不懂外公,他那么虔誠到底是為了什么?

        沒了自行車后,上學有五公里沒通汽車的鄉(xiāng)間耕路必須靠兩條腿了。五公里路程伴隨著我一路的胡思亂想。我一邊幻想能找回自行車,一邊詛咒那位偷車賊。我甚至厭憎外公那套別人打你左臉伸出右臉給人打的歪理。我只想睚眥必報,在這個世界上活得更強烈些。我想讓大家看到我的態(tài)度,讓他們嘗嘗報復的滋味。這是生活在這個世界必須要學會的邏輯與為人處世原則。只有外公沒教我這些。他教我要學會“忍耐”,要“寬恕”,要學會“愛”。那段時間,我成天憤憤然,眼前一片灰暗,感覺世界都要坍塌下來了。

        伴隨而來的,還有孤獨。

        我將螞蟻裝進玻璃瓶里,看它們徒勞無功地爬上整天。然后灌上水。我總是有事無事地踢黑狗一下,踢得它委屈地汪汪叫;或抓著掃帚一頓狂舞,頓時雞飛狗跳,驚慌失措的聲音響遍院落。那段時間,我熱衷暴力,總是制造恐慌。外公有時靜靜地端詳著我,似乎想?yún)⑼肝业膬刃?。他想和我說些什么。我不愿搭理他。閑極無聊的時候,我甚至將班上最討人嫌的李華請到家里玩。李華是成天一副邋遢相,身上油跡斑斑的,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餿味,我懷疑他一個月才肯洗次澡。最讓人受不了的,這人讀初一了,鼻孔上還總掛著兩條紅薯粉,眼見就要垂下來了,只見他嗖地一下,硬生生地將危在旦夕的鼻涕又吸了進去……這人不僅不愛干凈,學習成績在班上也是穩(wěn)坐倒數(shù)第一的交椅。上課鈴一響,坐最后一排的李華準時入睡,下課鈴響起,立馬像個彈簧似的跳起來,屢教不改,老師們后來也懶得管他了。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成為了我的朋友。一切都是孤獨造成的。那段時間,周圍的樹木植物都像和我有仇似的,我飛舞著鐮刀,在它們身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傷口。我處死螞蟻,殺死蜻蜓,撕掉蝴蝶的翅膀。外公坐在院子里,靜靜地抽著旱煙。我知道他在觀察著我。我故意發(fā)出聲響,恨不得與整個世界為敵。外公晚上禱告的聲音也越大了些。

        沒了自行車,以后上下學除了搭車外余下的路程,就得靠腳了。從鄉(xiāng)里下完車,沿著鄉(xiāng)村小路到家里還有五公里的路程。每到周五傍晚,我踏著小路回家,過完周末,周日下午又得返回學校。通常到家時,太陽已經西沉,血紅的巨輪被高大的扯旗寨沒收,蒼穹暗淡,最后只剩燦燦星光。清寂的小路,一個人走在路上涼颼颼的,總感覺背后跟了個東西。于是秋天的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遇見了鬼。

        在一個人字山坳口,我突然聽見兩百米開外的左側的茶山那邊傳來一陣怪叫聲,循聲望去,便看到一個渾身著白紗的小孩,正對著我蹦蹦跳跳,張牙舞爪地比劃著。他的聲音和動作非常詭異,不像是小孩所發(fā)出。起先我認定是誰家的小孩在和我惡作劇。但附近沒有住戶。因為茶山埋的都是些橫死的年輕人,相當于亂葬崗,大人說,那里陰氣重,常鬧鬼,所以方圓一里多范圍沒有人煙。正當我遲疑不決時,這個“孩子”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的冷汗霍地冒了出來,從腦門、背脊骨嘩啦啦地往下淌。我知道撞見了不干凈的東西了。我抓起書包開始頓足狂奔。天已經暗了下來,眼看就要黑了?;氐郊視r,我兩腳發(fā)軟,冷汗浸透了全身,帶著哭腔把經過向他訴說了一遍。

        “那是小鬼,有主在,他不敢過來造次?!?/p>

        他的安慰沒給我任何作用。從此,那個人字山坳成了我心中再也邁不出的坎。每次從那兒經過,我總是汗毛倒立,背脊骨發(fā)涼。我擔心那東西又突然從哪冒出來,朝我怪叫。那是我回家的必經之路,然而一到傍晚,我就不敢從那經過了,必須等人結伴,才敢走。

        外公知道了,他說到時我在那等你。每個周五傍晚,我遠遠地看到一個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蹲在那里。像尊菩薩。像上帝。他在我最膽怯的地方等候著我,守護我。我的心頓時涌上一股暖流,世界復又明亮起來,腳下也覺得有勁起來。

        “我看沒什么嘛?!彼f?!吧裨谶@兒,這些小鬼就不敢靠近了?!贝撕竺康街芪灏?,他就在那兒等著我。遠遠地,只要看到那團熟悉的身影,心里就什么也不怕了。他領著我穿過茫茫黑暗,穿過層層鬼魅,回到那座靜靜的小屋,然后燒火做飯。

        那年冬天,我終于在家看上了夢寐以求的電視?!哆€珠格格》正火,到處都是小燕子的歡聲笑語,我家也不例外。母親回來了,父親也回來了,哥哥也回來了。只有外公,完成了這樁照顧我的苦差后,沒和我們一塊過年,回老家去了。臨走的時候,我默默望著他收拾行囊。那本《圣經》最后才放進包里,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包裹著。他見我在注視著他,抬眼望了我一眼,旋即又低垂了下去。我聽見他發(fā)自肺腑的一聲喟嘆。

        此后三四年,外公再沒來過我家。世界似乎沒有什么變化。他一次次的預言宣告失敗,淪為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話。他似乎還在繼續(xù)嘀咕著新的預言,被幾個舅舅一頓訓斥,罵得只敢獨自喃喃。他身邊依然充滿百般阻撓,沒有一個人支持他的信仰。甚至連一個教友都沒有。他從沒見過教堂,沒摸過十字架,沒受過施洗,沒向牧師進行過懺悔……恐怕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一位信徒。

        他八十歲生日那天是在我家過的,闊別幾年,他又來了。炎炎夏日,我正度過一個失敗的高考假期。每一天都處于水深火熱的煎熬中。失敗者不值得同情。我將通往外界的大門深鎖起來,拒絕任何人的告慰,像只身陷囹圄的野獸,向每個靠近的人發(fā)出一聲聲怒吼。我趕走了企圖鎮(zhèn)壓我的父親,趕走了傷心垂淚的母親。只有外公,他什么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望著我,像個上帝。我記得第一次出門遠行的日子,太陽高懸,炙烤萬物,一絲風也沒有。我拖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背著沉重的大包,把所有我的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塞了進來,我想我再也不會回這個鬼地方了。我要離家出走,去遠方,即便是那所破學校,我也無所謂,總之離開家就行。我想我已經忍受夠了。我拒絕任何人送別,拖著沉重的行李走出了大家的視線。我歇斯底里,只想活得更徹底一點。我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我的父母,我的舅舅,他們被我氣昏了頭,他們斷定我走不了多遠就得打道回府。我頂著烈日越走越遠,快要轉彎的時候,我背后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喊聲。他的聲音夾雜著一絲顫抖。蒼老的呼喊電流一樣擊中著我的心扉。那一剎那,我淚如雨下。我忍不住回首望了外公一眼,心想那是永別了。外公在百米遠的地方,他怔怔地望著我,上帝也沒能挽回我的腳步。我還是選擇走了。走了一條看不到前方的小路。沒人覺得這個孩子將來會有什么前途。烈日將頭皮曬得發(fā)麻,還沒出村口,不堪重負的箱子就壞了,拖輪散落,拉桿斷裂……我硬著頭皮走下去,將一條路越走越長……

        他在第二年夏天中的風。時值暑期,表兄弟妹都回來看他,以為他將不久于人世。兒孫滿堂,將偌大的堂屋擠得滿滿當當?shù)?,紛紛喚他。坐在涼椅上的外公拄著拐杖想站起來,卻敗在了那條中風的腿上了。他只能坐在那兒一個勁地垂淚。他激動得哭了,一聽到有人喚他就哭。“我的兒……求神賜福保佑你!”

        大家都以為他將一病不起的時候,夏天將接近尾聲時,他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竟能拖著那條中了風的腿勉強走幾步了。他認為這是神在賜福,愈發(fā)敬畏神,言必稱耶穌。

        中風雖然沒有將他擊倒,但他的身體遠不如從前活泛了,精神萎頓了許多,眼里的光芒逐漸暗淡下去,被更多的翳所替代。他生活圈子的半徑大幅度縮短,除了院子,哪兒也去不成了。連趕集,都成了奢侈的夢想。那條中風失去行動能力的腿,變著法子折磨他。有一次,我看見他坐在門檻上,拿著柴刀,刮著小腿上的血痂。血痂像魚鱗片一樣脫落,滲出暗紅的血。

        “癢,癢得受不了?!彼忉屨f。

        這種飲鴆止渴的方法讓人心寒。舅舅們也有過要給他買涂藥的念頭,都給他勸止了。“我有神賜?!彼麆傞_口,舅舅們就開始火冒三丈了?!吧?、神、神,你就靠神去吧!”

        三年前的春天,我曾抽空去看他。他坐在大門附近的小凳子上,四月天,依然穿著冬天的行頭,戴著棉帽,腦袋一勾一勾地打著盹。春天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照著他那被燒出幾個大窟窿的棉褲上,照在透過窟窿露出的大腿根上,照在他那張尊嚴所剩無幾的臉上……我感到一陣悲涼。我的外公已經垂垂老矣,老得已經快認不出我是誰了。他三歲的曾孫正爬在腳盆邊戲水,玩得正歡。屬于他的時間才剛剛開始。若干年后,他可能對這位老人僅存的記憶都會消散掉。

        他盡管依舊能吃能睡,身體到底已經衰退下來了。他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甚至連身邊最親的人,也老半天念叨不出名來。冬天的時候,他已經腳不沾地,整天臥在烤箱里瞇著眼,誰也猜不到他在打盹還是在沉思。我曾給他特意從長沙買過一本《圣經》,替代了已經破爛不堪早已沒法閱讀的那本。我希望他能再和我談談耶穌,談談《馬太福音》里的故事。我甚至想告訴他,我也經常翻看《圣經》,多年前他教過我的那些道理,長大后我自己在書上找到了答案。那些令人無法接受的道理,而今我已經漸漸領悟并深以為然?;蛘哒f,這么多年來,我潛移默化地遵循著他的教導長大。那些東西無形地影響著我的性格,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教化的力量竟如此巨大。

        今年春節(jié),我特意帶了相機回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給外公拍張照片。滿屋子的親戚,他的兒孫后代們的喧嘩聲充斥著各個房間。他像個局外人似的,靜靜地呆在偏房里,耷拉著腦袋,像是誰也不認識了。我給他拍照,他的精力已經明顯不濟,靠著墻坐在長條凳上,迷茫地瞪著鏡頭。他的目光已經渙散,很難聚集,像陌生人一樣看著我。甚至連久坐都成了難事,坐著身子就往旁倒去,表哥眼疾手快地扶著。

        拍完照,我扶他在門口曬太陽。

        “給口水喝?!彼蹩蓱z地祈求我。

        給他切了兩個冰糖柑,他顫抖著接了,吃完繼續(xù)說,“給口水喝。”

        冬天的陽光打在他已經沒有多少血色的臉上,他花白的胡須上沾滿了橘黃色的果粒,眼瞳變成了灰綠色,已經看不到光。那個曾經對我說能看見光的人在枯萎。他不再和我談《圣經》,嘴里纏繞著誰也聽不清的囈語。找了滿屋子,我也沒找到那本《圣經》,聽說已經賣了廢品。他已經不再需要上帝,“給口水喝,”他反復哀求著。我悲涼地望著外公。

        這張照片十幾天后派上了用場。那天夜里,我接到父親的電話,告知外公快不行了。他走得很安詳。頭天晚上不再進食,夜里無疾而終,享年九十歲。我從省城一路奔馳,也沒趕上與他見上最后一面。我將新買的《圣經》放進棺木,這下誰也不再干涉他了。

        我的外公叫劉洪福,三歲喪母,歷經軍閥混戰(zhàn),國共兩次合作,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三反五反,大饑荒,文革,土地承包制,計劃生育和改革開放……幾十年來,他一直被孤獨包圍,最后被孤獨收留。這位最終也沒有進過一次教堂沒見過十字架也沒有受過施洗的老人,真的會與上帝同在嗎?下葬那天,桃花已經盛開,春雨霏霏,全天下仿佛都為他在下雨。

        米花

        九十年代初期,我們村開始攀比誰的肚子最大。熱天時習慣性地把衣服往上一掀,那圓滾滾的大肚子慌忙掙脫出來,霸氣側漏,羨煞眾人,跟現(xiàn)在的土豪曬豪車別墅一樣。大肚子證明人家伙食好,家庭條件寬裕。錢都是虛的,吃到肚里才是實打實。我們村的鄉(xiāng)村教師春華是水車第一個大肚子的人。他每晚都喝一瓶珠江啤酒,因為聽說喝了啤酒可以長啤酒肚。長了啤酒肚的春華說起話來都要比別個響亮些,也受人尊重。背地里閑聊,最先說的就是,“你瞧誰誰,以前多窮啊,現(xiàn)在也發(fā)體了……”

        村里一個個都發(fā)了體,臉上泛著油光,晚飯后拍著響亮的肚皮。唯有孝敏不胖。孝敏老婆偷偷跑去廣東打工,幾年不回,也沒個音訊。孝敏獨自帶著兩個女兒,又當?shù)?,又當媽。有一天,曲兒告訴我,她娘回來了。她一只手拿著奧利奧,臉上沾著餅干碎末,另一只手抓著根金華火腿腸,焦黃的頭發(fā)扎了一對羊角辮。她顯得很高興,像是故意跑過來告訴我這件事。她姐冬兒走過來,默默拉起她就往家走。曲兒瘦得像麻桿,聽說得了什么病,臉上沒點血色,白紙一樣,那細脖子用手掐下就會斷。

        孝敏的婆娘米花果然回來了。米花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一頭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像打翻了的調色板。米花懶洋洋倚靠著門抽煙,遇上相識的人就打聲照面。幾年不見,有些人已經老得快要認不出來了。孝敏好像不在乎,婆娘回來了,兩片厚嘴唇笑得合不攏嘴。兩間土房早已開裂,上面的瓦片都快掛不住了。米花和孝敏睡里間,冬兒和曲兒睡外間。和米花沒跑前一樣,更破敗。米花帶了許多塑料花和小首飾回來,見了來串門的女人,每人給一個。來串門的女人快把門檻都擠塌了。

        問,“在外面做什么?”

        “進廠?!?/p>

        “進廠做什么?”

        “什么都干?!?/p>

        有人問染這頭發(fā)花了多少錢,有人摸了摸她身上的碎花裙,問縣城不曉得有沒有賣的。米花不冷不熱地回答著。她們想聽米花說外面的花花世界,幾千上萬塊的一件衣服,上百萬的豪車,高聳入云的大廈……聽得婦人們心旌搖曳。便都抱怨起這個小村莊的種種不是。小啦,窮啦,落后啦,長這么大都沒出去見過世面啦!奉承米花在外面見足了世面,也不算白活一遭。米花臉上只掛著淡淡的笑。有女人甚至動了心,說也想跟米花出去闖一闖。

        不知誰也漏了口風,說米花在廣州站街呢!聽說隔壁村的親眼所見,聽出了口音,認得米花。婦人們一下子團結起來,統(tǒng)一戰(zhàn)線,再不提要跟她出去打工的事。說起米花來,滿臉的鄙夷。水車的男人同樣一提起米花,牙齒就咬得咯咯響。嫌米花給這個村莊丟了臉。她是水車有史以來的頭只雞。從事這種職業(yè)的在水車還是有史以來的頭一個。他們傳言米花在外面不光站街,還有了一個相好的,是一個退休老工人,比她大上三十歲。兩人一起姘居。

        原先的米花可不是這樣。齊耳短發(fā),好打扮,見誰都笑嘻嘻的。米花給孝敏生了兩個女兒,孝敏就打她,罵她干活又懶,太陽曬屁股了也不曉得起床,還不會生兒子。兩人三天兩天打架,雞飛狗跳,米花一氣之下,跑去廣州進廠去了。她給人當過倉管員,保潔工,在鞋廠、電子廠也干過。后來不知怎地給老鄉(xiāng)碰上了,回來說,米花原來不進廠呢,她在外面站街!水車的男人火一起竄了起來,視為水車的奇恥大辱,好像給他們都戴了大綠帽子似的。

        米花回來,要跟孝敏離婚。

        米花說,離。

        孝敏說,不離!

        米花說,不離也得離。

        孝敏說,誰說的!

        米花說,國家說的。國家說夫妻感情破裂,分居一年以上就支持離婚。

        孝敏說,我不懂法,我說不離就不離。到了離婚那天,孝敏躲了起來,米花尋不到人,只好自己去了法庭。孝敏以為他不在場,婚就離不脫。米花不僅離了婚,還要帶兩個女兒走。孝敏氣得跳起來罵娘。孝敏說,帶女兒休想!把女兒藏起來,不讓米花尋到。米花尋了一氣,沒找到。清晨背著一只包走了。

        過了一年,警察打電話來,問孝敏認得米花不。孝敏說認得。警察說,米花被人害了,趕緊把尸體領回去吧。米花裸死在出租房。孝敏說,我不去。

        第二天大早,孝敏紅腫著眼,踏上了南下的長途汽車。

        宰年豬

        雞叫三聲,二叔已經起床了。天邊還稀稀地掛著幾顆星,弦月西懸,天冷得要命,推開門,寒風倒灌,人忍不住得打幾個冷噤。天尚未亮,灰白色的小路像條凍僵的蛇,伸向遠方。草上沾滿了露水,接二連三的雞狗吠叫聲,在丘陵地帶綿延不絕。二叔有時在水車宰,有時上洪莊、楓樹,最遠的是去下游的清江。清江最遠,要走好遠,二叔不愿意去。

        殺豬匠都有自己的家伙,竹簍里背著肉鉤、骨刀、剔骨刀、細鐵銃棍、榔頭、麻繩、磨刀石。殺豬要用大澡桶褪毛,澡桶都是主人家自己備。這是行規(guī)。

        有時殺完一口豬天還沒有亮。一般主人自己留一邊豬肉,另一邊賣給二叔,拿到他肉鋪上去賣。殺豬多了,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掉的豬屎氣味。二叔說這是匠氣。不用洗,洗掉了,豬就不怕你了。殺豬也得有殺氣,一口三百來斤重的豬,要把它從豬圈里趕到堂屋的“刑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水車殺豬都在堂屋殺,滿堂紅,圖個吉利。

        四五條大漢,前頭兩人拖豬耳朵,后頭兩人提豬尾巴。豬嗷嗷地叫,聲大得瓦片都要掀起來。它知道此命休矣,拼了老命地掙扎。堂屋放兩條長凳,架著兩條扁擔,擺成一個“井”字。把豬弄進去需要花大力氣,主要還得用技巧。先不忙動手,把豬趕進堂屋再說。也不叫趕,叫哄?!翱┳涌┳印迸魅讼駟竟穬核频暮逯摺6迨掷锊僦恢幻缀Y,米篩就是豬的銅墻鐵壁,豬嗅到了不安分的氣息,掉頭想跑,一頭撞到二叔的米篩上,往左,撞,往右,撞,它只好乖乖一心往前走。進了堂屋,門啪的關上。人立馬換了臉色,提耳朵的,拽尾巴的,捉腳的,“一二一……一二一……”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豬上了長凳,還要掙扎,幾個大漢趕緊壓住,說時遲那時快,二叔麻利地抽出殺豬刀,一手按住豬頭,對準豬脖子一戳一轉一抽,那豬的哀嚎聲讓流水聲堵住了似的,狂噴的豬血只往地上的木盆里而去。木盆里放了鹽,血遇鹽就凝結,稍頃就凝結成了一坨一坨的血豆腐。二叔按住豬頭搖了搖,豬哼哧哼哧的,力氣越來越小,耷拉著腦袋,已經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了。二叔將刀上的血往豬身上揩拭幾下,將豬一腳蹬翻在地,向主人講幾句吉利的話。作為豬的一生就這么結束了。

        所有的豬都怕他。見了二叔就誠惶誠恐,在豬圈里打著轉,議論紛紛。二叔把豬圈門打開,它們屁股擠著屁股,拼命地朝著墻角擠。墻角里堆滿了豬屎,一坨一坨的,上面生了些灰綠色的霉,二叔說豬屎發(fā)霉,預示著豬肉價格要漲了。

        二叔一來,豬注定活不長了。但是豬也不會白白任人宰割。有一只豬聰明得很,起先乖乖地一聲不吭地出了圈,一出圈它就狡猾了,趁人不注意撒腿就飛了,夜色彌漫,四周一片漆黑,豬們循夜色而逃,人們捶胸頓足。

        沒跑贏的豬被人們按在板凳上,二叔的殺豬刀朝豬脖子一戮一轉一抽,豬血如泉涌,豬命迅速奔赴黃泉了。水早也燒開,盛在門外一個大澡桶,把豬抬入澡桶中,豬開始洗此生第一次澡。往開水里泡上幾分鐘,就可以脫毛了。二叔用剃毛鏟給豬全身剃毛。開水恰到好處,剃毛鏟所到之處,豬毛豬鬃紛飛,豬瞬時白花花的,怪惹人愛。他們把豬抬起來,把扁擔放在澡盆沿上架住,開始仔細清理它褶皺里的絨毛,絨毛很難拔干凈。二叔用尖刀在豬的后蹄刺破一個小口,用條細鐵棍從小口處往里伸,細鐵棍隔著層豬皮,從后腳一直慢慢地伸到腰、前頸,這是給豬“通氣”。通完氣,二叔把細鐵棍拔出來,鼓足勁,死命地朝那小口處吹氣。二叔的腮一張一合,就像歐陽鋒在練蛤蟆功。豬開始慢慢變大,像氣球一樣慢慢膨脹起來。一口三百來斤的豬,吹足氣,看起來就像六百多斤似的,滾得動。吹得滾圓,二叔趕緊用稻草把那口子綁緊,以免漏了氣。

        吹足氣的豬刮毛就容易了。那些邊角死角一覽無余。水車殺豬不興給豬剝皮,全部都是刮毛。豬被吹過氣后,刮起毛來,特別順滑。毛刮完了,一切都收拾停當,就等著開膛破肚了。這時把豬綁在梯子上,往墻上倒掛了。豬的主人在旁邊燒上紙錢、一只木豬來祭祖,以求來年養(yǎng)豬風吹草長。二叔操起尖刀,對準豬肚皮,從中間對稱著一路往下剖,刮開那白花花的脂肪和紅艷艷的鮮肉,肚、肝、肺、腰子、膽囊、膀胱浪花般露了出來。二叔將豬臟掏空了,用大木盆接著。豬的膽囊就附在肝上,摘除的時候要特別小心,弄破了,一副豬肝就廢了。豬的膽囊比雞蛋還大,二叔說,吃了豬膽會明目。豬尿泡大,用火煨了,小孩吃了不遺尿。

        把內臟全部摘除來,接下來就是翻腸了。那是苦差事,又是細活。腸子先用細鐵棍穿過,倒一下,腸子就翻了過來,豬屎豬尿嘩啦倒騰一地,熱騰騰的,臭氣沖天。翻的時候不能將腸弄破了,不然吃起來帶上豬屎的味道。接下來還得翻豬肚和切肉。二叔把豬頭剁下來,讓案板上一頓,整塊案板都顫抖了幾下,那血淋淋的豬頭眼睛還睜著。豬很快被大卸成四塊,主人家說這肉要剁成多重一塊,二叔二話沒說,刀光一閃,重量和主人說的八九不離十。

        殺完豬,天漸漸亮透,二叔收拾妥當,將工具收回竹背簍,洗凈手,坐下來開始吃早飯。吃的是殺豬菜,喝燒酒,扯卵談,從一頭豬談起,最后談到美國的白宮,面紅耳赤爭了起來,好像奧巴馬就坐對面,正吃著殺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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