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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水

        2016-05-14 16:55:54宋世明
        青春 2016年5期
        關鍵詞:劉衛(wèi)東大溝紫菜

        宋世明

        我要是高俅,必定也會痛下辣手,打得發(fā)小們滿地找牙。

        念頭正在翻轉。

        劉衛(wèi)東拉開車門,腆著臉,竟然喊起我的小名。

        叫我宋老板!

        劉衛(wèi)東大嘴巴停止了咧開。

        我摘下墨鏡,目視前方,緩慢但嚴厲地說:你回頭再看一遍《水滸傳》第一集。

        劉衛(wèi)東伸著手,發(fā)蒙,我轉過頭,微笑著與鄉(xiāng)鎮(zhèn)領導一一握手。

        歡迎榮歸故里??!

        他們揮手在空中劃著圈,繪出一片錦繡山河。

        老家的變化真大?。?/p>

        我頻頻點頭,表示認可他們的政績。又不斷地搖頭嘆息,表示驚訝于如此的變化。

        這是一片投資的熱土!鎮(zhèn)長加重了語氣,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使勁搖。

        劉衛(wèi)東龜孫子一樣縮在隊伍外側,于是我招招手,不容置疑地說:這都是衛(wèi)東書記有魅力,我們都是帶著感情來的!

        劉衛(wèi)東趕緊奔過來,眼望著鎮(zhèn)長哈哈說:對對對,宋老板啊,是帶著鄉(xiāng)情撲面而來!

        其實我是帶著錢來的。

        送走了鄉(xiāng)鎮(zhèn)領導,我讓劉衛(wèi)東開車繞到了村莊的后頭。春天漫上了堤岸,楊樹挺拔地站著,風吹樹葉嘩啦啦地響。我們把車停到樹林里,踩著破土不久的青草,順著河堤走。村莊遠遠地趴在前方,低矮渺小,成片的田野單調但永恒地鋪展著。我嗅到了久違的土壤氣息,認出了每一根在風中搖曳的青草。

        小時候,我感覺這路長得沒完沒了,現(xiàn)在一眼就望到頭了。

        嘿嘿,宋老板,那是你眼界大了。

        現(xiàn)在別一口一個老板了。

        那不能的,都大了嘛,不能瞎叫!

        劉衛(wèi)東顯得心悅誠服,嘿嘿嘿,笑出了劉歡那樣的重下巴來,看出來在扯謊。

        你這一來,村子就要大發(fā)了!

        劉衛(wèi)東綽號三胖子,他爹劉老根是炸油條的,炸剩下的油脂堆滿了櫥柜,半夜里老鼠排隊往他家里跳。

        劉衛(wèi)東沒有少呵斥過我們,我們賠著笑接受油脂封賞。

        今天我呵斥了他,算兩清。

        沿流沙村再往后走兩公里,就是正在修建中的高速公路。遠遠望去,挖掘機們像舉著大鉗子的龍蝦來來回回奔跑,建筑材料順著一條無形的規(guī)劃線堆放著,蜿蜒散亂卻望不到頭。民工們戴著安全帽如同紅螞蟻般出沒在這條灰蒙蒙的線上。

        高速路把流沙村到市里的距離拉直了。

        高速路把中國都拉直了。

        三十年后,一切都變。

        你一定要干,這可是個發(fā)大財?shù)臋C會!

        半個月前,劉衛(wèi)東激動地扯著電話線顫抖,我猜他還噴著酒氣。

        哥啊,咱們村以前進城要多久呀?坐拖拉機,3個小時!騎自行車,半個上午!用兩條腿量啊,太陽下山了,還不一定到化工廠大門口呢!

        三十年前,化工廠就是城市,只要聞到了臭雞蛋味,連小孩都知道:進城了。

        現(xiàn)在,只要1個小時,我就能直接開到市政府了!

        你要是開飛機,還能直接奔世貿大樓呢!快說吧,這邊股市馬上開盤了。

        哥,你別急,我還是你發(fā)小不?聽我把話說完行不?

        你有事說事!我這里開盤后,差一秒就是十幾萬的買賣。還有你別搞錯,按輩分你該叫我叔!

        扯那些干嘛?!我就直接告訴你吧,高速公路出口就沖我們村,大開發(fā)的時候到了!人都快走光了,地都快賣光了,錢都快搶光了。鄉(xiāng)里讓我招商引資,這大好事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你快來吧!

        誰再踏進村子里一步,誰就是王八蛋!

        我把電話撂了。

        三十年前,我綽號“壞種”。

        黃粉大缸排滿了村委會的院子,一個個挺著圓溜溜的肚子,咕嘟咕嘟冒熱氣。

        我抓著棍子挨個敲它們那瓷實的肚皮,聽著當當聲。

        使勁敲——敲——敲——

        吳結巴端著破瓢探出頭來,扯嗓子喊。

        我停下了手,等著他拉干屎一般把剩下的半句結巴完:敲——敲——敲破了!

        我差點笑破了肚皮,吳結巴鼻頭變紅了,這是他發(fā)怒的標志,于是我竄過排排粉缸,飛奔出了院子。

        這時候,我看到了7歲的紫菜。

        紫菜是吳結巴的侄女。

        她穿了一件鑲著藍牙的白裙子,頭上扎著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一晃一晃??匆娢遥财沧彀?,哼了一聲,走進了院子。她先是在熱氣蒸騰中跳來跳去,后來,就趴在一口大缸邊上,她吃到黃粉了!

        我瞟了一眼吳結巴的房間,蹭過去。

        走開!紫菜抬起頭,推了我一下。我退后一步,她又把頭扎到了大缸里面,熱氣從缸里升了上來,我嗅著鼻子,望著她半露的后背,撅起的屁股。

        我把她的頭一按,紫菜沒來得及哎出聲來,栽進缸里去了。

        我的“壞種”綽號就是從這事得來的。

        我媽不讓我弟弟和你玩!

        躲藏了兩天后,我還是去敲了紫菜家的門。

        紫菜拉開一條縫,看到我,咬牙往外推。

        我媽說你是壞種!

        門砰地關上。

        我貼著墻根,踢著小石頭慢慢走。一抬頭,小喜正扒著墻頭。

        快扶我,抓不住了。

        我奔過去抱他的腿,兩人都翻到了地面上。

        我姐姐看見了,又告狀。

        我們沖出了村莊,匯入了田野,田野里撒滿了孩子,泥豬一樣野蠻、骯臟、快活,瘋狗一樣追逐、翻滾、成長。

        那一年我們6歲。

        半個月后,小喜死了。

        小伙伴們叫我“壞種”,除了我確實干了點壞事外,還因為我爸爸是老“壞種”。

        我爸爸是村里的治保委員,他的主業(yè)之一就是帶著鄉(xiāng)婦聯(lián)的人進村拉婦女。

        村長吳大胖子經常半夜來砸門,他披著軍大衣,抖著母豬眼恨聲說,那娘們又懷上了,有人報告剛進了村。

        “男的結扎,女的上環(huán)!”他拿根繩子朝爸爸脖子上一扔,揮手用力一切。

        爸爸提著繩子,有時候甚至來不及穿鞋子,就帶著一幫人趕過去砰砰砸門。門撞開了,人群沖了進去,院外忽然有人喊:快上墻,從墻頭上跑了!狗叫聲、吶喊聲,一齊呼嘯著沖出了村子,最終消失在夜幕下。

        爸爸抓了好幾年的婦女,但是運氣很差。他經常跑著跑著就摔倒了,不是摔在了水塘里,就是絆倒在了樹樁上,跟著的人只好回頭來扶他,前面的大肚子就趁機跑掉了。不到半年,嬰兒的啼哭聲就響在村莊上空,染著紅色的熟雞蛋送到了我家的飯桌上。兩個蛋,男孩;一個,女孩。過不了幾年,送一只雞蛋的那家女人還要被我爸爸追得瘋跑。

        在全村人吃到了我家的兩個雞蛋那年,我爸爸的差事丟了。

        我媽媽生了我,超計劃。

        計劃就是用來超的!

        爸爸被扒掉了官帽子,可是“壞種”的帽子卻沒甩掉。

        “壞種就壞種吧,兒子是我的!”爸爸喜滋滋地說。

        沒過幾天,他卻開始哭喪臉了。接著這一整年,全村人都開始哭喪著臉,眼含著熱淚,望著北京的某個方向。大人們腳步匆匆,躲在墻角竊竊私語,村委會搭好的靈堂還沒來得及拆,緊接著又開起了下一場追悼會。大喇叭冷縮在電線桿子上,悲傷凝滯地放哀樂,整個田野仿佛都給裹進一個冷而黏稠的漩渦里面去了,絞啊絞啊,連村莊上空的煙都不冒了。

        這一年,我在大木床上出生了,小名叫勝利。

        劉老根家的老三在油鍋旁出生了,取名叫衛(wèi)東。

        吳小刀家的男孩在蘆葦蕩里出生了,叫小喜。

        小喜就是紫菜的弟弟。

        紫菜的媽媽是被鄉(xiāng)婦聯(lián)們追進蘆葦蕩里的。吳小刀拽著老婆深一腳淺一腳,往蘆葦蕩里最深處跑。后來她趴下了,說:肚子疼,不行了!汗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滾,沖刷著蘆葦葉子劃出的血道道。浩淼的蘆葦隨著大風起伏跌宕,水鳥不時地咕咕鳴叫。

        嬰兒的啼哭聲纖細,但很頑強。吳小刀粗獷地喊起來:兒子,是兒子!水鳥四下里撲嚕嚕飛了起來。他跪在女人身旁,淚流滿面。他問:蘆葦蕩里生的,就叫蘆生吧?臉色蒼白的女人突然睜開了眼睛,斬釘截鐵地說:不,今天是個好日子,叫大喜,天大的喜事!

        吳小刀咧嘴笑,忽然又搖搖頭,他謹慎地看看四周,低聲說:他老人家剛去世,我們孩子叫大喜,造反啊?

        風吹蘆葦嗖嗖地響,水鳥啾啾地叫幾聲,隨即側耳傾聽,四下里一片沉寂。

        那就小喜吧。

        女人松開了手,躺在了蘆葦叢中,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她舒心地嘆口氣說:

        只要有雞雞,再小我都喜!

        《水滸傳》我看了。

        劉衛(wèi)東笑嘻嘻地齜牙說。

        我隨便說說的。

        啟發(fā)很大,啟發(fā)很大!

        當上了流沙村的書記,劉衛(wèi)東油滑多了。

        高俅當初是個潑皮,和一群發(fā)小們鬼混度日,但是他是個有理想的潑皮,正能量的屌絲,球踢得好,一腳踢到了皇上身邊,從此發(fā)跡,混上了太尉的高位。

        發(fā)小們紛紛攀附,口口聲聲高二哥。高俅假意擺宴招待,卻關門打狗,痛扁了一通這幫不知好歹的少年伙伴。臨走,高俅撂下一句話:你們當年的高二哥死了!

        我沒有死,但是劉衛(wèi)東不能當著別人的面喊我小名。

        你都不把我敬著,鄉(xiāng)領導會把我這個老板放眼里?

        劉衛(wèi)東點頭說是是是,是這個理兒。

        我為我的面子,當然也為了你好。

        感情這么多年,我懂的。

        劉衛(wèi)東其實并不太懂,他還要去看一出元雜劇:《高祖還鄉(xiāng)》。

        你心里說不定在罵我呢。壞種一個!對吧?

        哥啊,不,叔啊,你是好佬,行吧?

        劉衛(wèi)東脖子都快急得縮進去了,他抱著雙拳歪著腦袋說:只要你投了資,這個“農家樂”建起來了,你愛說啥說啥,愛罵誰罵誰!

        我直搖頭,皺著眉告誡:什么農家樂?你有點境界還好???記住,我這個項目叫“荒涼山莊”,不是給城里人來釣魚摘葡萄的那種!

        不都一回事嘛,都是讓城里人來掏錢放風的。

        劉衛(wèi)東露出狡黠的笑,像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干部那樣大而化之地概括一切事物。

        衛(wèi)東,你一定要有個堅定的概念,這個真不一樣。

        我拉著他遙望市區(qū)的方向,慢慢解釋說:你知道城里多擠啊,你知道城里人的煩惱用渣土車三班倒都運不完嗎?他們的心點個火就能爆燃。我們給整個地兒,讓他們荒一下,涼一下,一小時的路程,就能痛快好幾天,他們能不喜歡嗎?能不像老鼠咬尾巴一樣絡繹不絕地趕來嗎?

        還是來解饞的!

        不,我這里不僅有農家樂,還能徹底融入荒野,野地、破屋、石堡、河水、流沙,越荒涼越好,最好原生態(tài)到男女搭帳篷,上山挖野菜。

        豬狗不如?

        看我不言語,劉衛(wèi)東擺擺手,好好好,我都贊成,誰讓你是好佬呢!

        你要想完成招商引資,就聽我的,跟我干。

        我還沒到流沙村的時候,劉衛(wèi)東已經到處放風,說來了個大老板,把我們村都包了,要在這里建個迪斯尼樂園。一些人聞風而動,連夜抹墻加蓋房子,等著拆遷分補償。等我進了村,人們的歡喜如同收割過的稻草一樣東倒西歪了。啥大老板?壞種宋勝利??!省里混不下去,回老家來蓋農場的,說不定養(yǎng)200頭烏克蘭大白豬呢!

        鄉(xiāng)親們哪!

        世界一直在變,而我始終如一。

        這個如一就是,我始終是個“好佬”。

        好佬,是我們那里的方言,相當于港臺話里的大佬。正面理解就是說有本事,好樣的,反面的意思還是“壞種”。

        知道我是壞種的那批老人都快死光了,那些野狗一般冒出來的孩子們只知道我是好佬了。

        我回鄉(xiāng)了。

        我給村幼兒園甩下了5萬,孩子們全都換上了新書包。

        我學國家領導人的樣子讓孩子們寄上紅領巾,還把一個臉上有酒窩的胖娃抱了起來。孩子喊我爺爺好。我才39歲!

        我給鎮(zhèn)里的賬戶上打了15萬,鎮(zhèn)領導很快就帶著我去看地了。100多畝地很快就會給我規(guī)劃好,他們有的是辦法。當然,它們都算荒地,不是良田。

        就等著招商引資呢,地有的是!

        劉衛(wèi)東恢復了鄉(xiāng)村主宰的豪氣,像一個富得流油的地主,家里養(yǎng)了十八個小妾一樣信心滿滿。

        劉衛(wèi)東陪我順著北大河岸邊走著,水流搖曳著水草,明顯已經不如記憶中的那么湍急了。

        小時候,這里的水捧起來就能喝。我扔顆石頭,看著漣漪擴散。

        劉衛(wèi)東也感慨:現(xiàn)在能澆地算不錯了。

        南大溝,北大河,東大壕,西大渠,當年我們村四面環(huán)水!

        除了村后的這條灌溉河,其他的三面水都填上了。

        你說的那些名字早都沒了,現(xiàn)在叫流沙村1、2號地塊。

        我望著村莊的正前方,默想了一會,忽然問他:南大溝怎么不包括在我要的地塊里?

        劉衛(wèi)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廢地,你要了沒用!

        規(guī)劃給我的這幾塊才沒用呢。離村子這么近,雞飛狗跳,還好意思叫荒涼山莊?

        南大溝離村子倒遠,可是不靠高速出口,再往里走就是亂石崗子了。兔子窩,狐貍洞,真?zhèn)€荒涼!你拿錢都砸不出印兒來!

        我還就要這兩塊地!

        平整好的地你不要,你非挑那糙地兒撒錢?

        劉衛(wèi)東疑惑地盯著我,似乎看我眼神走光了沒有。他補充了一句:把填平的兩塊水面批給你,是看了我倆的交情。你要是換地兒,鄉(xiāng)里還巴不得呢!

        我笑笑:我領你的情。地塊還是我來選。

        劉衛(wèi)東咽了幾下唾沫,終于還是把憋著的話說了出來:你忘記了?南大溝不吉利!

        我輕松地看著他:二十五年前,南大溝就填嚴實了。

        劉衛(wèi)東還是不死心,說:那也是個是非之地!

        我繼續(xù)笑,笑得他不自在,于是我拍著他的肩膀,鄭重地說:衛(wèi)東,就幫我辦兩件事。一,換地。二,重新把南大溝挖開了。

        聽到最后一句,劉衛(wèi)東的瞳孔倏地放大了:重挖南大溝?

        我看著他變形的臉,認真而堅決地說:后一件事不要對外說。

        衛(wèi)東壓低了聲音擠道:你是回來報仇的吧?!

        6歲那年,我第一次看到死孩子。

        北風吹折了所有的茅草之后,大雪就降下來了。草垛、土堆、曠野、矮樹,披麻戴孝一般靜立著,這是冬天的哀悼。

        灰狗踏著雪猛跑,緊追著四蹄騰飛的野兔,曠野里到處是吶喊聲、狗叫聲,越過溝渠,灰狗卻突然在田壟旁停住了。它嗚嗚地悲鳴,身體后傾,不停地扒著雪。

        我們趕了過去,嘴里哈出的氣息突然凍住了。我們看見了兩個死嬰兒。

        它們小的像老鼠崽子,側躺在雪地里,凍紅得似乎要透明了,像兩個軟軟的胡蘿卜。他們頭上有點稀疏的毛發(fā),淡淡的。眼睛緊閉著,仿佛在熟睡。其中一個嬰兒的小手搭在另一個的肚皮上。

        我們圍著,不說話,用眼掃一下,又趕緊移開目光,投向遠處的雪地,或者一棵光禿禿的樹干。

        一只狗騷動起來,快速地扒起了雪下面的土,又停住了。它伸出鼻子,湊了過去,劉衛(wèi)東叱了一聲,狗頭一縮,退回去了。另一只狗怪異地繞起了圈子。

        人們還在繼續(xù)往這里跑,有人大聲地喊:喂,你們在看什么啊?

        我們沖他們搖手,噓聲說:死孩子!

        可是他們聽不見,大聲地笑著叫著,圍了過來,驀地又都不說話了。

        女孩子們開始吐著舌頭往后撤,她們弓著腰,縮著頭,仿佛更寒戰(zhàn)了。劉大扁擔家的大兒子撮撮鼻涕,抓起一根樹枝,蹲在田壟邊上去捅。一下,咔嚓,突兀的樹枝折斷聲,又一下,又一下,一只小手耷拉了開來,就像一個熟睡的小孩,把手從肚皮上隨意地甩開了一樣。

        有個小孩小心翼翼地扔過去一個雪球。

        沒氣的,你看!小孩搓著雪球,回頭對伙伴說。

        小雜——雜——種!

        吳結巴挑著竹筐站在人群外。他瞪著眼睛,鼻子更紅了。村長吳大胖子也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他探探頭,皺起了眉頭:誰家的?亂扔!

        他黑猩猩一般地沖孩子們吼:都散了!扒了你們的皮。他又沖吳結巴揚揚臉:趕緊弄走,這大冷的天!

        吳結巴抄起一把鐵鍬,像鏟起兩塊牛糞一樣送到了土筐里,搭到肩膀上,走向了南大溝的亂石崗子。

        吳大胖子撮著牙花子,嘖嘖說:一對呢,可惜,都成形了!

        看我們都還沒離開,他擺擺手,喝道:還沒看夠?。啃⊥冕套觽?,要是你們早計劃掉了,都這個樣!

        他們是生出來以后計劃掉的,還是在肚子里已經計劃掉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問媽媽。

        閉嘴!

        爸爸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不準去看臟東西!

        我把頭埋到飯碗里,還想聽到媽媽的回應。媽媽板著臉,什么都沒說,起身去給奶奶盛飯。奶奶說話了:一對!一對呢!

        她接過媽媽遞過來的飯碗,聲音更高了:我們那時候都生七八個呢!

        姐姐拿胳膊肘捅我,不耐煩地說:吃完走!

        爸爸不高興,因為媽媽也要去結扎了。

        衛(wèi)東的媽媽、紅喜的媽媽、向陽的媽媽都要去鄉(xiāng)計生站結扎了。

        拉著花被子的平板車剛進村頭,小孩子們就興奮地跑了過來。被子從頭到腳蒙了個嚴實,一點都看不出底下有個人。有的小孩靠近了些,婦女們都喊:不要動被子,小心走了風。

        孩子們跟著車子走,一直擠進了這家人的院子里。女人們塞滿了院子,她們鵝一般嘎嘎叫的大嗓門如今都壓低了,仿佛脖子里吞咽著小魚一樣動著口型。

        被子掀開,頭發(fā)散亂的嬸嬸露出臉來,羞愧地笑笑,拂拂頭發(fā),又皺皺眉頭,仿佛肚子上還有把刀在拉。婦女們很快就圍了過來,遞鞋子,扶胳膊,說慢慢走,慢慢走,別扯了傷口,接著一大群人就擁進房間里去了。

        我們跟到了房門口,大姐姐立刻尖聲喊:走開走開,死不要臉!

        我們躲閃著,繼續(xù)探頭看著那處神秘的房間,聽見里面有個婦女咬牙說:媽呀,痛死了,嘴都咬破了。這時候,這家里的男人出來了,他抓著糖果開始給孩子們分,隨后我們爭搶著涌出了院子。

        那些年,我們看了很多的結扎,吃到了很多的糖果。

        我們特別盼望著誰的媽媽被結扎。

        結扎不是一個曖昧的詞,不是一個害羞的詞。它們是鄉(xiāng)村生活,是家常便飯。就像農忙的時候,我們幫爸爸扎口袋一樣稀松平常。

        我們在打鬧的時候,經常會威脅說:把你扎了!

        但是世界上的事禁不住深究,怎么扎,扎哪里?我們確實又不知道。因為它們被捂在了花被子底下了。

        但是我是壞種,我猜出來了怎么扎!

        夏天來了,我教小伙伴們光著屁股玩結扎。男孩子們笑哈哈地跺著腳,雙手拍打著屁股。他們用尼龍線打個扣,拴住了小雞雞,就像一只只扎了口的小火腿腸,在相互嘲笑聲中,撲通跳進了河里。

        拴螞蚱哪?!

        整天板著臉罵人的結巴子也笑了。

        我爸爸追著我跑,后來一腳把我踢進了河里。

        要是把你們的小豆蟲勒掉了,你們家的祖墳就要爆炸嘍!

        我爸爸警告說。

        哪個理他!

        誰讓他抓婦女的時候,沒把口袋勒緊呢!如今滾出來了這么多的豆蟲,沖他吐口水。

        只有小喜不玩這個游戲。

        他壓根連褲子都不脫。

        我們往他身上撩水,趁他不留神把他推到河水里,他像落水的角馬一樣跑上岸去。

        他整個夏天都穿著短褲,雙手緊拽著褲邊,幾乎沒有放下來的時候。

        哪個孩子一靠近,小喜觸電般地就把手放到了腰間。

        他不敢下水。

        因為,小喜的屁股和我們不一樣!

        鄉(xiāng)長的屁股千斤重。直喝到夜里十點,他才抬屁股走人。

        喝酒的時候,鎮(zhèn)長和土管所長都敬我酒,說宋老板是愛國愛家的模范,是感動中國的好人。我們給你平整好的土地都不要,自己要開發(fā)亂石崗子。

        我說不能讓子孫后代沒飯吃。

        飯局散后,我親自給他們塞了通訊費,足夠打十年的手機了。他們很嚴肅地表態(tài)說,手續(xù)他們負責辦。

        鄉(xiāng)里會幫我換地塊的。盡管他們說的很嚴重,亂石崗那塊地占用農田,違法。

        劉衛(wèi)東看人走得差不多了,依然不相信地問:我還是想不通,為什么非要換南大溝這塊地呢?

        我穿上外套,不理他。

        要不是看你來投資,我揍扁了你!

        劉衛(wèi)東終于露出了當年的嘴臉。

        我們都喝多了。晚宴上也說的多了,甚至說到了未來這里要建一個飛機場。

        劉衛(wèi)東沒有惱,他揚著手,冒著酒氣說:我讓你裝,媽的,我讓你裝!

        他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汽車,司機趕快拉開車門,劉衛(wèi)東一把推開了司機,又費力地轉回身來,打了個嗝切齒說: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說!

        項目進展得很順利。

        亂石崗子那兒是基本農田,可是石頭多沙子多,離村子又遠,我小的時候,那地里只能種花生,其他莊稼都長不了,這幾年很多人干脆拋荒了不種。

        我以山莊的名義和每家都簽了一個合同,約定三年內地由我高價租種,三年后不愿意的原地奉還,另付土地整理費和占用費,價格也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劉衛(wèi)東出面做工作,他說鄉(xiāng)親們哪,宋勝利其實要那塊地沒什么用,就是找個理由回報家鄉(xiāng)父老的。

        他又說:不簽合同的,就是對不住錢?。?/p>

        劉衛(wèi)東豁掉了半截牙的爸爸抖著眼袋說:那個壞種咋要挖南大溝呢?萬一水鬼活了,再淹死孩子呢?

        劉衛(wèi)東呵斥道:這話別到處嚷嚷!他那個山莊建好了,圍墻一拉,哪個孩子去游泳?淹也淹死城里的!喝你的老酒去吧。

        一個星期后,工人們忙著搬磚頭砌墻,很快,這塊地和村子之間就拉起了一道墻。按照我的要求,沿著磚墻又拉起了塑料篷布,形成了一道蜿蜒曲折的長幕。我讓人在帷幕的入口處樹了一塊牌子:荒涼山莊項目建設指揮部。

        村里人都來看,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青年都出去了,散落在中國地圖上的某個角落里。

        有幾個人我還認得,默默地接過我遞出去的煙,不說話。我們都是這么長大的,沉默是鄉(xiāng)村里長大的孩子的基因。無論你有什么不明白,你不要問,用眼睛看就是了。你非要問,真話會離你很遠。

        抽完了煙,他們點點頭,走了。臨走時,都說:宋勝利,好佬。

        老村長吳大胖子也來了,他眼皮耷拉得都看不見路了,氣喘的像頭河馬。我給他遞煙,他搖手嘆氣,一陣猛咳:抽不了了,抽不了了,快死了。歲月之手已經把吳大胖子快剝成一張老皮了。

        吳大胖子站在工地邊上出神,后來說:1967年,大興水利,戰(zhàn)天斗地,我?guī)е迥信仙偻诤?,十天十夜,好大的一片水?。?/p>

        那沒我們的事。67年我們還在石頭縫里蹲著呢。劉衛(wèi)東說。

        吳大胖子掐著手指頭算,剛鬧明白似的說:還真沒你們呢!河挖好了,就輪到你們鬧騰了。

        我說是,現(xiàn)在又填上了。

        人哪,早晚都得挖坑填嘍。我們老了,你們好好干吧。

        吳大胖子擺擺手,仿佛揮別了世界一樣。

        劉衛(wèi)東叼著煙,拍拍吳大胖子的肩膀說:叔啊,你拉倒吧。這地兒土薄,你是老革命,埋你得到八寶山!

        劉衛(wèi)東從小就煩吳大胖子,現(xiàn)在更拿他開涮。吳大胖子咧著嘴巴,罵罵咧咧地走了。他的時代早就結束了。他對我唯一交代的是:開工的時候多燒香啊!多磕頭!

        工地一直停著。

        一個星期過去了。

        劉衛(wèi)東急了:你不是來占茅坑的吧?我保票都打給鄉(xiāng)里了!

        我說讓想來看的人都看完。

        人家都說你神經病呢!

        劉衛(wèi)東最近有點不耐煩:我都懷疑你山莊建成了,會不會有游客來!要是覺得會賠錢,趕緊收手吧。

        你覺得我是騙子吧?

        反正沒你這么燒錢的。

        我和你說實話,亂石崗子這塊地我會簽十年的,南大溝我不僅要挖開,過不了幾年,那填上的三條河我都會給挖開的!不信你走著瞧!

        這不神經病嘛!你到底為了什么呢?

        為小喜的屁股。

        小喜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你別拿來嚇人行不?瘆得慌。

        小喜還在前頭埋著呢。

        劉衛(wèi)東甩不開手,我拽著他抄鄉(xiāng)間的小路,朝那片石頭崗子走去。說是農田,其實早已經爬滿了大片的野草。有幾戶的農田里撒了點麥苗,出得稀稀拉拉,草比苗多。更多的地面上,栽種著排排的楊樹,細細地戳向天空。

        我們在一塊小土包面前蹲了下來。

        就這里?

        劉衛(wèi)東吐口煙,咳嗽一聲說:就這個。這塊地是吳小刀家的。

        土堆上的雜草在風里搖晃,幾張半燒過的紙錢壓在碎石下,欲飛不飛地抖著。

        清明節(jié)剛上過墳。劉衛(wèi)東撥拉一下說。

        我點上一支煙,恭恭敬敬地放在土包前。

        我們都望著這個小土包,默想里面到底埋了什么。

        小喜要是沒死,會長成什么樣子呢?

        會很丑。嘴唇上長黑胡子,大胖肚子,喝酒,抽煙,罵人。

        你是說我哪?劉衛(wèi)東把煙頭扔了。

        其實在我心里,小喜他就沒長大過。這幾年我一想到他,腦袋里冒出來的就是那個小孩子模樣。

        我拍拍墳頭,站起身來,望著遠方的村莊。

        三十年了,我們都這么大了,他不長,還是個小孩子,你說這他媽的多奇怪的事??!

        人都沒了,你就別神神叨叨了。

        你真的沒這么想過?我不相信似的看著劉衛(wèi)東,補充說:我感覺小喜的時間不過突然停止了,要是有個什么辦法,說不定又跑了起來了呢!

        村后埋著咱村300多口人呢,都是列祖列宗、亡魂舊鬼,我要天天想這個事還不瘋?。?/p>

        劉衛(wèi)東顯然不想多呆,他指指高速公路的方向說,你還是到那邊的墳地里多拜拜祖宗吧,下半年高速路穿那邊過,墳地全遷走,祖宗們要集體住樓房了。公墓!

        劉衛(wèi)東點了一支煙,放到小喜的墳頭上,自己也叼上了一支。他吐出一口煙圈說:祖宗們死了上百年,又給村里賺外快了,這一遷墳每家要補上萬塊呢!

        墳墓是鄉(xiāng)村的老根。這株老根長出搖錢樹來了。

        劉衛(wèi)東打量著四周的樹木,說:這些玩意都好處理,挖了就是了。小喜這墳頭怎么弄?

        我想了想,說:你找吳小刀簽協(xié)議了沒?

        劉衛(wèi)東詫異地說:不是你不讓去找的嗎?

        不用找了。地租照給他們家。這墳頭就好好圍著吧。

        我對著眼前的土包說:小喜,過幾天我給你挖條大河,讓你游個夠!

        小喜長了個花屁股。

        我們的屁股上都有胎記,可是很小,像個銅錢,又像被爸爸狠揍了一巴掌,留下了一點淤青。

        小喜的屁股上卻長了花。

        一塊暗紅,一塊淤青,還有一塊是淺白的,像條豬肉皮子。

        這么多的印記攤滿了屁股,小喜就有個花屁股了。

        一定是蘆葦蕩里被大雁咬的。我們捂著嘴巴哈哈笑。

        小喜,花屁股,小喜,花屁股。

        有個孩子躲到他的身后,冷不防脫掉了他的短褲。大家狂喊了起來。女孩子們躲在墻角,嘻嘻笑。

        小喜漲紅臉,額頭上出了細細的筋。他緊跑幾步,想去追打那個孩子,可是劉衛(wèi)東攔住了他,那個孩子躲在后面哈哈笑。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哭泣,因為它還要欺騙你。我們一出生,生活就無法選擇,嘲笑也是如此。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我也不愿意找吳小喜玩。這不僅因為小喜有個怪異的花屁股,還因為他爸爸吳小刀沒有給我們吃結扎的喜糖。

        我們去小喜家里看結扎,吳小刀竟然躺在花被子底下給拉回來了。

        他是我們村里唯一的一個被結扎的男人。

        吳小刀個頭不過一米六,臉色黑黃,又瘦,眉頭很少有舒展開的時候,一看他的眼神,似乎就能猜到一聲“唉”字馬上就從他的嘴里吐出來。小崗村的事沒登報之前,他在村里喂豬,喂了10年,整天圍著個沾滿了豬食和豬糞的黑圍裙。后來,豬場解散了,他沒別的本事,回家種地??墒撬⒘藗€厲害的女人,別看她也瘦得精奇,干農活卻快得像頭野驢。她帶著前夫留下來的女兒紫菜嫁給了吳小刀,又給吳小刀生下了小喜。

        那一天,她一邊喂豬一邊就把很重要的事情宣布了:我又懷上了,我還要給你們家生一個。你去吧!

        一周后,吳小刀下床了,他站在巷子口,有人經過了,他就堆起笑,招呼一聲:吃了沒?下地?。?/p>

        女人們會驚訝地說:吆,多穿點,別吹了風。男人們則會嘿嘿笑幾聲,說:挨了一刀啊?

        吳小刀尷尬地弓弓腰,仿佛兩腿夾得更緊了,弱弱說:你說怎么辦呢?有指標的,不是她就得我,鄉(xiāng)里有指標的!

        男人們說:是啊,指標緊了!抓緊生吧。

        吳小刀替老婆去結扎,保下了她老婆的大肚子。她老婆鼓著個肚子,整天大著嗓門喝來喝去,喊小喜別亂跑,叫紫菜去提水,還尖著嗓子說:我都累死了!豬狗不如??!沒看見肚子里又懷著個小弟弟嗎?吳小刀微微弓著腰,一只手捂著小腹,仿佛結扎的那把刀還插在那里一樣,眉頭皺得更深了。

        小喜的媽媽還要超生一個,是不是小喜的花屁股讓他們皺了不少的眉頭呢。

        我對小喜的花屁股倒不在意,我對小喜媽媽的眼神很留意。這個女人的眼神很尖銳,看見我從門口過,目光能追出好遠來,嚇得我不由地加快腳步往前跑。

        我媽媽說你是壞種。

        紫菜經常這么對我說。她這么一說,我只好想辦法表白我是多么好的一個好人,特別是對她有求必應的好。于是我就偷我姐姐的蝴蝶結送給她,偷劉衛(wèi)東家的太陽花送給她。

        其實紫菜的媽媽判斷的對,我真是一個壞種。

        我喜歡上紫菜了。

        那么小就懂這種事,不是壞種是什么?

        有好幾年,早上一睜眼,我不吃飯就往外跑。媽媽喊:出去找魂???我說找小喜玩。其實我就是想去看一眼紫菜,聽聽她的聲音。她要是在哪個地方笑了,我立刻就在猜她今天穿的是藍格子裙子,還是粉紅色的襯衫。太陽當頭照,花兒對我笑。看見了她,這一天就是很晴朗的。

        我們村的幼兒園里排練節(jié)目,其中一個叫三句半,是由四個小孩表演的,四個孩子像小老鼠一樣在臺上交叉跑動,然后立正站好,三個小孩一人一句,最后一個小孩說半句,節(jié)目結束,鞠躬下臺。

        我說:黨中央發(fā)號召。

        趙小兵說:計劃生育要搞好。

        紫菜上前一步說:一對夫妻一個孩。

        劉衛(wèi)東應該說:不少!

        可是輪到劉衛(wèi)東時,他大聲地喊道:不好!

        紫菜趕快糾正他說:是不少!

        劉衛(wèi)東笑得彎下了腰:你媽媽又要生了,不好!

        紫菜哇地撇了嘴唇,王大牙阿姨趕緊拍拍她的頭,伸手指著劉衛(wèi)東呵斥說:不好好排練,我開除了你!

        我立刻沖到劉衛(wèi)東的面前說:要不是我爸爸幫忙,哪里有你?

        劉衛(wèi)東刷了我一嘴巴,我們立刻撕扯到了一起。王大牙阿姨急得摔在了地上。

        我對紫菜這么好,可是她卻對我沒有好臉。

        每次到她家,她都沖我翻個白眼,或者撇一下嘴。要是哪天不高興了,還會推著我說:走啦,壞種。小喜站在房檐下,陽光照得他眼睛都瞇了起來。

        夏天終于赤裸裸地來了,我們整天泡在河里,水里像下餃子。

        小喜依然穿著短褲下河。沒游多久,他就像被鱷魚襲擊的角馬一樣,拼命往岸上跑,劉衛(wèi)東又帶著人來扒他的短褲了。

        小喜,花屁股。小喜,花屁股!

        笑聲像水花一樣四濺。

        我拉著小喜沿著河邊走,想換得遠一點,可是劉衛(wèi)東他們依然像一群鱷魚一樣尾隨著我們。

        劉衛(wèi)東哈哈笑,我掐死他。

        走吧。我們到南大溝。小喜說。

        南大溝?不去,有水鬼!

        水鬼怕人多,兩個人,就不怕了。

        南大溝是我們的禁地,大人們早就說過,那里面淹死過人,要是小孩從那邊經過,就會看到水里漂著一件紅衣服,要是你好奇了伸手去撈,紅衣服突然就會纏上了小孩子的手,一下子就給拽到水底下去了。

        其實我也很想去南大溝游一次,我是壞種,在我這個年齡,我比誰都愛冒險。

        要是我去南大溝了,劉衛(wèi)東在我眼里算什么!

        我從水里爬起來,上岸去穿短褲。劉衛(wèi)東哈哈笑,喊道:好佬啊,不游了?

        我大聲說:不和你膽小鬼混,我去南大溝!

        劉衛(wèi)東愣了一下,你帶花屁股去南大溝?

        我說去怎么樣?

        劉衛(wèi)東洋洋得意,忽然說道:你是帶紫菜去睡覺的吧?

        你放屁!我蒼白地喊。

        我們都知道了。

        劉衛(wèi)東像抓住了老鼠的貓一樣在水里轉著圈子,他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呸呸呸地吐著水。

        我必須走!

        你要是和花屁股一起跑了,就說明你真和紫菜睡過覺了!

        劉衛(wèi)東又哈哈笑,他勝利在望了。

        我拎著短褲,光著屁股站著。我看看水里的劉衛(wèi)東,又看看岸上的吳小喜。我已經聽不到他們在喊什么了!

        和女孩子睡覺!大人們要是知道了,我會死嗎?

        快走吧!小喜想過來拉我。

        都是你!

        我突然沖小喜發(fā)火了。我蹬上褲子,推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小喜跟了幾步,我故意加快了腳步,他只好慢慢停了下來。身后的河水里,那些雜種像念咒一般地齊聲喊著:宋勝利大流氓!吳小喜花屁股。

        我沒有和紫菜睡覺!

        可是我看了她不該看的地方。

        劉衛(wèi)東果然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他說過,會有辦法讓我講出來的。

        他找了一個人,還帶到了工地上。

        車門打開,我注視著她俯身走了出來。

        略有些緊身的女裝勾勒著她的身材,頭發(fā)染了,篷起來,兩側卷曲著貼在臉上。臉頰已經褪去了少女的紅暈,能夠看出了人工的粉底,不過,依然光澤柔和。她略微瞇了一下眼,適應著外面的陽光。

        紫菜?

        她看了我一眼,沒有驚奇或者好奇,對劉衛(wèi)東說:怪你吧?這么多石頭,你還說高跟鞋不用換!

        劉衛(wèi)東嘿嘿笑:高跟鞋漂亮,不是要見老朋友嘛!

        紫菜頭一揚:見他我也不用打扮啊!

        我趕緊走過來,說:紫菜,真是你???

        她譏諷地說:丑了?

        我尷尬地說:不是不是,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

        紫菜說:他拉來的。說有貴人,不見就后悔一輩子了。

        我說:他是壞種。他的話你要聽三分。

        紫菜反倒咯咯笑了:你才叫壞種呢!

        一剎那,我們都不說話。

        我笑了。

        劉衛(wèi)東一本正經地說:勝利說了,你不來,他這里不開工,這不,一直等了大半個月,我都急瘋了。你問問他,叫你來,到底有什么想法?

        我急忙搖手:胡說什么?紫菜別聽他的。

        哪個我也不聽。我自己想來看看。

        紫菜?

        你比那時候老成多了。就是胖了點。

        你沒什么變化,個子高了。

        劉衛(wèi)東躲到一旁,他吐個煙圈說:這么多年了,紫菜一直就是個美女,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呢!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樣子了!

        我嘆口氣:我也老了。

        你們兩個真沒勁,見面就嘆氣。要是還在當年,我一人踹你們一腳。

        紫菜竟然嘲笑起了我們。劉衛(wèi)東沖我擠擠眼睛,說:你踹啊,你踹啊,小心折了高跟鞋!

        紫菜不理他,看著我,我們相視了一下,我把目光移開。

        你挖南大溝干嘛?

        山莊里需要一片水。

        東大濠不能挖?底下都是水呀?

        那個離村子太近,挖了危險。

        紫菜似乎不太相信這個說法,她轉頭看了看崗子上,最后望著那片小樹林。

        小喜的墳怎么辦?

        放那里吧。

        你不會放水給淹了吧?

        不會的。我弄水泥墻擋起來,山莊建好了,他也有個地。

        你還會走嗎?

        不知道。

        我知道了。

        你們家那塊地沒意見吧?

        隨你便。我爸爸種不了了,他眼睛都瞎了,哭的。

        紫菜終于再次把目光看著了我,停留了很長時間,柔和、自然、平實,也好奇,似乎要把逝去的時光打撈一遍,我沒有回避,我們又都笑了一下。

        她轉過身,搖搖手說:挖河的時候,我再來一次。

        她轉過身,呼口氣說:好了,我走了。

        劉衛(wèi)東詫異地問:你們就這樣了?

        紫菜說:不這樣還咋地?

        劉衛(wèi)東比劃著手勢:不那個什么?擁抱一下!三十年啊,你們連滴眼淚都沒有?

        紫菜竟突然發(fā)火了,她推了一把劉衛(wèi)東說:要眼淚干什么?這是演戲嗎?大家這不都沒死嗎?

        我站著,不說。劉衛(wèi)東連忙說:姐,是我不好,你看這事被我弄的!我沒那個意思。

        紫菜把臉扭向一邊,劉衛(wèi)東拉著她的胳膊,我望著劉衛(wèi)東。

        我們站在小樹林里,村莊趴在遠處,起重機的吊臂舉在天空下。

        紫菜抽了一下鼻子,把頭轉向了我,輕松地說:你們都挺好的,我哭什么?別瞎想了!

        我說:挺好的。

        劉衛(wèi)東說:大家見面了,真的挺好的。

        紫菜說:你還抓著我胳膊呢。使那么大勁干嘛?

        劉衛(wèi)東趕快放開了手,笑嘻嘻補了一句:我以為你要甩他一個耳光呢!

        我瞪他一眼:閉嘴。從小到大,紫菜沒打過我一次。

        紫菜說:沒機會了!

        她掏出手機看了看,說:時間不早了,我走了。她搖搖手,沖我點了一下頭,走出了工地,鉆進了汽車里,開走了。

        劉衛(wèi)東張著嘴巴,望著紫菜遠去的方向好久。

        結束了。我說。

        劉衛(wèi)東愣個神:?。可??

        我說你安排的戲結束了。人都走了。

        劉衛(wèi)東嘖嘖嘴巴:我倒成了壞人了。好了,你也沒了心思了。接下來開工吧。

        我說:你看紫菜還恨我嗎?

        劉衛(wèi)東沉思了一下說:不恨了。恨你就不會來了。

        我嘆口氣:衛(wèi)東,我還是有點恨她。

        三十年前的那個午后,我就被紫菜恨上了。

        小喜被從水里撈了出來。

        他的小臉更小了,嘴唇緊閉著,似乎微微皺眉。

        吳小刀癱坐在一棵柳樹下,只顧拍著腿哀嚎:娘哎!我的親娘哎!

        劉衛(wèi)東的爸爸跑回家,揭下一口大鐵鍋,咣當扣在地下。他吼道:哭什么,快來控水。

        吳小刀手撐了地,可是軟得爬不起來。我爸爸跑過去,抱起小喜的身體翻轉過來,頭朝下,俯趴在了鐵鍋上。人們都看見了他的花屁股。劉老根提起小喜的雙腿,往上抖,幾口黃水順著小喜的嘴角流了出來。

        好幾雙手都去摸小喜的鼻子,搖搖頭。

        吳小刀不喊了,他兩手摳著土,咬牙爬向鐵鍋,臉戧到了地面上,口水流到了嘴角。

        小喜的媽媽來了,她披散著頭發(fā),肚皮挺起,像鴨子劃水一樣一搖一擺。幾個婦女去拉她,說你不要看,千萬不要去看,別驚了胎氣。小喜的媽媽不說話,直勾勾地往前挪,她蹲不下去,也夠不著地面。倚著樹站住了,伸出右手,抬了抬,抖著,指著。

        我爸爸和吳結巴使個眼色,一起走過去,把小喜從鐵鍋上托了下來,劉老根趕緊在地上鋪了張涼席,小喜被平放在了上面。

        小喜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嘴唇發(fā)白,鼻子下一片青紫,眼睛閉著,可是隱隱地露著一絲縫隙。兩只小手緊緊蜷縮著,指甲里摳滿了黑泥。小喜的小雞雞縮著,就像一條被暴雨打濕了的小豆蟲。我慌亂地看了一眼,趕緊扭過了頭去。

        小喜的媽媽瞬間老了,眼皮耷拉了下來,她捂住胸口,張大嘴巴喘,幾個婦女跑去扶她,她從喉嚨里咕嚕了一聲,說:小喜,小喜回家,媽給你煮飯吃。

        婦女擦起了眼淚。

        我往后退,透過人縫,我似乎感覺到小喜的眼睛睜了一下,他要喊我嗎?我定住了不動,再仔細一看,依然灰一般的眼白。

        小喜像條死魚那樣躺在地上。那么小,那么瘦,光溜溜。

        我必須跑。

        三天后,小喜被埋在了南大溝旁。

        全村的孩子都給關在了家里。爬墻出去的,被樹棍抽打的鬼哭狼嚎。

        我爸爸不用關我。

        我一直躺在床上發(fā)高燒,我推著墻說:我不和你一起去。我不和你一起去。

        我說:水,水鬼。你別抓,那是水鬼的衣服。

        我把身上能脫的都脫了,我推著被子說:熱死了,你們都跳啊,跳啊,水不深。真的不深。

        王道婆端了一只碗進來,她伸出一只手指頭尖銳地按住了我的額頭,涼意激得我猛地抬頭,我喊水水水,王道婆猛地把那只碗潑到了我臉上,我閉上眼,就像永遠地閉上了一樣,一股股的熱東西順著臉頰往下流。

        半個月后,我站在巷子口曬太陽。劉衛(wèi)東露了幾次頭,我沒理他,后來他溜著墻根跑了過來。

        你被小喜纏住了,差點死了!

        劉衛(wèi)東好奇地打量著我,似乎看我身上附了什么。我說滾。

        劉衛(wèi)東吸著氣:王道婆潑了你一臉雞血,可嚇人了!

        我說再不滾,我就砸死你!

        我從屁股底下抽出了一塊磚頭,劉衛(wèi)東呆了呆,呸了一口,撒腿跑走了。

        我變了。我不再沒吃完飯就往外跑,我開始低著頭走路,慢慢地走,不再踢的石頭亂滾。我依然去下河游泳,可是不再光屁股了。黃昏,我喜歡一個人望著天空,盯著成群的蝙蝠飛來飛去,它們飛得那么快,那么亂,還那么無聲,可是沒有一只撞上另一只。

        我注意到媽媽悄悄地跟蹤我。她憂心忡忡地和爸爸說,小孩掉魂了。我裝作不知道,我已經迷戀上出神了。因為,在我靜寂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時間的存在。我從那搖曳的青草上,從那靜止不動的云彩上,從那破碎的墻體上,從那拋棄了的動物的骨頭上,甚至從那飛來飛去的蝙蝠身上,真切地感受到了有一種東西在流逝,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東西在日夜不息地無所不在地流逝。

        蒙昧游蕩的時光快要結束了。

        小喜也應該很快地隨著這一切流逝掉。

        如果不是那只狗的話。

        小喜淹死后兩個月,劉衛(wèi)東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是你帶小喜去南大溝的吧?

        我說沒有。

        劉衛(wèi)東搖搖頭:反正你和他說過的。

        那又怎樣?他自己淹死的。

        劉衛(wèi)東擠擠眼:那里有水鬼。

        你見過?

        我哪里敢見過。我聽大人們說,水鬼把小喜拖走了。

        我沒有說話。這段時間,劉衛(wèi)東不止一次地挑逗我,甚至主動地找我,順著我。我無所謂。

        水鬼最愛淹死小孩的。它們拖走一個后,還會再拖走一個。

        拖你去吧!

        不是的。這一次阿,它不會自己下手,它會讓淹死的那個小孩去拖的。

        小喜?是你把他趕走的,他來拖你!

        小喜和你最好,他肯定找你的。

        我說滾,小喜最恨你。

        小喜膽子小,最怕我了。他到了水里,更沒辦法拖我了。他死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就是你,他只記得你的臉!是你走到半路上把他扔下的,你的影子一定留在他的眼珠子里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小喜眼珠里的那條縫隙。

        水鬼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上岸拖人,小喜記得你家的路,他會在前面帶路的。

        你家離南大溝更近!

        我家里有大黑狗!大黑狗一叫,魂就飛了。

        我看著劉衛(wèi)東得意的肥臉,恨不得砸斷他的鼻梁骨。

        是你們喊他花屁股的!你們這群狗!

        劉衛(wèi)東沒有發(fā)火,他反倒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說:水鬼拖不到小孩,小喜就超不了生!

        我又躺在床上了。

        爸爸來摸我的額頭,我故意瞇著眼睛。爸爸說沒發(fā)燒,你躺著干嘛?

        我不出聲。媽媽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看了一眼,把爸爸拉到門口低聲說:三頓沒吃了,又撞邪了吧?

        爸爸氣恨地說:哪來那么多邪?餓他三天,保證爬起來吃狗屎!

        媽媽不住聲地嘆氣,說:我咋生了這么個畜生!早知道結扎算了,一了百了。

        爸爸呵斥說:掐死算了?神神叨叨的!洗你的衣服去吧。

        媽媽摔門出去,爸爸補了一句:你把那根油條收了,我剛抹上耗子藥,別讓這小畜生當飯吃嘍!

        他們終于出門了。

        我從桌底下的破碗里找到了那根粗大的油條。

        它散發(fā)著油香。

        南大溝的確是一個是非之地。

        1967年,流沙村響應號召興修水利,圍繞著村莊四周挖了四條人工河,分別命名為南大溝、北大河、東大濠、西大渠,其中,以南大溝最深。

        這幾個字分別解釋如下:

        溝:一般為狹長而深的水道。廣四尺,深四尺——《說文》。

        河,是指陸地表面成線形的自動流動的水體。

        濠:廣闊而淺的水面。

        渠:人工開挖的排水道。

        流沙村已經死去的老會計董煙袋用大前門煙紙作了如下記錄:

        10天河工,出男工302人,女工113人,糧食200擔,豬肉600斤,花生油80桶,抬筐200個,鐵鍬220把。

        1967年春節(jié)前,南大溝第一個通水,當晚淹死一名女青年。這名女青年當時和別人相約在溝底見面,可是等來了沖泄下來的河水。

        這條大溝自通水以來一共淹死了三個人,一條狗。

        那條狗就是劉衛(wèi)東家的大黑狗。

        傍晚時分,村里人看見它突然沖出了村莊,先是在田頭上瘋一般地跑,隨后開始繞著尾巴打轉,它齜著牙,拼命地想去咬斷尾巴。后來它發(fā)出陣陣哀嚎,舌頭不斷滴答著黏稠的液體。劉衛(wèi)東的爸爸舉著棍子去趕它,黑狗卻突然凌空撲向了主人,劉衛(wèi)東的爸爸臉都嚇白了,一下子坐在了地面上,黑狗狂吠著奔出了田頭,一路哀嚎著奔向了南大溝。

        人們跑去看,只見黑狗撲到水邊大口大口地喝水,可是它似乎還嫌喝得不夠快,一頭扎進了水里。它仰著脖子在水里撲通,仿佛脖子里扎了刺一樣地咳嗽,又好像肚子里著火了。一開始,它的尾巴還能搖了搖,擊打出雜亂的水花,不一會兒,尾巴已經搖不動了,它徒勞地扒了兩下水,半截臉閃了閃,沉下去了。

        村里人都在講大黑狗的故事。劉衛(wèi)東到處講:肯定是壞種勝利干的!他下的毒。

        我躺在床上,心里平靜。月亮升起來的晚上,我再不會看到渾身漆黑的水鬼了。小喜也不會光著身子從水里爬出來,我想象得到,他爬上岸后,一定會微睜著眼睛辨認我們村莊的方向。

        秋天到來的時候,村莊后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野狗。這是一條瘦長的黑狗,眉毛豎立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人,它夾著一條亂蓬蓬的尾巴,尾巴梢子布著斑斑花點。它離孩子群遠遠的,愁眉苦臉地趴在地面上,閉著嘴巴。要是哪個孩子作出一個不友善的動作來,它就像被扎了一針一樣跳起來,翻身往后跑去,邊跑邊向后看著。

        這條狗一直在村子外頭游蕩。

        姐姐出門,我都緊張地喊她關好門。她迷惑地問我:你怎么了?又掉魂了?

        我聽到呼嘯聲了。小喜回來了。他變成了一條狗。

        姐姐說:神經??!

        小孩子們飛跑到吳小刀家門口,神秘兮兮地說:野狗扒小喜的墳了。

        吳小刀攆雞一樣地呵斥說:走走走。

        小孩子們說:真的。野狗還趴在墳頭上撒尿。

        吳小刀瞪眼了:小雜種,滾。野狗吃了你們。

        小喜的媽媽挺著肚子出來了。她臉色黃黃的,頭發(fā)更加繚亂,她好幾次都告訴村里人說她要生了,她整天唉吆唉吆的,一會按按肚皮這邊,一會摸摸那邊。人們經常聽見她自言自語,她說在和小三子說話呢。紫菜是老大,小喜是老二,這個當然叫小三子了。她還把一條嶄新的花棉褲掛在肩膀上,說是給小寶寶冬天里穿的。

        誰扒小喜的墳?她叉著腰問。

        野狗。一條野狗!

        野狗?什么野狗!都是狗崽子!看你們哪個狗崽子還敢欺負小喜!

        小喜的媽媽對著天空和氣地說:小喜你好好睡,媽媽這就去看。

        吳小刀皺皺眉頭,說:小孩子的話也能信?你都這樣了,歇著吧。

        小喜的媽媽眼睛豎起來,尖銳地叫道:你管我?沒用的東西!

        小孩子們都往后退,害怕她手里的那根搟面杖掄到頭上來。

        事后人們都嘆息說,小喜的媽媽不該去的。要是不去,也就不會送了命??墒且灿腥苏f,合該著去了,要不去哪里知道她懷了個什么。

        小喜的媽媽搭著花棉褲,掄著搟面杖挪到了南大溝那邊。她遠遠地看見了那條狗,看見它正翹起一條腿朝小喜的墳頭撒尿。小喜的媽媽咬著牙,不吭聲,快走近的時候,像擊打橄欖球一樣把搟面杖扔了出去。小孩子們一起喊呀——,黑狗已經覷見了,騰身跳了起來,搟面杖像根未爆的魚雷一樣扎進了泥堆里。

        小喜的媽媽不該再去和狗斗,可是她還想抓回搟面杖,這時候,黑狗齜牙了,它先是向后退,低著眼瞄著小喜媽媽的臉。小喜的媽媽用手一指,大概是想訓它兩句吧,可是黑狗已經撲上來了。

        小喜的媽媽尖叫著躺倒在小喜的墳頭上,黑狗已經沖了出去,嘴里叼著那件花棉襖。小喜的媽媽翻了幾下身,爬了起來,她竟然死心眼地追了上去,可是跑著跑著,她不動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下,濕濕的東西正往下流,濺到了泥土里。

        小喜的媽媽流產了。

        不,確切地說,她懷了個死胎。

        小喜死了后,她和這塊死肉說了三個多月的話?。?/p>

        吳小刀撮著鼻涕,蹲在地上說,我哪里懂這個呢,我一個大男人。我哪里懂呢。

        鄉(xiāng)計生站的醫(yī)生被請了過來,她看了看那個肉體后,詫異地問:揣了六七個月,肚皮里動不動你不知道啊?

        小喜的媽媽笑了,是一下一下的笑。

        她應該哭的。可是她笑了,這個笑后來就停不下來了。

        她常常站在村頭,看見了人,就笑笑,然后摸著肚子說:他還在動呢,不信,你聽聽。一開始,大家還客氣地點點頭,應和兩句。習慣了,就隨她說了,最多搖搖頭。平淡是鄉(xiāng)村的常態(tài)。

        看見我,她卻不笑了,眼神冷得像秋后的下半夜,隨著我移動,等我近了,她突然訓斥道:小喜,你快回家啊,不要和壞種一起玩!

        我撒腿就跑,她敞開懷,露出了半截奶子,摸著肚子哀哀地說:你也不幫我,我都累死了啊,帶了大的帶小的,哪天我死了就好了??!就好了??!??!

        兩年后,她死了。有人說,她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樹條,喊著小喜小喜,回家?guī)У艿堋K退涝诹四洗鬁侠铩?/p>

        再過了一年,上游突然洪水暴發(fā),我們村被緊急疏散,南大溝的水沖出了兩岸,把我們流沙村和對岸的小沙村淹得只剩下了半截屋脊。

        那之后,南大溝在暴雨下又漫溢了幾次,每逢下雨天,夜里一敲鑼,全村人都心驚膽戰(zhàn)。半年后,村長吳大胖子和小沙村的村長一合計,帶著400多人把南大溝給填平了。吳大胖子再一次親自下河填土,他卷著袖子罵罵咧咧地說:早知道這樣,當年就不挖了。這地兒不太平,沒燒好香?。?/p>

        1985年,南大溝徹底被填死。

        水抽了三天三夜,一米以上的大草魚、大鰱魚拉上來100多條。我爸爸回憶說,全村人吃了兩個多月才吃完。

        南大溝填平的那天晚上,吳大胖子讓人扎了一頂紙轎,三個紙人,送到了那塊地上。我們都圍著看,看紫菜蹲在一堆秸稈旁燒紙錢。那頂藍色紙轎方方正正,兩根抬桿向前伸出,仿佛會奔來四條大漢,立刻就抬上來飛上天去。我好奇地盯著轎子里面坐著的那個最小的小人,薄薄的,在風里搖擺,要向前仆倒的樣子,藍色的眼睛,紅紅的嘴唇,目光一直向前看著。這是小喜嗎?這畫得像戲曲里的小書童??墒?,我也想不起小喜什么樣子了。

        紫菜穿了一身白衣服,蹲在地面上,我們忽然覺得她很光榮,離我們越來越遙遠了。紙錢像被吹了口氣一樣飛了起來,火光映得她的臉粉紅的,連耳垂都是紅的。她盡管很認真地燒紙,卻沒有什么悲傷,似乎還想多燒一會的樣子。我望著她的小手,望著她的鼻梁,想靠她更近一點,看看她的眼睛。我慢慢在人群里移動,這時候,一片紙灰向上飛揚,她目視著紙灰,抬起了頭,看見了我。

        紙灰飛揚起來了。紙轎也呼啦啦燒了起來了。紙人小喜坐在紙轎里,看著外面的火,熱氣蒸騰著,火焰晃動著,紙轎退隱在了熊熊的大火里。

        荒涼山莊正式開工。

        劉衛(wèi)東把我交代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工地沒用一個當?shù)氐娜?,我不需要一人一把鐵鍬。我根本不用花錢雇人,高速公路建設指揮部直接開來了隊伍,

        劉衛(wèi)東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他們搞錯了吧,怎么把亂石崗子那塊地給挖開了。不是說挖南大溝嗎?

        我笑笑,遞根煙給他,我們都望著工地的方向,注視著挖掘機起伏的手臂。

        你前幾天不是故意把紫菜接來,想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嗎?

        劉衛(wèi)東搖搖頭:無所謂,你愛干啥干啥吧。她都不恨你了,我跟你較個什么真!

        我回家來挖條溝干嘛呢?懷舊?悼念?報復?都有,或者都沒有。

        我看看劉衛(wèi)東,他看起來油光滿面,可是頭發(fā)明顯稀疏了,露出了隱隱的頭皮。若干年后,他也會像吳大胖子一樣臉上堆滿了老人斑,走路打著哆嗦。我們都會這樣老去,一定會的。

        我其實就想自己做個主,做一件我喜歡的事兒。

        挖個溝?

        這只是你看到的。這么多年來,我越是賺了錢,越是經歷了很多,我就越想起小喜,越想回來看看。

        三十年,夠長了。劉衛(wèi)東點點頭。

        我曾經有一次住在賓館里,很豪華的賓館,夜里竟然做了一個夢,夢見小喜來了,光溜溜的,赤著腳,他抬頭看著我,拽我的衣服,讓我?guī)摺N乙稽c都不害怕,只是覺得奇怪,小喜怎么這么小呢,怎么還是個小孩子呢?我就問他,你怎么不長啊?我都比你高這么多呢! 可是他就只看著我,眼睛黑黑的,臉兒小小的,仰著下巴,似乎并不明白我說的意思。后來我一眼瞥見了他的花屁股,他突然想跑,我去抓,結果醒了。

        我坐了起來,出了一身熱汗。呆坐了半天,我搞不懂怎么會夢到小喜,于是我下了床,走到鏡子前洗臉。這時候,我看見了鏡子里的自己。在賓館庸俗的燈光下,顯得那么臃腫、疲弱,令人厭惡。那一刻,我知道,時間開始在我身上停止了。

        后來,我繼續(xù)從一個城市跑到另一個城市,就像歌詞里說的,為了生活,四處奔波逐流。我的經歷告訴我,只要你不偷懶,只要你稍微有點頭腦,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之前,或多或少都會在社會上立足,也會過上安逸的生活。如果運氣好的話,還會發(fā)筆大財,住上別墅,開上好車。所以,年輕的時候,不必要心浮氣躁,不必要想不開。那么,現(xiàn)在,我在奔波什么?又在追尋什么?

        回到小喜這件事上,我是這么想的。南大溝總會淹死小孩,只不過小喜替我們罷了。我們算是賺了。即使失去了什么,遭遇到了什么,也都不要不得了,悲傷得跟什么似的。我們得到的已經夠多的了。所以,我想靜下來,不要跑得太快看看我的時間都到哪里去了,我還有什么時間可用的。

        劉衛(wèi)東聽我說完了,吐口煙圈說: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連想都不想,懶得費腦筋。我趴在這個村里,連我小時候同伴的小名都不能喊,要喊老板!我氣?我急?我他媽的去撞墻?

        我盯著他:你記住我的話,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不由自主的。爸爸決定了起點,媽媽決定了落點,可是命運決定了終點。所以,這一次,我想逆著命運干一次。

        劉衛(wèi)東驚奇地看著我,說: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和你有差距。不是一條河的差距。

        這一次,我不確定劉衛(wèi)東的這句話是不是在調侃我。所以,我不知道應該推薦他去哪本書,或者哪個電視劇。

        后來,我們一起往工地走去。我告訴他,工人們挖亂石崗子就對了。這里才是我賺錢的地方。

        劉衛(wèi)東憤憤地說:我早就預感到你在打那塊地的主意了。但是,那是農田,基本農田挖了,會有人舉報的。

        我說那還要你干什么呢?不還有鄉(xiāng)里嗎?這些事你當然要搞定啊!

        劉衛(wèi)東真急了,他把煙折成了兩截,上下?lián)]舞著手掌說:這塊地不是個蘿卜窖,挖幾鍬沒人看見。幾十畝的石頭崗子,你挖出個大坑來,我怎么捂得???弄不好要坐牢的!

        不會的。還有南大溝等著我們挖呢。

        劉衛(wèi)東突然恍然大悟。他攥著拳頭揮了一下,恨恨地說:你真是一個壞種??!

        我是個有理想的人,但是,我不愛幻想。

        這段時間里,我其實謀劃了一個簡單的偷梁換柱計劃:

        亂石崗子表層是碎石子,底下是一片浩瀚深邃的沙地,這種沙子屬于河沙,是流水多年沖刷出來的細沙,金黃、均勻,沒有大顆粒和雜土。小的時候,我們習以為常。我們以為河水會永遠流下去,我們以為沙子就是埋在土里的,種不了莊稼就扔在那里,我們以為天空永遠是藍的,我們以為空氣是免費自由地呼吸的,我們還以為只要你能走,可以踏遍祖國大地山河。當然,如今那都只是鄉(xiāng)下人的自以為是。

        賣沙子比賣糧食賺多了。

        我把沙子挖出來,賣給了高速公路指揮部。我回村里之前,這個工作我早已經做好了。他們節(jié)約了成本,當然很樂意,我當然也會讓那個戴眼鏡的負責人得到應該得到的。高速修到了哪里,沙子們將鋪向了哪里。它們是真正的流沙了,它們和著水泥,均勻地攪拌,最終凝固在了橋梁上,大地上,凝固在城市的高樓上。

        當然了,沙子挖完了,絕對不會留下黑洞,南大溝挖出來的河泥足夠填滿這片大坑。還不夠,那就把東大濠西大渠的土都挖了來。

        破壞基本農田,倒賣國家礦產資源?農田不是還在那里嗎?而且比以前更加的肥沃了,可以種出更好的莊稼來。

        河沙夠我賣三年!

        我對劉衛(wèi)東說:你一定要給我撐一年,只要一年,賺得錢就夠我們十年用的了。

        我又說:你還要把小喜的墳看好!誰也不要碰到他。

        一年后,我才會開挖南大溝,那時候,紫菜會來嗎?或者,她也可能不會來。

        我說過,我有點恨紫菜。

        這種恨從燒掉紙轎的那天晚上起,我們已經互相恨上了。

        在整個鄉(xiāng)村生活期間,我們之間充滿了曖昧的挑釁和折磨,她從此變成了別的女孩了。她讓劉衛(wèi)東打我,讓小沙村的男孩子搶我的書,扒掉我的衣服。她從我身旁走過去,就像沒看見過一樣。可是,當我倒霉的時候,她分明站在遠處微笑,只是微笑一下,目光又看向了別處。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整個小學和初中期間,她都讓我不得安生。她和別的男孩說笑、溜冰、看電影,甚至抽煙、說臟話,可是走到我面前時候,卻永遠低垂著目光,連話都不說一句。即使是下雨天,她也不會搭我的自行車回家。

        可是我偏偏還是喜歡她,希望能見到她,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過,等到哪一天,如果她愿意,我會求我媽媽,讓王道婆到她家里去說媒,我要娶她。

        我沒有等到那一天。初二沒有結束,紫菜輟學了,她離開了我們村。她懷孕了,村里人都說是壞種宋勝利干的。

        一年后,我也坐上了綠皮火車,像那個年代所有的農村小孩一樣,茫然地望著窗外,駛向了未知的方向。那年我16歲。

        走的那天,劉衛(wèi)東來送我。我發(fā)誓說:誰要是再回來,誰就是王八蛋!

        發(fā)誓屁用。

        我又回來了。我回來的那一天,劉衛(wèi)東不僅叫我的小名,還說:王八蛋回來了。

        我對衛(wèi)東說,等大溝挖好了,建山莊的事你就慢慢弄吧。會有游客來的,你放心。你弄幾個導游,比如說你爸爸,把胡子留得再長點,你就讓他們拿水鬼的故事來講吧!當然,要講人鬼戀了,倩女幽魂了,隨便你扯。小喜那樣的故事就不要講了,沒人愿意去聽,也沒人知道那些破事。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都是計劃內生的,你講計劃外的故事,哪個理你,哪個明白?

        劉衛(wèi)東還沉浸在我賣沙子的陰謀里不能自拔,我知道他非常興奮,非常后悔,也有點妒忌。他要發(fā)了,可是靠的是我。從小到大,他就比我差那么一點,現(xiàn)在,還是如此。所以,我是好佬,他只能當村長。

        我很想找個時間去看看紫菜的兒子,那個小孩子現(xiàn)在也十五六歲了吧。他長的什么樣子?像誰呢?當然,我知道,肯定不像我。盡管當年我是壞種。

        我和她的故事最多是瓊瑤式的,因為,那時候,韓劇還沒有進來,故事還沒有那么狗血。

        對了,二胎政策放開了,或許十幾年后,那些踏上這個世界的小孩子會懂得生的意義?會覺得自己生到這個世界上,不是個計劃外的偶然?

        我的山莊已經隱約出現(xiàn)在了大地上了。它會在挖掘機的轟鳴聲中緩緩矗立起來。

        現(xiàn)在,有一件事情我也可以說出來,那就是我到底是怎么和紫菜睡覺的。

        七歲那年的一個夏天,我和紫菜坐在油菜花地里,小喜跑到遠處去撒尿,他撒尿都躲著人。

        野蜂飛舞,黃花鋪綠,我忽然問紫菜:你爸爸是怎么結扎的???

        紫菜瞪我一眼,說:回家問你媽。

        我說:我媽媽和你爸爸不一樣。

        我看了看小喜的背影,他站在草叢里,兩手捉著小雞雞,只看見一條亮亮的水線噴出去。

        我又問:女人結扎扎哪里?

        紫菜用草撥拉一株油菜花上的蜜蜂,頭也不回地說:問你媽!

        我說:我媽媽沒告訴我。

        我盯著紫菜的肚皮說:你給我看一下。

        紫菜回頭看看我:看什么?

        我說:結扎的地方。

        紫菜臉紅了,這是我很少看到的。她從來對我豎著眉毛,瞪著眼睛,見了我就扭頭,或者斜眼看我?,F(xiàn)在,她竟然臉紅了。

        我說:我就看一眼。

        紫菜竟然沒有說什么,她望了望小喜的方向,小喜還沒有轉過身來,她又望了我一眼,竟然悄悄地蹲下來了。她拽了一下裙子,說:看到了吧?

        心突突跳,我竟然閉上了眼睛,慌亂地說:什么?

        她已經咯咯笑著站起來了,說:壞種!

        揉碎的草全摔到我臉上。

        我和紫菜睡覺的事情就這么傳出去了。

        我想應該是紫菜說出去的。這在小時候對我是最大的羞辱,現(xiàn)在,我很自信,并且感覺到,這很美好。真的,這沒什么。

        也就兩年吧,沙子就會換成鈔票,山莊就會建好的。這里將會有一條寬闊的河面,有一片桃花燦爛、果樹飄香的坡地,還有幾處茅檐低小、破桌爛椅的荒園。我會讓服務員們個個穿著夜行衣,蒙著面為客人們服務,月滿星稀的午夜,我會讓山莊里播放一次《聊齋》的主題曲,放幾條黑狗來回地跑。

        當然,開業(yè)那天,荒涼山莊不會荒涼的,典禮會搞得很隆重,這里會收到來自祖國各地的賀信,我會提醒劉衛(wèi)東在典禮上播放一首歌曲,這首歌曲紫菜唱過,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

        我會再從省城里開車,沿著修好的高速公路回來。我將一個人走到南大溝,坐在水邊,陪著小喜,聽這首熟悉的歌曲。世界上所有的鬧鐘都在跑,而我的時間將會在這一刻停止。

        三十年前,紫菜也曾經站在陽光下,露著小虎牙這么唱道: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里。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小燕子,告訴你

        今年這里更美麗。

        我們蓋起了大工廠,

        裝上了新機器。

        歡迎你

        長期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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