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

一

“爸爸，你讀過小學(xué)嗎？”窗外細(xì)雨淅瀝，黑黑的夜里，六六冷不丁地甩來一句問。

小學(xué)？當(dāng)然啊。永嘉山里的小村莊讀了半年，然后浙北煤礦子弟小學(xué)。我的小學(xué)，那一路流淌的小溪知道，那彌漫了整個少年時期的黑色煙煤灰塵知道，我的小學(xué)，印在夏天熱燙燙的沙子路上，掛在冬天晶瑩的冰棱子里……

“讀過呀，我讀過呀?！蔽逸p輕地說。

“可是爺爺不是說你們小時候都很窮，怎么有錢讀書呢？”兒子還是不睡，認(rèn)真了起來。

哦，這倒是真的。爺爺奶奶為了督促小孫子好好讀書，天天嘮叨著過去的窮苦，比如七八歲就跟著砍柴啊，比如買一塊小餅子也被大人打啊，比如養(yǎng)三個孩子個把月才吃得上一點肉星子啊。憶苦思甜，是上代人最愛使用的教育方法，奇怪的是，今天的孩子思甜偏不會，倒是好奇起過去的苦是怎么樣的苦來了。

“哦，是的，很窮，那爸爸小學(xué)沒讀過，對，沒讀過?！?/p>

兒子聽了，欣然了：“那你讀過初中嗎？”

“沒有?！边@一次我回答得很堅決。

“那你讀過高中嗎？”

“也沒有。”

“大學(xué)呢？”

“肯定沒有?！?/p>

……

“爸爸，你真可憐，那么窮啊。那你怎么會教書?。磕阍趺炊玫闹R呢？”今夜的雨，纏纏綿綿，一點要歇停的意思都沒有。

“自學(xué)的?！蔽液苷J(rèn)真地說。然后我想說：孩子，所以你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珍惜我們今天的大好機(jī)會，好好學(xué)習(xí)……

不等我說下去，六六自言自語地感慨：“爸爸，你能賺錢養(yǎng)我，爺爺奶奶怎么就賺不來錢??？你們真的好可憐?！?/p>

……

二

“爸爸，你說我長大了做什么事情好？”

這一次，兒子問得很認(rèn)真，我甚至看到黑夜里他亮亮的眼眸子。

對呀，兒子長大了做什么好，我從來沒想過。別家孩子，家長早早規(guī)劃了遠(yuǎn)大的目標(biāo)，我卻很少靜下心來思考。關(guān)鍵是，這事好像我思考也沒用呀，喜歡啥做啥唄。

幼兒園的時候，六六過馬路，看到交警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路中央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很是羨慕，就說要做交警。我說好。后來，看到自己漂亮的老師花一般地站在孩子中間，讓班里的小朋友們都服服帖帖地跟著走，更是羨慕，又說要做老師。我說好。再后來，去新華書店，我不舍得給他買《哈利·波特》最貴的那兩本，他就又低頭思考了幾天，說要做圖書館長。我說好。

你的理想，我都點頭，微笑地與你的理想點頭。理想在變化，就是你在成長。

“你喜歡看書，長大了就當(dāng)一個作家吧?！逼鋵?，這是我曾經(jīng)的夢想。

“我不想，我不要做作家?！眱鹤雍苷J(rèn)真地?fù)u搖頭，繼續(xù)他的思考。

“那你做個科學(xué)家，發(fā)明很多東西?！鄙倌陼r，我就經(jīng)常在夏夜里和小伙伴躺在架在路上的竹床上，仰頭數(shù)著星星，說著關(guān)于科學(xué)家和四個現(xiàn)代化的夢。

“也不行?！眱鹤泳芙^得很快，仿佛他已經(jīng)握著這樣的一張門票，又隨意地丟在了風(fēng)中。

“檢察官？”

“不。”

……

“我看，我還是先去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后辦一個很大很大的學(xué)校吧。”

這個理想，存著好多年了，兒子一直沒有稀釋掉。那個學(xué)校，一定很大，很美，開滿了花，種滿了樹，長著五彩斑斕，很多很多的書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躺著，雨打不濕，風(fēng)吹不皺。最重要的是，校園里，所有的孩子都在歡跑著……

我想象著，黑夜生動了起來。兒子不說話了，眼睛還是睜得亮晶晶的。

“快睡了，你長大了還是得做我最好的 兒子！”

這，能算理想嗎？

三

“爸爸，你放心，我其實真的很認(rèn)真?！眱鹤淤N著我的耳朵，小聲地說。

這話，他說了好多次。每次說的時候，他都是這樣貼著我的耳朵。

兒子很敏感，他很能從大人們的神色中察覺到不信任。他很反感所有的大人都在他面前念念叨叨：彈琴了沒有，毛筆字寫了幾張，上課有沒有做小動作，放學(xué)是不是準(zhǔn)點回家……一天到晚，圍繞在孩子周圍的，都是這樣零碎的問題，而且每天都在重復(fù)涌來。這其中，也有我。

“六六，英語該讀一讀了?！?/p>

“六六，漢字聽寫大賽你要努力啊。”

“六六，多吃點蔬菜?！?/p>

……

六六自然會皺皺眉，然后沒好氣地“哦”了一下，算是回答。

孩子，一半生長在關(guān)愛中，一半生長在擔(dān)憂和懷疑中。我們對孩子的疼愛，一半是刻骨銘心，一半是匆匆遺忘。

“爸爸，碗里的魚給小貓吃好嗎？”兒子望著那只匍匐在我腳下的小花貓，哀求著。

“可以嗎？”說這話的時候，兒子像小貓 一樣。

“必須的！”我用筷子夾住一塊魚肉，甜甜地拋向蜷縮的小貓，小貓立刻在陽光下追逐起來。

兒子笑了，踮著腳，湊到我耳邊說：“爸爸，你放心，我其實真的很認(rèn)真?！?/p>

四

我的時間，就是聽你說話。

我的世界，就是和你在對話。

（浙江省溫州市永嘉縣教師發(fā)展中心；32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