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們家里一定不能養(yǎng)貓。
誰說的?
爸爸說的,因為哪怕幾根貓毛掉到沙發(fā)上,他也會認為沙發(fā)著火了,而一旦沾到他的西服上——我不愿再展開想象。
這也是媽媽說的,因為她更加討厭會掉毛發(fā)的動物,她的聲音很響亮,一旦為幾根貓毛尖叫起來,我害怕房間里的瓷瓶都會破裂。
可是我很想很想擁有一只貓,媽媽曾經(jīng)給我講過無數(shù)個貓童話、貓故事,在我的心里,它們豈止是貓?
當班級里的同學開始養(yǎng)狗養(yǎng)貓,或者養(yǎng)馬養(yǎng)蜥蜴時,我在心里大聲地喊:我必須要有一只貓!
“奶奶,你懷里抱著的是個啥玩意兒?”
“它?有一個圓頭,臉有些短,前肢五指,后肢四趾,趾端長有利爪,能夠伸縮。你猜猜看,它是什么玩意兒?”退休后,仍在實驗室工作的奶奶慈祥地望著我。
“奶奶,我猜不到?!?/p>
“那么我再告訴你,它已經(jīng)被人類馴化了幾千年,但不像狗一樣完全地被馴化,曾是全世界家庭中最廣泛的寵物之一,屬于貓科動物。它具有夜行性,因為腳底長有肉墊,行走時聽不到聲音,習慣以伏擊的方式獵捕其他動物,能夠攀援上樹……”
“奶奶,你不必再介紹了,如果我現(xiàn)在還答不出它的名字,那么我就不再是教授奶奶的孫子,”我笑起來,回答,“它只能是一只貓,而不會是老虎、獅子和豹子?!?/p>
奶奶撫摸著懷里一動不動的小貓說:“你看它的毛白不白?”
“真白!”
“它的耳朵機靈不機靈?”
“看起來非常機靈,好可愛的小壞蛋!”
“它比你想象的還要‘壞,你想不想要它?”
這個問題實在突然,我激動地說:“不、不——我是說,爸爸、媽媽他們……我很想要一只貓!——你為什么偏偏抱一只貓過來?”
“因為我聽見了你的愿望,”奶奶神秘地笑著,“接過去吧,這只小白貓從此以后就是你的啦?!?/p>
懷里的小白貓微笑著看看我,寶珠般的眼睛是茶黃色,天真而深邃。我無法同它對視更長時間,緊緊地摟了摟它。它的胡須觸碰到我的臉頰,我輕微地抖動一下,好幸福好開心!
我沒有急著給小白貓起名字,我擔心爸爸媽媽難以接受它。
媽媽最先發(fā)現(xiàn)家里多出一樣東西。她捂住嘴巴,表情古怪地瞪著我。她原本應該尖叫起來,但小白貓明顯嚇住了她。
“它是什么?”
我清楚媽媽在問什么,回答:“一只小貓,只有一只,很白。”
“它真是一只貓?”媽媽緊張地呼吸著,“我們說過,家里一定不能養(yǎng)貓,哪怕它白得像雪。你到底從哪里弄來的?馬上還給人家?!?/p>
我突然感到非常煩惱。小白貓的毛已經(jīng)長得很長,蓬松柔軟,觸摸起來如一個個白云般的吻。我露出一個笑容,說:“媽媽,它是奶奶養(yǎng)的,我抱回來玩幾天,它不屬于我們?!?/p>
“這更不行,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p>
“可是她是奶奶,不是別人?!?/p>
“我們現(xiàn)在不必討論這個問題,”媽媽的聲音嘶啞起來,“沒經(jīng)我允許,她為什么獨自見你?還給你送來一只可惡的、會掉毛的貓!天,它的毛可真長!”
“它一點兒不可惡,它是個小可愛,”我心情沉重,但不得不討好媽媽,“奶奶說它永遠不會掉毛,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外力掉了毛,它也會自己撿起來,吃到肚子里,消化得干干凈凈——它永遠像白雪一樣干凈和寂靜,這是奶奶的承諾?!?/p>
“她真這樣說過?不過那么‘厲害的一個人,滿足這一點也容易。我就搞不懂,你為何偏偏想要一只貓,而不是聽話的機器人?!眿寢屶止局?/p>
“媽媽,你知道嗎?現(xiàn)在學校里流行養(yǎng)活的東西,狗啊貓啊,馬啊蜥蜴啊,同學們說再不養(yǎng)它們,它們就真的要滅絕了,我們就真的不再需要它們了。你們給我買的機器人玩具,都是只有腦子,沒有心,連水都不用喝,非常省事但沒有一點意思。我想養(yǎng)一只活的東西,哪怕它很早就會死去——”
媽媽急忙打斷我,低沉地說:“你們這些孩子,知道什么是狗什么是貓,什么是馬什么是蜥蜴?你懷里抱著的也許是還沒有變成吃人獸的怪物——你說說看,它有體溫嗎?它有心跳嗎?”
我輕松地笑起來,回答:“它現(xiàn)在體溫39度,正常得很。它的心臟每分鐘跳動130次,沒有一點兒問題。我還測過它的呼吸,每分鐘25次。親愛的博士媽媽,你說這是不是一只活著的、真正的貓?”
“活著的東西最危險,也最討厭。貓永遠不會讓我們完全馴化,每次在別人家看到疑似貓毛的東西,我都覺得它們在用這種低級、可惡的方式嘲笑人類?!?/p>
媽媽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起來,但我始終不明白他們說過的類似的那些話。
“媽媽,請相信奶奶,她說過這只貓長毛但不脫毛,所有的麻煩它都會自己解決。你就答應我養(yǎng)幾天試試吧,實在不行,我一定還給奶奶?!?/p>
媽媽給我約法三章:這只貓最好限定在我的臥室里活動;貓的吃喝拉撒他們一概不管,偶爾在家里被撞見,必須確保它通體雪白,一塵不染;哪怕貓在家用物體表面落下一根毛,我也要立即送還奶奶,并且答應以后不再接受她送過來的任何活物。
這些要求都不過分,其實我要一只活著的貓、真正的貓,恰恰想給自己增添一些“麻煩”和“煩惱”。
現(xiàn)在的孩子除了學習,幾乎無事可做,好多事情都由機器人代勞,機器人甚至能夠代替你去交朋友,交到一個合適的朋友才會拉給你。據(jù)說班級里的男生蒙福竟然停止呼吸十三分鐘,命令自己的一個機器人代他“呼吸”,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實際上學習也很容易。買個學習機器人,在夜里睡覺時,用導線將你的頭部和它的連接起來,做一個長夢,就可以學會整整一周的課程。不是每個孩子都能買得起這種機器人,也不是每個機器人市場都能見到這種機器人,而且這樣在夢中學到的知識只能應付考試,僅僅在考場上才能顯影在腦子里,走出考場后毫無用處。因此,這種機器人沒有泛濫。
生活太順利,無聊的時間太多。
有些孩子開始嘗試去養(yǎng)還在人類活動圈里活著的動物,自己給自己制造困難,在困難中尋找一點點有趣的東西,去彌補身邊出現(xiàn)的空洞。
狗和貓越來越少,馬和蜥蜴也越來越少,但是孩子們總有辦法找到真正的活物,老師和父母不讓養(yǎng),便偷偷養(yǎng),何況他們又不是真的不愛孩子,只要你說得有道理,話里再抹點兒甜味素,總能爭取一些親密接觸活物的機會。
懷抱里正臥著一只小白貓,像我一樣擁有體溫和心跳,接觸它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自己能夠保護它,養(yǎng)活一只貓會有麻煩,但應該不會太困難。我需要什么,它就需要什么吧,滿足它,即可養(yǎng)活它。
爸爸媽媽經(jīng)常棲居在各大城市的旅館里,其實家也是他們的旅館,住不了幾天便銷聲匿跡。他們給我買了一個爸爸機器人,還有一個媽媽機器人,照顧我的生活,監(jiān)督我的學習。爸爸機器人蒙上了一層灰塵,我最討厭它一成不變的命令式“交談”,它的眼睛是轉動靈活的攝像機,即使在黑夜中也能捕捉到我的活動。
我最先關掉了爸爸機器人,然后是媽媽機器人。在它們面前照顧一只小白貓,我會感到很不自在。
剛到MM城的媽媽打來電話:“你關掉‘爸爸就罷了,為什么又關掉‘我?”
“機器人媽媽復制了你的個人好惡,它也很討厭貓啊,哪怕這只貓那么白,那么乖巧安靜。”我馬上在電話里進行了變音,讓媽媽聽起來感到動聽些,“媽媽,小白貓現(xiàn)在跟我待在一起,它們給你傳送監(jiān)護數(shù)據(jù)時,沒辦法將你討厭的東西剔除出去。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這也是為你好,我要媽媽在外邊過得快樂省心些嘛!”
媽媽知道我已經(jīng)長成大孩子,他們也無暇給爸爸媽媽機器人升級換代,何況老師和社會監(jiān)督員也會給他們傳送我在學校的數(shù)據(jù),我有大把的時間當一個無聊的好孩子,也幾乎擠不出任何時間去做一個破壞社會平衡的壞孩子。于是她叮囑一句“別讓你的小白貓留下一根毛”,便在傳感器的屏幕上消逝了。
雖然我越來越不喜歡沒有體溫和心跳的機器人,但是也習慣了它們在面前晃來晃去。它們教給我的無非是跟周圍的一切事物保持安全的距離,當內(nèi)心的排斥情緒“爆炸”時,我就按下關閉鍵,用被單蒙起來,或者干脆拖到角落。它們原本能夠自我啟動,教授奶奶卻偷偷教會我如何控制這個功能。爸爸媽媽對此毫無辦法,媽媽對奶奶的嫌隙又深了一些吧。
我抱著小白貓,還盯著它茶黃色的眼睛一直看,一時間竟不知道怎樣照顧它。奶奶就是這樣抱著它交給我,我卻僅僅學會了這個動作。
貓的溫暖讓我羞愧,它的安靜竟然讓我心神不寧。如果它是一個機器人,就會開口告訴我需要什么,但它溫順得好似永遠不想“喵”一聲。
我還不餓,你餓嗎?
我給你倒杯水吧。
小白貓卻只淺淺地舔了一下,望望我表示感謝,然后繼續(xù)蜷縮在臂彎里,輕輕閉上眼睛,好像很快睡著了,整個世界都打擾不到它。
我問過奶奶,怎樣才能更好地養(yǎng)活一只貓?
奶奶傳過來一句話:只需要這樣抱著它,多多地抱抱它。
我的心很快地跳動了一下,馬上又問,它會愛我嗎?我做得太少啦。
奶奶傳過來一個慈祥的“鬼臉”,回答:愛!它不能被完全馴化,但會永遠愛你。
我倒希望它能野性一點,替我去干干壞事。我這樣對奶奶說,她卻在屏幕上不聲不響地溜號了……
我一共觀察過貓窩兒四次,每次都佯裝只是抱小白貓起來玩耍,眼睛的余光卻在那里多停留了幾秒鐘。我不想讓貓感到難堪,萬一里面弄得一團糟,萬一里面糾纏著數(shù)不清的毛!
讓我驚喜的是,貓窩兒不但比我的被窩兒整潔蓬松,而且連一根疑似物也沒有。四次“偷窺”結果都相同,我的小白貓的確屬于不脫毛的長毛貓。即使偶爾掉毛,它也會自己去撿!我無聲地笑起來。奶奶說得沒錯,我不能再懷疑小白貓。
以往我在家里完成學習任務后,只會發(fā)呆、發(fā)呆、發(fā)呆,現(xiàn)在就可以抱著小白貓,跟它說說話,講講跟誰也無法傾訴的苦悶,捉一會兒迷藏(它總能從容而優(yōu)雅地找到目標,然后碰碰我,安靜地抬頭望望,請我走出來),甚至在它面前念上一段莎士比亞戲劇。爸爸說酒越陳越好喝,古老的莎士比亞戲劇也是這樣。貓聽得津津有味,我一高興,也入了戲。
我無法正常地跟其他同學交流養(yǎng)貓養(yǎng)狗的心得和經(jīng)驗,這似乎越來越像一個禁忌。你可以到處抱怨自己的保姆機器人、廚師機器人、陪睡機器人,但是不可以正大光明地討論你的貓、他的狗和他們的馬及蜥蜴。他們說,機器人并不是最安全的,然而你能找出比機器人更安全的東西嗎?如果有人告訴我們狗、貓、馬和蜥蜴萬分危險,已經(jīng)威脅到人類的生存,恐怕一些孩子會馬上放棄它們。它們曾經(jīng)是人類的寵物,蹤跡遍布全世界。我們重新給它們以寵愛,難道它們會報之以仇怨?
沒想到小白貓在最后一刻終于給了我一個“麻煩”,唯一的一次“麻煩”,我卻沒有幫助它走出死亡的泥沼。
連續(xù)測量三次,每次都是44.5度。我抱起小白貓,好像抱著一團快要燃燒的棉花。它不吃不喝,閉著眼睛,淚水卻流了出來。我變得呼吸急促,它卻呼吸微弱,體內(nèi)的一些東西在捂不住的地方不停流逝……一根潔白的羽毛緩緩降落,我不知道該怎樣接住它。接得住又怎樣?我沒有辦法將它交還給那只飛鳥,飛鳥也沒有辦法再插上它一起飛翔。
貓忍著不去嘔吐,膚色開始改變。抱在懷里,我觸摸到漸漸失去水分的皮膚、突兀堅硬的骨骼,眼前的這團白雪在火焰上炙烤時,沒有融化,反而越來越干枯,讓人害怕一口氣就能吹散。
我碰翻一個玻璃杯,玻璃碎裂的聲音如同絕望的尖叫。
我接連在爸爸媽媽機器人身上輸入指令,它們飛速地檢索著能用的信息。它們的回答令人崩潰:什么是貓?如果這是一種野生動物,當它高燒時,人類不必靠近、參與救治,因為野獸不需要醫(yī)生和醫(yī)院。如果這是一個叫“貓”的孩子,你在發(fā)燒時吃什么藥,他(她)就應該吃什么藥……
我憤怒地關掉這兩個滑稽饒舌的機器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它們只呈現(xiàn)出一半,一直殘留在冰冷堅硬的臉上。
不知道城內(nèi)有沒有寵物醫(yī)院,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里甚至連出售狗糧貓糧的商店都很難找到,我只好向飼養(yǎng)寵物的同學求助。
聯(lián)系到同學莫里竟然很順利,他不想讓我看到他的臉,只傳過來一陣未曾變音的哭泣聲。
莫里隨后跟我講:“他們騙我,他們都騙我!養(yǎng)了這么久,居然是只假貓。他們說是真貓、活著的貓,但昨天,我眼睜睜看見一顆微小的螺絲從它身上掉落下來,可惜滾到縫隙里,還沒有找到。然后它就癱瘓了,一動不動——裝扮得多么巧妙的機器人貓啊,最后不還是報廢了?今天早上,我問他們,那堆報廢的東西在哪里。他們竟然又騙我,說什么寵物貓病死后,只能交給動物殯儀館焚燒處理干凈。我再也不會相信他們,哪怕他們還在養(yǎng)著我!”
我大吃一驚,問:“你的貓有體溫,有心跳嗎?”
“它經(jīng)常趁我不在的時候到樓頂上曬太陽,將太陽能轉成熱能儲存起來,當你撫摸時,已經(jīng)釋放出來,就跟貓的正常體溫一樣。讓它具有貓的心跳不也很容易嗎?只需要一個心臟起搏器,規(guī)定好每分鐘的心跳數(shù),裝進用真貓制成的標本,它就像一只活著的貓了。”
這么說,莫里的“貓”根本不會發(fā)燒,他也不具備幫貓退燒的經(jīng)驗。
“你爸爸媽媽畢竟愛著你,對你好,肯這樣用心為你買一只貓,”我安慰莫里說,“也許、也許活著的貓真的越來越少了……”
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另一位同學飛廉的笑臉,他養(yǎng)的不是貓,而是狗,但我想如果他的狗發(fā)過燒,他的經(jīng)驗就可以派上用場。
“飛廉,我的貓發(fā)燒了,44.5度,你的狗發(fā)過燒嗎?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辦。”
小白貓依然安安靜靜地睡在我的懷里,大概它相信嗜睡能夠退燒——我再這樣無助下去,它甚至要拿噩夢來治病吧。
聽起來飛廉很暴躁,他也不愿我看到他的臉。他沒有哭,卻在憤怒地吼叫,竟忘記我此刻在向他求助:“發(fā)燒,整座城市都在發(fā)高燒!我的狗狗被警察帶走了,憑什么?割掉舌頭,不讓它叫,它還是狗嗎?他們說城內(nèi)已經(jīng)消滅了一切高分貝、高赫茲的聲音,可是他們花錢去聽男高音、女高音,這不是虛偽,又是什么?”
我心亂如麻,心里也焦躁起來,不過只能等飛廉平復一下情緒再說。
飛廉的3D身影突然顯現(xiàn)出來,俊美少年的那張臉此刻氣得漲紅,并且扭曲。
“對不起,我實在忍無可忍,養(yǎng)貓的應該理解養(yǎng)狗的,”他努力讓語氣緩和一些,“我的狗狗發(fā)過一次燒,注射‘蓮花草后,它退燒了,不知道你的貓能不能這樣自己注射?狗狗生病時,找不到寵物醫(yī)生和醫(yī)院,我才知道養(yǎng)它是多么對不起它?!?/p>
我流著眼淚,對飛廉說:“有機會,你帶我去看看狗狗?!?/p>
飛廉再一次叫起來:“沒有機會了,聽說獵命師已經(jīng)派到我們城市,他們受命殺光所有的流浪狗、流浪貓,還有所有發(fā)病的家養(yǎng)寵物!城市里的寵物原本很少,他們獵殺起來更加容易。當心你的貓,在被殺前,盡量對它好一些吧?!?/p>
“為什么?”我驚叫。
屏幕卻猛然陷入黑暗,周圍靜得能夠聽見我和小白貓的呼吸和心跳。
我不敢再向養(yǎng)馬的同學求證什么,也不想跟養(yǎng)蜥蜴的同學通話。蜥蜴會發(fā)燒嗎?當獵命師取其性命時,它能不能變異成一條巨蜥進行反抗?
情況怎么突然變得如此嚴重?他們?yōu)槭裁匆C殺失去反抗能力的小貓小狗?
我跟莫里和飛廉的聯(lián)系恐怕已經(jīng)受到監(jiān)督,警察或者獵命師也許正在悄悄接近我們的住宅,我抱著小白貓能躲到哪里……
敲門聲的節(jié)奏很熟悉,不過不能肯定。
我藏好小白貓,慢慢打開門,是奶奶。
她擠進來,關好門,嚴肅而低沉地說:“我過來抱走它,你不能再養(yǎng)了。要快些,我好不容易才甩掉他們?!?/p>
“奶奶,小貓不好了,高燒,44.5度!”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別怕,孩子,只要它身上還有活著的細胞,我還能再給你一只同樣的貓,而且會改良得更加成功,排泄物將更少,在體內(nèi)進行分解轉化,不用偷偷跑到室外處理掉,當然還絕少生病,即使生病,也能利用另一套基因自我修復?!?/p>
奶奶抱了抱我,然后帶著我去找小白貓。
我突然阻止住奶奶,鄭重地說:“我不關心未來的那只貓,我只求你治好現(xiàn)在的這只貓?!?/p>
奶奶一愣,又微笑起來,回答:“尊敬的小先生,請放心,這在奶奶那兒不是大問題,大的問題是要在他們獵殺之前帶走它。”
“他們?是不是獵命師和警察?”
“消息傳得挺快,連你這個小宅男也知道了,”奶奶握握我的手說,“不過別怕他們,他們也許是你的某個親人?!?/p>
“他們偏偏跟弱小的動物過不去,為什么?”
“也不能全怪他們,只怪機構內(nèi)的人太愚蠢,偏聽偏信最近爆發(fā)的CD2500病毒跟寵物們有關。說什么它們身上的病毒載量最大,為什么不能換一個思路,這種新病毒也許是人類傳染給它們的。人類天生是清白無辜的嗎?誰又能保證自己終生無害?他們說距離最近的東西最危險,既然搞不清楚,就需要將人類和人類曾經(jīng)寵愛的動物拆離,越遠越好。”
奶奶的感覺很敏銳,一下子找到小白貓,抱到懷里,那張慈祥的臉便湊了上去。她的頭發(fā)和貓的毛發(fā)交融在一起,多么像天空的雪飄落到地面的雪上。
“真的好燙,不能耽擱。除了它,我什么也不用帶。你在家里好好待著,他們還不能隨便闖進來。即便要獵殺,也只可在戶外進行,除非他們既是獵命師,又是警察?!?/p>
我送奶奶和小白貓走到門后,緊張而哀傷地說:“CD2500病毒可怕嗎?你在外面是不是已經(jīng)不能隨便活動?”
奶奶用額頭碰碰我的額頭,回答:“已經(jīng)死亡5人,接觸者全部被隔離,市民的活動自然要限制。我的實驗室很快會被偵測到,但我外出時有辦法屏蔽他們的儀器。奶奶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以后奶奶將帶著實驗室四海為家,沒有人會那么容易再偵測到我們。只要有這個實驗室,奶奶就不會孤單。等你再長大些,奶奶一定邀請你去做客,認識幾位瀕臨滅絕的‘小朋友?!?/p>
我驚喜地問:“在那里,已經(jīng)滅絕的也能見到幾個嗎?”
奶奶哈哈一樂:“等你親臨我們的可移動小王國時,就知道啦?!?/p>
正在這時,又傳來敲門聲,急促而沉悶。
“不用怕,他們不會來得這么快?!蹦棠陶f,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竟然也是茶黃色,清澈深邃,我卻敢跟她對視下去,但此刻不能。
打開門,竟然是爸爸,我用眼睛問:你的鑰匙丟了嗎?
他擠進來,又立即鎖上門,看著奶奶說:“你什么時候來的?要走?”
“貓咪發(fā)高燒,孩子沒辦法抱出去,我?guī)Щ厝プ约壕戎巍!蹦棠滩⒉幌朐谖覀兗依锒啻粫骸?/p>
爸爸讓開奶奶,話說得越來越快:“家里有一只活物,已經(jīng)夠我擔心的了,現(xiàn)在它竟真的在發(fā)燒!市政府已經(jīng)下令,凡是發(fā)燒生病的貓狗,甚至馬匹統(tǒng)統(tǒng)格殺勿論。他們怎么知道你這位不愿安享晚年、習慣制造麻煩的生物學大師在這里?你把危險帶給了孩子,知道嗎?已經(jīng)有警察在這一帶巡視,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允許,回來看看孩子。這只該死的貓,你趕快帶走,他媽媽一會兒就回來,我們還要申請檢測家里有沒有CD2500病毒?!?/p>
奶奶始終微笑著,抱著貓沉默不語。
我惱怒地瞪著爸爸,幾個警察竟然嚇得他忘了用鑰匙開門。
門再次打開,我看到媽媽滿臉冰霜地站立在門外。她大概早已知道奶奶不經(jīng)允許,第N次獨自來見我,而且是在市民活動被限制的時候。
“我只是來抱走這只貓,它發(fā)燒了,越早帶走它,對你們越好?!蹦棠讨鲃咏忉尅?/p>
我瞅著媽媽,希望她對奶奶友好一些。爸爸站在旁邊,不知道該請奶奶快離開,還是該請媽媽快進來。
媽媽自己走進來,說:“已經(jīng)晚了,哪怕這只貓發(fā)燒死了,你也不能帶走,必須交給我處理?!?/p>
“孩子,你不能這樣?!蹦棠處缀踉趹┣髬寢?。
媽媽竟然不再討厭一只貓,更不用說貓身上的毛。她是怎樣脫敏的?我挨過來,護住奶奶和她懷里的小白貓。貓安靜得出奇,難道天使正準備帶走它的靈魂?貓真有九條命嗎?留下最后一條給我和奶奶吧。
媽媽此刻不可能理睬我,只對奶奶一個人講:“你不準備交給我也可以,但很快會有人向你討要,不給也得給,說不定你將被監(jiān)視居住。你一定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做得再無人道,也不會損害市政府的形象。告訴你個小秘密吧,我也被邀請加入這支隊伍,雖然有些強制,但身為一名醫(yī)學博士,我又責無旁貸。我知道你一直不肯接受我,不過在特殊時期,你還是不要因一只病貓影響自己的清譽?!?/p>
媽媽難道也是一名獵命師?猛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他們也許是你的某個親人”,我禁不住顫抖了一下,暗暗攥緊奶奶的衣服。原來奶奶早已料到今天的一切,但是她能夠暫時躲過外面的獵命師,又怎能說服眼前的這個親人?如果她像機器人那樣偏執(zhí),奶奶更沒有辦法。
眼看著奶奶的神情漸漸黯淡下去,如同一件舊衣服皺縮起來,更意外的是她答應了媽媽,默默地將貓咪遞到我的懷里,沒有看我,也沒有親親貓咪。我?guī)缀醣粻C了一下,緊緊地抱著小白貓,腦袋里一片混亂,嗡嗡直響,我的身邊又出現(xiàn)了一個看不見的空洞。
“小正博士,你知道這只白貓的來歷嗎?他爺爺活著的時候,養(yǎng)過一只同樣的白貓。老頭子死后的第二天,白貓也隨他去了。我卻又讓它活了過來,這件事我想沒有做錯。孩子很想要一只活著的東西,我也認為現(xiàn)在的孩子需要接觸這種活生生的東西;考慮到你的接受習慣,我稍微改良了一下,讓它長毛不脫毛,還不像以前那么野,再說缺少貓伴兒,整座城市連一根鼠毛都找不到,它也野不到哪里去。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向你……希望你……不要讓白貓走得很苦,盡量不弄臟它身上的毛。”臨走的時候,奶奶說了這番話。
媽媽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臉色卻緩和不少,走出門外,第一次目送奶奶離開。
我懷抱著小白貓,什么也不能做,在門外叫喊了一聲奶奶,然后說:“我們還沒有給白貓起名字呀!”
奶奶回過頭,回答:“你爺爺叫它迷迭,我也叫它迷迭,你當然也可以叫它迷迭?!?/p>
迷迭!那不是一種花的名字嗎?
爸爸最后一個進來,關上門,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