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樹鈞
月夜漫步清華園
1935年,曹禺在天津女子師范學院執(zhí)教,他的《雷雨》由我國第一個職業(yè)話劇團中國旅行劇團(以下簡稱“中旅”)在天津公演,獲得巨大成功?!爸新谩痹诮蚱陂g,曹禺與他們交往密切,積累了許多上層社會丑惡行徑的素材。他到過交際花和高級流氓活動的地方進行觀察,去得最多的是“中旅”住的惠中飯店。在那兒,他深入觀察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這類飯店里,就有像陳白露這樣的交際花,在這類女人的周圍還有張喬治、胡四、顧八奶奶之流的社會渣滓。其中也有潘月亭式的大人物。
“中旅”回北平后,曹禺覺得已有兩個月未同女友鄭秀見面了,鄭秀已來過幾次信催他到清華去玩,本來他們每月至少要見一次面,不是他去,就是她來,現(xiàn)在再不去,鄭秀真該生氣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曹禺專程趕到北平清華大學同鄭秀幽會,入夜,皓月當空,清華園郁郁蔥蔥,寧靜而又清新,他與鄭秀在園內(nèi)悠然漫步。
走著走著,兩人來到了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前。
“我們就在這兒歇會兒好不好?”鄭秀說。
“好?!辈茇贸鰞蓷l手帕,鋪在雕像前的臺階上,兩人并肩席地而坐。
“穎(鄭秀別名),談?wù)勥@一陣你聽到的有趣的事好嗎?”曹禺問。
“有趣的事?我在學校念書,有什么有趣的事。”
“隨便談?wù)劙?,談什么我都愛聽。?/p>
于是,鄭秀天南地北扯了起來。她談起清華有個教授太太,丈夫做過圖書館館長?!澳阒溃彩悄銈兒比?,可人們背地里罵她‘老妖精,五十多的人了,還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胖的身體,讓人看了真有點惡心。她還喜歡交際,不論男的、女的,比她年輕的,還是比她大的,她都一見如故,滔滔不絕地同人談個沒完沒了。她很喜歡玩,跳舞、打撲克、搓麻將、打網(wǎng)球,什么她都有興致。可是最喜歡的是抱著青年教師跳舞,一跳跳到半夜……”鄭秀還談到同宿舍的女同學聽說上海電影明星阮玲玉死了,都憤憤不平,在宿舍里議論了好一陣,有幾個還傷心地哭了好久。
鄭秀越講越興奮,幾乎忘記了時光的流失。有時,她下意識地看看曹禺,看他是否有興致聽。她每次瞧他,總見他閃爍著一雙大眼、聚精會神、興致勃勃。這樣她便愈講愈帶勁,一個接一個漫無邊際地,從同學講到老師,從老師講到工友,從清華園講到北平近來發(fā)生的社會新聞。不知不覺,晚霞已從天邊落下來了。
“好了,別再沒完沒了扯下去了。家寶,我真奇怪,你干嗎對這些雜七雜八的事聽得那么有滋有味的?”
“穎,你知道我愛寫。動筆的人,就應(yīng)當關(guān)心四周的一切,關(guān)心人、留心人們的生活?!?/p>
嚴冬夜闖雞毛店
從北平回津后,曹禺立即開始《日出》素材的整理。一天上午,他一個人在女師宿舍里聚精會神地翻閱、整理著這一年多積累的素材。理著理著,他感到自己對妓院生活還需進一步了解。對三等妓院特殊的氣氛,造成地獄氣氛的復(fù)雜效果,他所掌握的素材也還不多。他走過幾家妓院,總見到乞丐在那兒唱數(shù)來寶,那內(nèi)容以及那特有的藝術(shù)形式,是構(gòu)成地獄的一個不可缺少的要素。于是,他約了兩個嗜吸毒品的乞丐,約他們明天晚上在貧民區(qū)碰頭,請他們教唱數(shù)來寶,準備將他們唱的內(nèi)容一字一句記錄下來。
第二天,已是三九天,北方的嚴冬分外寒冷。半夜里,曹禺穿著一件舊大衣來到天津市郊一片荒涼的貧民區(qū),北風呼嘯,寒風刺骨,他將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翻上領(lǐng)子,仍冷得瑟瑟發(fā)抖。左等右等,可總不見兩個乞丐來,看看手表,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他心里嘀咕,明明講得好好的,晚上在這兒不見不散,怎么這么晚了還不來呢?再一想,我昨天給他們的賞錢興許多了些,他們不要猜疑我是偵緝隊之流,不敢來了?
又等了一刻鐘,曹禺凍得實在受不住,便忍著刺骨的寒冷。瑟縮地躑躅到一家“雞毛店”找他們。這“雞毛店”,是這時北方最破爛的下等客店,多半是乞丐住在那兒,這些乞丐嚴冬天氣租不起被子,只好用雞毛之類的東西鋪在地上睡,每間睡十幾個人。今晚也許是天氣太冷,這家“雞毛店”沒睡幾個人,靠窗的那一頭,躺著兩個乞丐,睡得像死豬似的,直打呼嚕,曹禺走過去看了看,不是他要找的那兩位。這間屋里除這兩位,就只有一個酒鬼,快半夜了,還在一張小桌上自斟自飲,桌上散著幾粒花生米,一只酒瓶已剩下一點點酒。
那人已經(jīng)喝得醉熏熏的,在哼著淫蕩的小調(diào):
“叫聲小親親,
眼瞅著到五更。
五更打過,
哥哥就起身?!?/p>
“先生,您看見過兩個唱數(shù)來寶的高個子到過這兒沒有?”
“沒看見?!蹦亲砉眍^也不回,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
曹禺見他一口回絕,也不便多問,便轉(zhuǎn)身就走,拉開破門,迎面又是一陣北風,寒氣逼人。他一想,這里荒無人煙,來一次也不易,既然走到這兒了,再詳細問問吧。興許醉鬼能提供一點半點線索。于是,他又折回來,走到小桌子跟前。
“先生,這兩個人,一個左眼瞎了,另一個身上長著一個瘤。昨天下午,還在這一帶唱數(shù)來寶,您再想想,他們現(xiàn)在會在哪兒。”
“不知道!你想干嗎?三番五次來盤問老子?!蹦亲砉砗鋈灰幌聦⒕破克ぴ诘厣希业梅鬯?。一把抓住曹禺的領(lǐng)頭,死命往上一拎,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他打人不是用手巴掌,而是用拳頭揮。曹禺躲過一旁,掙扎著朝后退,肩上已挨了兩拳,臉上又挨了兩拳。有一拳正打在左眼邊,差一點將一只眼睛給打瞎了。他急忙躲開,幾張紙和一支鉛筆從口袋里飛了出來。
那醉漢嚇了一跳,以為是什么匕首,定神一看,原來是一支鉛筆,他撿了起來,用力折成兩半,又朝曹禺逼來。一邊罵“操你奶奶的”,一邊揮起拳頭朝他臉上打了兩拳。
吃一回苦,學一回乖。遭了這頓打之后,曹禺明白:以后再到這種地方,一定要有人引路,決不能再無意義地去冒險。
第二天下午,曹禺清華同學、好友成已放寒假回到天津看望曹禺,一見他左眼包著紗布,大吃一驚:“家寶,怎么啦,跟誰打架啦?”
曹禺將昨夜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成已說:“啊呀!你這個人,真是書呆子,怎么能單槍匹馬一個人上那種地方去呢。”
曹禺告訴成已,他想寫一個新戲,要到天津上中下各等妓院去看一看,上次“中旅”的戴涯他們來了,陪他走了一兩次?!斑@次趁你我都放假,我想請你陪我多看幾處,行不行?”
“可以?!背梢岩豢诖饝?yīng)。
探地獄,百折不撓
第二天,曹禺與成已一起來到一家著名的二等窯子,找到黑三型(即《日出》中的一個人物、地痞)的李二爺。只見屋里火炕燒得熱烘烘的,那位李二爺,躺在炕鋪上懶懶散散地自顧自地抽著福壽膏(鴉片),旁若無人。
兩人足足等了好大一會兒,這位李二爺才開了腔。
“張貴,給陳先生、金先生寬寬衣!”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曹禺同成已約定,成已改姓陳,他改姓金。誰知道此公一開口就要他們脫衣。
李二爺大聲說道:“陳先生、金先生,二位既然來到這兒,干嗎還穿得這么衣冠楚楚的!”
仆人將他們身上的外衣全脫光了,幸好還給他們留下貼身的背心和短褲,將他們兩個弄得窘極了。
誰知道令人難堪的事接二連三發(fā)生。曹禺出入妓院的事,不知怎的給另一位“朋友”瞥見了,他竟添油加醋散布了許多流言蜚語,弄得曹禺有口難辯、好幾天無法解釋自己。
盡管如此,曹禺并不氣餒,仍然繼續(xù)堅持對生活的觀察。他聽到過許多農(nóng)家女子為生活所迫淪為娼妓最后自殺的故事。但對這方面的生活他原不熟悉,為了寫好新作,他覺得一定要更廣泛、更深入地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在長達幾個月的體驗生活的過程中,他接觸了許多黑暗社會的人物,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受盡侮辱和損害的婦女蘊藏著一顆善良的心。
最需要陽光的角落
又是一個夜晚,快十一點鐘光景,曹禺在成已的陪同下,來到了三等妓院富貴胡同,一到那兒,猶如到了另一個世界。長長的胡同里,各種叫賣聲、喧囂聲、打情罵俏的聲浪,沸油似的煮成一鍋,一位叫翠喜的妓女接待了他們。
“翠姑娘,我又來了。這位是上次給你說起的金先生,他想同你好好聊聊?!背梢呀榻B說。
曹禺一看,她大約有30歲左右,略胖,滿臉涂著粉,頭發(fā)披在肩上,穿著一件絳紅色的棉袍,右手夾著一只煙蒂頭。乍一看,曹禺感到她沾染了在地獄里生活的各種壞習慣,說話粗俗,舉止輕佻。剛進門的時候,她同一個瘦高個的嫖客說著滿嘴的粗話。
“金先生?!贝湎猜允┮欢Y?!澳埨病D膩硪?,上回陳先生同我說過。可干咱們這一行的,又有什么可說的呢?”
“您隨便聊,談?wù)勀约海窃趺催M到這個地獄一般的地方來的?想到哪兒就扯到哪兒?!辈茇f。
“對,你隨便說。我這位朋友,是個爽快人,你不必見外?!背梢岩惭a充了一句。
于是,一個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靈魂,慢慢地在曹禺面前展現(xiàn)了出來。談著談著,三個人似乎忘記了時光的流逝。
談話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翠喜說:“金先生,有錢的大爺們上咱們這兒來玩夠了,取了樂了走了,可是誰心里委屈誰知道。半夜里想想,哪個不是父母養(yǎng)活的?哪個小的時候不是親的熱的媽媽的小寶貝?哪個大了不是也得生兒育女,在家里當老的?哼,都是人。誰生下來就這么賤骨頭,愿意吃這碗老虎嘴里的飯?”
說到這里,翠喜不由得鼻子一酸,低著頭,似乎要掉淚。
“您,您別太難過?!辈茇p聲安慰地說。
“我不難過?!贝湎舶Τ鲆豢跉?,接著說:“我的眼淚,早流干了,我同您說金先生,人是賤骨頭,什么苦都怕挨,到了還是得過,你能說一天不過么?”她向曹禺嘆息著說。
聽著翠喜以心換心、背著鴇兒“掏心窩子”訴說自己的身世,曹禺感到無限的驚異。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女人有一顆純真的心,感受到她善良、誠摯的靈魂,為了養(yǎng)著家里那一群老人、小孩,她寧可賣著自己的肉體麻木地挨下去。
聽著這些令人悲痛欲絕的訴說,曹禺禁不住眼睛濕潤起來。他同她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將她的話一字一句地筆錄下來,竭力將人物語言的情緒色彩和自己的細致的感覺記載清楚。他似乎感到,自己與她的心貼得更近了。
1985年我在寫《青年曹禺評傳》一文,采訪曹禺時,他在我寫的關(guān)于《日出》創(chuàng)作過程部分,曹禺用藍筆在我的文章中特地補寫了一段。我一看,先生加了這樣的一段:
在三個月的觀察中,曹禺見到了許許多多翠喜式的人物。一個個被壓在社會底層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在曹禺面前展現(xiàn)出來。他的心為之戰(zhàn)栗:這是‘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最黑暗、最需要陽光的角落啊!
希望在那浩浩蕩蕩的呼聲
《日出》素材的積累工作結(jié)束了,開始進入構(gòu)思和寫作階段。從1933年自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yè),到1936年初構(gòu)思《日出》,這幾年中,曹禺從北平到保定,從保定又到天津,過著輾轉(zhuǎn)的生活,大大開闊了他的生活視野。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事實,說不盡的人間悲慘故事,猶如利刃般直刺曹禺的胸膛,使他按捺不住憤怒,接連幾夜失眠。
夜晚,天空昏黑,四周是濃黑的世界,一切似乎埋進了墳?zāi)?。在天津女子師范學院一間籠子般的屋子里,曹禺一個人踱過來,踱過去,睜著一雙布滿了紅絲的眼睛,絕望地愣著神,看著低壓在頭上的屋頂,人世間種種的不平、邪惡、貪婪、惡毒,這是怎么回事呢?為什么滿心是兇殺、詭詐、毒狠的歹徒逍遙法外,而善良,充滿了金子般心的人卻倍遭凌辱、折磨?夢魘一般可怖的人和事,化成許多嚴重的問題,死命地突擊著曹禺,灼熱著他的情緒,增強他的不平之感,他恨不得立刻能摸索出一個答案,苦思不得時,他就冥眩不安。這幾天,他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又像一個熱病患者,整日覺得身旁有一個催命鬼低低在耳邊催促他、折磨他,讓他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曹禺按捺不住了,在情緒爆發(fā)時,他接連摔碎了好幾件值得紀念的東西,目光不自覺地掃到桌上放著的一只瓷馬、一只瓷觀音。這是他心愛的東西,是兩歲時母親特地從廟會中買來送給他的護神和玩具,二十幾年來他一直帶在身邊。
他如一只負傷的狗,撲倒在地上,嚙著咸絲絲的澀口的土壤。他覺得世界似乎縮成昏黑的一團,壓得他喘不出一口氣。他忽然感到緊緊抓著一把土的手,濕漉漉的、粘膩膩的。擦一根火柴一看,他驚愕地看見了血。污黑的拇指被瓷馬的碎片割出一道細溝,殷紅的鮮血,緩慢地流了出來。
挨過了許多煎熬的夜晚,人生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一無所獲。曹禺又想從書籍中尋找啟迪。他廢寢忘食地讀老子,讀佛經(jīng),讀《圣經(jīng)》,讀一些被當局視為洪水猛獸的書籍。一邊讀,一邊流著眼淚。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一章中說:“天之道其猶張弓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讀到這兒,曹禺不禁拍案叫絕,“講得太對了!”他又將這段話反復(fù)吟誦了幾遍,損不足以奉有余。這不正是不公平世道的本相嗎?
然而,我就這樣慌慌張張地開始寫了嗎?曹禺自己問自己。
他沉思良久,他感到,他還不能只是在臺上詛咒腐爛的人們。人畢竟要生活,并且應(yīng)該幸福地生活。腐肉挖去,應(yīng)該長出新細胞,迎來的是充滿歡笑的好生活。于是,他決定將未來的劇本取名為《日出》。
怎樣在劇本中暗示新的細胞、新的生命的誕生呢?曹禺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莎士比亞、易卜生、奧尼爾等戲劇大師常用的象征手法,他何不用象征,向人們暗示未來屬于勞苦大眾,光明屬于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如何在劇本中形象地體現(xiàn)這一點呢?曹禺想起了他經(jīng)??匆姷脑液还と说膭趧印?/p>
就在曹禺任教的女子師范學院附近,有一家公司在新建大樓,他幾乎天天聽見砸夯的聲音。砸夯,是天津地道的東西,是一種艱苦的勞動,曹禺看見建筑工人們蓋房子,打地基,那可真苦啊!沒有機器,用一塊大鐵餅,分四個方向系繩,由四個人用力舉起,然后砸下。稍微干一會兒,就會渾身冒汗,為了減輕勞動強度,協(xié)調(diào)相互之間的動作,工人們一面勞動一面唱,節(jié)奏感很強,唱起來蠻有勁,曹禺曾多次饒有興趣地站在一旁觀看。
思考再三,曹禺決定用夯歌貫串未來劇本的全劇,在那浩浩蕩蕩的呼聲中寄托著他對美好未來的希望。
1936年6月,《日出》開始在北京《文季月刊》第一期連載,直至9月第四期載畢。
這年八月,《日出》的撰寫在日以繼夜地進行著,第四幕后記寫完之后,陽光已灑滿他的小屋,他走到窗口一看,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不一會,女子師范學院附近工地上的夯歌又傳了過來。那高亢、洪亮的夯歌,配合著沉重的鐵餅一下一下落在土里,傳到曹禺耳中,猶如一個偉大的生命浩浩蕩蕩地向前、向前,洋洋溢溢地充滿人間。這雄壯的聲音,似乎向人們暗示,舊的終將死去,新的必然來臨。
上海首演的成功與遺憾
1937年初,曹禺正在準備寫《我怎樣寫〈日出〉》一文,忽然接到靳以從上海來的信,請他去看上海戲劇工作社演出的《日出》。收到這封信,曹禺喜出望外。茅盾先生在《渴望早日排演》一文中,渴望《日出》這劇本“能夠早日排演,使它在已經(jīng)很多的讀者而外獲得萬千的觀眾”。這也是曹禺的心愿,他希望通過舞臺檢驗《日出》的成敗得失。
到上海的當天晚上,曹禺就興沖沖由靳以陪同去看《日出》的首演。路上,靳以告訴曹禺,戲劇工作社是復(fù)旦校友們組織的一個業(yè)余劇團。復(fù)旦的幾個學生吳鐵翼、鳳子、包時等畢業(yè)離校后,對戲劇仍十分熱心,自行組織了這個劇團。劇團第一個戲選的就是《日出》。
“這次,你能專程到上海來看戲,他們高興極了?,F(xiàn)在一定早在門口恭候你了?!苯燥@得也很興奮。
一到卡爾登戲院門口,導演歐陽予倩和鳳子等演員果然都已站在門口。
“這就是萬家寶先生,這是歐陽予倩先生?!苯越榻B說。
“歐陽予倩先生,您好!辛苦你們了?!辈茇o緊握住歐陽予倩先生的手。他早就知道歐陽予倩先生是我國話劇運動的先驅(qū)者。早在辛亥革命前就參加了春柳社的演劇活動。他們演出的我國第一部多幕話劇《黑奴吁天錄》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
“萬先生,您是作者,對演出請多多批評。”歐陽先生微笑著謙和地說。
離開幕時間尚早,歐陽先生請曹禺、靳以先到后臺休息室坐坐。到了后臺,鳳子將一份說明書雙手交給曹禺,“萬先生,這是我們戲劇工作社第一次公演的演出特刊,請您批評。”
“謝謝!”曹禺接過特刊一看,這是一份相當詳盡考究的說明書,足有二十幾頁,猶如一本小冊子。除了《日出》梗概,演職員表外,還有劇照、導演的話、演員的感想等等。為了幫助觀眾理解《日出》,還附了《大公報》上《日出》集體評論專欄上發(fā)表的幾位前輩、專家的評論。
“想得真周到?!辈茇闹邪蛋稻磁暹@些熱忱的業(yè)余話劇愛好者。
“萬先生,我有一點要請您諒解的?!睔W陽予倩先生走過來略帶歉意地說,“您的戲,大家很喜歡,我也喜歡導。您的戲篇幅特別長。讀的時候,我認為一個字不減才好,可是,搬上舞臺,為著看起來格外精采,格外集中,不使演出時間過長起見,就不得不加以刪改了?!?/p>
“您是導演,您認為不合適的盡管刪。”曹禺爽快地說。
“那就謝謝您了。這次演出,我們將第三幕割愛了。”
“喔——”曹禺聽了一愣。他沒想到會整整刪掉一幕戲,而那又是怎樣的一幕??!他沉吟了半晌,沒開腔。
“我知道,這一幕您想寫一個三等妓院,與陳白露那種半娼妓的生活相對照,顯示出黑社會的嚴酷,也使戲奇峰突起。不過,演起來不容易與其他三幕相調(diào)和;還有一層,這是一幕寫北方窯子的戲,南方演員也不容易演得像,……”歐陽先生將他所以刪第三幕的苦衷,向曹禺作了簡要的說明。
“喔,喔?!辈茇X子嗡嗡作響,歐陽先生的解釋他其實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下意識地禮貌地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演出結(jié)束以后,歐陽予倩和演員們將曹禺、靳以請到后臺休息室,請他們談?wù)劯杏X。
“謝謝諸位的辛勞,演出相當成功?!辈茇f。
“萬先生,我演的陳白露像一個生活放蕩的交際花嗎?”主演鳳子迫不及待的問。
“像,像陳白露。特別是最后自殺,演得更為得體?!?/p>
“總的來說,都不錯,你們剛從學校畢業(yè)不久,業(yè)余排出這個大戲,真不易。八奶奶是您演的吧?”曹禺對著一位形體微胖的漂亮姑娘說。她叫黛麗莎。
“是的?!摈禧惿卮鸬穆曇舻偷偷?,有點膽怯,與她剛才在臺上那種放得開的情形判若兩人。
“你把顧八奶奶裝腔作勢的肉麻勁,演得入木三分,恰到好處。好,真不錯!”曹禺由衷地夸獎?wù)f。
“潘經(jīng)理演得也不錯。像個銀行家的樣子,一舉一動頗有氣派,實在難得。還有演張喬治的,演福升的,都相當稱職。”曹禺逐一評論。
回到南京后,曹禺白天教書,晚上動手撰寫《我怎樣寫〈日出〉》一文?!洞蠊珗蟆返脑u論文章,上海之行,都引起他許多思考。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直率地將寫作《日出》的動機和經(jīng)過公之于世,讓人們更加了解《日出》。對《日出》在上海的首演,曹禺又高興又有一種難言之痛。在執(zhí)筆為《大公報》撰文時,他思考再三,要不要將他的真實感受訴諸筆端。因為是首演,他擔心以后的演出,會照上海那樣演法,也刪去第三幕。那就太傷他的心了。最后,他決定坦率寫出他的愿望,用相當長的篇幅,強調(diào)第三幕的重要性。他秉筆直言:
“第三幕無論如何應(yīng)該有。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臟,任它慘亡?!彼肫饸W陽先生向他作的種種解釋,又寫道:“如若為著某種原因,必須肢解這個劇本才能把一些罪惡暴露在觀眾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三幕吧。請演出的人們?nèi)菡忂@幫‘可憐的動物,在飽食暖衣,有余暇看戲的先生們面前哀訴一下,使人們睜開自己昏聵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了什么田地?!?/p>
他想到《日出》在《文學季刊》發(fā)表時,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他曾在第三幕附記中搞了一個“障眼法”,故作一聲明:“這一幕我自認為寫得非常拙陋的,而寫前材料的收集也確實感到莫大的困難。幸虧遇見一位爽快的朋友(在此地我感謝他善意的幫助和同情),他大量地供給我許多珍貴的資料?!爆F(xiàn)在為了申述請不要刪除第三幕的內(nèi)衷,他決定出來“自首”,告訴人們那位“供給我大量材料的“朋友”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他將自己為了寫第三幕收集素材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折磨、傷害以至侮辱,相當詳細地在這篇長文中描述了出來,讓人們感到從情感上看,第三幕是最貼近作者的心的。
最后,曹禺特意地寫了這樣一句:
“我愿意把這本戲獻給我的朋友巴金、靳以、孝曾?!?/p>
寫完這篇一萬余字的長文,曹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感到異常的舒暢。
“當,當,當,當……”室內(nèi)的座鐘敲了五下,他推開窗戶,東方已經(jīng)呈現(xiàn)朦朧的亮光。他決定向余校長提出,由他在劇校畢業(yè)班排《日出》,將被挖去的“心”補上去,排一個完整的《日出》同觀眾見面。他的請求很快獲得余上沅校長的贊同。
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國立劇校排練室。曹禺正在緊張地給畢業(yè)班學生排《日出》。
排練演出并不太順,尤其是第三幕遇到角色的抵觸。一天下午排《日出》的第三幕,由林倩扮翠喜,戴卿扮小東西。他看見林倩正在排練室一角,認真地背臺詞,不由得微微一笑。
曹禺想起前幾天他剛分完角色,林倩就噘起小嘴,老大不高興。下課后,曹禺將她喊到辦公室,問她;
“怎么,不想演翠喜嗎?”
“誰愿意演這么個下三爛!”
“下三爛?翠喜是下三爛?”曹禺一聽很生氣,臉漲得紅紅的。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心平氣和地對林倩說:
“你再好好看看劇本。翠喜雖說是個妓女,可令人尊敬。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她雖然只在第三幕出現(xiàn),但你要想象她悲慘的一生?!?/p>
接著曹禺幫助她分析這個人物的身世,并且對她說:
“你對人物想象得越真實,越具體,越合情合理,經(jīng)得起推敲,這個人物就越有深度?!?/p>
一番話說得林倩口服心服,感到這確是一個很有深度可挖的角色。
“現(xiàn)在,從第三幕開頭排起。”曹禺對同學們說。二班的同學馬上集中起注意力,開始排練。
第三幕一開頭,翠喜在門口攔生意,正和一個胖子打情罵俏。翠喜高聲叫著一位嫖客:“胖子,你明兒來‘回丫頭,準來嗎?兩位二爺一起陪來玩呀!”扮演翠喜的林倩冷冷地說。
“不對!”曹禺叫林倩停一下,“感情不對。林倩,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笑,要記住你要有一副獻媚的臉,假情假意的一套,不能冷冷地板著臉。”
“我還笑,恨都恨不過來呢。反正他已經(jīng)走了!”林倩不贊成地說。
“不能這么理解。要知道,這時候需要用這一副臉謀生,不拉攏嫖客,往后她就沒有活路?!辈茇忉屨f。
林倩點了點頭。
“再重新來一下?!辈茇畧詻Q地說。
林倩不滿意,又來了一遍。
排到翠喜開導、安慰小東西一段,翠喜說;“我跟你說,咱們姐妹不是什么親的熱的。東來西往的,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這三天,也是咱們姐兒們的情分。”
“林倩,這句話要講得很有感情,真誠極了,臉上的表情這時才是自己的,真的。有自己感情的臉,也可以這么說,翠喜有兩張臉,一張職業(yè)的臉,一張本色的臉,這是環(huán)境逼迫她,才造成這樣的?!辈茇执驍嗔仲坏谋硌?,點撥她?!昂茫@段臺詞再來一遍?!辈茇统鲆粭l手帕,擦了擦額角上的汗珠。
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辛勤排練,《日出》終于公演了。各家報紙登出了醒目的廣告,不少報紙發(fā)了消息和評論,尤其引起曹禺注意的是《南京日報》“每日電影”副刊還為《日出》的公演出了專號。一位參觀過《日出》排演的記者在專號中撰寫長文贊揚說:
“……這次演員的分配,非常整齊逼真。飾陳白露的是葉仲寅女士(即今天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著名演員葉子)。葉女士曾主演過《狄四娘》和《自救》。她的演技的優(yōu)秀,是為一般人所贊賞的,這次擔任陳白露一定能給我們一個完滿的印象。
林倩女士擔任翠喜一角,我們在中國戲劇學會公演時已見到她的成績了。她的技巧的熟練、表演的細致早有定評。這是全劇最難表演的一個角色,而林女士能應(yīng)付自如。在這里她是十二分的成功了?!?/p>
這些熱情的贊譽,不但是對這些行將畢業(yè)的青年學子的鼓勵,而且也是對他們辛勤勞動的肯定,而這里面,哪一個學生成績的取得不包含著他們的萬先生的心血和汗水?。?/p>
《日出》的公演場場滿座,無緣一睹為快者仍很多。應(yīng)觀眾要求,又加演了兩場,觀眾仍然十分踴躍。
尤其讓曹禺感到欣慰的是不少觀眾領(lǐng)略了此劇的寓意。他們在報上撰文說這出戲比《雷雨》“對我們親切多了。在舞臺上出來的這樣多人物,我們四周隨時都可以遇到?!粌H暴露了這社會的黑暗面,它還隱約地指示了我們一個光明的希望,在叫我們擔當起一種更嚴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