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
藝術(shù)與經(jīng)濟、政治經(jīng)常不平衡。如此瀟灑不群飄逸自得的魏晉風度卻產(chǎn)生在充滿動蕩、混亂、災難、血污的社會和時代。因此,有相當多的情況是,表面看來瀟灑風流,骨子里卻潛藏深埋著巨大的苦惱、恐懼和煩憂。這一點魯迅也早提示過。
這個歷史時期的特征之一是頻繁的改朝換代。從魏晉到南北朝,皇帝王朝不斷更迭,社會上層爭奪砍殺,政治斗爭異常殘酷。門閥士族的頭面人物總要被卷進上層政治漩渦,名士們一批又一批地被送上刑場。何晏、嵇康、二陸、張華、潘岳、郭璞、劉琨、謝靈運、范曄、裴頠……這些當時第一流的著名詩人、作家、哲學家,都是被殺戮害死的。應該說,這是一張相當驚人的名單,而這些人不過代表而已,遠不完備?!皬V陵散于今絕矣”,“華亭鶴唳不可復聞”,留下來的總是這種痛苦悲哀的傳聞故事。這些門閥貴族們就經(jīng)常生活在這種既富貴安樂而又滿懷憂禍的境地中,處在身不由己的政治爭奪之中?!俺N反缶W(wǎng)羅,憂禍一旦并”(何晏),“心之憂矣,永嘯長吟”(嵇康),是他們作品中經(jīng)常流露的情緒。正是由于殘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毀滅,使他們的人生慨嘆夾雜無邊的憂懼和深重的哀傷,從而大大加重了分量。他們的“憂生之嗟”由于這種現(xiàn)實政治內(nèi)容而更為嚴肅。從而,無論是順應環(huán)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尋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總藏存這種人生的憂恐、驚懼,情感實際是處在一種異常矛盾復雜的狀態(tài)中。外表盡管裝飾得如何輕視世事,灑脫不凡,內(nèi)心卻更強烈地執(zhí)著人生,非常痛苦。這構(gòu)成了魏晉風度內(nèi)在的深刻的一面。
阮籍便是這類的典型?!叭钪歼b深”(劉勰),“雖然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是隱而不顯的”(魯迅)。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確乎隱晦之至,但也很明白,從詩的意境情緒中反映出來的,正是這種與當時殘酷政治斗爭和政治迫害密切聯(lián)系的人生慨嘆和人生哀傷: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qū)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感傷、悲痛、恐懼、愛戀、焦急、憂慮,欲求解脫而不可能,逆來順受又不適應。一方面很想長壽延年,“獨有延年術(shù),可以慰吾心”,同時又感到“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延年又有什么用處?一方面,“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鶠游,連翩戲中庭”;“抗身青云中,網(wǎng)羅孰能制,豈與鄉(xiāng)曲士,攜手共言誓”,痛惡環(huán)境,蔑視現(xiàn)實,要求解脫;同時,卻又是“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現(xiàn)實逼他仍得低下頭來,應付環(huán)境,以保全性命。所以,一方面被迫為人寫勸進箋,似頗無聊;同時又“口不臧否人物”,極端慎重,并且大醉六十日拒不聯(lián)姻……所有這些,都說明阮籍的詩所以那么隱而不顯,實際包含了欲寫又不能寫的巨大矛盾和苦痛。魯迅說向秀的《思舊賦》是剛開頭就煞了尾,指的也是這同一問題。對阮籍的評價、闡解向來做得不夠??傊瑒e看傳說中他作為竹林名士是那么放浪瀟灑,其內(nèi)心的沖突痛苦是異常深沉的,“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誰云玉石同,淚下不可禁”……便是一再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詩句。把受殘酷政治迫害的痛楚哀傷曲折而強烈地抒發(fā)出來,大概從來沒有像阮籍寫得這樣深沉美麗。正是這一點,使所謂魏晉風度和人的主題具有了真正深刻的內(nèi)容,也只有從這一角度去了解,才能更多地發(fā)現(xiàn)魏晉風度的積極意義和美學力量之所在。
魏晉風度似乎原指一較短時期,我則將它擴至晉宋。從而陶潛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也正如魯迅所一再點出:“在《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陶潛的超脫塵世與阮籍的沉湎酒中一樣,只是一種外在現(xiàn)象。超脫人世的陶潛是宋代蘇軾塑造出來的形象。實際的陶潛,與阮籍一樣,是政治斗爭的回避者。他雖然沒有阮籍那么高的閥閱地位,也沒有那樣身不由己地卷進最高層的斗爭漩渦,但陶潛的家世和少年抱負都使他對政治有過興趣和關系。他的特點是十分自覺地從這里退了出來。為什么這樣?在他的詩文中,響著與阮籍等人頗為相似的音調(diào),可以作為答案:“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古時功名土,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静恢哺咴袢諒秃位凇钡鹊?,這些都是具有政治內(nèi)容的。由于身份、地位、境況、遭遇的不同,陶潛的這種感嘆不可能有阮籍那么尖銳沉重,但它仍是使陶潛逃避“誠足貴”的“榮華”,寧肯回到田園去的根本原因。陶潛堅決從上層社會的政治中退了出來,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農(nóng)村生活的飲酒、讀書、作詩上,他沒有那種后期封建社會士大夫?qū)φ麄€人生社會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對人生、生活、社會仍有很高的興致。他也沒有像后期封建士大夫信仰禪宗,希圖某種透徹了悟。相反,他對生死問題和人生無常仍極為執(zhí)著、關心,他仍然有著如《十九首》那樣的人生慨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虛無”;“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盡管他信天師道(參看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實際采取的仍是一種無神論和懷疑論的立場,他提出了許多疑問:“夷投老以長饑,回早夭而又貧……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總結(jié)則是“蒼旻遐緬,人事無已,有感有昧,疇測其理”。這種懷疑派的世界觀人生觀也正是阮籍所具有的:“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這些魏晉名士們盡管高談老莊,實際仍是知道“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老莊(無神論)并不能構(gòu)成他們真正的信仰,人生之謎在他們精神上仍無法排遣或予以解答。所以前述人生無常、生命短促的慨嘆,從《十九首》到陶淵明,從東漢末到晉宋之后,仍然廣泛流行,直到齊梁以后佛教鼎盛,大多數(shù)人去皈依佛宗,才似乎解決了這個疑問。
與阮籍一樣,陶潛采取的是一種政治性的退避。但只有他,才真正做到了這種退避,寧愿歸耕田園,蔑視功名利祿。“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不是外在的軒冕榮華、功名學問,而是內(nèi)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確的人生道路。所以只有他,算是找到了生活快樂和心靈慰安的較為現(xiàn)實的途徑。無論人生感嘆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和對農(nóng)居生活的質(zhì)樸的愛戀中得到了安息。陶潛在田園勞動中找到了歸宿和寄托。他把自《十九首》以來的人的覺醒提到了一個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尋求一種更深沉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從而,自然景色在他筆下,不再是作為哲理思辨或徒供觀賞的對峙物,而成為詩人生活、興趣的一部分?!疤@藹停云,蒙蒙時雨”;“順耳無希聲,舉目皓以潔”;“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春雨冬雪,遼闊平野,各種普通的、非常一般的景色在這里都充滿了生命和情意,而表現(xiàn)得那么自然、質(zhì)樸。與謝靈運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詩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無華又生意盎然: 時復墟曲中,拔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炙敝粒懵渫菝?。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怀颗d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這是真實、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磥硎侨绱丝陀^地描繪自然,卻只有通過高度自覺的人的主觀品格才可能達到。
陶潛和阮籍在魏晉時代分別創(chuàng)造了兩種迥然不同的藝術(shù)境界:一超然事外,平淡沖和;一憂憤無端,慷慨任氣。它們以深刻的形態(tài)表現(xiàn)了魏晉風度。應該說,不是建安七子,不是何晏、王弼,不是劉琨、郭璞,不是二王、顏、謝,而他們兩個人,才真正是魏晉風度的最優(yōu)秀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