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生
假如我們的良田都變成了工廠,真不知道以后我們吃什么;假如我們的山林都變成了市場,真不知道以后我們交易什么;假如我們的江河都被污染了,真不知道以后我們喝什么!這真不是我的危言聳聽,而是作家王天明在他的長篇小說《沃土》(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中向我們發(fā)出的紅色預警!
王天明不僅當過農(nóng)村里的鄉(xiāng)長,也當過城里工業(yè)園的書記,長期的工農(nóng)業(yè)一線工作經(jīng)歷,使王天明不得不思考一個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的問題——我們究竟是靠什么生存的?王天明用一則寓言和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話回答了這個他自己提出的命題。一則寓言是:兩個財主嫌種糧食來錢太慢,就把土地變換成金子,最后抱著金子餓死在了孤島上;一句話是:金木水火土,泥巴是師傅!
當然,王天明在這里不是作報告,他是在用藝術(小說)的形式闡述他的思想,我們當然也只能從他的小說中明了他的藝術承載。
這是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河,小河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名字——青溪河。青溪河兩岸有兩個古樸自然的村莊:“河的南邊是王家屋場,屬高縣;河的北邊是趙家屋場,屬矮縣;”于是,我們從這里開始走進王天明的小說世界……
王家屋場無疑是座歷史悠久的村莊,單就那棵苦楝樹就能讓人流連忘返了,更何況王天明極盡渲染煽情之能事,濃墨重彩,精描細畫,把個王家屋場說成了人間天堂,可也就正是這么一個人間天堂,卻被整體拆遷了!王家屋場拆遷的壓力來自內(nèi)外兩個方面:外在壓力來自上級領導,何黨委要的到底是良田還是政績,明眼人是一眼就能分辨的;內(nèi)在的壓力來自人口的增加,人口增加的直接后果是耕地的相對減少,“折屋造田是好事,有了稻田才能有飯呷,這是三歲的小孩子都曉得的道理?!痹谡鞯猛跫椅輬龅谋Wo神老五將軍的認可后,老隊長王金吾爬上自家的屋頂,揭下了第一塊瓦……
王家屋場的第一次拆遷收獲了良田,但丟失的絕不僅僅是“屋場”,而是一種文化,一種傳承,一條血脈和一群人的內(nèi)在凝聚力。王家屋場的第二次遷徙,是在利益的誘惑下進行的,雖然人們都知道這個利益只是眼前的,但那利誘的妖媚卻足以迷失了村民的理智。這次遷徙,不但使王家屋場徹底失去了村莊,而且失去了村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如果說,王金吾的那份執(zhí)著,是在為村民的犧牲老屋爭取人的最根本的生存依賴,那么,劉慶國老人的堅守,正是這份依賴的延續(xù)——“劉慶國隱隱約約感到打那片田主意的人越來越多,便在青溪河邊搭建了三間茅屋,決心死守那片田?!笨墒牵诶娴恼T惑面前,劉慶國老人的堅守卻是那么的無力。
相對于王家屋場的整體丟失,隔河相望的趙家屋場卻是被利誘一點一點吞噬的。學農(nóng)出身的村小組長愛地的宿命,可以看成是王金吾那輩人的承繼。在外四處碰壁的趙愛地與其說是被英子們勸回來的,還不如說趙愛地回村的初衷還是想大干一場的。竟選村民小組長的成功鼓起了他一展抱負的大志,可邁出的第一步便被陷于絕境。假種子不僅讓他經(jīng)濟受損,人入監(jiān)獄,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的沉重一擊,讓他再也難成“愛地”。出獄后的趙愛地只能接受英子們的安排,其實,趙愛地的觀念轉(zhuǎn)變的過程,我們完全可以看成是他們這一代人思想觀念轉(zhuǎn)變的過程,土地再也不是這一代農(nóng)民的命根子,而是成了他們眼下的“金飯碗”,賣地再也不是寓言,“小田,小田?你說得輕巧。田就是我當農(nóng)民的飯碗呢!”有了“金飯碗”,還要什么真飯碗?餓死孤島的財主不是也在餓死前逍遙過嗎?一頓打,是把愛地打醒了,還是打殘了?這個“農(nóng)村最后一道門”的“守門人”最終成了劉慶國那輩人的陪葬者。
失去了土地的農(nóng)民已不能再被稱為農(nóng)民了,他們擁有了大把的拆遷款,卻成了捧著金飯碗的“乞討者”。他們向誰乞討,只能向政府。見縫插針的違建,成了他們向政府乞討的砝碼。于是,全備以一個殘疾人的身份成了村民們的“領頭羊”——他的短視確定了他只能是只羊,雖說一時風光,卻最終會被“利誘”而宰殺!
《沃土》無疑是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性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較好的詮釋,這種詮釋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這部作品的寫作風格,但具體到全備這個人物身上,我們不能不說,這是王天明的一點所謂的“高明”。
王天明把全備的出場安排在一個本應是陽春三月,卻“紛紛揚揚”下著寒雪的日子里,全備在雪地里朝天喊:“這世道亂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边@里的隱喻與象征,我不想多說,單憑全備的幾句慫恿,幾句煽動,便有“一百多人”隨著他“涌進了縣政府機關”,就不能不讓我探問:全備哪來的如此號召力?
王天明告訴我們,全備“不偷不搶不硬要,脾氣卻特別的大”,一次,“他坐了五分鐘見還沒有人搭理他”,就把鎮(zhèn)上的一個辦公室砸了,“鎮(zhèn)長和派出所長拿他都沒辦法”,而且,“全備的路子比我們熟”,還同縣信訪局的張局長“是兄弟”,這還只是其一。其二是全備的一句話就燃起了眾人的憤怒,“不說房就罷,一說房村民們便又急又怒”,還因為全備罵村民:“個個沒屌用,政府拆你們的房子時不是說有安置房么,房子呢?你們在那個鳥棚里過了一個年,怕今年還要過一個年呢?!比珎淞R得有理,全備說得有理,更何況全備那句:“走呀,跟我一起找政府去”呢!一個不畏官,敢出頭,同村民們同病相憐的全備理所當然地得到了“我們要屋住”,“我們要生存”的眾人的擁護……
說到這里,問題又來了,為什么就只有全備不畏官,敢出頭呢?從王天明的小說中,我至少找到了三個答案。
其一是,全備什么也沒有了,“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其實,全備并不是什么也沒有了的,他不是還有件“舊黃軍衣”么?很明顯,舊黃軍衣是政府送的。在那些“世道還沒亂”的日子里,黃軍衣肯定帶給了他不少的溫暖,可是,黃軍衣終究還是“舊”了,而現(xiàn)在“這世道亂了”,“雪花落在他的舊黃軍衣上,像一片片土布補丁?!闭堊⒁?,王天明在這里說的是“一片片土布補丁”,土布補丁在筆挺西裝面前是無法“挺括”的,雖然在全備第一次穿上西裝時,劉寡婦還是“悄悄地把全備那件舊黃軍衣收進了衣柜”,可到最后還是讓全備“掉在地上了”,而且是掉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的地上了!他再也沒有彎一下腰,去把那件曾給過他溫暖的舊黃軍衣?lián)炱饋?。當然啰,這時的全備已沒有必要再去青睞那件看起來十分土氣的黃軍衣了。沒有了舊黃軍衣的全備有了西裝,卻真的成了“徹底的無產(chǎn)者”了——連劉寡婦也被他拋在了腦后,取而代之的是招安他“漂亮小姐”了……
其二是,“這世道亂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有困難找政府”,這在全備們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政府是人民的政府,當然會為人民解決困難,可小說中的現(xiàn)實呢,連縣長都在說話了,“同志們啊,不要再爭了,” “我們的老百姓了不起呀,為了修路,貢獻了自己的家,已經(jīng)在那個棚子里過了一個年了,不能還讓他們在棚子里過年吧……”這是縣長在會上說的,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還是本來就是個好官?人民自有公論。再看代表著鎮(zhèn)政府的周書記面對著人民的質(zhì)問,是何等的尷尬,甚至是無言以對,“周書記,你說說這土方工程為什么只能他們搞,我們怎么就搞不得?推土的只怕是你的親戚吧?” “招標?什么時候招的標?我們怎么沒看到招標公告?”人民對“人民政府”的信任度大打折扣了。連全備每年應按時發(fā)放的低保,也要全備“一拐一瘸”地上門催問了……人民的政府失去了人民的信任,有時甚至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全備又還有什么必要畏?又怎么不敢挑這個頭呢!
其三是,那些官員實在不值得全備們“畏”了!民畏官可說是漢文化的傳統(tǒng)了,但究其底,民畏官的是官的廉,官的清,官的正,失去了“廉正清明”的官,在老百姓眼里是狗屎也不如的!從根子上說,全備開始還是怕官的,當他接到朱小牛請喝酒的邀請后,不也是“激動萬分”,而且“第一時間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劉寡婦”。并“滿頭大汗”地在朱小牛面前表示:“您朱大書記請我吃飯我是受寵若驚啊?!边@語句中雖不乏調(diào)侃成分,但全備對朱小牛的“下請”還真是有點“受寵若驚”的,“您這么大的領導同我稱兄道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 “您有指示就說,我全備一定照辦?!辈粌H是全備口頭上當時說的,而且也是他后來做的。可那些官呢,他們值不值得全備畏(其實這種畏是一種敬)呢?拆遷戶安置房的項目定了,連周書記的妻子都知道這“是件大好事”,可周書記呢?他想的是“你懂個屁,這年頭難事不好辦,好事也難辦。”他想的是辦這樣的“好事”,會影響了他的前途,于是把朱小牛推了出去。而朱小牛想的又是什么呢?他知道自己也可以像書記鎮(zhèn)長那樣?;^,可“那后果就是自己那個‘副字永遠拿不掉。”為了“政績”,他只能去同全備“稱兄道弟”。還有那些“土生土長”的官(干部)工作浮夸,面對一夜之間出現(xiàn)的新屋新墳,因為不了解情況而束手無策,只能求助“了解情況”的全備……就這樣的官,全備們一旦識破其嘴臉,不要說畏,他們不玩死你是給你面子了。
王天明無愧于寫人物的高手,他深知只有把人物放進小說設定的典型環(huán)境之中,人物才會隨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逐步豐滿起來,一個“不畏官,敢挑頭”的全備是不足以擔當起王天明寄予的藝術“厚望”的,全備的命運只有融入現(xiàn)實的生活(藝術的真實)之中,生活中的全備(如果有原型的話)才能成其為真正的(藝術的)全備。于是,王天明筆鋒一轉(zhuǎn),全備被“招安”了。
招安全備遠沒有招安宋江那么復雜,一點起碼的人格尊重就使全備感激涕零,朱小牛的一杯酒,幾樣菜,幾句安慰的話就同全備達成了協(xié)議:“你的房屋我承諾按國家征收的最高標準計算給錢,劉寡婦那里你也要幫我做工作,讓她自己拆除房屋,我適當給予補償,讓她有點利可得。這些事你幫我辦完了,我也為你做兩件事:一呢你到我指揮部上班,我按月發(fā)工資;第二呢我親自為你做媒,把劉寡婦說給你做老婆?!闭邪埠蟮娜珎洳粌H帶頭遷了自己老母親的墳(為了劉寡婦),而且用他的手段幫朱小牛大功告成。
如果說第一次接受招安是全備僅僅感到“劉寡婦太可愛了”,而朱小牛又正是以此為條件引他上鉤,那么全備的第二次接受招安就是捏住了對方的“痛腳”,漫天要價,自進染缸了。
笫二次接受招安時,周書記是明確宣布了聘請全備為“拆遷代表”,并全程參與安置房建設的。全備這個代表一上臺就玩了個偷天換日的把戲,他一方面為拆遷戶們搞來了兩萬塊錢,一方面又為工程的順利開工鋪平了道路,這第一次的弄權(quán),不僅讓他獲得了雙方的認可,而且多弄到了兩千塊錢,雖然這筆錢他“全都買炮,祝賀工地開工也算是大家的面子”,可這個頭一開,以前他所要求的透明公開就大打了折扣。全備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全備了,面對金錢美色的誘惑,面對“只要老百姓不阻工什么都好說,我們的老板把那里的業(yè)務都接下來了,不會虧待你的”交易,全備不僅丟下了他的那件舊黃軍衣,連劉寡婦也拋在了腦后,他再夢見的已經(jīng)是“女孩成了他的新娘”了……
我這里分析的只是《沃土》眾多人物中的一個,其實,正是“這一個”的代表性,讓我們看到了隔河相望的王家屋場和趙家屋場三代人價值觀的轉(zhuǎn)變,而這個轉(zhuǎn)變不正是這個時代某些人價值觀的轉(zhuǎn)變嗎?
王天明究其實還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對真理的向往是那么的執(zhí)著,于是,出現(xiàn)了一場暴雨,那場由暴雨形成的(從天而降)洪水最后沖垮了屋場,沖毀了良田,沖走了“早已挖空”的王家大山,卻沖不走劉大爺?shù)穆槭烂?,更沖不滅桌面上那兩行土得不能再土了的字:金木水火土,泥巴是師傅!這是王天明發(fā)出的警示,也是這個時代發(fā)出的嘆惜!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