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勃
富勒繼承了這種遠古理念并對其進行了重新表述:法律必須保持其道德的取向,以便引導人類過上真正有意義的美好生活
在思想史上,古典的寫作風格是寓言式的。無論是東方的老子和莊子,還是西方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是善于運用寓言闡述大義的行家。近代以來,類似的寫作方法在學術界尤其是法學界非常罕見,哈佛法學院的富勒是一個例外,他所講述的最著名的寓言可能要算“洞穴探險者奇案”,通過這一寓言式的虛構案例,富勒探討了法律與道德、法官在民主社會中的角色、法律解釋的原則和方法等重大法理學問題。
西元4299年,在紐卡斯國境內,洞穴探險者協會的五位成員被困在一個深達500米的山洞之中。被困者和外界取得聯系,獲悉救援進展緩慢且艱難,已有十個救援人員因此而犧牲,救援到達尚需時日。被困者已經饑餓難忍,瀕于死亡,為了活下去,他們同意以擲骰子的辦法吃掉一個人,威特莫爾因而被抽中并吃掉。獲救之后,四位幸存者被指控謀殺,初審法院判決其有罪并處以死刑,四位被告不服提出上訴。借紐卡斯國最高法院五位大法官之口,針對此案,富勒表述了流行的法理學觀點。
特魯派尼法官和基恩法官屬于法律實證主義者,主張尊重法律條文的權威性。法典規(guī)定:“任何人故意剝奪了他人的生命都必須被判處死刑。”對于法官而言,忠實于法典是其基本的職業(yè)操守,盡管同情心會促使他們體諒這些人當時所處的悲慘境地,但法律條文不允許有任何例外,法官不應適用自己的道德觀念。因而,他們主張被告有罪。
福斯特法官秉持自然法的傳統(tǒng)觀點,認為應該宣布被告無罪。首先,被困于人跡罕至的山洞使他們脫離了“人類社會”,進入了“自然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生存的需要成了唯一的法則,這就是自然法。在這一自然狀態(tài)中,五位探險者按照公平的方式締結了一項契約,而該契約應被視為法律并得到遵守。
其次,即使認為紐卡斯國的法律有能力穿透500米的巖石而適用于這些被困者,但法官也必須考慮法律的目的和精神,而不僅僅是冰冷的文字。任何實定法的規(guī)定,不論是法典還是判例,都應該根據它顯而易見的正當的目的進行合理解釋。若是法律有缺陷時,法官也應該有智商和勇氣去彌補,糾正明顯的立法錯誤和疏漏,這不會取代立法者的意志,只是使其意志得到更充分的實現。
漢迪法官也贊成被告無罪,他的理由代表了法社會學的觀點。在他看來,法律來源于社會,調整著生活,因而應當體現“效率和常識”。法官應當面對社會現實和具體生活,避免形式主義,因而,審判必須參考公共輿論和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在本案中,考慮到大多數的民眾認為應當寬恕被告,考慮到申請行政赦免的復雜和艱難,因而,宣告被告無罪,應是法官的最佳選擇。
在完全不同的觀點和理由之間,唐丁法官左右為難:一方面,如果饑餓不能成為盜竊食物的正當理由,又怎么能夠成為被告殺人并以之為食的正當理由呢?另一方面,當要宣布被告有罪時,這樣的觀點又是何其荒謬,這些將被處死的被告可是用十個英雄的性命為代價換得的啊。發(fā)現自己無法在情感和理智之間找到平衡,發(fā)現自己陷入價值沖突無法自拔,唐丁法官無奈地宣布不對此案表達意見。
這個以真實案例為基礎的寓言故事,涉及的問題很多,但核心的爭議在于法律與道德的沖突。實證主義者出于對成文法權威性的堅守,主張在法律中驅逐價值因素,而自然法學說則認為,法律中一定有著某種目的,這種目的引領和約束著立法和司法,保障法律不至于墮落和敗壞。
作為戰(zhàn)后自然法學說的代表人物,富勒的觀點基本與福斯特法官一致:法律“致力于維護和促進人的共存并公平合理地規(guī)制他們在共同生活中形成的關系”,對法律的解釋和適用,必須將法律的目的納入考慮,否則法律便會失去其正當性。
古希臘人曾將法治視為一種美德,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法治是使人這種“城邦的動物”真正實現自我的最可靠保障。富勒繼承了這種遠古理念并對其進行了重新表述:法律必須保持其道德的取向,以便引導人類過上真正有意義的美好生活。“過美好生活不僅需要良好的意圖,哪怕這種意圖得到普遍的分享;它需要得到人類交往的牢靠底線的支持,至少在現代社會中,只有健全的法律制度才能提供這種底線?!?/p>
作者為外交學院人權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