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爾·恰佩克,生于一八九〇年,一九三八年過世,捷克小說家、劇作家。曾在布拉格查理大學(xué)學(xué)習(xí)哲學(xué),畢業(yè)后任新聞記者,并從事文學(xué)活動。他的作品堪稱捷克文學(xué)的瑰寶,富思想深度,如科學(xué)幻想戲劇《羅素姆萬能機(jī)器人》、科幻小說《鯢魚之亂》等,又寫了不少老少咸宜的作品,如《小狗杰西卡》《九個童話故事》等。它們不僅是捷克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也是世界文學(xué)的精品。
序言
“是嗎?”波佩爾老先生驚呼,“那么,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動脈硬化。”醫(yī)生表情嚴(yán)肅地說了一句。他本想再說一下死者的年齡,但是斜眼看了一眼那位老先生之后,還是保持了緘默。
波佩爾先生思索了一會兒。謝天謝地,就現(xiàn)在的情況而言,一切都還是井然有序的;他覺得沒有什么證據(jù)能夠直接指向什么。“所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心不在焉地重復(fù)著?!暗撬€不到七十歲呀,他比我還年輕幾歲呢。我認(rèn)識他……我們以前還是同學(xué)呢。但是畢業(yè)之后我很多年沒見過他,直到他來到布拉格,進(jìn)了交通部,我們才重新聯(lián)系上。我基本上每年能見他那么一兩次。多么誠實的好人啊!”
醫(yī)生說:“他的確是個好人?!彼匕岩恍≈γ倒褰壴谝桓髯由??!拔业谝淮我娝窃谶@個花園里。他隔著柵欄跟我說:‘打擾了,請問你那邊開著花的是哪種海棠?。俊艺f:‘喔,那是垂絲海棠。’然后邀請他到我的花園里。你知道兩個愛好園藝的人待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有時,看到我不忙的時候他就會過來,我們只聊些花花草草。我不知道他是誰,做什么的,直到他派人來叫我。那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很不好了。但是他的小花園打理得確實不錯?!?/p>
“聽起來倒是很像他,”波佩爾先生說道,“自打我認(rèn)識他起,他就是個平凡而勤懇的人,頂好的公務(wù)員。事實上,現(xiàn)今像他這么好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你說是吧?”
醫(yī)生突然說道:“他寫了下來?!?/p>
“他把什么寫了下來?”
“他自己的人生。去年在我家里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幾本著名的傳記,他說應(yīng)該有人寫一寫平凡人的一生。當(dāng)他的健康狀況惡化的時候,他開始著手寫自己的一生。在……在臨終前,他把寫的自傳交給了我。可能是他沒有別的人可以托付了吧。”醫(yī)生猶豫了一會兒?!凹热荒闶撬呐笥眩矣X得你或許可以看看?!?/p>
老波佩爾有些感動了?!澳钦媸翘昧?,你知道我愿意為他做這些事……”很顯然,對他來說,這就像是為亡者提供服務(wù)一樣?!八?,我可憐的老伙計,他為自己寫了自傳!”
“我這就去給你拿?!贬t(yī)生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一棵玫瑰底下拔出一根吸根?!翱矗@根枝很可能會長成歐石楠。我們要一直關(guān)注,拔掉其它的玫瑰,野生的那些。”醫(yī)生站起身來,心不在焉地說:“噢,我答應(yīng)讓你看他的手稿的。”然而在離開之前,他又環(huán)視了一下他的花園,似乎有些不情愿。
所以,他已經(jīng)死了,這位老先生沉思著。當(dāng)一個十分平凡的人知道如何去做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一定也十分平凡的。但是可以確信的是,他并不想走——或許正因如此他才為自己寫了傳記,因為他喜歡自己的人生。誰能想到呢: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砰的一下,就死了。
“喏,這就是?!贬t(yī)生說道。這是一摞整潔的、仔細(xì)的用帶子捆好的手稿,就像一沓完整的契約。波佩爾先生顫抖著雙手接過手稿,翻開了前面的幾頁?!皩懙每烧嫫涟?,”他近乎虔誠地低聲說道,“你能夠從中看出一個老官員的痕跡;在他那個年代,先生,還沒有打字機(jī)呢,所有的文稿都要手寫。在那個時候,能寫一手漂亮的好字是非常重要的。”
醫(yī)生嘟囔道:“后面寫得就沒有那么好看了。那時他一直在趕時間,涂抹掉了很多,連筆跡都不是很順暢了。”
波佩爾先生感覺,閱讀一位亡者的手記很是奇怪,就好像是去觸摸一個死人的手,就連筆跡里都有一些死亡的味道。我不應(yīng)該把它帶回家去讀。我就不該說我想讀。
波佩爾先生不確定地問道:“它值得一讀嗎?”
醫(yī)生只是聳了聳肩。
第一章
三天前,我跪在小花園的一叢礬根草旁,想要為花除草。突然我感到一陣暈眩,不過這是很正常的,我經(jīng)常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正是這種暈眩使我的目之所及更加的絢爛:白色的繡線菊掩在礬根草的紅葉后,一切都是那么的美麗,近乎有些神秘,甚至讓我有些得意忘形。兩碼以外的石頭上站著一只小鳥,它的頭轉(zhuǎn)向一邊,用一只眼睛看著我,好像在問:你是誰?我甚至不敢呼吸。我怕自己會把它嚇跑。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但是突然間,它來了。我不知該如何描述,但那是一種強(qiáng)烈而十分確定的、死亡的感覺。
真的,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表達(dá)方式。我覺得自己在為活下去而努力掙扎,但是現(xiàn)在唯一能夠確定的卻是一種巨大的焦慮感。當(dāng)這種感覺逐漸消逝的時候,我仍舊跪在地上,然而我的手里卻滿是腐爛的樹葉。它如海浪般涌過,留給我的哀傷卻不是那么的難過。我感覺到自己的腿在以一種奇怪的頻率顫抖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坐下,閉著眼,對自己說:好吧,就是現(xiàn)在了,死亡就在這里了。 然而我并不害怕,只是有點驚訝,我知道每個人都會有歸土的那一天。然后我鼓起勇氣睜開眼睛,轉(zhuǎn)動著我的頭。天啊,多么美麗的花園?。≡诖酥?,我從未、從未覺得它有如此美麗;我別無所求,只要像現(xiàn)在一樣坐著,看著天空的光影變幻,看著花園里盛開的繡線菊,看著一只黑鶇費盡心思地去捉一條蚯蚓。很久以前,昨天,我便下定決心,要在下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鏟除那兩簇得了霉病的燕草,再種上新的花草。但現(xiàn)在看來這個心愿很有可能無法實現(xiàn)了。來年的時候,這些植物會像得了麻風(fēng)病一樣變得丑陋不堪。我感到很遺憾。事實上,我對很多事情都感到遺憾。無論如何,我都為自己不得不離開而感到一絲絲難過。
我有些擔(dān)心,或許我該提前告訴我的管家一聲。管家是位很好的女士,雖然她一激動就像一只咯咯叫的母雞,也會因為恐懼而到處亂跑;她一哭起來整張臉都會腫,也會弄掉她手里的所有東西。但是這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解決問題的方法越溫和效果就會越好。我松了一口氣,心里想,我必須把自己的東西都整理好。感謝上帝,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還有事情可以做。像我這樣的一個鰥夫和已經(jīng)退休的人,要把現(xiàn)存的東西整理好,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工作,不是嗎?很有可能我將無法再栽種燕草,也無法在冬天把伏牛花枝干上的腐木砍掉。但是我的抽屜將會十分整潔,不會有任何跡象表明我還有什么工作沒有完成。
我把那個時刻的細(xì)節(jié)記下來,就是為了提醒自己,那種沖動究竟是如何以及為何冒了出來,從而讓我把自己的東西整理清楚。我甚至有種感覺,感覺自己之前曾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而且不止一次。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無論何時我的工作被調(diào)動,我都會整理好辦公桌,不會留下任何未完成的、雜亂無章的東西。最后一次,也就是我退休之前,對于所有東西,我都整理、檢查了十幾次,一頁頁地翻看文件、一次次地歸置物品。我還是憂心忡忡,害怕有什么東西放在了錯誤的位置,或者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完成。在工作了這么多年之后,我的放手是為了后面的休息;但是我的心情卻十分的沉重,以至于在后面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依舊擔(dān)心自己是否把什么東西放錯了位置隨后忘了,又或是忘記了去核對什么。
這種經(jīng)歷我有過很多次,所以在這最后一次,我毫無畏懼,因為自己在做跟之前類似的事情。我不再害怕,而死亡所帶來的驚訝情緒也因為對工作的熟悉和親密而慢慢演化成了釋然。在我看來,人們把死亡說成跟睡覺或休息類似,不過是用自己所熟悉的事物給它找一種偽裝。他們希望遇到那些過世的老友,從而讓自己不再懼怕踏入那片未知之地;也或許他們說出自己最后的心愿、立下遺囑,也只是因為有了這些,死亡就變成了一個重要的經(jīng)濟(jì)事件。因此,死亡沒有什么好怕的。我們面臨的這一切跟我們平日里所熟悉的事情非常相似。我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東西歸置好,不多,也不少。感謝上帝,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兩天以來,我一直都在整理自己的文件;現(xiàn)在它們都整整齊齊地用帶子綁著摞在了一起。這里有我一生的證件,從我小學(xué)得的第一個第一名開始。上帝啊,我驕傲地拿了多少個第一回家??!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把這些榮譽(yù)帶回家的時候,我的父親會用他胖胖的大手輕輕地拍著我的頭,有些激動地說:“加油,我的寶貝!”我的洗禮證、房產(chǎn)證、結(jié)婚證、任命書,一切都按順序排好了,沒有任何遺漏。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按阿拉伯?dāng)?shù)字或字母順序歸檔。我的亡妻寫給我的所有信件,數(shù)量不是很多,因為我們很少分開,而且分開的時間很短。還有一些信是朋友們寄來的。就這么多了。在我的抽屜里只有那么整理好的幾捆。唯一沒做的事就是找一張紙,寫上我的請愿書:A B,退休政府官員,請求被調(diào)往另一個世界。參見文檔A至Z。
我忙于整理文件的那兩天,世界安靜而近乎珍貴,除了心臟的疼痛,我感覺好受多了——或許是因為安靜的作用。一間背陰而涼爽的房間,窗外是嘰嘰喳喳的鳥叫,面前的桌子上是些令人感動的舊文件:書法學(xué)校的獲獎證書,妻子少女時期的筆跡,還有些硬邦邦的官方文件——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東西讓自己翻閱和整理,但我的生活十分簡單,而我又喜歡井井有條的生活,從來不保留沒用的文件。上帝啊,再沒有東西可以收拾了。多么簡單而平凡的一生?。?/p>
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了,但是在我的心里——我該怎么說呢?——還升騰著一種對秩序的狂熱。沒必要再給鐘上緊發(fā)條了,幾分鐘之前剛剛上過;也沒有必要再次打開我的抽屜看看是否落下了什么東西。我在想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那些辦公室:有沒有什么東西我明明沒做完就打包了呢?不一會兒,我又想起了那只小鳥,用一只眼睛盯著我,似乎問:“哦,你是誰?”好吧,一切都收拾停妥,就像是要去旅行,只差攔一輛出租車了。突然間,你又感覺到了一種孤獨,你不知道接下來去做什么。你滿是狐疑地環(huán)顧四周,害怕自己落下了什么。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心神不寧。我在尋找可以收拾的什么東西,卻實在沒什么可收拾的了,只有那種害怕自己落下什么重要事情而帶來的不安。多么愚蠢的事情啊,但是它卻慢慢膨脹為一種焦慮,就像是壓在心臟的一種生理性的沮喪。的確,接下來沒什么東西需要整理了,但是然后呢?于是,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把我的一生整理一下,就這么辦。說做就做,我要把它寫下來,然后整理、歸檔、打包。
起初我差點因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笑出聲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問你,這有什么意義嗎?寫出來又該如何處置?我寫了給誰看?如此平凡的生活,又有什么可寫的呢?但是我明白,那時我就已經(jīng)決定要寫了,我的推脫只是出于一種謙虛或者什么東西。當(dāng)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附近住著一位老婦人。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母親就會讓我到她那里去拿。這個人面目丑陋、深居簡出,你從來看不到她走在街上或者跟別人交談。孩子們都有些怕她,因為她從來都是那么的孤單和孤獨。有一次,母親對我說:“現(xiàn)在你絕對不能進(jìn)去。一位牧師正在陪著她,聽她的懺悔?!蔽覍嵲跓o法想象,一個如此孤獨的老婦人會懺悔些什么。我記得自己把鼻子緊緊地貼著她的窗戶玻璃上,看她如何懺悔。牧師在她的家里待了很久,沒完沒了,因而顯得格外神秘。之后,當(dāng)我走進(jìn)她家的時候,她雙眼緊閉躺在床上,面容平靜,甚至還有一絲喜悅。這讓我覺得很是不安。我冒出一句話:“您需要什么嗎?”她只是搖了搖頭?,F(xiàn)在我知道了,她那時也把她的人生整理好了,其中也包括彌留之際的最后一道圣禮。
第二章
確實如此。為什么就不能有一本記錄平凡生活的傳記呢?首先,這是關(guān)于我個人生活的記述。如果有人能聽的話,或許我就沒有必要把它一一寫下來了。一些久遠(yuǎn)的回憶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你的談話里,即便只是關(guān)于你的母親過去經(jīng)常做些什么飯菜。每當(dāng)我提到類似的事情,我的女管家都會一臉同情地點點頭,就好像在說:“對,沒錯,你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蔽颐靼?,但我的生活也很艱難。你無法跟她談?wù)撨@樣一些尋常事。她的性情太過憂郁,她企圖在所有事物中尋找感性的東西。而其他人,一聽到別人的陳年往事便會心不在焉、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繼而打斷談話說:好吧,我們那時候,在我年輕的時候,是這樣這樣的。我還有一種感覺,就是人們都有些吹噓自己的往事。他們堅稱自己在年少的時候得過白喉病,或者經(jīng)歷過什么大風(fēng)暴,仿佛這一切都是他們個人成就的一部分?;蛟S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一種需求,去尋找人生中那些非凡的、重要的,甚至是戲劇性的事情。因此他喜歡讓人們?nèi)リP(guān)注他所經(jīng)歷的每一個事件,并且希望通過這些來提高人們對他的興趣以及崇拜感。
在我的生活中,從沒有什么非凡或者戲劇性的事情。如果有什么是需要我牢記的,那僅僅是安靜平淡,如機(jī)械般翻動的歲歲年年,直到我現(xiàn)在面對的生命的最后階段,而且,我希望它也能夠與之前一樣平淡樸實。我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我回首,我?guī)缀鯙樯砗竽菞l筆直而清晰的道路而感到快樂。它有它的美麗,就像現(xiàn)實中平坦而筆直的道路一樣,走在上面,你不可能走歪。對于這樣一條筆直而舒適的道路,我甚至感到驕傲?;仨黄?,我就能徑直看到自己的童年,再次享受它的與眾不同。多么美好、平凡而平淡的生活?。膩頉]有冒險,沒有掙扎,沒有超凡奇特的事情,也沒有悲痛的經(jīng)歷??粗?,會給你一種歡愉,更為甚者,就像是在看一臺運行平穩(wěn)的機(jī)器。它停下來的時候無聲無息,不會發(fā)出任何吱嘎的聲音。它聽天由命,默默地停了下來。因此,我的生命也該如此。
我的一生都在閱讀。我所讀過的那些傳奇的冒險經(jīng)歷、我所遇見的那些悲慘而又怪異的人物,數(shù)量之多,不勝枚舉。仿佛除了這些與眾不同、超出尋常、獨一無二的情況和機(jī)遇,再沒有什么值得討論和記錄的事情。但現(xiàn)實生活卻沒有這樣奇特的冒險,有的只是習(xí)慣法則。不同尋常、奇特非凡的只有輪子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吱嘎聲。事實上,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為普通而平凡的生活慶祝嗎?難道生命中缺少了驚險刺激、悲傷嗚咽,沒有經(jīng)歷過生命威脅的就不叫生活了嗎?相反,我們的一生完成了諸多的工作,遵守了從生到死的所有習(xí)俗。總體而言,這就是幸福的生活。我并不為過去在學(xué)究氣的田園生活中尋找到的那些瑣碎而常規(guī)的幸福而感到羞愧。
我想起了在我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上舉辦的葬禮。前排是穿著白色罩衣手拿十字架的教士;之后是樂師,锃亮的軍號、法式號角、單簧管和低音大圓號,葬禮隊伍中最為漂亮的一部分;之后是身著白短衣、頭戴蓋帽的助理牧師;后面跟著抬棺材的六個人,以及身著黑色衣服、主持葬禮的牧師。所有人都一臉嚴(yán)肅,莊重肅穆,看上去竟有些像木偶。他們的上空回蕩著葬禮進(jìn)行曲,還有軍號的喧囂聲、單簧管的嘶鳴聲和大號的深沉哀怨。這些聲響直沖云霄,灌滿了街道,城市。所有人都停止了工作,走到房前,彎腰向行進(jìn)的葬禮隊伍致敬。是誰死了?是某個國王或是公爵?人們?nèi)绱饲f嚴(yán)肅穆地運送他的遺體,他是英雄嗎?不,他是個食品雜貨商。上帝給了他永恒的榮耀。他只是一個虔誠的、正直的人,而現(xiàn)在,他最后的時刻已經(jīng)到了?;蛟S他只是一個車匠,一個毛皮商?,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這將是他們最后的旅程。我,一個少年,希望能夠成為隊伍前面的那個教士,或者,不,我更愿意成為棺材里的那個人。當(dāng)然,這與抬著放有國王遺體的棺材一樣榮耀。整個世界都低下了頭,向由這樣一位正直的鄰居所帶來的勝利行進(jìn)而致以敬意。鳴鐘敲響他的贊歌,軍號發(fā)出勝利的嗚咽,而你情愿在這神圣的、偉大的、被稱為人的偉大事物面前,彎下你的雙膝。
第三章
我的父親是個木匠。幼時最深的記憶就是在臨近作坊的院子里,我坐在溫暖的木屑堆里,玩著削下來的卷曲的木屑片。父親的助手弗蘭克經(jīng)常對著我笑,然后拿著個刨刀沖我走過來,邊走邊對我說:“過來,讓我把你的腦袋削下來。”我那時肯定是哭了,因為我的母親跑過來把我抱在了懷里。我的整個童年都被木匠作坊里獨有的那種歡快而有些吵鬧的喧囂所環(huán)繞:厚木板發(fā)出的砰砰聲、刨刀穿過樹瘤的颼颼聲、木屑相互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以及鋸子鋸開木頭的嘶嘶聲;空氣中是木頭、膠水和清漆的味道;工人們把襯衫的袖子挽起來;胖胖的父親用他那胖胖的大手握著木工專用的鉛筆在厚木板上做著記號。他的襯衫緊緊地貼在寬闊的后背上,而他整個人都撲在了他的作品上。那會是個什么東西呢?怎么,一個櫥柜啊,難道你看不出來,這里接上一塊木板,這些凹槽密合起來,就是一個櫥柜。父親用專業(yè)的大拇指滑過成品的側(cè)邊,然后是另一面。非常好,光滑得就像一面鏡子。又或者是一口棺材,但那項工作沒有那么精細(xì),只是把一些木板釘在一起,然后在上面粘上裝飾?,F(xiàn)在,伙計們,給它刷上漆,然后打磨一下,使它看起來閃閃發(fā)亮。父親不會用手去檢查一口棺材,除非是那些質(zhì)量上乘的、重量趕得上豪華鋼琴的橡木棺材。
在一摞高高的木板上面坐著一個小家伙。喔,不,其他的小孩不能坐那么高,他們沒有那么多的木板可以玩,也沒有像絲綢般閃閃發(fā)亮的木屑片。一個玻璃工人的孩子,比方說,就沒有什么可玩的,你總不能去玩玻璃吧。媽媽通常會說:“放下那些東西,你會把手劃破的?!痹俦热缫粋€油漆工的孩子,也沒什么可玩的,除非你想拿刷子把墻刷得亂七八糟;但是清漆就好多了,它更黏。但那算什么,我們有藍(lán)顏色,油漆工的孩子吹噓道,我們有全世界所有的顏色。木匠的孩子可不愿意落后。什么是顏色?不過是紙袋子里的粉末兒而已。沒錯,油漆工一邊工作一邊唱歌,但是木匠的工作會更干凈一些。旁邊的院子里住著一個陶器師,但是他沒有孩子,做陶器也是一個不錯的工作。當(dāng)輪子轉(zhuǎn)起來的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發(fā)生了。潮濕的陶土在陶器師的手里變成了形狀各異的罐子。它們在他的院子里排成一排,身體依舊有些軟。當(dāng)陶工不注意的時候,就會有個小孩把自己的手印留在上面。相反,切割石頭就沒有那么有趣了。你盯著石匠足足一個小時,只看到他輕擊帶著木把手的鑿子,但是你看不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東西,你依舊不知道他是如何用那塊石頭做出一個帶著破碎棕櫚葉的跪著的小天使的。
那個小家伙就這么高高地坐在一摞木板上。木板摞得跟老李子樹的樹梢那么高。你可以用兩只手抓住李子樹,不一會兒就坐在了它分叉的樹枝上。這里更高,高得甚至有點令人暈眩?,F(xiàn)在,這個孩子已經(jīng)不屬于木匠的院子。他擁有了自己的一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的聯(lián)系只靠一根樹枝。這是一件讓人有些興奮的事情。爸爸和媽媽不能來這里,甚至連工人弗蘭克都無法接近。小男孩第一次嘗到了孤單的甘甜。其實他還有其他的個人世界,比如長短木板之間隔出來的那個小小洞穴,里面有天花板和墻壁,聞起來還有松香和木頭熱熱的味道。沒有人會把自己擠進(jìn)那里去,但是對于小小的他,對于他的神秘世界來說,那個空間已經(jīng)足夠了。他用一些小木棍插在地上當(dāng)籬笆,用木屑填滿縫隙,在籬笆里面撒上一把五顏六色的豆子。這些是母雞。那個最大的豆子,帶花紋的那個,是公雞。當(dāng)然,木匠的院子后面的確也有真的圍欄,里面也有真的咯咯叫的母雞,還有一只單腿獨立、用冒火的眼神環(huán)視四周的真正的金色公雞,但這都不是重點。一個孩子蹲伏在他的小小幻覺前,灑下木屑,用低低的聲音叫道:咕,咕,咕!這是他的農(nóng)場,而你們大人要假裝什么都看不到。如果看了,你們會毀了它的迷人之處。
然而大人們畢竟是有他們的長處的。比如說,當(dāng)正午的鐘聲從教堂的塔樓里傳來的時候,工人們便會停下手里的工作,從切割到一半的木板里抽出鋸子,坐在一摞木板上吃午餐。小家伙會爬到弗蘭克那寬厚的背上,跨坐在他汗淋淋的脖子上。這是他假定的特權(quán),也是一天中最值得自豪的時刻。打起架來,弗蘭克可是個危險人物。有一次他還咬了別人的耳朵,但是小家伙并不知道這些。他崇拜弗蘭克,因為他的強(qiáng)壯,也因為自己能夠在午餐時騎到他的脖子上稱王。還有一個工人,人們叫他馬蒂納克先生。他生性安靜、身材消瘦,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胡子很長,一直垂了下來。小男孩不能和他一起玩,因為大人們說他有肺病。小孩子還不知道肺病是什么,但是他總覺得有點尷尬,或者是害怕,尤其是當(dāng)馬蒂納克先生用那雙好看的眼睛友好地看著他的時候。
當(dāng)然,也會有機(jī)會去往別人的世界。媽媽說:“孩子,去面包店替我買些面包回來。”面包師是個胖胖的男人,身上沾滿了面粉。有時人們能夠透過面包店的窗戶看見他繞著一個大面盆跑來跑去,攪拌著、揉捏著面團(tuán)。誰能想到他這樣一個高大的胖男人會這樣圍著面團(tuán)打轉(zhuǎn),拖鞋還不停地拍打著腳后跟。小孩子捧著一條還冒熱氣的面包回家,就像捧著什么圣物一樣,赤裸的雙腳踩在溫暖的泥土路上,鼻子癡迷地聞著面包里散發(fā)出來的迷人香氣。或者是被打發(fā)到肉店里買肉??植赖?、血淋淋的肉從鉤子上垂下來。屠夫和他的妻子滿臉放光。他們用刀麻利地把肉和粉紅色的骨頭分開,又把肉放在秤上。奇怪的是他們居然不會切到自己的手指頭!但是在雜貨店就不一樣了。那里充滿了姜和姜餅以及其它類似的東西的味道。雜貨店老板娘說起話來聲音很低,也很溫柔。她會把香料分成很小的分量。為了給你找點事兒,他們還會給你兩個核桃,通常一個是壞的,有點縮水,然而都無所謂,只要它有個殼——起碼你能跺上一腳,聽到“砰”的一聲。
我記得這些人,而現(xiàn)在他們早已過世很久了。我真希望能跟以前一樣再見他們一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在里面有著他們自己神秘的工作,而每一件作品也可以視作是一個世界:不同的制作材料,不同的制作流程。星期天是奇怪的,因為那時大人們都不會穿工作服,也不會把袖子擼起來。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所有人看起來都幾乎一樣。不知怎的,我感覺他們看起來怪怪的,也很陌生。有時候父親會讓我拿著壺去打啤酒,而當(dāng)?shù)曛魍茐乩锕酀M泡沫的時候,我會偷偷地往角落里看:桌子邊坐著屠夫、面包師、理發(fā)師,有時警官也會加入。他很胖,衣服的扣子解開著,坐在那兒大聲地說著什么,他的槍就抵著墻邊放著。我奇怪于他們離開自己的院子和店鋪的樣子。在我看來,這有些不合情理,不合規(guī)矩?,F(xiàn)在我知道了,那些其實是我看到他們彼此封閉的世界相互交集而產(chǎn)生的困惑和神秘感。也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感覺他們是大吵大嚷,因為他們是在打亂一些秩序。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世界,一個關(guān)于自己的作品的世界。他們中的一些成了禁忌,比如馬蒂納克先生,再比如那個在教區(qū)街道上大喊大叫的傻瓜,還有那個離群索居的石匠,因為他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巫師。在大人們那些彼此迥異的世界里,孩子保留著他自己小小的天地。他有他的樹,他用木條做的小柵欄,他在木板中間發(fā)現(xiàn)的小空間。這些都是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快樂的神秘場所,而他從來不會跟任何人分享。他蹲在地上,屏住呼吸——而現(xiàn)在的一切都?xì)w于一陣巨大的、愜意的咆哮中:木板的撞擊、潮濕的瓷器的騷動、石匠家里傳來的敲打、焊鍋匠那里瓶瓶罐罐的撞擊。鐵砧在鐵匠鋪里叮當(dāng)作響;有人在敲打鐮刀;不知道哪里傳來了嬰兒的啼哭;孩子們在遠(yuǎn)處大聲喊著;母雞歡快地咯咯叫著;媽媽站在門階上呼喊:“你在哪兒呢?”你覺得那只是個小村落,但那也是整個的生活。就像是一條大河,你跳上自己的小船,不聲不響地,讓它搖晃著帶你離開,直到你猛然回頭,感到的幾乎是害怕。要躲開所有的人——哪怕是遠(yuǎn)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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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我內(nèi)心有一些東西是我知道的,那是我的父親,也有一些是我感覺到的,那是我的母親。但是在父親和母親的內(nèi)心,他們的父親和母親同樣繼續(xù)存在著。關(guān)于他們我?guī)缀跻粺o所知。只有一個祖父,聽他們說,是個超級花花公子,招惹所有的女人和朋友們。還有一個祖母,是個謙卑的、虔誠的女人。也許,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于我的內(nèi)心,那群人中的一些成員就展現(xiàn)著他們的特征。也許我們內(nèi)心的那群人就是我們好幾代的祖先,天知道有多少代。那個浪漫的人,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那個教堂門口的乞丐也許是那個虔誠的祖母,而那個英雄也許是那個祖父,一個嗜酒之徒、一個流氓,誰知道呢?現(xiàn)在我為不能更多地了解我的祖先們而感到遺憾。要是我知道他們曾是什么樣的人、知道他們的結(jié)婚對象該多好啊。從中我們就會了解到所有的事情。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世世代代在增加的人的總合。也許我們正在為那種無限的演變而感到困惑,所以我們想要逃離。我們接受一部分群體的自我,好讓我們不那么困惑。
天知道為什么我必須想起我的小兄弟,盡管他一生下來就死了。他可能會是什么樣呢?這個念頭讓我煩惱??隙ㄅc我十分不同,兄弟們從來都是不一樣的。然而他和我有著相同的父母,相同的遺傳基因。他將會在同一個木匠作坊長大,旁邊會有同一個學(xué)徒弗蘭克,也有同一個馬蒂納克先生與他為伴。同樣的,他也許比我有才華,或者更加頑強(qiáng)。他也許會更加成功,或者沒那么成功,誰又能預(yù)見呢?很顯然,他將會從伴隨我們來到世上的眾多可能性中選擇其它的可能性。他將會是個與我十分不同的人。也許從生物學(xué)角度上來說,我們生下來就是個復(fù)合體,就像是那一群人,只是后來,通過發(fā)展、環(huán)境、境遇,我們也就慢慢演變成了一個人。當(dāng)然了,我的小兄弟將會實現(xiàn)那時候我能力所不能及的可能性,而或許我也會在這些可能性中發(fā)現(xiàn)許多存在于我身上的可能性。
當(dāng)想到生活中的那種不確定性,你會感到很可怕。幾百萬個生殖細(xì)胞中的另外兩個如果相遇,那么將會是另外一個人,就不會是我自己,而是某個未知的兄弟。上帝才知道他將會是個多么奇怪的家伙。那些成千上萬,或者幾百萬個可能兄弟中的又一個可能會出生,好吧,是我抓鬮配上了,而他們陷入了困境。怎么辦呢?我們不能全都出生啊。假如我們心中的大多數(shù)生命是那群可能的、未出生的兄弟們,情況會是怎樣的呢?也許他們中的一個會成為木匠,另一個會成為英雄。一個會功成名就,另一個將活得像教堂門口的乞丐。他們不只是我自己的了,也是各個兄弟們的可能性!也許我為我的人生簡單做出的選擇是我們的,屬于很久以前活著又死了的我們,屬于甚至還沒出生的、僅僅可能出生的我們。天哪,一個可怕的想法,可怕而美麗。那個我十分了解的、熟透于心的普通人生歷程突然間變得十分不一樣了,它看起來極其龐大、極其神秘。它不是我,它是我們。你甚至不知道,朋友,你活了多少個人生!
· · · · ·
是的,現(xiàn)在我們都在這兒了,我們充滿了整個空間。所以,瞧,我們整個的家族,可是你們是如何全都記得我呢?
好了,我們是來告別的。你知道——
什么?
好吧,我們走之前再說一句。你這一生做得非常不錯。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們,我的朋友們!你們必須原諒我,我不知道你們會來——
家具不錯啊,孩子。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是的,爸爸。
我看得出來,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好。我為你感到非常高興。
我的唯一,我的小家伙,你看起來多么糟糕??!你是怎么了?
啊,那是母親!媽媽,媽媽,你知道么,我的心臟出了問題。
哦,天啊,你的心臟么?瞧,我也是心臟有問題。遺傳自我的父親。
那么他不在了么?
他在。他,要知道,是那個壞祖父。是他,我可憐的孩子。他的靈魂常常在這兒出沒,它就在我們家里。
出來見我吧,討厭的祖父!那么就是你了,那個流氓?誰會想到你是流氓呢!
好吧,別介意。誰會想到你是流氓呢!流氓也在你的內(nèi)心啊。
但是不在媽媽的內(nèi)心。
你會信么,在一個女人的內(nèi)心!那可不適合女人,不是么?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年輕人總得到處談情說愛啊。
哦,這對你來說好簡單啊,祖父!
是啊,我是個真正的男人,孩子。好吧,那又怎么樣,有時候我得有自己的樂趣。
那你就揪著祖母的頭發(fā)在地板上拖。
是的,是那樣。
所以,你瞧,后來他們罵我,說我想勒死我已故的妻子!這源自你,祖父。
但是你沒有得到我的力氣,孩子。你的本性更多來自女人。這就是為什么這個想法在你的內(nèi)心……那么奇怪、那么偷偷摸摸。
你可能是對的。所以,瞧瞧這事整的,來自女人!那么是你了,找了那個謙卑、虔誠的祖母當(dāng)老婆?
根本不是。我找的是那個愉快的祖母。你沒聽說過她么?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她是那個充滿樂趣的、愉快的祖母。
我是那個愉快的祖母。你還記得你是怎么樣戲弄那個打字員的么?那就來自我。
那么那個謙卑的、令人尊敬的男人又來自誰那兒?
那也來自我,孩子。我受了那個卑鄙的祖父很多苦,抱怨是沒有用的。你必須有耐心,那么,你就會適應(yīng)。
那么另一個祖母是什么樣的呢,那個虔誠的、圣潔的祖母?
她啊,可憐的孩子,是一個邪惡的女人。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嫉妒,以及貪婪,這就是為什么她把自己打造成圣徒。你從她那兒得到了那些,不是么?
什么?
哎呀,你嫉妒所有人、想要成為他們中最好的那個,我可憐的小寶貝。
那么我從另一個祖父那里又得到了什么呢?
也許是那個為人服務(wù)。那個人,我的孩子,更是一個奴隸,他不得不為一個地主做仆人的工作,就像他的父親和祖父那樣。
那么那個詩人是從誰那兒來的?
詩人?那不是我們家的。
那么那個英雄呢?
沒有英雄。我們,我的孩子,全都是普通人。哎呀,難道我們不是嗎?我們不是像村落里的守夜人一樣數(shù)不勝數(shù)么?
您說得對,祖母,您說得對,像為村莊守夜的人一樣多。那么一個人生下來應(yīng)該不是如此多人的平均數(shù)!他從每個人那里得到某種特點,聚在一起,這是多么普通和平均啊——感謝上帝!
感謝上帝!
感謝上帝,我是那個普通的男人。確實,里面蘊(yùn)含著巨大的你們,所有的你們,如此多的你們,與主同在!
阿門。
有那么多的我們——像村莊守夜的人們。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呀,就像一個大型節(jié)日活動!你不會說,天哪,你甚至不會想到,生活是——這樣的榮耀!
· · · · ·
那我們呢,你可能的兄弟們?
你們在哪兒?我看不到你們——
是啊,你看不到我們,我們只能被想象出來。例如——
什么,還要舉例子?
例如,我應(yīng)該是個木匠,從父親那里接管作坊。你不覺得到現(xiàn)在那應(yīng)該會是一個大工廠了么,有二十個工人——還有那么多的機(jī)器!我們將不得不買下那個陶工的院子來擴(kuò)大場地,不管怎樣,不再有那個制陶工的作坊了。
爸爸曾那么想過。
他當(dāng)然想過,但那時他沒有兒子當(dāng)木工!很遺憾。畢竟,當(dāng)木工也不錯。
是啊。
但不適合我,我應(yīng)該成為別的什么人。朋友,我應(yīng)該會讓那個油漆工的兒子看看我的厲害!弗蘭克將會教我怎么格斗,應(yīng)該就是那樣。他會找到方法,打敗油漆工的兒子!
那么你會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其實都一樣。用鎬打碎石頭,就我所知,光著背,往手心吐唾沫,然后砸。那些肌肉,兄弟們,你們會看到的。
一邊兒待著去,居然砸石頭!我要去美國或者別的地方。不只是夢想著冒險,那都是空談。去試試,該死的,去試試你的運氣,出發(fā),到大千世界中去。至少你享受了,還能長見識。
享受——和女人在一起你才能享受。我應(yīng)該讓她們享受,對吧,兄弟們?不管她是個蕩婦還是穿花呢套裝的公主——
那個食堂的女人么?
那個乳房墜到肚皮上的食堂女人。
那個橋上的妓女呢?
她也算,兄弟。她一定曾經(jīng)——哎喲!呵!不得了!
那么那個……瞪著受到驚嚇的眼睛的小姑娘呢?
那個姑娘很特別,很特別。我不應(yīng)該放過她!總之。啊,我應(yīng)該找點樂子。
那么你呢?
我,什么都不想。
你想當(dāng)什么?
嗯,沒什么,什么都不想當(dāng)。就這么著,你不明白么。
你要乞討么?
也許差不多吧。
你呢?
我?……我二十三歲時會死去。肯定的。
那么你應(yīng)該還沒有享受什么吧?
是啊。不過就因為這個,所有人都會同情我。
嗯,想到在戰(zhàn)爭期間我應(yīng)該會被殺害。天哪,這很愚蠢,不過,不管怎樣你是和同志們在一起。當(dāng)你要一命嗚呼時,至少你們?nèi)技悠饋?,激動得如此可怕、美好,仿佛你們在朝某人的臉上吐口水。你這個畜生,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們沒有人愿意成為詩人么?
呸!你一開口,就說了個高雅的。你算什么啊,你幾乎是我們中最弱的,你做不了那些我們——算了,你能記得我們就算不錯了,兄弟。畢竟,我們都是同一血脈。你,乞丐、冒險家、木匠、惡棍,還有浪子,倒在戰(zhàn)爭中的那個,還有過早就死了的——
我們都是同一血脈。
所有人。兄弟,你看到那個不可能是你兄弟的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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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復(fù)合體,每個人都是消失在看不見的遠(yuǎn)方的主體??纯茨阕约喊?,朋友,你幾乎是人類的全部!這就是事情如此可怕的地方:當(dāng)你犯錯,責(zé)備會落到他們所有人的頭上,那個巨大的主體承擔(dān)著你所有的痛苦與狹隘。你不能,你不能領(lǐng)著這么多的人走上恥辱與虛榮之路。你就是那個自我。你在領(lǐng)導(dǎo),你為他們負(fù)責(zé)。人們對你的期望是帶領(lǐng)所有人到達(dá)某個目的地。
是啊,但是當(dāng)有如此多的生活、如此多的可能性,我又能怎么辦呢?我能拉著他們所有人的手來領(lǐng)導(dǎo)么?我應(yīng)該永遠(yuǎn)觀察我自己,把我的生活翻過來倒過去么?——沒有什么被遺漏的吧?難道我沒有可能會遺漏某個小不點么?可能他是蹲著,上帝才知道為什么,藏在別人的后面。我需要偶爾從內(nèi)心里拽出某個可能的腐壞胚芽么?不過你至少能很好地辨認(rèn)出五六個這樣的生活,然后用名字召喚,那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對一個完整的人生來說,每一個都足夠了——為什么還要尋找呢?如果繼續(xù)尋找,你甚至都無法生活了,而只是在你內(nèi)心翻來找去。
所以別再管翻找這件事了,它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你沒有看到所有人都像你一樣么,不管他們是什么。沒有看到他們也是主體么?但是你甚至不知道你們所有人和他們有什么共同之處。只需要看看——確實,他們的人生也是你內(nèi)心那些無數(shù)可能的人生中的一個!甚至你也可能成為其他人,你可以是一個紳士,或一個乞丐,或一個光著背的勞工。你可以是那個陶工,或者那個面包師,或者那個臉上的果醬從一只耳朵涂到另一只耳朵的九個孩子的父親。你是所有這些人,因為在你的內(nèi)心有那些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你可以看著所有的人,在他們的內(nèi)心辨別所有你內(nèi)心的人。每個人都過著你的某些生活,甚至那個衣衫襤褸的、被憲兵用手銬帶走的那位,還有那位博學(xué)而安靜的燈房管理員,以及那個醉醺醺的、借酒澆愁的上尉——每一個人。看,仔細(xì)看看,這樣最終就能看到所有你可能成為的人。如果你堅持尋找,你會看到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你自己的碎片,那么你就會在他的內(nèi)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你真正的鄰居。
是的,就像那樣,感謝上帝,就像那樣。我不再是如此孤單的一個人。我的朋友們,我不能再走在你們中間,我不能再近距離地觀察你們了,我只能透過窗戶向外看——也許會有人經(jīng)過——一個郵遞員,或者一個去上學(xué)的小孩,或者一個路人,或者一個乞丐,或者那個年輕人可能會和他的女朋友走這條路。他們會頭碰著頭,他們甚至不愿意抬頭看向我的門,而我甚至也不能再站在窗前了。我的腿腫得那么厲害,沒有了生命跡象,它們好像在變冷。但是我仍然能夠想起人們,不管我認(rèn)識的還是不認(rèn)識的——他們就像為村莊守夜的人一樣數(shù)不勝數(shù),如此龐大的主體!天哪,這么多的人!不管你是誰,我認(rèn)得你,因為我們確實幾乎是平等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一個人都過著其他的可能性。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那數(shù)不清的自我。即使我恨你,我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離我是多么的近。我會像愛我自己一樣去愛我的鄰居,我會像怕我自己一樣害怕我的鄰居,我會像抗拒自己一樣抗拒他們。我會感受到他的負(fù)擔(dān),我會為他的痛苦而煩惱,我會為他遭受的不公而抱怨。我離得越近,就越能發(fā)現(xiàn)我自己。我會對自我主義者們加以限制,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自我主義者。我會照顧病人,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病人。我不會從教堂門口的乞丐面前經(jīng)過,因為我和他一樣貧窮。我會和所有勞動的人交朋友,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是我可以理解的樣子。在他們的人生中我了解得越多,我自己的人生就會越圓滿。我會成為我可能成為的一切,而那些可能也最終變成現(xiàn)實。我越接近死亡,那個限制我的自我就越小。不過,確實,那個自我就像賊的一盞小燈——除了燈光自身范圍內(nèi)的事物,什么都沒有。但是現(xiàn)在你,你,你,你們?nèi)绱酥?,我們就像為村莊守夜的人一樣多。天哪,有其他的人存在,這個世界變得多大??!人始終不肯承認(rèn)世界是這么大的一個空間,這么的榮耀!
而這就是真實、普通的人生,最普通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而是我們的人生,我們所有人的無限人生。當(dāng)有我們這么多人,我們就都是普通的,然而——這樣一個節(jié)日盛會!也許甚至連上帝也是一個十分普通的生命,只要去感知,就會認(rèn)出他。既然我沒有在我這兒找到他、認(rèn)出他,也許我會在其他人那里找到他。也許會在人群中遇見他,也許他有著一張同我們所有人一樣的十分普通的臉。也許他會泄露自己……或許就在那個木匠的院子里。不是說他將現(xiàn)身,而是突然你就會知道他就在那兒,每個地方,即便有木板梆梆響、木刨在歌唱,也沒關(guān)系。父親甚至不會抬頭,弗蘭克甚至不會停止吹口哨,而馬蒂納克先生會用他那漂亮的大眼睛看著,但是他不會看出什么特別的。這將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人生,同時又是這樣巨大而令人震驚的榮耀。或者他將出現(xiàn)在那個用搭扣緊閉,散發(fā)著動物的氣味的木屋里。這樣黑暗的地方,陽光只從縫隙中射了進(jìn)去,這時所有的事物開始在一縷光線中顯現(xiàn)出來,顯得奇怪、耀眼,所有的那些污穢以及那種悲慘?;蛘咴谑澜缟系淖詈笠徽?,生銹的鐵軌淹沒在薺菜與草叢中,遠(yuǎn)處什么也沒有。還有那個一切事物的終點,而這個一切事物的終點只能是上帝?;蛘呤桥芟蜻h(yuǎn)方的軌道,它們在無垠之處相遇,對人催眠。我不應(yīng)該再沿著這些軌道出發(fā),去追尋所謂的什么冒險了,而是直直地、直直地、徑直地進(jìn)入無垠之中。也許上帝就在那兒,也許甚至上帝就在我的生活中,但是我錯過了。也許上帝是夜晚,一個閃著小小紅綠燈的夜晚,在那個車站,最后一列火車停在那里,沒有國際特快,而是一輛十分普通的小火車,一列在每個車站都停靠的列車。為什么像這樣的一列普通火車不能進(jìn)入無垠之處呢?當(dāng),當(dāng),工作人員用錘子敲打著車輪,搬運工的提燈在站臺上閃爍,站長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jīng)到了。臥鋪車廂的門砰砰作響。大家都在敬禮。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這列小貨車在道岔口鉚足了勁沿著那條無限延綿的路線進(jìn)入了黑暗。等一下,還有許多人呢,馬蒂納克坐在那兒,醉醺醺的上尉像條狗一樣睡在角落里,那個黑皮膚的小姑娘將鼻子緊貼著窗戶,伸出舌頭,最后一節(jié)車廂處售票員用旗子致意。等一下,我跟你們一起走!
當(dāng)波佩爾先生來還手稿的時候,醫(yī)生正在花園里,手稿捆得還是那么認(rèn)真,像是一冊完整的事跡。
醫(yī)生問:“讀過了么?”
“讀了?!崩霞澥康吐曊f,想不起來再說些別的什么?!拔艺f,”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這對他不可能有任何好處,去寫這樣的東西!從他的筆跡上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寫到最后時筆跡是多么的不穩(wěn)定,好像他的手在發(fā)抖?!彼粗约旱氖帧2灰?,感謝上帝,還沒有那么顫抖?!拔蚁脒@一定讓他很心煩,你不這么認(rèn)為么?以他的健康情況——”
醫(yī)生聳聳肩?!斑@當(dāng)然對他不好了。他們喊我去看他的時候,手稿還放在那張桌子上。他一定是剛剛寫完——如果真的算是寫完了的話——寫到最后那個點。當(dāng)然了,如果他只是打發(fā)時間,或者做類似的事兒,將會對他更好?!?/p>
“也許他現(xiàn)在還活著,哈?”波佩爾先生滿懷希望地猜測。
“哦,是啊,”醫(yī)生含糊地說,“一兩個星期,或者一兩個月——”
“可憐的人。”波佩爾先生有些動情。
花園里靜悄悄,只有柵欄另一邊的某處,一個小孩在叫喊。老紳士體貼地輕撫手稿的卷角處?!澳阏f,”他突然說,“我該怎樣說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可不像他的那樣簡單……普通,我的朋友。你還年輕,你還不知道一個人會陷入什么樣的事情……如果我設(shè)法把它全部解釋出來,我應(yīng)該以什么為目的呢?嗯,但是,談?wù)撨@些有什么用呢。那么你,你,當(dāng)然了,也同樣——”
“我可沒有時間想這種事情,”醫(yī)生說,“在自己的思想里或者那種事情里閑逛。非常感謝,我在別人內(nèi)心發(fā)現(xiàn)的混亂已經(jīng)夠多了。”
“所以你說,”波佩爾先生變得猶豫起來,“最好是要有足夠的耐心——”
醫(yī)生快速瞥了他一眼。別擔(dān)心,我不會現(xiàn)在就給你做檢查!“這要看情況,”他簡要地說,“看那個人做什么最在行了。”
老紳士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他是一個多么好、多么有條理的人啊——”醫(yī)生轉(zhuǎn)過身去,裝作要去掐掉一朵枯萎的花?!耙苍S你想知道,”他低聲說,“我已經(jīng)換了他花園里的那些飛燕草。這樣就算他已經(jīng)去了,留下的一切也都還井井有條?!?/p>
[《流星——卡雷爾·恰佩克哲學(xué)小說三部曲》(舒蓀樂、蔣文惠、程淑娟 譯),將于2016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