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虎趕著羊群下山,他看見一個人沿著盤山公路爬上來。唐虎覺得這人有些固執(zhí),明明彎道之間就有便捷的小徑,可他偏偏就沿著公路走。唐虎認為就是那只頑固的老公羊也不這樣固執(zhí),于是他斷定這人絕對是個干部,因為只有干部才會這樣走彎路。唐虎在一棵榕樹下清點羊群的時候,背后有人干擾一聲,唐虎!唐虎轉(zhuǎn)過身來,見到大口喘氣的堂兄唐象。唐虎說你回來啦?唐象點頭,他的言語被胸腔不斷噴涌的氣浪淹沒。唐虎進到屋里,綁在腰上的刀鞘還沒解下來,就對昏暗里黑黢黢的影子說,唐象回來了!又補充了一句,走路回來的。那個黑黢黢的影子是他的父親唐豹。唐豹在釀一鍋芭蕉酒,屋里飄著酒的芳香,夾著一股水果味。這種混合型味道,體現(xiàn)了這鍋酒的本質(zhì)特征。唐豹在火塘邊直起身體,你講什么?埋頭給另一個火塘生火的唐虎沒有反應(yīng)。唐豹又追問道,唐象走路回來了?唐虎就站了起來,你不是聽見了嘛。唐豹正往鍋里添水,他手中的葫蘆瓢停在半空,唐象他真是走路回來的?
唐豹走近唐象家,手電筒光朝那個停車場掃過去。每次回來,唐象的“路虎”就停在那里?!奥坊ⅰ边@個名字是唐虎告訴他的,他原以為只有人類才取這樣的名字,沒想到汽車也有這樣叫的。看來野獸都是寶貝,尤其是窮兇極惡的野獸。唐豹在停車場沒發(fā)現(xiàn)“路虎”,只聞到“路虎”往昔的油味,于是他相信了唐虎的話,唐象確實走路回來了。唐豹掐滅手電筒光,敲了唐象家的門。屋里沒有動靜,唐豹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一推就推開了?;锓坷餆艋鸹野?,唐象在煮一鍋面條,灶臺上彌漫著麥子的味道。唐豹咳了一聲,一口痰涌上來,堵住了猶豫在喉頭那里的一句話。
二伯!唐象轉(zhuǎn)過身子,見到了唐豹。
喔!唐豹還盯著唐象看,似乎他要說的那句話就懸在唐象的臉上。唐象的臉仿佛一塊黑板,上面寫著各種各樣的答案。唐象有些憔悴,臉瓜子比清明節(jié)回來時瘦了一圈,兩只眼睛凹進去了。唐豹把視線移到灶臺上,終于說出一句話來,鍋里的面條干了。唐象急忙用一個湯盆把面條盛起來。唐豹說,到我家去吃吧。唐象婉拒道,改天吧,今天太累了。這話不假,唐象整個人看上去的確很累,器官累、神色累、說話也累。這種累不是一天兩天的累,而是累了相當一段時間。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農(nóng)民更了解累,沒有誰比農(nóng)民更清楚什么叫做累了。
唐豹返回家里,堂屋里已坐了幾個人,他們是前來參加唐氏家族理事會議的理事。今晚會議的議題有兩項:一項是對唐氏族譜第三卷作最后審定,如果沒有錯誤和遺漏,就送去印刷廠付??;另一項是唐氏祠堂的選址方位,要盡快明確下來,以便破土動工。理事們邊抽煙邊審閱唐氏族譜第三卷清樣,都很認真、專注和負責(zé)任。唐虎往餐桌端上一碟臘豬頭皮、一盆臘野豬蹄、一碗臘山羊肉、一鍋黑豆煮野菜,大伙就圍著餐桌坐了。這樣的例會有點類似于國外的早餐會或午餐會,只不過他們屬于晚餐會。唐豹沒有像以往一樣把整壇酒搬出來,只是給每人各斟了一大杯。唐豹開宗明義道,今晚少喝點,一是天氣太熱,喝酒是要看天象的;二是今晚要議的事項很重要,大家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酒能興事,也可亂事。話是這樣說了,就在大伙都把主攻方向瞄準那些臘味時,唐豹自己卻干掉了滿滿的兩大杯。這兩大杯酒是今天剛釀出鍋的芭蕉酒,還帶著熱度,加上空腹而飲,酒的威力很快就在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來,是豁出去的神態(tài)。一桌人明白這是唐豹有話要說,是發(fā)表重要講話的前兆。果然唐豹說,你們只管吃你們的,支著耳朵聽我講就是了。說罷就把筷子擱到碗上,我有個建議,本次例會的議題暫時不議,我們議另外一個話題。大伙跟著把筷子擱到碗上,嘴里還在不停地咀嚼。唐豹示意大家都拿起筷子,照吃不誤,然后說一句,唐局長回來了。
哪個回來了?
有人沒反應(yīng)過來。不止一個,而是除了唐虎以外所有的人都伸長脖子盯著唐豹看,不明白他說的是誰。這是怪不得他們的,他們這個村的人歷來自負,使喚他人都是直呼其名,甚至綽號。這個世界上值得他們叫官名的只有一人,這個人叫毛主席。唐豹只好遵循習(xí)慣,他說唐象回來了。
眾人一聽,重新拿起筷子,煙火的味道被他們嚼得脆響。
這哪是話題?就算是話題,也不是什么新鮮話題。唐象他哪年不回來?他的父母雖然不在了,可他一年都回來幾趟。唐象回來,跟學(xué)生從學(xué)校放假回來,跟打工妹從東莞卸妝回來,有什么區(qū)別?沒有!再說唐象今晚回不回來跟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唐氏族譜第三卷的審定、唐氏祠堂的選址問題,是他們這些理事說了算,輪不到唐象來拍板。唐象雖然在市里當財政局長,但在唐氏宗族協(xié)會中連理事都不是,他連列席會議的資格都沒有。唐豹又說了一句,音量比前面一句降低了許些,屋子里的人卻都聽見了,唐豹說,唐象是走路回來的。
一桌人這又擱下筷子,把身子靠到椅背上去了,嘴巴也不動了,都停止了咀嚼。有一張椅子忽地往前滑了出去,差些撞翻了餐桌。這一滑就滑出靈感來了,滑出聯(lián)想來了。這就讓人想起了輪子,想起了唐象腳下的輪子。哦,原來唐象的腳底下是裝著輪子的,原來唐象是屬于輪子上的人,就像北方的漢子是屬于馬背上的人一樣。是啊!以往唐象回來,哪次不是開車回來的?哪次不是浩浩蕩蕩車輪滾滾地回來的?
唐象的車是不是拋錨了?
幼稚!
唐象的車是不是報廢了?
還是幼稚!
屠夫唐蟒兩個幼稚的問題,先后被老中醫(yī)唐駝斷然否定。老中醫(yī)唐駝是過去村里大地主唐獒的獨子,他的父親大地主唐獒生前每次運動都要挨批斗,每批斗一次他的膝蓋就要脫一層皮。唐駝就上山采藥給父親敷傷口,無師自通的他,后來成了遠近聞名的中醫(yī)。老中醫(yī)唐駝這些年專給人治療癌癥,所有投醫(yī)者他沒有治好一例,但所有投醫(yī)者吃了他的中藥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都沒哼過一聲、罵過一句,他們都是安樂地離開塵世。老中醫(yī)唐駝長年訂閱的《中醫(yī)報》,不只登載醫(yī)療信息,還有時事政治,這就大大地豐富了他的知識面。
唐豹把左腿架到右腿上,他說在你們到來之前我去看了唐象,唐象給我明顯的感覺是,他的靈魂被抽走了,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年我家唐虎從瓦斯爆炸的礦井逃回來時,就是這樣一副模樣,當然,唐象他一輩子沒挑過煤。
全桌人沒有一個做聲,都一臉的肅穆。
事實上唐豹說完這句話,一個共同的觀點已在每個人的腦子里誕生了,定型了,關(guān)鍵是誰先把它挑出來,這就像一桌嚴肅的宴席,人人都拿起了筷子,就看哪個人先吃第一口菜——這需要勇氣,需要膽量,需要氣魄,甚至需要閱歷。
有人咳了一聲,是屠夫唐蟒在咳。大伙以為唐蟒有話要說,卻見他從褲袋里摸出一包煙,分給抽煙的人,自己也點上一支。
屋里煙霧繚繞。
唐象這孩子八成是出事了!
老中醫(yī)唐駝終于撥開云霧,他說以我經(jīng)驗,出了事情的官員和癌癥患者的神態(tài)特征是一致的,他們都很恍惚,很絕望,就像唐豹你所說的丟了魂魄那樣。當然我還沒見到唐象,我是依據(jù)唐豹你剛才的描述得出這個初步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是否站得住腳,還需要大家商榷或者推敲。
唐蟒掐滅煙頭,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這年頭官挨抓和豬挨殺一樣正常,我天天殺豬,也捉摸不透哪頭該殺哪頭不該殺,哪頭該留做豬種,哪頭該活到春節(jié),不過,凡是瘟豬我都勸主人家及時殺掉,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限度……
唐蟒你不能這樣說話!
老教師覃劍教育他,你講這話不厚道不文明,人是人,豬是豬,肅貪和殺豬怎能相提并論呢?另外,我還要批評你,你讓人吃瘟豬肉不但缺德而且犯法。老教師覃劍不是唐氏家族成員,但他在村里代課了二十九年,唐氏家族已把他當做本族成員之一,還聘請他為唐氏族譜第三卷的執(zhí)行主編。
我說兩句吧。
道公唐善舉剛張嘴卻擱了舌頭,他伸出左掌攤在膝蓋上,拇指從小指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地數(shù)著指頭。連續(xù)數(shù)了兩遍指頭后,唐善舉分析道,唐象是辛卯年寒冬臘月出生的,按照縣處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任職年限規(guī)定,他還沒到退下來的年齡,他至少還可以干一屆,會不會是其他什么原因提前從局長崗位上退下來了?改任非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了……
老中醫(yī)唐駝當即接過話題,就是“改非”了,也還是有公車可用的,市績效辦那個黃主任退下來當調(diào)研員那么多年了,回來還不照樣開那輛“帕薩特”,上個星期剛接我去給他老岳母看病……
我話還沒講完呢!
道公唐善舉說,唐象肯定是出事了,不過據(jù)我分析,唐象的事情應(yīng)該不是很嚴重的事情,他可能只是被撤職或者降職了,頂多是被開除了公職,因為他還能夠回來,盡管是走路回來,如果他被判刑了、被關(guān)倉了,他還能回來嗎?不可能回來了,依我分析,他應(yīng)該是軟著陸了,這年頭官員能夠軟著陸已經(jīng)不錯了,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唐善舉把他的手指收攏成為一只拳頭,他說,我們整個家族要正確對待唐象回來這件事情,不能因為他回來了就抹殺我們唐氏家族的歷史,就否定我們整個宗族的榮耀,應(yīng)該肯定,我們整個唐氏家族隊伍的主流是好的嘛,我們很多孩子還在外面做事嘛,還在建設(shè)國家嘛,我們正在做的事情要繼續(xù)做,接著做,努力做,我們的族譜該怎么寫,還得怎么寫,不能因此影響整個家族的各項建設(shè)。
屋外響起一陣劈里啪啦雨打芭蕉葉聲,沒有人再說話,仿佛都在聽雨,其實都在想著唐象回來這件事。大伙覺得這次唐象回來有些意外,也沒有什么意外,就像屋外這場雨下得有些倉皇,但也下得情有可原,下得順理成章,下得天經(jīng)地義,這個季節(jié)不下雨下什么呢?這個季節(jié)就是下雨的季節(jié)嘛。
唐豹把左腿從右腿上放下來,他說時間差不多了,各位理事還有什么意見沒有?有意見請繼續(xù)發(fā)表,如果沒有意見,我就強調(diào)三點,第一點,要扮好我們的臉,唐象是回來了,但他是我們唐氏家族成員這一點沒有改變,我們不能冷眼看他,歪臉對他,要給他信心和勇氣,人活著靠一口氣,人死是沒了氣;第二點,要管住我們的嘴,人言之所以可畏,是因為它是一把刀,在這里我要特別提醒唐蟒,你歷來說話語似鋒芒,言如利刃,容易傷人;第三點,要伸出我們的手,如今唐象一無所有,沒了權(quán)沒了職,沒了父母沒了家,我們就是他的靠山,大家能幫就幫能扶就扶,哪家的飯菜煮熟了,推開窗戶喊他一聲,不就是添一張凳子多一副筷條嘛,當然也不能東一頓西一餐吃到老,歸根結(jié)底還得他自己養(yǎng)活自己,自立自強。唐豹把話說完,屋外的雨也停歇了。眾人走罷,唐豹吩咐唐虎道,你給唐象送一床棉被過去,他家的被子從清明到現(xiàn)在沒翻曬過,怕是霉爛了。
2
天蒙蒙亮,老中醫(yī)唐駝扛一副木梯來到唐象家,他把梯子架到屋檐上,就去敲了大門。唐象開門先聞到一陣奇異藥香,又見一副木梯架在屋前,接著就見到弓著身子站在木梯下的唐駝,是你呀!駝叔,你來修瓦啦?唐駝弓著身子攀上木梯,邊往上攀邊往下說,你家屋子起碼有五年沒修過瓦了,五年沒修過瓦的屋子是不能住人的,你昨夜睡不了,是吧?唐象急忙過去扶住木梯,仰頭回道,昨夜家里漏得到處都是水,都裝了好幾個臉盆,幸好蚊帳頂上沒漏水。唐駝?wù)f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一次你家修瓦應(yīng)該是你回來給你爸媽立墓碑的那一年。唐象說沒錯,就是那一年,也是駝叔你來修的瓦。
唐駝在屋頂上說,你進屋去吧,我要扔廢瓦片了。
唐象離開木梯轉(zhuǎn)身進屋,卻見唐虎挑了一擔(dān)瓦片過來。修瓦就得換瓦片,唐虎把自家明年修瓦的備用瓦片挑過來了。唐虎放下?lián)诱f,你要是閑著沒事,就攀木梯去給老駝遞瓦片。
唐象捧著瓦片攀上木梯,堆好瓦片就趴在那里看唐駝修瓦。唐駝不是蹲著,而是蜷曲身子伏在那里,把那些移位和開裂的瓦片一塊一塊地復(fù)位或更換。在唐象的印象中,唐駝的身子就沒挺直過,一輩子他都是彎腰走路。那一夜,母親得了急病,鼻子不停地流血。唐象打著火把到唐駝家去求醫(yī),唐駝二話沒說,背起那只自制的藥箱弓著身子就來了,一副膏藥貼到母親的肚子上,母親的鼻血就止住了……唐象眼前一陣模糊,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天空陰沉著臉孔。
你的臉色不是很好!
唐駝冷不防說了一句。
唐象忙說是的,我最近剛做了體檢,問題比較嚴重。
你主要是哪些問題?
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高。
唐駝?wù)f,你這是典型的“三高”,我聽說現(xiàn)在又流行新“三高”。
唐象問道,哪新“三高”?
唐駝?wù)f,就是中央高度重視、百姓高度關(guān)注、官員高度緊張。
唐象哈哈了兩聲。
唐駝?wù)f,人吃五谷,誰個沒?。烤褪俏覀冞@些給人治病的人同樣也有病,我的血壓就是臨界的,當然,在我這個年齡段臨界屬于正常的范圍,我總結(jié)過了,人害病??!就跟你們當官一樣,當官不要當重要部門的官,害病不要害重要部位的病。
唐象說,你這句話有意思。
唐駝?wù)f,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在醫(yī)言醫(yī),沒別的意思。
唐象說,沒什么的,我想聽你講呢。
唐駝?wù)f聽我的話,不要太在乎你的“三高”,雖然你的“三高”從臨床來看是比較嚴重的,但遠不像那些人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你的“三高”是可以控制的,生活還在繼續(xù),你要開朗樂觀,心態(tài)很關(guān)鍵,心態(tài)好了,免疫力就出來了。
唐象你下來!下來!
有人在房子下面喊道。
唐象轉(zhuǎn)身往下看,見唐蟒把兩頂藤帽疊在一起戴在頭上,正站在屋檐下面,打著手勢叫他從木梯上下來。
唐象問他,你今天不殺豬?
唐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唐駝數(shù)落一番,他說唐駝啊唐駝,你是一只鉗了毛的老鳥,你把人脈可以,你把天脈不行,修瓦不是想修就修,是要看天象的,你看看這天象,烏云翻滾,迫不及待,怕是憋不到傍晚了。唐蟒攀上木梯,他說我要是不來,老鴕鳥他一個人修到明天下午都修不完,唐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的。唐蟒又說,今天我?guī)湍阈尥?,明天你幫我殺豬。唐象說好,我明天去幫你殺豬。唐蟒攀上屋頂,把頭上的一頂藤帽摘下來,朝唐駝扔過去,別以為你是醫(yī)生,就可以把太陽當做月亮。唐駝接過藤帽戴到頭上,原來你這個拿刀子的也有軟心腸的時候。
唐虎挑來最后一擔(dān)瓦片,他叫唐象去給唐豹當幫手。唐豹在灶房里炸扣肉、煮臘肉,一條毛巾搭在他那黝黑的脊背上。唐象打了招呼,二伯!唐豹嗯了一聲,問他們都上屋頂了吧?唐象說都上了,我來時唐虎也上去了。唐豹說晚飯上桌的時候,他們應(yīng)該收工了。唐象說我家修瓦,卻讓二伯你勞神費力。唐豹抬頭看唐象一眼,說勞神費力談不上,擔(dān)心倒是有點,昨夜雨下一夜,我也一宿沒睡好,耳邊盡是雨水滴在鍋里盆里劈啪作響的聲音。
唐象心里禁不住打起一個熱浪頭,他說二伯我能幫你什么忙?唐豹說不用,你就坐在那里跟我說說話,我干活的時候最希望有人在旁邊跟我說話。唐象坐到火塘邊,攏了幾把柴火,隨時添進火塘去。唐豹說你家屋子的瓦該修了,有條件再把房子翻修一新,不過,不要著急,一步一步來,眼下首先是把房子的瓦修了補了,再給祖宗立個神龕,家里沒個神龕,祖宗就沒有立足之地,你還別小看這個神龕,這個神龕放到國際上去就相當于一個大使館、總領(lǐng)館,沒有大使館、總領(lǐng)館,你連尋求庇護或者抗議交涉的渠道都沒有……沒有神龕我們就沒有依靠,就無法獲得祖宗的庇護,失去祖宗的庇護,我們就做不成任何事情,即使做了也是有始無終,有始無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唐象想了一下回道,二伯,我家里有神龕的。唐豹哦了一聲,你是說那個木箱嗎?那不算是個正規(guī)的神龕,拿你們機關(guān)來講,只能算是個辦事處,像駐京辦一樣,過去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不允許你在家里設(shè)立神龕,現(xiàn)在形勢不同了,你也回來了,不存在任何顧慮了。唐豹忽然問道,彩旗在美國念完書了沒有?彩旗是唐象的女兒,高中就到美國去讀了。唐象回道,彩旗在洛杉磯工作了。唐豹又問道,那秀萍呢?秀萍是唐象的老婆,早些年提前退休去陪讀。唐象猶豫了一下回道,也在那邊了。唐豹聽罷不再追問,心想估計是不會回來了,除非像賴昌星那樣被遣返或者引渡。
3
晚餐唐象喝了不少的酒,回到家里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看見唐豹在清掃頭天修瓦時落下的碎瓦礫和樹葉。唐象急忙爬起來搶過唐豹手里的笤帚,說二伯怎么能給你來掃呢?一看搶也是白搶了,老人家早已把屋子里打掃得一干二凈。唐豹問他,你不是答應(yīng)去幫唐蟒殺豬嗎?他在家里等你。唐象說我哪敢殺豬啊!我跟他說著玩的。唐豹說你說著玩,人家唐蟒可是當一回事的,連我這里都請示匯報了。當即就從八仙桌上拿一把刀遞過來——一把劍魚狀的殺豬刀,涼颼颼地閃著寒光。唐象望了那刀一眼,手臂上的汗毛就豎了起來,嘴里囁嚅道,二伯,我給唐蟒當幫手可以,這刀我拿不了。唐豹瞪他一眼,你這是去殺豬而不是去調(diào)研,殺豬不拿刀怎么殺?唐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刀。唐豹在背后鼓舞他,把袖子挽起來膽氣就出來了。
唐蟒站在豬圈那里,等待唐象到來。
唐象望了望四周,問了一句,就我們倆?唐蟒說那你認為應(yīng)該需要幾個人。唐象疑惑道,我們兩個怎么殺得一頭豬?
平時就我一個。
??!唐象既驚嘆又不大相信。
唐蟒進到屋里,背一只電瓶出來,手上連著一根電棒。唐象一看就明白了,你這樣太殘忍了吧?唐蟒說我不殘忍,別人也會殘忍,我們都不殘忍,大家就沒豬肉吃了,其實我這個手段一點都不殘忍,而且是最文明的,也是最人性的,都跟國際接軌了。唐蟒打開豬圈欄柵,趕一頭豬出來,是一頭丹麥豬,估摸有五百斤重。唐蟒把“丹麥”趕到一個平臺上去,“丹麥”很聽話地往前走,原來平臺那里有一口潲鍋,在引誘它前行?!暗湣眲偘杨^往潲鍋里伸進去,唐蟒手上的電棒猛地戳到它的屁股上,它哼都沒哼一聲就趴下了。唐蟒朝唐象揮舞手臂,拿刀子上來啊!唐象端著“劍魚刀”走向平臺,哆哆嗦嗦來到“丹麥”旁邊。唐蟒用電棒指著它脖子上的一個部位命令道,對準這個地方捅進去!
唐象像害了瘧疾一樣渾身發(fā)抖,我,我不敢!唐蟒吼道,快!快點捅進去,讓它緩過氣來就麻煩了。唐象哆嗦著手,把刀尖對準唐蟒圈定的部位,閉著眼睛捅了進去,一股鮮血從豬脖子噴出來,唐象一屁股癱到地上。
唐蟒拿著水管往豬身上灑去,卻見唐象還坐在那里喘息,他說你起來呀,水漫過去會濕了你的褲子。事實上唐象的褲子已經(jīng)被淋濕了,鮮血從豬脖子噴出來的剎那間,一泡熱尿也從褲管流了下來。唐象遮遮掩掩地站起身子,撞上唐蟒一縷意味深長的笑。這意味深長的笑令唐象狼狽不堪,一看自己衣服褲子上濺了不少的血水,自認為有了一種掩蓋,料想他唐蟒也看不出什么破綻來。
吃罷飯走出唐蟒家門,唐象搖搖晃晃地打著酒嗝。唐蟒拎一塊豬頭皮追出來遞給唐象,說你今天操刀,這塊豬頭皮差點忘了給你。唐象搓著手,沒有接住,那塊豬頭皮噗地掉到地上。唐豹彎下腰去把豬頭皮撿起來,對唐蟒說,我把它臘起來吧。唐蟒話里有話地說道,那就對不起了,它在我這里是上不了灶臺了。唐象沒聽明白,仿佛他倆交流的是暗語。
唐豹今天也喝了不少酒,但拎在手上的豬頭皮一點也不晃悠。快到唐象家時唐豹停下腳步,目光從頭到腳把唐象掃了一遍,最后落在他的褲腿上。唐象一下子感到羞愧難耐,不自覺地朝自己的腿上瞄去,但見淺灰色褲子上的血跡已經(jīng)暗淡,而從腿根往下洇出的幾行尿漬格外醒目。唐象緊盯唐豹的嘴唇,擔(dān)心他說出一句什么話來。唐豹說,后天晚上唐善舉有個法事活動,你去給他當幫手。唐象呼出一口氣來,連忙表態(tài),后天晚上我就跟他去。
4
唐善舉要做的法事,是給一位市長過“油鍋”。這位市長在外地任職,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幾十年了。這次突然回家鄉(xiāng)來,請道公唐善舉過去,目的是把混進他家里的“兇神野鬼”請出去,以便排除干擾,掃清障礙。市長家所在的那個峒場,有兩個小時左右的路程。本來市長說好了要派一輛車來接的,道公唐善舉卻拒絕了,他向來夜間不在山區(qū)公路上坐車。唐象在唐豹家借了個手電筒,跟著唐善舉上路了。路上唐象提出一個要求,不要暴露他的身份。唐善舉安慰他,放心!人家要是問了,我就說你是我?guī)У囊粋€研究生,再說這位市長早年就出去打拼了,不認識你的。
唐象問道,你還真帶研究生?。?/p>
唐善舉說,徒弟就是研究生嘛,我今年就帶了八個,其中就有退休干部和教師的,你也不要小看我這個行業(yè),我現(xiàn)在的出場費是這個數(shù)……唐善舉伸出一只巴掌來。
五百?
再加上一個零。
唐象說,這么多?。?/p>
唐善舉說,還要看對象看場合,像今晚市長這場法事是兩個巴掌。
唐善舉說一個大牌教授的出場費,恐怕也不過如此,當然,道公也不是個個都能當?shù)模拖窀刹恳膊皇莻€個都能提拔一樣,都要經(jīng)過嚴格考核,層層選拔。
說是兩個小時的路程,他們走了三個小時才到市長的家。唐象一進家門,累得差些趴下了,不等市長家人端過茶水,他自己找到暖壺,一連喝了兩大碗水這才緩過氣來。唐善舉汗都沒擦一下,就在八仙桌那里鋪開物件,開始工作。他先畫了一張畫符,然后叫唐象照著他畫,一連畫了十幾張。唐善舉拿來糨糊,叫唐象把畫符貼到大門的門楣上。
唐象從凳子上下來,站在那里望著那一張張畫符,覺得那些從門楣上垂下來的畫符,就像一個個方向提示符號,多余地提示主人,門在下面!細看那畫符又像一支支箭頭,讓人感到從門下經(jīng)過時隨時都會被射中的恐怖。
市長過來遞給唐象一支煙,唐象道謝,我不抽煙。市長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唐象指著唐善舉道,我是他徒弟。唐善舉在一邊說,市長你真健忘,上次你回來安神龕,就是他跟我過來操辦的。
唐善舉把一個鐵鍋擺到神龕下,往鍋底倒入桐油,用紙浸入點燃,嘴里含了一口清水,猛地噴到鐵鍋里面去,火苗呼地躥起來。唐善舉坐到神龕前,手里搖著一只小鈴鐺,一邊搖一邊念道,今日我主選定吉日,著安龕堂,著裝香火,禮敬祖先,奉請東方十一金輪趙大元帥,南方忽火雷霆鄧大元帥,西方五昱靈官馬大元帥,北方護國武安關(guān)大元帥,應(yīng)我弟子,為我名師,敬放清油三勺,蕩滌我主家室牛欄豬圈邪氣……唐善舉把鈴鐺遞給唐象,小聲吩咐道,照我這樣搖。
唐象接過鈴鐺搖起來,叮叮叮,叮叮叮。伴隨著鈴聲,唐善舉接著念道,祈求本龕諸神、祈求各路精靈,呵護我主,陰保陽安,造錢錢來,造財財旺,兇神野鬼,不得入內(nèi),魑魅魍魎,善去善回……鈴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均勻的鼾聲——唐象歪頭在那里睡著了。唐善舉無奈地搖了搖頭,一把從唐象手里拿過鈴鐺,自己搖著往下念道,日宮太陽是我父,月府嫦娥是我娘,我奉霹靂將軍急急令,手執(zhí)利刀快劍斬妖魔……嘴里再含一口水,噴到鐵鍋里面去,朝門外的市長招呼道,請進門來,不要回頭。
“油鍋”儀式做完,唐象還歪在那里睡,直到吃夜宵時唐善舉才把他叫醒。唐象睜開惺忪的睡眼,唐善舉以為他會四處搜尋一樣?xùn)|西——那只小鈴鐺,可是唐象居然一點記憶都沒有,估計他已把剛才做過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把他剛才做過的事情當一回事,他站起來直接朝餐桌走過去,這讓道公唐善舉感到無限的失望。
市長不停地給唐象夾菜、敬酒,他對唐善舉說,你這位徒弟這太累了。唐善舉順水推舟道,他最近連續(xù)跟我趕了幾場,目前還在試用期,還在適應(yīng)階段。市長說我真佩服你們干這一行的,坐著也能睡覺,我躺在床上吃了半瓶安眠藥也沒睡進去。唐善舉說坐著睡算什么,我站著也能睡,只是不能隨便睡罷了。
返回的路上,唐善舉問唐象,你們平常在會場開會聽報告是不是都打瞌睡?唐象并不回避,他說如果都像你這樣念叨,會場里所有的人個個都會睡過去。唐象這個態(tài)度讓唐善舉心里很窩火,他說我念《二十四孝》時,全場的人都豎著耳朵聽的,都聽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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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唐象都是在唐豹家搭伙。說是搭伙,其實是幫廚,是唐豹叫他過來幫忙的。唐豹這幾天很忙,年前他砍下幾棵苦楝樹,本來是想換下祖屋的幾根老柱子,現(xiàn)在他臨時決定鋸成木板給村小學(xué)打制一批課桌椅。這讓老教師覃劍很感動,覃劍每天放學(xué)后就過來當幫手,用砂布打磨已經(jīng)做好的課桌椅。覃劍在村小學(xué)代課二十九年了,轉(zhuǎn)公辦的機會已經(jīng)很渺小,可他心里還有些不甘,不甘心離開這三尺講臺。前天,唐豹跟他談了一個想法,覃劍欣然同意,但他強調(diào)必須試講,這是程序,也是手續(xù)。
覃劍進到廚房來,對唐象說道,明天你給孩子們講個課。
講課?講什么課?
唐象感到很唐突。
覃劍說,隨便講嘛。
唐象說,我哪會講課呀?
覃劍說,你講勵志嘛,勵志你應(yīng)該能講的。
孩子們一大早就來到學(xué)校,一到三年級五十多個學(xué)生擠在一間教室里。覃劍把唐象作了一番介紹,他說唐象伯伯是你們的校友,是從我們村走出去的,是從我們這個學(xué)校走出去的,是你們的驕傲,是你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覃劍介紹到這里就打住了,他請?zhí)葡蟮桥_講課。
唐象雖然有些憔悴,但狀態(tài)還是不錯的,他兩手往講臺上一撐,精神氣就出來了。他說同學(xué)們,感謝覃老師的盛情邀請,今天來到母校,來到我曾經(jīng)學(xué)習(xí)的地方,感到很高興。今天在這里,我給大家講講歷史,講一個歷史人物,這個歷史人物,名叫李大劍……覃劍心里咯噔一下,李大劍?只聽唐象說道,這個李大劍??!他很了不起,在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里,他同敵人展開英勇的斗爭,他被逮捕以后,殘暴的敵人拔掉他的指甲,他也沒有當叛徒,最后他為解救苦難的老百姓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唐象每說一句“李大劍”,覃劍就覺得身子被一把利劍狠狠地戳一下。唐象講完課的時候,覃劍感覺自己已經(jīng)百孔千瘡、遍體鱗傷。他最后可以說是倉皇地扯著唐象離開教室。出了教室門口,他還往黑板上掃去一眼,幸好唐象沒有在上面留下一個字。
唐豹扛課桌椅來到學(xué)校時,覃劍拉他進宿舍,把唐象試講的情況告訴了他。唐豹聽罷不以為然,他說你肯定他講錯了嗎?你翻閱檔案了嗎?你查閱黨史了嗎?你能排除他講的這個人物不是一個歷史人物嗎?說不定這個人物就是那個李什么的哥哥呢?你再給他講一堂看看,說不準下一堂課就講到弟弟了呢!
覃劍一臉苦笑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我現(xiàn)在還在想,明天怎么跟孩子們糾正。唐豹說這有什么困難呢?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你就跟孩子們解釋,這是我們的方言嘛,通俗易懂嘛!據(jù)我所知,很多地方還用方言上課呢,再說孩子們還小,他們哪懂得李大劍是誰?覃劍一臉嚴肅道,他們今天不懂,總有一天他們會懂的,這批課桌椅我替孩子們收下了,但我不能把孩子們交給他,他可以給干部作報告,他給孩子們上不了課。
6
轉(zhuǎn)眼間唐象回來已經(jīng)十天時間了,唐豹認為唐象家的神龕還是早些安上去為好,就把自己的建議說給唐象。唐象沒有意見,于是就敲定了一個日子。唐象把堂屋正墻下面的一個樟木箱子搬出來,之前他把祖宗的神龕裝到這個箱子里?,F(xiàn)在這只不顯山不露水不動聲色的神龕,將要被一面堂堂正正的神龕代替。唐豹把打制課桌椅剩下的木板扛過來,釘?shù)教梦菡龎ι先?。還在隔壁村做法事的唐善舉被唐豹提前召回來,讓他先念唐象家的“文件”。老教師覃劍趴在八仙桌上,捏著毛筆書寫列祖列宗名位。唐蟒和唐駝負責(zé)廚房的活兒,兩人為一只香豬的品種不停地打嘴仗,但絲毫不耽擱業(yè)務(wù)。
黃萍娟是在祖宗牌位上墻的時候來到的,那時候唐象正跪在神龕前給列祖列宗敬酒,站起身來時見到了黃萍娟。唐象一驚,像被魔法定在原地一樣一動不動了。黃萍娟先開了口,你回來了?唐象這才回過神來也打了招呼,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黃萍娟說“寄爹”昨天托話給我的,說你家里今天有事,讓我過來幫忙。黃萍娟說的“寄爹”是唐豹,也是黃萍娟和唐象當年的媒人。唐象那年當干部后和黃萍娟分手了,有人說是唐象喜新厭舊把黃萍娟拋棄了,也有人說是黃萍娟主動提出分手的,她不想影響唐象的前程。黃萍娟后來嫁給一個鄉(xiāng)干部,不久丈夫下鄉(xiāng)出車禍去世,她就沒有再嫁。沒有再嫁的原因,據(jù)黃萍娟說是沒有碰上像唐象這樣的男人。唐蟒在廚房里聽到黃萍娟的說話聲,出來對她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剛拔出來的蘿卜還帶著泥,勞駕你洗洗了。
宴席半夜方散,出門時,唐豹提醒黃萍娟,神龕下面的炭火不能熄了。
黃萍娟回道,“寄爹”你放心。
黃萍娟收拾碗筷后,抹了手坐到火盆前。白日天氣燠熱,夜間變得清涼,這盆炭火給兩人帶來陣陣暖意。黃萍娟埋頭撥弄火炭,對唐象說,累一天了你早點休息吧。唐象盯著她的臉看,沒有生養(yǎng)的黃萍娟還是當年的模樣,還是那樣的清純,只是添了些許成熟或滄桑。兩人坐在那里一時無話,良久,唐象對她說,那我休息了。
半夜里,黃萍娟往火盆里添上幾塊木炭,就拉了燈爬上堂屋的一張床去,那是平時接待客人的床。床上,黃萍娟哈欠連天,卻不敢閉眼。
黑暗中,黃萍娟迷迷糊糊地聽到腳步聲由里及外,最后停在她的床前,她的心怦怦直跳。
萍娟,你睡著了嗎?唐象小聲問道。
黃萍娟不敢出聲。
萍娟,你睡著了嗎?唐象再次問她。
黃萍娟還是不敢出聲。
唐象在床前逗留了一下走了,黃萍娟急忙扯過枕巾蓋住自己的嘴巴,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睡意也消退得一干二凈。
突然,“咚”的一聲,屋子里傳出一個巨大的聲響。黃萍娟急忙跳下床來,一把拉了電燈開關(guān)的繩子。地上,唐象一頭栽倒在那里,一張小凳子側(cè)翻在他旁邊。唐象一雙驚恐的眼睛慌亂地望著她。黃萍娟抬頭一看,神龕附近的橫梁上吊了一根繩索,繩索上打了一個圓圓的圈。
黃萍娟一把將唐象扶了起來,呵斥他道,你這是怎么了?唐象抱住她的雙腿泣不成聲,萍娟,我出事了,出大事了。
黃萍娟問他,出什么事了?褲袋的事還是褲襠的事?
唐象說,都是!然后就嚎啕大哭,我不想活了!
黃萍娟說,出事了你就不想活啦?
唐象哭著說,我沒臉活下去了……
黃萍娟一巴掌狠狠地扇到唐象的臉上,死了你就干凈了?死了你就有面子了?死了你就解脫了?黃萍娟用力將他扶了起來,你說!你現(xiàn)在就對神龕上的列祖列宗說,說清楚了你再上吊,我不攔你,真沒出息!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還乞求法官多活幾天呢。
唐象撲通一聲跪到神龕前,連連叩了幾個響頭,各位祖宗,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S萍娟點燃神龕上一根蠟燭,將橫梁上的那根繩索燒斷,一把將它扯了下來。
7
唐象在家里擺了三桌酒席,除了堂弟唐虎道公唐善舉外出缺席外,整個家族的人都來了。老教師覃劍本來也是被邀約了的,但他去鄉(xiāng)里上示范課了。大伙進桌后,唐象宣布一件事情,他說我公休結(jié)束了。聽唐象這么一說,鬧哄哄的場面倏地寂靜下來。
公休?
唐蟒嘀咕一聲。
老中醫(yī)唐駝小聲道,你一個屠夫懂什么公休?
唐蟒白了他一眼,你懂?你休過沒有?老中醫(yī)唐駝?wù)f我當然休不上,只有干部才有公休。唐蟒回道,照這么講,你這位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把脈也沒把準,人家只是回來公休嘛。
唐象挨桌給大伙敬酒,他說感謝各位叔伯兄弟的關(guān)心和關(guān)照,公休十多天來我吃東家喝西家,把整個家族的飯碗都端遍了,這餐飯算是我給大家表示一個心意。他先給唐豹敬一杯酒,說二伯,神龕的確應(yīng)該立了,家里沒有神龕那是對祖宗不孝敬。唐豹利索地移開椅子,直起身子,端起酒杯招呼大伙道,喝酒!大家喝酒!唐象往杯子里添了酒,接著給老中醫(yī)唐駝敬酒,駝叔,難得你這些年來一直為我家修瓦。唐駝?wù)f,哪年你回來把祖屋翻修成別墅,我就沒機會了,我的手藝也就失傳了。
唐蟒端著杯子主動給唐象敬酒,他看上去醉醺醺的,舌頭在嘴里打轉(zhuǎn),好!很好!你還當局長就好,如……如果你不當局長了,你回來什么事都干不了。
唐蟒,你廢話!唐豹打斷他道。
唐蟒說我沒廢,我清醒得很,我跟你講唐象,你要是不當局長了,回來你能干什么?殺豬你尿褲子,當?shù)拦惆静涣艘?,代課你代不了,你說你還能干什么呢!你說?除非讓黃萍娟把你包養(yǎng)了,你好好珍惜吧,千萬別把手上的碗飯給砸了……叭的一聲,唐豹一記巴掌響亮地扇在唐蟒的臉上,你以為你是紀委書記,這話是你能講的嗎?你有這個資格嗎?唐象默默地站起來,屋子里所有的人也跟著站起來,空氣在瞬間凝固,卻見唐象摟著唐蟒的肩膀和他碰杯,仰起脖子一口把酒干了。
唐豹親自送唐象出村,送到山坳口。一輛警車已經(jīng)停在那棵榕樹下,車門兩邊各站著一個人。唐象轉(zhuǎn)過身來,說,二伯,我走了。唐豹朝他揮了揮手,你安心走吧,回來的時候,要是我還活著,就在這個坳口等你。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