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沁陽城南橋口街有一處大宅，主人曾經(jīng)是明朝山西布政使王所用，明末為我祖上所有。廳堂掛著一塊匾額，題為“遠百堂”，寓意：源遠流長，澤被后世，子孫昌盛，百代不衰，落款乃明朝大書法家董其昌。二門樓掛著另一塊匾額，題為“所無逸”，出自《尚書》，原文為“君子所其無逸”，告誡為官的人，時刻要求自己不能貪圖享樂。兩塊匾額作為先祖?zhèn)兊木裼栒]，在宅中懸掛的數(shù)百年間，始終庇護著家族的昌盛與興旺。然時移世易，繁華之后，宋氏一門，至我的曾祖而家道中落。

一、半生艱辛，家業(yè)不廢

祖父二十歲去開封瑞芳像館當學徒，一天一個日本憲兵來照相，照完邊走邊在身上摸，繼而大嚷，翻譯官說：“太君的懷表不見了?！比毡緫棻挥煞终f押老板徐祥芝去憲兵隊，徐祥芝朝祖父大喊：“快找你師娘?！弊娓刚?guī)熌镎f了情況，師娘慌了手腳，祖父出了個主意，得到同意，就找到日本翻譯官，說：“他不是懷表丟了嗎？我給他買個大的。”說著將一個金戒指塞到他手里。翻譯官收了，領著祖父找到那個日本憲兵，祖父打開包袱說：“太君，我給您送鐘來了?！闭f著將一個座鐘拿出來。翻譯官臉一陣紅一陣白，硬著頭皮給日本憲兵一通翻譯，日本憲兵喜滋滋地收了，徐祥芝才被放了回來。

日寇投降，皇協(xié)軍據(jù)城抗拒解放，攻守鏖戰(zhàn)達三十余天，戰(zhàn)亂中祖父經(jīng)營的雜貨店被劫一空。赴滬至真如，火車被焚，死四十余人，祖父奪窗出險。解放開封之戰(zhàn)打響，適與省府為鄰，城破之后，祖父經(jīng)營的像館也付之一炬，幸得一家老幼無一傷亡。生活多艱，屢陷絕境，而百折不撓，勇于擔當，家業(yè)存亡，集于一身。

多年奔波，祖父始悟消費城市不若工業(yè)區(qū)之日趨興盛，經(jīng)籌措資金，轉(zhuǎn)焦作礦區(qū)李封圈門街，自營大眾像館。

一九五九年，祖父的朋友田雨華從香港給他寄來了一封信，祖父回信附詩：

太行山東連華夏，文定后裔北冠花。

平生困危頻匡扶，交游之中鮑叔牙。

但他沒想到因香港來信而被懷疑有歷史問題。大姑當時已是區(qū)百貨商場經(jīng)理，一心撲在工作上，入黨申請卻兩次未獲批準，因此悶悶不樂。祖父精于烹飪，拿手的是糟魚、醬牛肉、玻璃肉和灌腸。祖父只在過年和過生日才下廚，并且必定先磨刀。大姑站在一旁說了自己的想法，祖父在磨刀石上哧啦哧啦，并沒有住手，說：“我的生日宴，不想讓外人摻和?！贝蠊谜f了自己的不易，也說了自己的困惑，最后說：“我想單獨請請支部書記，看看船歪在哪兒？不與你的生日宴摻和。”祖父伸出拇指試試刀鋒，然后用力一頓，刀插在肉案上，威風凜凜，低聲說：“行，我替你好好招待招待?！?/p>

祖父精心準備，熱情招待了商場支部書記，喝到酒酣耳熱，說了大姑的困惑。書記一副豪爽的樣子，說：“實話說吧，秀珍是受你的牽連，因為你有歷史嫌疑問題，雖然查無實據(jù)，但也一直懸而未決，這在檔案里寫著呢?！弊娓敢惑@，說：“真是莫須有呀，查無實據(jù)，還懸而未決，耽誤人呀?！睍浾f：“這樣吧，秀珍的檔案拿回去，回頭再交上來，這樣行吧?！焙髞泶蠊脤n案中的那一頁抽出來，順利入黨。直到一九七九年，經(jīng)理部奉公司指令，宣布平反祖父的歷史嫌疑案，否定歷史懷疑事件，祖父感嘆非盛世明主不敢望焉。

一九六○年困難時期，家里常常揭不開鍋，父輩常常喝了照見人影的稀飯去上學，四叔常常刮完鍋里最后一個米粒才肯走。一次他實在餓得慌，看見前面垃圾堆里有一個蔥胡，也不管不顧地捏起來吃了。一九六三年，集體食堂解散。三月，祖父被派到豆制品加工廠任主任。豆制品廠原系國營，連年虧損，局里決定下放合營，自負盈虧。祖父首先裁撤冗員，加強生產(chǎn)管理，架設高壓線路，鋪設水管，削減房租，改燒木柴為吸風爐，年底就扭虧為盈。當時主食少，瓜菜代，多是地瓜、蘿卜和野菜。祖父從豆制品廠弄來些豆腐渣，何大爺又送來了兩麻袋蘿卜，這成了那個冬天的主食。缺油少鹽，又為了盡量做得好吃，祖母將蘿卜剁成餡，蒸成豆腐渣菜窩。蘿卜炒豆腐渣，說白了就是水煮。難得有點兒面，吃回面條，也凈是蘿卜，吃起來滿嘴蘿卜脆。四叔在那個冬天叫蘿卜吃傷了，日子好過之后再不吃蘿卜。

二、博學多識，以嚴治家

祖父擅長攝影、財會、筑造、烹飪、書畫、皮黃、文史和醫(yī)學。自謂學識淺陋，根底薄弱，依靠自學，僅識皮毛，故晚號似鼯，蓋稱鼯鼠能飛不能及屋，能緣不能極木，能穴不能藏身，能行不能先人，能游不能渡谷。多年經(jīng)營照相館，攝影可謂終生的事業(yè)。他的書房掛一副對聯(lián)：“觀天地萬物，養(yǎng)浩然正氣”，行草筆法，大氣磅礴，而他的蠅頭小楷，則娟秀圓潤，風格迥異。他的臥室掛有四幅工筆花鳥，為臨摹陳老蓮的作品，風格高古，線條清圓細勁，疏曠散逸。作文方面自編《寓牖隨筆》六卷，記有家鄉(xiāng)懷慶紀事、詩歌輯錄、實驗烹調(diào)菜譜、《客窗閑話》注釋，涉及地理、歷史、文學、烹飪，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融會貫通，有所創(chuàng)新，自成一家之言。

我和祖父住的是前后院，放學后我常到祖父書房尋書看，印象最深的是《魯迅選集》，其中的《憶韋素園君》和《憶劉半農(nóng)君》等篇章，精彩段落記憶猶新。祖父的房間外通向后門有個過道，植有兩棵桐樹，疏影橫斜。我常常在這里朗讀中學教材里的散文詩歌名篇，覺得找到了一種語感，受益匪淺。長長夏夜里，院中的蘋果樹果實累累，樹影婆娑，我與祖父躺在竹椅上聽《黃河東流去》，詢問他河南大災的具體情況，祖父繪聲繪色地講起來，假若李準聽到了，一定會豐富他的小說情節(jié)的。

祖父治學非常嚴謹。我曾寫過一篇雜文《瘋狗招打》，向祖父請教過狂犬病的病癥，原意不過是作為引子，借題發(fā)揮，不需深究的。而祖父卻很認真地就病理、癥狀、治療和預防等方面詳細地給我寫出來，鄭重交給我，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我汗顏，覺得寫不好對不起他老人家似的。

祖父嚴于律家。家道中落之后，宋氏一門遷出橋口街，“遠百堂”的匾額隨人遷徙，幾經(jīng)輾轉(zhuǎn)，而“所無逸”的匾額卻遺失了。祖父知道，如果只有“遠百堂”的良好祝愿，而沒有“所無逸”的訓誡，家族精神的傳承也只是一句空話。曾祖父沒有謹遵祖上的教誨，致使家道中落，就是一個例子。為此，他將《朱子家訓》書寫后貼于墻上：“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彼逃优?，以此為鑒，修身養(yǎng)德。

我父輩的工作和婚姻大事都是由祖父操持的，近乎苛責，有些封建家長作風。我父親也住在前院，每有應酬，回來晚了，總是躡手躡腳，生怕有響聲驚動了后院的祖父，第二天會被問責。一次父親出差，住在我四叔家，席間喝了點兒酒，哭訴自己生活在我祖父的威壓下，生活倍感壓抑，情動于中，不能自已。六叔工作在外，每于周末回家，閑話家常，偶有紕漏，被祖父追本溯源，則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不敢出。祖父晚年作自傳，說自幼讀私塾，后悟四書之腐舊，乃入新學，但他的思想中更多的還是舊思想。

或許是隔代親的緣故，他于孫輩雖威嚴尚存，但已多了份寬容，少了份苛責?；蛟S是他也想通了，自己精力畢竟有限，管不了那么多了，何況孩子們在身邊的時間少之又少，終究是誰的孩子誰抱走。我隨父親生活在祖父身邊，得以感受到他溫情的一面。祖父坐在躺椅上，守著煤爐，伸出細長的手指，倒出酒樽里的溫酒，淺斟慢飲，給我講起笑話：爺爺叫十幾歲的孫子去買竹竿撐蚊帳，孫子聽成了豬肝，跑到了鹵肉攤，買鹵肉的拿一塊豬耳朵添秤，孫子把豬耳朵揣口袋里了，到家后爺爺一看，就說，叫你買竹竿咋買成豬肝了？耳朵擱哪兒了？孫子趕緊從口袋中掏出豬耳朵，說這不在這兒哩。說完他夾起一塊肉放到我嘴里，然后呵呵笑起來，一副含飴弄孫的樣子。

祖父對子女要求嚴苛，但實乃“愛之切，故言之也苛”。大姑先于祖父離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祖父心實悲痛，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又不得不強打精神，料理后事，夙夜憂嘆，憂勞成疾。事后當表姐弟們辭別時，祖父指著表弟說：“孩兒，你從今以后就沒有媽了，你知不知道？”說罷痛哭流涕，表姐弟們也哭跪在地。我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在晶瑩的淚光中，我看見祖父蒼老了許多。那么一個剛毅、博學、嚴謹?shù)睦先耍?jīng)歷生活的重重磨難，歷久彌堅，卻在喪女之痛的打擊下，盡顯老態(tài)。支撐他挑起家庭重擔的是親情，而挫傷他生活勇氣的也是濃濃的親情，成于斯而毀于斯，令人好不嗟嘆。

縱觀祖父一生，于國盡職盡責，而生不逢時，命運多舛；于家挈婦將雛，且嘔心瀝血，功莫大焉。

早年，在全家面臨生存困境時，祖父將家族榮耀放在了次位。搬到李封圈門街租住后，一家人有寄人籬下之感，家境困窘，祖父將“遠百堂”的匾額鋸開，成了一張床板，晚上四叔睡。祖父的外甥寄居于此，沒有地方睡，祖父就在煤礦給他找個活，下井挖煤，還專門上夜班，這樣白天他可以睡在那張床板上?！斑h百堂”的匾額作為床板多年，沒有了頂禮膜拜，卻有了抵足而眠；沒有了高高在上的威嚴，卻有了耳鬢廝磨的親切，竟一日不得閑。

時隔多年，匾額作為文物的價值大打折扣。字跡漫漶，不足為外人道，但作為家族的傳承，是應該流傳下來的。但在遷出圈門街時，年輕一代價值觀念的轉(zhuǎn)變，使其沒有保留下來。

家族的最后一塊匾額自此消失不見。祖父的心里，興許為此失落了許久。墻上先人的照片猶在，而流淌在后人血液里的，應該不只是那一點血緣關系。

祖父在其自傳中說：“人之一生如白駒過隙，蓋棺自有定論，功過任人評說。”倘祖父地下有知，能聽到我的肺腑之言嗎？悲乎哉！陰陽兩隔，“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p>

三、看雪的祖母

在傳統(tǒng)的家庭里面，每一個嚴父背后都有一個慈母。就像老鷹捉小雞游戲中，嚴父像老鷹一樣威嚴、霸道，而慈母就像老母雞一樣守護著弱小。在我家，祖母任勞任怨，在那個困難年代，操持一家老小的吃穿，“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其間辛苦，難以言表。祖母生活在祖父的威壓下，家庭的重擔下，老了可以享福了，卻齒危發(fā)禿，衣不求新，食不甘味，住不求奢，足不出戶，祖母更多地感受了生之艱辛。

祖母生長在沁河岸邊，適逢日寇猖獗，遂草率與祖父成婚，可謂先結(jié)婚后戀愛。戰(zhàn)亂年代，祖母隨祖父顛沛流離，家中人丁漸旺，嗷嗷待哺。祖父為生計奔波，掙得錢來，都化為口糧，就這樣日子仍難以為繼。祖父無奈要將最小的女兒送人，祖母護女心切，一改往日的逆來順受，言辭急切地說寧肯自己挨餓，也要養(yǎng)活小女，畢竟是親骨肉啊。祖父拗不過，只得依了她。我的父輩成家立業(yè)后，每星期都要回來一次，聆聽祖父的教誨，而訓斥居多，訓得狠了，祖母會趁機進來說：“孩子難得回來一趟，少說兩句，吃飯吧?！弊娓笗P起臉道：“養(yǎng)不教，父之過，我不說行嗎？”祖母心有不甘地退出來，嘴里嘟囔：“說一會兒就行了，沒完沒了?！?/p>

祖父先于祖母離世，家中辦完喪事，三姑接祖母去市里居住。住慣了獨門獨院的祖母，要住進樓房，新的生活擺在面前，她忘掉悲痛，環(huán)顧老屋說：“老頭子，我可是想干啥干啥，再也不受你管了?！彼剖亲匝宰哉Z，卻是與祖父作最后的訣別。

住進樓房，祖母做做飯，打打麻將，最高興的是兒女們過來陪著打牌聊天。日子就這樣如水般流去，歲月漸漸爬滿額頭，不知老之將至。祖母漸漸不再做飯，午飯后到樓下曬太陽聊天成了她的一大享受。一次祖母上樓時，因為一樓樓道里沒有扶手，她扶墻沒有扶穩(wěn)，摔了一跤，從此便很少下樓。

祖母上了年紀，穿衣只求冬暖夏涼，別無他求。祖母牙齒快掉光了，好多東西都不能吃，無福消受。我給她買來的包子，竟成了她的最愛，于是我就經(jīng)常買給她吃，每次她都會高興地拍著手說：“小望叫我吃包子。”一次我去菜場買肉絞餡，看到包子店絞的肉餡，既肥且不新鮮，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奶奶，以后我不給你買包子了，我要給媽媽說咱自己做?！弊婺缸∩蠘欠?，但她并不在意房間的奢華，家電的現(xiàn)代化，這于她反而是不方便，因為她多不會用。而且上下樓不方便，祖母確實活動少了，不像在老院居住，能到街坊四鄰串門，樓房即使門對門，有的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祖母足不出戶，只能整日守著電視，電視里很熱鬧，但祖母老眼昏花，更多的時候是守著電視打瞌睡，你一關反而醒了。我空閑的時候就和她說話，說：“今天下雪了，很少見的雨夾雪?！弊婺缸叩疥柵_上，雙手抄在襖袖里，趴在窗沿上，望著外面的世界，花白的頭發(fā)與外面的雪花相映襯，一會兒她緩緩地說：“雨夾雪，凍死老鱉?！彼f的是民諺，因為她生活在她的精神世界里，這是她與現(xiàn)實世界交流的方式。

祖母很為我的婚事著急，常說：“大麥不熟小麥熟?！碑斘翌I著女朋友回家，祖母高興地領著她介紹家人，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后來我結(jié)婚生女，孩子一天天長大，祖母會在我下班的第一時間說：“你閨女一頓吃了三十個小饅頭。”后來說：“你閨女今天扶著冰箱走到了沙發(fā)那兒，才十一個月就會走了?！弊婺笟g喜著別人的歡喜，悲傷著別人的悲傷，獨不說她自己的病痛。祖母大多數(shù)時間守著電視，我想她的內(nèi)心是孤寂的。一次，父親回來晚了，祖母正在看電視，說：“又走拐路了？”父親帶著怨氣說：“我都不能有個應酬？”祖母繃住臉說：“我都不能說句話？”然后便不做聲了。我知道祖母并不真正關心父親是否又走拐路了，而是內(nèi)心孤寂，想和自己孩子多說幾句話。

多年以后，每當我為生計奔波，穿梭在樓群間，不經(jīng)意看到某家的陽臺上趴著個老人，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凌亂著，我都會想到滿頭銀發(fā)、慈眉善目的祖母。他們老眼昏花望著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內(nèi)心的世界很無奈。

四、少年四叔

四叔體弱多病，自小得了百白破，這在當時近乎不治之癥，醫(yī)生看了也直搖頭。祖母央求，看在是條性命的分上，好歹打一針吧。醫(yī)生勉強打了一針，祖母將孩子抱回家，用嚼碎的饃喂他。四叔虛弱得連腦袋都直不起來，仍張開小嘴將饃吞下。祖母含著眼淚說：“這小子，能吃就有救?！?/p>

曾祖父無業(yè)，坐食山空，應承基業(yè)典售殆盡，土改時被劃為中農(nóng)，要不就劃為地主，挨批斗不說，一家人都翻不過身。福兮禍兮，恐怕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在李封圈門街安頓下來之后，祖母從開封接來了曾祖父母。曾祖父不做家務，常常抱著年幼的四叔到市場閑逛，這樣看孩子他樂意。一次，曾祖父照例來到市場，在一個賣豆芽的攤前，四叔穿著開襠褲，一下就拉進了黃豆芽筐。賣豆芽的正要發(fā)作，曾祖父先發(fā)制人：“你還敢嚷，豆芽還賣不賣了？”又賠著笑說：“小孩拉的像蒸雞蛋，攪和攪和就不顯了，我給你擋著，趕緊?！比﹂T街有個戲院，曾祖父常領著四叔去看戲，跟把門的混熟了。四叔大一點兒之后，就領著小伙伴們蹭戲。把門的老頭愛喝酒，都喝成酒糟鼻了，四叔就管他叫“酒糟鼻”。四叔將曾祖父的酒灌進酒瓶，再兌些水，藏在衣服里，領著小伙伴們到戲院門口，偷偷塞給酒糟鼻。酒糟鼻呵呵笑著說：“老宋的孫兒，進吧?！倍繓|的孩兒不景看見了也來蹭戲，酒糟鼻就擋在門前說：“有錢有什么了不起，到我這兒照樣得買票。”四叔看到這就和伙伴們拍手稱快，因為不景著實可恨，吃飯時端著碗在四叔跟前炫耀，將面條哧溜得山響，還故意將一個荷包蛋擺在面條上邊，又放到最后才吃，成心眼氣人。四叔因為這事兒，再給酒糟鼻掂酒時就不兌水了。

看戲之外，四叔最喜歡看走街串巷的吹糖人。吹糖人挑子一頭是一個帶架的長方柜，里面有一個小炭爐，木架插孔里插著公雞、孫猴、豬娃。見孩子們圍過來，吹糖人就用小鏟取一點熱糖稀揉搓，拉出一根糖棒，猛地折斷，鼓起腮就吹，靈巧地捏出形狀。有要現(xiàn)成的，有要現(xiàn)做的，可以拿牙膏皮換，四叔偷偷把家里的牙膏擠掉拿去換。一次四叔在院子里捉到一只蝴蝶，灰黑的翅膀上點綴著或白或黃的斑點，煞是好看。四叔問祖父：“這是什么蝴蝶？”祖父說：“這是大紫蛺蝶，因為它翅膀中間有兩片是紫色的，摸起來像平絨一樣?！彼氖逑氚押龀蓸吮荆谰谜洳?，就用書平壓著它的翅膀，將它的身軀固定在兩本書的縫隙里，放在窗臺上風干。當下午四叔再去看時，窗外竟也有一只蝴蝶撲棱著翅膀，徘徊在紗窗上，久久不肯離去。四叔想它們肯定是一家人，因為骨肉分離而焦急，就動了惻隱之心，將這只大紫蛺蝶放生了。

四叔經(jīng)常吃不飽，就到處踅摸。一次四叔趁著祖母睡覺，偷偷從口袋里摸一把就跑。在路上他數(shù)了數(shù)，竟有兩塊五，就花五毛錢吃了一碗羊雜碎，意猶未盡，又買了兩個烤紅薯，沒吃完，剩下的揣在衣服里就溜回家。祖父看出異樣，搜出紅薯，一問原由，他沒敢隱瞞，一五一十招了。祖父一腳將他踢出多遠，就好像踢小貓小狗。

四叔尿床，祖父說一禮拜不尿床可以吃一碗肉丸。四叔就提著心氣，可到了第六天晚上還是尿了，肉丸沒吃成，反倒被罰頂著褥子在太陽底下曬。就是這樣他也沒改過來，直到十六歲，當了紅衛(wèi)兵，坐火車串聯(lián)，去北京見毛主席。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毛主席揮手之間，下面群情鼎沸。在回程的火車上睡覺，他就不尿床了。四叔感激毛主席，說：“他老人家真是太神了，把我多年的毛病給治了?！?/p>

四叔參加了紅衛(wèi)兵。紅衛(wèi)兵橫掃四舊聲勢日趨壯大，生產(chǎn)盈虧乏人問津。祖父對此百思而不解，處于緘默猶豫之中，只好敬而遠之，連帶這個兒子，他也不敢輕易打罵了。四叔很享受這種敬而遠之的目光，家庭地位翻天覆地。這無異于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在紅色與二七的大辯論中，他跳得最高，叫得最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辯論之后發(fā)展成大混戰(zhàn)，兩派之間動起了刀槍。祖父驚駭之極，連夜叫父親送四叔到沁陽躲避。在柏山鎮(zhèn)吃晚飯時，父親發(fā)現(xiàn)四叔腰里鼓鼓囊囊的，以為是武器，慌忙搜身，發(fā)現(xiàn)是一摞傳單，不由分說，抽出來扔掉了。剛到沁陽地界，就碰到了造反派，原來這里也不太平。造反派一通搜身，沒搜出什么來，帶著狐疑的目光問你們是干什么的？父親趕緊說到北灣村姥姥家探親。造反派頭頭不相信，派人跟隨到姥姥家核實才作罷。

五、二姑的信仰

元宵節(jié)剛過，表哥打來電話，說我的表弟死了。真是禍不單行，我的母親患腦中風，還沒敢告訴二姑呢。我與父親商量，知道一個謊話需要一串謊話來圓，瞞是瞞不住，只好如實告訴母親。母親躺在病床上，眼含熱淚，父親說我還得陪護你，讓望兒代表我們?nèi)グ伞?/p>

時間僅過了半個月，春節(jié)剛見過的二姑就蒼老了許多，兩眼紅腫，見到我泣不成聲。待平靜下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剛開學報到，下午沒課，小利和同學到煤矸山去玩。不承想煤矸塌下來，將他們埋住了。等刨出來，孩子就像烤熟的紅薯，一動皮就掉了，只有皮帶下的一圈皮膚是好的?！蔽胰滩蛔〉粝聹I來，又說了我母親的近況，二姑抱著我又是一陣痛哭。

表弟到醫(yī)院就不行了，遺體放在太平間，醫(yī)院和公安局都出了證明。民政局和煤礦都來了人，將家屬代表叫了去，商量善后事宜。二姑因為情緒不穩(wěn)血壓升高，表哥代她去了。表哥回來講：“人家說了，死亡賠償金和火化捆綁在一起，只有火化才會給賠償金。”二姑一聽就急了，說：“小利是被煤矸里的暗火燒死的，我不想讓孩子再受二茬罪，再燒一次，賠償金我不要了?！北砀绱騻€冷戰(zhàn)，脫口而出：“3萬塊啊?！倍谜f：“多少錢我都不要了，我要我的利兒。”說罷又哭了起來。表哥說：“可我已經(jīng)簽協(xié)議了?！倍玫蓤A了雙眼說不出話。

白紙黑字，無可更改。因為衣服和皮膚粘連，表弟身上的衣服沒有換，二姑又哭了一陣，認為沒有給孩子換衣服，對不起孩子，很是難過。可看到揭粘連的衣服，如同揭自己的傷疤，二姑就哭著同意了，只是給孩子簡單罩了一身新衣。當表弟的遺體被放在尸床上，順著軌道推進火化爐膛，二姑已哭昏在一旁，因為她與幼子算是永訣了。這中間，表哥和我去買了骨灰盒。一個時辰左右，爐門打開，尸床緩緩退出，人家讓我們撿骨灰，表哥和我走上前去。我看見一塊皮帶扣，孤零零地躺在一張尸床上、人形的骨灰中間，那下面的皮肉早已化為了灰燼。我眼圈一紅，淚又下來了，慌忙和表哥一起，拿了夾子，撿了表弟的骨殖，裝進骨灰盒。我特意把皮帶扣放在骨灰的上面。

墓地是買好的。二姑淚已哭干，她對表哥說：“紙貨一概不要，我不能在孩子的墓前燒任何東西。你去買一對瓷馬，因為你弟弟屬馬，里面灌滿水，我要供在利兒的墓前?！薄疤迫市胁恍?？”“我不要帶彩的，只要白馬。不好買想辦法！再給我掂一桶水，倒進利兒的墓穴里，然后再放骨灰盒?！北砀缑媛峨y色說：“墓穴都是石頭和水泥砌的，倒進水，水洇不下去，時間長了，骨灰盒也要泡壞了?！倍脠詻Q地、大聲地說：“我就是要水葬！水能滅火?！北砀绮徽f話了，只好悻悻地去了。待他走遠，二姑打開骨灰盒，取出皮帶扣，將一把鑰匙一并交給我，說：“望兒，這是我首飾盒的鑰匙，將里面存折里的錢都取出來，給我的利兒買個金皮帶扣，我要讓我的利兒帶走?！?/p>

六、我的跛足

我剛會走路時被發(fā)現(xiàn)跛足。會走路了，就像類人猿直立行走一樣，視野開闊了，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感知世界了，家人卻發(fā)現(xiàn)了不同。他們以為我剛會走路，腿還軟，走走就好了。可時間長了，并沒有改善，我也慢慢懂事了，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異類。

我從別人的眼光中確認這一點后，便感到自卑、孤獨。鄰居家有個乒乓球臺，小伙伴們高接低擋，步伐靈活，我卻只能旁觀，那種冷落，無意的冷落，旁人無法體會。我家的對面有個菜園，伙伴們翻墻而進，摘幾個青紫的茄子、嫩綠的黃瓜，出來塞給我?guī)讉€。我在分享的時候，也高興，但也失落。高興是他們沒有忘了我，失落是我沒有享受到過程，平白地只享受了結(jié)果，那快樂大打折扣。我常得這樣的恩賜，坐享其成，不勞而獲，心懷感激，但也心懷怨恨，怨上天怎么不給我一雙健全的腳呢？我覺得被遺棄了，他們給我的是憐憫，我既感激，又痛苦。這痛苦使我徘徊在心門之內(nèi)，步履蹣跚，總想著有個神靈，幫我推開那扇心門，因為外面，春光明媚。

我期望下雨。細雨霏霏的時候，伙伴們不能推鐵環(huán)、扔沙包、捉迷藏，卻可以扇面包、彈玻璃球。前者對我是奢望，后者我卻可以參與其中，也樂在其中，融入其中。別人無法想象對我有多大的意義，也難以言表。但天不遂所愿，晴多雨少，我得領受上天給我的痛苦。所以有一段時間我整日坐著，也不說話，望著晴朗的天空慢慢變暗。白云在天空搖擺，像一個愛美的小姑娘，掂著她的白裙子，在我面前招搖，累了的時候扮個鬼臉就跑開了；晚歸的燕子輕捷地滑過天際。我常常羨慕它們，如果上天不能給我一雙健全的腳，就請給我一雙翅膀吧！我想飛，就不必想怎么才能走了。

家人領我去醫(yī)院看，說是小兒麻痹癥的后遺癥，不好治。祖父說：“事關孩子一輩子，多方打聽吧，說不定就有辦法了?！焙髞碓谑泄M醫(yī)院工作的四叔講，一個新調(diào)來的醫(yī)生，用扎針的方法看好過這病，我們就去看了。醫(yī)生說隔天扎一次，一年為一個療程?；貋砗蟠笕藗兩塘恐尾恢?？問題在于：一是花錢，二是時間長，三是路途遠，四是接送不便。最后祖父一槌定音：“只要能治好，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們當時已住到運輸街，在郊區(qū)，父母工作忙，走不開。到扎針的那天，五叔騎自行車將我?guī)У绞欣?，稍作休息，三姑接過我后從她單位到公費醫(yī)院，四叔再領我去扎針，然后原路返回。不論寒暑，風雨無阻，堅持一年，我的病終于好了。我走路、跑跳，與常人無異。當我高興地跳著，一次次離開大地，又一次次堅實地落向大地，我的淚如泉涌。因為我知道那不是大地承載著我，而是一雙雙親人的手托舉著我！不敢想，不能忘！不敢想，往事不堪回首；不能忘，親情刻骨銘心。

長大后，我也為人父母，女兒身上有塊血管瘤，隨著人生長。我們夫妻抱著她，慕名去省人民醫(yī)院治療，醫(yī)生說打針可以治，一周一次，十針為一個療程。我就知道，我兒時的一幕重演了，我從父輩的手中拿過接力棒，將愛傳遞下去。

尾 聲

我給女兒指著老照片講這些故事，口中念念有詞：“遠百堂”，源遠流長，澤被后世，子孫昌盛，百代不衰；“所無逸”，不能貪圖享樂，而要修身養(yǎng)德。女兒說：“這兩塊匾不是都沒有了嗎？”我靜靜地說：“匾雖然沒有了，但它在我們的心里，我們都要遵從自己的心。”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