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化育,歷來是中國傳統(tǒng)育人方式的內(nèi)隱品格,在儒道文化中都有或顯或隱的體現(xiàn)。儒家以《樂記》為代表,它不僅闡述了音樂的緣起以及與政通的特殊關(guān)系,而且言說了音樂與人心的交互性,強調(diào)了以“化”為主要方式的美育途徑,突顯出藝術(shù)教育獨特的育化形式;而道家以則《莊子》為代表,在“體道”的修心活動中實現(xiàn)自我育化,最終完成圣人人格之構(gòu)建。從對“化”字的源考我們發(fā)現(xiàn),中華文明在歷史中形成了兩種不同的美育品格——儒道以它們不盡相同的形式完成了民族美育的共同旨?xì)w。
關(guān)鍵詞:化育;儒家;道家
中華傳統(tǒng)的精神文化中蘊含著深刻的人文精神和美育品格,在《周易》中“化成天下”的命題成為了中華民族教育的心理根基?!盎笔且环N人文傳承品格,“以文育化”或以“自然育化”成為了中華美育的兩種育化途徑。儒家以“禮”和“樂”作為育人的主要形式,其中自然包含了藝術(shù)教育的訴求——《樂記》是中國最早的一篇音樂美學(xué)論著,其中音樂教育的思想是儒家美育形式的充分表現(xiàn)。用音樂來熏染人的情感本就是潛移默化、氤氳化生的過程,“以情化理”往往成為藝術(shù)教育不自覺的美育手段;先秦道家卻循著不同的育化軌道,以“自然”為根本尺度,在“體道”的暢游中完成對道家元范疇——“道”地觀照,這種“體道”的過程本身就是自我育化的修心活動。雖然化育的形式各異,儒家和道家卻以互補的方式完成了對中華民族深層人格的塑造,在不同的美育訴求下實現(xiàn)了構(gòu)建民族氣質(zhì)的相同旨?xì)w。
一
《樂記》是一部屬儒家思想體系的音樂美學(xué)著作,其條分縷析的探討了諸如音樂的起源、音樂與情感的關(guān)系、音樂與政治的關(guān)系……甚至從“天人合一”的哲理高度言喻了音樂的重要性,突出了“化”所代表的具有中華民族美育指向的藝術(shù)化育思想。在《樂記》 元典中有言:“天高地下,萬物殊散,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保弧暗貧馍淆R,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fēng)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化不時則不生,男女無辨則亂升?!薄瓘倪@些提及“化”的章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化”字在中華文化傳統(tǒng)中占有重要地位?!稑酚洝分袥]有直接表明“化”的教育色彩,而是從萬物化生的角度言說自然對萬物的潤養(yǎng)與育澤。但這不得不讓我們聯(lián)想到“化”所具有的人文屬性,“人文化成”思想歷來是中華民族美育的主要方式。
“以文育化”,“人文化成”的思想最早見于《周易·賁卦·彖傳》:“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蓖蹂鰧Υ私忉屨f:“剛?cè)峤诲e而成文焉,天之文也;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文也。觀天之文,則時變可知也;觀人之文,則化成可為也?!焙唵蔚膩碚f,陰陽、剛?cè)帷⒋菩?、牝杜等這些都是一陰一陽之交錯而形成的自然現(xiàn)象,圣人觀察這些可以掌控時令變遷,測宇宙奧妙?!拔拿饕灾埂钡摹爸埂敝傅氖恰案鞯闷浞帧保ㄖ祆洹吨芤妆玖x》),即恰到好處或恰如其分地掌握或傳承先哲文明,觀察人類文明的進展,就能用人文精神來教化天下。那么,何謂“化”?《說文解字》云:“化,教行也。從七從人?!?顯然,“化”就是教化施行的意思。不難發(fā)現(xiàn),“化”是一個漸變、默化、長期、內(nèi)隱的一個過程,實現(xiàn)“化育”須要長期潛移默化的熏染和操練,并非一蹴而就可完成。在古代,“育”本于“毓”,象母產(chǎn)子狀,生的意思?!吨芤住u卦》:“婦孕不育,兇?!币隇轲B(yǎng)之使長。在《詩經(jīng)·大雅·生民》中有言:“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边@主要是指形體上的育,后來才引申為精神上的“使之作善”。如《周易·蒙卦》:“君子以果行德育”,不僅要育其身,還要育其德??梢?,“化”和“育”兩個字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在“化”中依然潛藏了“育”的行為訴求。
“化”的觀念歷來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重要組成,“中國人言教,每曰教化。言治,每言治化。言天地,則曰造化?!?我們先秦時代就有大化思想,認(rèn)為萬物都是化生而來,認(rèn)為萬物都在化中,人也不例外。在《樂記》當(dāng)中對“化”的使用就是取其“自然化生”之義,當(dāng)然,也隱含了音樂對人心靈熏陶的樂化之義從而起到了促進社會和諧發(fā)展的重要功能,如“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樂記·樂本篇》)在先秦的著作中有許多對“化”的使用與說明,如“贊天地之化育”(《中庸》)、“外化而內(nèi)不化”(《莊子》)、“與時俱化”(《莊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孟子》)、“大而化之之謂圣”(《孟子》)“化性起偽”(《荀子》)等都是對“化”之觀念重要性的說明:“窮神知化”更是歷來為學(xué)求道者心中的最高境界,被認(rèn)為是德之極致。
在那么多古代關(guān)于“化”思想的人文典籍中,尤以儒道兩家對“化育”觀念的闡釋最為充沛,他們以兩種截然不同的美育方式完成了塑造中華民族性格的共同旨?xì)w,成為了民族心理互補的文化基石。
二
儒家歷來是重視教化傳統(tǒng)的,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悔焉”(《論語·述而》)。儒家的化育又可以具體分為“禮化”和“樂化”兩種功能。 “‘禮’之于人倫秩序,‘樂’之于內(nèi)心和諧,‘禮’之于行為規(guī)范,‘樂’之于心性陶然,是道德倫理和美感的結(jié)合,是行為規(guī)范和內(nèi)心感召的結(jié)合。”
“禮”是儒家基本的倫理信念,在儒家經(jīng)典中以含蓄的方式表現(xiàn),讓人如沐春風(fēng)而在潛移默化中受到熏染。如:“ 禮云禮云,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使民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大戴禮記·禮察》);“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無形,使人日從善遠罪而不自知也”(《禮記·經(jīng)察》)其中“使人從善遠罪而不自知也”顯示出禮對人的影響具有潛移默化、和風(fēng)細(xì)雨的特點?!翱思簭?fù)禮”是孔子一生的宏愿,也是其對西周之禮的孜孜追求?!墩撜Z·子罕》篇有言:“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在封建社會中“禮”具有調(diào)配社會等級的區(qū)別功能,使整個社會井然有序。一開始,其作為一種社會規(guī)范:“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保ā墩撜Z·顏淵》)來逐漸使人在社會中的行為加以圈定和規(guī)范,以調(diào)控等級尊卑的社會秩序,在道德內(nèi)省過程中引導(dǎo)人的道德修養(yǎng)趨向完滿。
而“樂”從關(guān)注個體內(nèi)心出發(fā)去建構(gòu)人的道德內(nèi)心世界?!稑酚洝吩疲骸胺惨粽撸谌诵恼咭?。樂者,通倫理者也……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樂記·樂本篇》),樂化是在個體和社會的雙重維度展開的,既對人心起著潛移默化的感染作用,又可以促進社會的和諧發(fā)展。就個體而言,音樂使審美主體的性靈得到升華,激發(fā)出真、善、美的有益于身心的情感特點。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墩撜Z·泰伯》),人格的塑造不是直線式的并行,而是螺旋式的上升,“樂”最終成就了人性、人格的完善。就社會群體而言,音樂起到了促進社會和諧發(fā)展的功能。第一,樂可以使社會和諧大同?!抖Y記·樂記》云:“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焙茱@然,“禮”強調(diào)社會上下等級之間的疏離,君臣之間尊卑有別,不可僭越;而“樂”以互補的形式彌合社會等級之間的鴻溝,使社會渾然和諧,其樂融融。第二,樂可以敦風(fēng)化俗,移風(fēng)易俗?!秴问洗呵铩吩疲骸坝^其音而知其俗矣,觀其政而知其主矣。”音樂能夠反映當(dāng)時社會政治狀況,正所謂:“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保ā稑酚洝繁酒罚?/p>
概而言之,儒家的美育是一種以詩書為主要載體,加之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輔助形式的一種化育。它不僅要以理明志,而且要求以樂動情,在對先哲典籍的述論中(“述而不作”),在音樂藝術(shù)的熏染中,完成教化的最終實現(xiàn)。較之道家化育的方式而言,它更為世俗化與目的化。儒家教育的指向面對的是社會和國家,而道家化育的形式表現(xiàn)出了與儒家截然不同的思想訴求。
三
道家“化育”思想的核心是建立在道家哲學(xué)元范疇——“道”的基礎(chǔ)之上的。何謂“道”?老子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ɡ献印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五章)——“自然”往往成為“道”較為恰切的表述形態(tài)。不論是莊子還是老子,其“化育”的方式都圍繞著天道自然展開。這樣的化育形式不是“他者”可隨性操控的,它只效法“自然”這個以自己為價值尺度的總原則。
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道德經(jīng)》,第五十七章)可見,“自育而化”是道家美育思想的起點,他要求人們不必向外索求,而是順自然發(fā)展。在對“道”的體悟中見出自覺的心本體,實現(xiàn)自我的化育。在《莊子》中,對“體道”的表述可謂詳盡,心游太玄的冥思既是對“道”的體悟,又是審美的升華。
《莊子》的首篇《逍遙游》以“鯤鵬”神話開場,這是暗指了讀者直覺思維(童真心靈)應(yīng)該重啟,而邏輯思維暫告休假。 “游”是一種態(tài)度,這是直覺對“道”的體悟,是純娛樂性,非功利性的審美活動。以“游”的方式來完成對“道”的覺解,這是莊子美育的基本訴求。莊子中“心齋”、“坐忘”都是體道的具體途徑。
何謂“心齋”?莊子借孔子之口指出:“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間世》)“心齋”讓人摒除雜念,心境純一,通明大道,以虛空之心集道于懷,這是入道的關(guān)鍵,也是進入審美之境的起點。在《大宗師》中莊子還提出了“坐忘”的修心方式,這是對身體感官機能的拋棄,也是對理性思維的揚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保ā洞笞趲煛罚?/p>
我們應(yīng)該謹(jǐn)慎揣測“忘”在莊子思想中深沉的意蘊。“忘”首先是摒去外在付麗的方式,只有忘記該忘的,才能夠“同于大通”,徜徉于玄冥之境。但莊子還以一種非常吊詭的語言說出了;“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保ā兜鲁浞罚┲档米⒁獾氖?,“誠忘”和“坐忘”必得有邏輯上的關(guān)聯(lián)性。在某種程度上,“成忘”是“坐忘”的進一步說明。“坐忘”是忘記形智,忘記機巧;而“成忘”是忘記某些看似有價值的東西。在《莊子》中充斥了大量怪誕意象,這些行徑怪異,體態(tài)畸形(如兀者王駘、叔山無趾、闉跂支無脤、甕盎大癭)的人物往往被莊子描述成得道者。無可否認(rèn),這些人是丑陋的,但他們又以教化者的角色出現(xiàn),在他們的言談舉止中無不給人以教化啟示。其實,這些人物本身就是極具隱喻特點的意象。他們的丑不是后天造成的,而是“自然”造就的,“所在怪物擁有而又為那些根據(jù)規(guī)則生活的人所害怕和避開的東西,就是自然” ,誠然,怪物以一種巧妙的方式讓我們知道怪物所代表的價值——自然——是被常規(guī)化模式所拋棄和規(guī)避的。怪物成為了自然無可取代的恰當(dāng)象征。由此觀之,莊子以這種巧妙的方式為讀者設(shè)計了自然的教育,這一點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他們忘記了在常人看來不應(yīng)該被忘記的東西——自己先天的缺陷,這些缺陷即是“形”,所以被稱作“誠忘”。因為忘卻,所以才如此灑脫、悠然。
概言之,“心齋”、“坐忘”是“悟道”的過程,“悟道”的主體是自我而非他人,也即是自我育化,以自然的原則完成對“道”的覺解。這種自然育化的過程是自我的修心活動,我是自在且自為的存在主體。莊子沒有刻意地去接近“自然”,其美育策略本就自然而然,無須人為的操控。相較之儒家的化育手段而言,道家齊物我、一死生、超利害、忘真幻的人生態(tài)度和哲學(xué)思想都是在“吾喪我”的自我沉醉當(dāng)中完成的,在“體道”的修養(yǎng)過程當(dāng)中實現(xiàn)的,表現(xiàn)出無為而育化的審美特點。
綜上所述,“化”具有中華文化人文傳統(tǒng)的美育品格,在儒道兩家對“化育”思想的滲透與注解中,中華民族內(nèi)隱的性格在被逐步構(gòu)建。李哲厚先生認(rèn)為,儒和道并非截然對立,“儒道互補是兩千年來中國美學(xué)思想的一條基本線索。” “儒道之所以能互補,我以為根本原因仍在于它們二者都源起于非酒神型的遠古傳統(tǒng)?!?可見,從對“化育”思想的各自表述中,他們以互承互補的方式完成了民族內(nèi)在美育目地的共同旨?xì)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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