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璟作為明初政局中較為重要的歷史人物,其誠意伯劉基后裔及“壬午殉難臣子”的雙重身份也讓其事跡同時受到了明代中后期史書編撰中“劉伯溫傳說”與“建文忠臣傳說”的明顯影響。本文試將《明史》劉璟傳部分對比記載劉璟事跡其他的明代中后期史書,通過不同文本與書法方式的比對,整理出劉璟事跡在傳播中日益被神話的節(jié)點與脈絡,為劉璟在洪武中晚期及靖難之役中的被神化的事跡祛魅,并認為其事跡在明代史書中的神化是具有多方面原因的。
關鍵詞:劉璟;建文忠臣;劉伯溫傳說;靖難之役
劉璟,字仲璟,生于元至正十年(1350年),卒于明建文四年(1402年)。系誠意伯劉基次子。傳記在《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列傳第十六中附于其父之后,主要活躍于洪武中后期及建文時期,明史館館臣稱他“弱冠通諸經(jīng)”,又評價他“論說英侃,喜談兵”。其在洪武朝曾任閤門使,掌朝堂糾正百官奏事疏漏事,后任谷王左長史,靖難之役開始后隨谷王返京,受建文帝命參李景隆北伐事,兵敗后歸京上策不用,后拒絕朱棣招降,在獄中辮發(fā)自經(jīng)死。是一位在明初政局中起到了一定作用的人物。
然而劉璟事跡在明代中晚期史書的記載中卻出現(xiàn)了相當程度的失實,其經(jīng)歷在不斷地加工中日趨神化,最終在明代晚期形成了邏輯縝密的“劉璟傳說”。這種演變即使在建文殉難諸臣中也是比較特殊的個例。
明代史書對劉璟的專門立傳,可以上溯到天順五年成書,李賢、彭時編撰之《明一統(tǒng)志》,然而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則當屬于焦竑萬歷中葉成書之《國朝獻征錄》。此書中收錄有陳中州所做《谷王府左長史青田劉公璟傳》,是對嘉隆萬三朝劉璟事跡傳播的階段性總結。此文中提到“劉璟字仲璟,生時月食復光,誠意伯嘆日:‘夫墜乃緒,而卒或翰之者也” 。這種預言是“劉伯溫傳說”中慣用的手法,結合劉璟日后的命運,名為書寫劉璟身世,實為神化劉基。然而這一細節(jié)在明代后期其他史書的史料傳抄中往往因為過于怪力亂神而加以摒棄。
劉璟在洪武朝以勛貴子弟身份介入朝政,卻以流官文臣身份,這要歸結于其與朱元璋關系的步步攀升?!睹魇贰酚涊d,朱元璋因思念劉基的緣故,將尚屬弱冠的劉璟及其他開國文臣子弟一同召入宮廷陪伴?!疤婺罨?,每歲召璟同章溢子允載、葉琛子永道、胡深子伯機,入見便殿,燕語如家人?!?與其關系十分親昵。結合“弱冠”一詞,本事件約發(fā)生在劉基為免禍功成身退之際,其長兄,即劉基長子劉璉尚未奉劉基遺文進京,可見此時約發(fā)生在洪武四年至五年劉基在世期間(公元1371~1372年),此時劉璟雖然有“通諸經(jīng)”的美名,但尚處于成長期,沒有明顯的事跡。而劉璟“知兵”的聲譽傳開,則要等到洪武十四年(1381年)延安侯唐勝宗奉命平溫州葉丁香起義。“決策于璟。破賊還,稱璟才略。帝喜曰:“璟真伯溫兒矣。 ”這一事跡,諸如何喬遠《名山藏》、張朝瑞《忠節(jié)錄》、許相卿《革朝志》、張萱《西園聞見錄》等書中都使用了這一說法。此事是劉璟的“雛鳳鳴空”之役,大大提高了朱元璋對他的評價。
隨后朱元璋與劉璟的關系越發(fā)親密。由何鏜、陳烈等編撰的“隆慶本”《誠意伯文集》中收錄有《誠意伯次子閤門使劉仲璟遇恩錄》一文,其中記錄了洪武二十年至二十四年間朱元璋與劉璟的來往敕書。從這篇記載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劉璟與章溢、葉琛、胡深三人之子保持著密切的來往,多次隨班行參與大型慶典,抓捕山賊,并受到朱元璋賞賜的一百錠鈔,金銀衣服等 ??梢钥闯觯烷L兄劉璉一族在劉璉去世后返回青田老家居住不同,劉璟定居在京城,身份近似朱元璋的近侍。并且在二十三年做出了讓爵給長兄劉璉遺子劉廌的決定。明代中后期史書中往往只記載“讓爵”一事,忽略了劉璟這一時期的其他活動,這和不同史書間文本傳抄的雷同是有關系的。
“讓爵”促使朱元璋為劉璟創(chuàng)立閤門使一職,也隨即帶來了劉璟事跡傳說的第一個集中爆發(fā)?!队龆麂洝芬晃闹袑Z受命擔任閤門使歸結為朱元璋贊嘆劉璟“讓爵”的高尚情操。這是不無道理的,從“閤門使”這一官職在明代的特殊地位可以證實這一看法。閤門使一職產(chǎn)生于唐末五代,掌朝會游幸、贊引禮賓等,后在宋代發(fā)展成為武選官官階,往往以勛貴充任的內廷官職。而從劉璟擔任閤門使后的行為來看,朱元璋將閤門使設計為一種勛貴親近之人才能擔任,但職責范圍僅限彈劾朝會失禮失儀,品級僅有正六品,并且在劉璟任谷府左長史之后就很快取消的臨時性中層官職。這種官職的出現(xiàn),是洪武時期由勛貴政治向文臣政治過渡的一個表現(xiàn),然而后世史家往往過于注重閤門使職位的特殊性,而忽略其職能的局限性,在這一基礎上演繹出了“受賜鐵簡”及“提調六王府事”的傳說。
《明一統(tǒng)志》中記載朱元璋命劉璟擔任閤門使后,“書“除奸敵佞”四字于鐵簡賜之,且命曰:百官敢有不法,汝持此糾正。會谷王封宣府……授谷府長史,并敕提調肅、遼、慶、寧、燕、趙六王府事” ,這一說法被隨后絕大多數(shù)史書采用,包括王圻《續(xù)文獻通考》、徐象梅《兩浙名賢錄》、鄭曉《吾學編》、朱鷺《建文書法儗》等書都使用了與《明一統(tǒng)志》相差無幾的表述,可見《明一統(tǒng)志》是上書諸書劉璟事跡的主要史源。
然而王世貞則指出了這種說法的荒謬性,他認為這段陳述有三個疑點,第一,“金書鐵簡,此優(yōu)人彈唱宋八大王事也,高帝豈以鐵簡賜閤門使?”,指出金書鐵簡是建立在宋代八賢王傳說之上的橋段而已;第二,“谷府長史,一小府佐,豈有提調六府之理?”按《續(xù)文獻通考》,王府長史在建文帝更改品級前,僅為正五品小官,怎能肩負提調六府的重任呢?第三,“肅府在甘肅,慶府在寧夏,秦王在西安,韓王在平?jīng)鑫淳蛧?,安能遙制?洪武間趙王杞甫封即逝,時無趙府,趙府文皇第三子也?!敝赋隽醺喔魳O遠,且韓王未之國,趙王早逝,韓趙二府本身就是子虛烏有,“提調六府”就更是不存在的事情了。王世貞同時將這種傳說歸結于陳中州對同鄉(xiāng)劉基家族的過度美化,即“夸大誠意伯家事而附會之耳”。
王世貞的觀點并沒有得到其他史書作者的認同,陳中州的記載在萬歷中期隨著焦竑的肯定流傳度更加廣泛。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便對王世貞的說法采取否定態(tài)度,他指出,“今焦弱侯乃謂誠意家實有此簡,曾出以示焦,則陳言似不誣矣……且弇州又謂長史一小府佐,無提調六府之理,是不知國初藩相本正二品官,非小也”,即焦竑曾在青田誠意伯家族中目睹此鐵簡,且藩國相亦為重臣,同樣有可能執(zhí)行提調諸府的任務。然而在劉基家族中,劉璟一脈居住京城,與居住在青田的長子劉璉一脈距離較遠,且在劉璟自經(jīng)后,其子劉貊受到嚴重沖擊,宣宗時尚得復官,鐵簡在一百余年后轉移到青田劉璉一脈手中的可能性不大;而長史官職原系洪武三年所設王相府門下正五品參軍演變而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洪武十三年廢除原設王相府,提升原長史司為處理王府內外事務的主要機構,長史才取代王府左右相,成為王府事務的主要經(jīng)管人 。因而當劉璟擔任之谷王長史,只可能是正五品的中下層官吏,與洪武初期由勛臣兼任的正二品之王府左右相是截然不同的。因此沈德符并未能否定王世貞對劉璟事跡的懷疑或提出新的證實。
之所以出現(xiàn)“提調六王府事”的傳說,很可能與劉璟在京城任職時的事跡有關。按《遇恩錄》一文記載的劉璟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活動,最后兩條為“七月二十七日充贊引官(引)肅遼慶寧四王行冠禮;八月初一日午于奉天門御道上欽陞谷王府左長史實授” 。同文中洪武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劉璟方實授正六品閤門使,且之前朱元璋認為“這衙門正似如今儀禮司一般,不著你管儀禮司事,只要跟著駕,但是我在處,爾便有著傳旨意發(fā)放事呵?!?也就是說,在近八個月的閤門使工作中,劉璟依職責參與了肅遼慶寧四王冠禮儀式,在這段敕書手諭百余年的傳抄中可能演變?yōu)椤百澮ü伲┟C遼慶寧四王”的錯訛,《長史傳》中更是將其錯錄為“行十王冠禮”。而四王與燕趙二王同為塞王,封地實際連成一片,因而這種錯訛在傳播者書寫中為了邏輯自洽,自然順理成章地形成了“提調六王”的傳說。也正因為這個疑點,《明史》劉璟傳記的修纂者將這一情節(jié)摒棄,僅書寫到“谷王就封,擢為左長史?!?/p>
劉璟在擔任谷王長史時期的活動罕見記載,期間被史書重復記載較頻繁的事跡即為“對弈不讓燕王”,即“燕文皇與璟奕,璟勝,文皇曰:卿獨不少讓我耶?璟正色曰:可讓處璟不敢不讓,不可讓處璟不敢讓?!?按谷王封地為舊上谷郡地,永樂時期的宣府鎮(zhèn)地區(qū),即今張家口市宣化區(qū)一帶,和燕王封地距離較近。本條事跡有較大的存在可能。然而谷王以十三歲沖齡之國,在封地最大的事跡為擴建唐宣化城,城內外形成“一關七門”的完整體系,宣府城至此成為北平(后北京)西北重要的軍事要塞,國防作用貫穿有明一代。劉璟身為長史,實際則是城防建設的主要負責人,并且實際負責了包括長城宣府段修筑在內的國防事務?!堕L史傳》中就此事寫到:“公脩城池,繕兵甲,謹斥堠,式(試)士馬,礪金鼓,諸胡屏息?!?然而這個情節(jié)在明代中后期的傳播中,卻被明代史家更注重“建文忠臣事跡”的書寫手法所遮蓋了,不得不說是很可惜的事情。
劉璟雖具有“建文忠臣”的第二重身份。然而他在洪武朝與建文朝所起的作用卻出現(xiàn)了明顯落差。明太祖朱元璋駕崩,皇太孫朱允炆繼位時,劉璟并未在宣府谷王封地,而是“歸省丘隴”,在京城休假,直到建文元年秋八月才準備重新歸國。然而此時靖難之役已經(jīng)爆發(fā),燕軍連續(xù)掃平今河北山西北部一帶,七月二十四日谷王見燕軍破懷來,以“率軍勤王”名義帶兵放棄封地向京城逃奔。劉璟至此放棄了谷府長史的職責,在京直接向建文帝上書平燕十六策。這一事跡在傳播中也曾發(fā)生錯訛,如徐象梅《兩浙名賢錄》中就將此事錯錄為“璟馳還京,上十六策,不聽” 劉璟一直位于京城未曾返回述職,所以不存在“馳還京”一說。
劉璟隨后被建文帝安排參與李景隆主導的第二次北伐,參謀軍事,進策不用,最終在白溝河慘敗中單騎得免,被大同趕來的兒子劉貊在涿州接應返回南京。隨后進《聞見錄》,建文帝不用。隨后劉璟一直被擱置,直到建文四年朱棣入南京城,靖難之役結束為止。
劉璟之死同樣有其變化過程?!睹饕唤y(tǒng)志》中僅稱“下之獄,自經(jīng)死省志” ,而且無成祖以魏征例招降事;《革朝志》《忠節(jié)錄》等同樣沒有辮發(fā)自經(jīng)死及招降事。在嘉靖四年,明世宗朱厚熜封劉璟等為“靖難死節(jié)忠臣”后,劉璟之死在史書轉錄中也悄然出現(xiàn)了變化?!墩\意伯文集》中出現(xiàn)了“?下公獄,一日辮發(fā)自經(jīng)”之語,隨后焦竑《熙朝名臣實錄》、張萱《西園聞見錄》、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等紛紛使用這種說法。結合嘉隆萬時期對建文忠臣群體的集體美化行為中,突出特點則刻畫建文忠臣及其家屬死亡之壯烈。所以劉璟的死亡方式也可以是這一時期的美化產(chǎn)物?!睹魇贰穭Z傳記意識到這個問題,只記載劉璟“下獄,自經(jīng)死?!保魅チ诉@層后來好事者加上的面紗。
總之,劉璟作為建文忠臣群體中較為重要的人物,其事跡在明代中后期史書中不斷加工,構成了一個形成體系的“劉璟傳說”?!睹魇贰穭Z傳記在總結歸納劉璟事跡時已經(jīng)對過于失實的部分進行了撥亂反正,然而這種演變在今日依然值得治史者加以注意和認真分辨,在建文遺臣等歷史存疑群體的研究中倍加留心,在文本比對中一一祛魅,還歷史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