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擬通過從三個方面對大江健三郎早期代表作《飼育》的文本分析，探究其中體現(xiàn)的大江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邊緣意識，得出大江早期創(chuàng)作中就已存在對邊緣性事物刻意關注的結論，并認為《飼育》中體現(xiàn)的大江早期邊緣意識與其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邊緣——中心”的寫作模式有著密切聯(lián)系。

關鍵詞：《飼育》；大江健三郎；邊緣意識；邊緣——中心模式

“邊緣性”是大江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大江以殘疾人、核爆受害者等遠離社會主流的邊緣人為對象創(chuàng)作了《個人的體驗》、《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廣島札記》等大量作品，并在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邊緣——中心模式。相對于占據(jù)社會支配地位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指向”，“邊緣”或“邊緣文化”指無論在地理位置上，還是社會文化結構中，與統(tǒng)治中心、中央秩序和主流意識文化相遠離或背離的地方。大江的邊緣意識，與接觸薩特的存在主義和閱讀山口昌男的《文化與兩義性》等有關，但是本文認為早在其1958年發(fā)表的早期作品《飼育》中，邊緣意識就已具有代表性的顯現(xiàn)出來地，因此，這一意識的萌生與其說受外來影響，不如說主要來源于大江自身，“是自我體認、探索思考的結晶”。故本文通過對《飼育》文本的具體分析，試圖探究大江早期文學中的邊緣意識，并探尋與其后來“邊緣——中心”模式的關聯(lián)。

一、峽谷村莊視角

《飼育》被認為是大江創(chuàng)作中少有的一部直接描寫戰(zhàn)爭時期生活的作品，在戰(zhàn)后日本文學的同類題材作品中也屬異例的存在，“峽谷村莊”作為虛構的空間，最初就出現(xiàn)在小說《飼育》里。首先，峽谷村莊的設置體現(xiàn)了地理位置上的邊緣性，對戰(zhàn)爭的描寫不是以戰(zhàn)時中心東京等大城市為舞臺，而是選擇了遠離戰(zhàn)火的“烏托邦”式的小村莊，小說開篇“峽谷、暮色、森林、泉水”等一系列意象，將讀者帶到遠離現(xiàn)世的桃源鄉(xiāng)中，并且《飼育》中的村莊是若“坍塌的山石把村莊通往鎮(zhèn)子上的小路上的棧橋壓垮，我們的小村子便同外界隔絕了”的狀況。這樣的設置將故事發(fā)生的舞臺與外面的世界完全地隔絕開來，用這種“峽谷村莊”的視角，從而使“峰巒重疊的群山那邊的城市里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帶上了一種異質(zhì)的空間的陌生感，于是在小說中，戰(zhàn)爭對于村莊來說“只意味著村里年輕人的遠征和郵差不時送來的陣亡通知書”，這種對于戰(zhàn)爭的描述給讀者帶來了不一樣地視角和新鮮的體驗。其次，《飼育》中峽谷村莊的設定對于大江是初次嘗試，以此為開端，在之后的作品中，如《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峽谷村莊”的隱喻內(nèi)涵發(fā)生重要變化，作為人物“回歸的場所”登場。從這個意義上說，“峽谷村莊”并非只代表一種地理意義上的邊緣性，而且代表一種不同于主流文化的異文化。后來大江 “‘邊緣’的文化策略，即是面向地理學意義上區(qū)域差別的文化，為既定的社會、文化秩序?qū)氘愘|(zhì)因素，引發(fā)對占據(jù)社會支配地位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質(zhì)疑和再度審視”，眾所周知，大江在其后的作品中沒有停止過探尋，但是通過對“峽谷村莊”的設定，也能捕捉到作者對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子。

小說中與世隔絕的“峽谷村莊”與外界的溝通是通過“書記”來實現(xiàn)，但是“我”對“書記”的態(tài)度卻是矛盾的?！皶洝毖b有一條假腿，“我喜歡看書記用假腿再加一根松木拐杖輔佐著他那條結實的右腿在山間小路上跳躍的姿勢”可是當“我”在鎮(zhèn)上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書記”的假腿時，卻感到“和鎮(zhèn)上的孩子一樣，陰險得令人毛骨悚然”?！拔摇睂偻鹊膽B(tài)度取決于不同的場合，即村子或者鎮(zhèn)上，前者讓“我”感到親近，后者卻讓“我”害怕，這一點表明了在小說中“書記”是作為權力的代言人被設置的，即官方權力或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象征。相對于此，“峽谷村莊”及其村民是作為邊緣性事物被設置，以突出地表現(xiàn)與前者的矛盾沖突和處于的不利地位。例如，在如何處理黑人的問題上，村民很顯然與“書記”代表的鎮(zhèn)上或縣里產(chǎn)生了分歧，移交黑人的事情遭到拒絕后，“爹”的反應是“這幫家伙，媽的，都怕?lián)L險…爹狠歹歹地‘只說了半句’，好像在罵人”，盡管有強烈的不滿，因為是在鎮(zhèn)上，“爹”的抱怨是有所顧慮的。再者，盡管村長“反復強調(diào)村里沒有收容黑人俘虜?shù)哪芰Α?，但是“書記那種命令式的、下級官僚特有的妄自尊大的語氣”還是使大人們“唯唯諾諾地屈服了”，可見雖然村民不滿，卻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村民在表達自身意愿方面遭到了阻撓。再如，對于從峽谷村莊里走出來的我，書記”所待的鎮(zhèn)相對于村莊，不管是距離還是心理上都是遙遠的存在，會讓“我”感受到敵意，“我對鎮(zhèn)上的孩子總有著一種像對待令人生厭的毛毛蟲似的厭惡和輕蔑的感情”?！拔摇暗倪@種心理，表面上是”我“與鎮(zhèn)上的孩子之間沖突，實則為處于弱勢邊緣的“峽谷村莊”與處于支配地位事物之間兩極的對立。

小說結尾，“書記”的死突出地表現(xiàn)了大江早期創(chuàng)作中否定主流權威的邊緣意識思想。筆者認為，“書記”的死雖然顯得突兀，卻又不難理解，“書記”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作者在小說結尾讓其意外死亡，恰好表明了作者注意到了類似“峽谷村莊”的邊緣事物，體現(xiàn)了作者對權力支配中心的不信任和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再度審視，也從側面反映出在大江早期文學中試圖拒絕同一化、打破中心意識形態(tài)的努力。

二、兒童視角

《飼育》中邊緣性的另一個體現(xiàn)是采用兒童視角的敘述方式。視角在敘事學上特指敘事時所采用的觀察角度，用熱奈特的話說，敘述視角解決的是“誰見到”的問題?！讹曈返臄⑹稣摺拔摇笔且粋€成長在大人們身邊的涉世未深的少年，在村子中，大人們是生活中的支配者，對“我”及“我”的玩伴有完全的控制權。因此，“我”處于相對的邊緣位置，是弱勢邊緣人物的象征。筆者認為大江對小說中主人公的這一設置，意在通過“我”的所見所想，加強對“恐懼”與“暴力”的表現(xiàn)，將之放大進而加深讀者的感受，使人們習以為常的“恐懼與暴力”以全新的面目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從文本中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在黑人“侵入”之前，“我”的內(nèi)心也一直潛藏著某種恐懼，如在“我”眼中，“我”家住的倉庫像是“巨獸般伏在黑暗之中”的印象，在這巨獸般的倉庫里，“爹正在昏暗的灶間給我們準備晚飯”，準備晚飯的“爹”作為大人的首次出場并不會給讀者帶來溫馨的畫面感，反而覺得“爹”與巨獸般的倉庫融為一體，充斥著暴力的色彩，“我”與弟弟更是習慣于“在饑餓的痛苦”中“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這一系列的心理與動作的描寫，都展現(xiàn)出了我是一個身心柔弱的少年形象?！拔摇钡倪@種心理狀況與村莊的密封性并不是毫無關系。盡管“我”認為“與鎮(zhèn)子的徹底隔絕，并未給我們這個古老而又偏僻的小開拓村帶來任何現(xiàn)實的煩惱”，反而村莊的一切“都是那么充實”。然而，另一方面，在密閉性空間成長的孩子本身就會膽小，并且密閉的空間如果一旦被打破勢必會使人的心理產(chǎn)生恐懼，尤其是對兒童，這在黑人到來以后，“我”以及同伴與大人們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上便可看出。以黑人到來為契機，使?jié)摬卦凇拔摇鄙眢w內(nèi)的的恐懼感愈加強烈，當“我”看到黑人第一眼時，本能的反應便是恐懼，“大人群中有一個黑皮膚的大漢，這突如其來的恐懼簡直使我不知所措”。對“我”來說，這僅僅是恐懼的開始，在此后與黑人的接觸中，“我”唯一的反應仍是恐懼，第一次給黑人送食物時，“我突然一股莫名奇妙的恐懼涌上來，令人感到一陣心慌氣短，連連作嘔”，第二次時雖然恐懼之感稍有緩和，但黑人變換一下坐姿，就能使我的恐懼“轉瞬之間復蘇”，這種感覺一直到黑人修好書記的假肢這一標志性事件。在黑人幫書記修好假肢后，黑人被領出地窖，村莊的大人們也對黑人的態(tài)度暫時地改觀，也就是說，“我”的恐懼感的消漲其實與大人們對黑人的態(tài)度是重合的?！拔摇痹僖淮蔚馗械缴钌畹目謶忠彩谴笕藗円獙⒑谌怂偷娇h里去，與黑人的關系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我”被當作人質(zhì)，“恐懼和驚愕像洪水似的打著漩渦，浸透了我的全身”。對大人們與黑人關系的迅速轉化，一條孝夫指出修好假肢與大人們的關系改善是“擁有技能的咒術的力量在起作用，而咒術帶來的親和感終究是短暫的”，如此看來，“我”及玩伴們眼中大人與黑人的關系改善其實是短暫的不確定的事情，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作者采用的兒童視角對大人們身上暴力因素的彰顯。大人們最后采取以暴力的方式解決黑人，而與此同時“我聽見了我的左手和黑人頭顱一起被打碎的聲音”，在我親身經(jīng)歷了大人們的暴力后，我對大人們感到絕望，“而正是這些齜著牙，高舉著厚刃刀向我撲上來的大人讓我感到惡心和困惑”，作者借助“我”的口吻強烈地批判了大人的暴力與戰(zhàn)爭。通過兒童的視角，描寫恐懼，這種從弱者那里的敘述方式加深了讀者的感受，進而會加強對大人們暴力性的揭露，也體現(xiàn)出大江文學中的邊緣性視角。

三、結論

大江的邊緣意識并不是為了回歸邊緣而寫邊緣，“邊緣——中心”模式的構圖和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是為了以邊緣人物形象為嚴酷的參照物，提供給人們重新認識事物的視角，其根本是達到超越邊緣和中心的“整體”目標。大江是把“邊緣”作為出發(fā)點去認識的?！讹曈分忻鑼懥舜遄优c鎮(zhèn)由來已久的隔閡甚至相互的敵視，可以看作日本社會以“天皇——東京”為中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處于邊緣地位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之間的矛盾，村民的敢怒不敢言象征了中心文化的壓倒性支配力量和邊緣群體的無力反抗。小說的最后，通過 “我”對大人的暴力和“書記”權威的絕望，主人公“我”的成長，作者將做出改變希望的視角放在了遠離了前兩者的“我”這類人的身上，暗含了作者對超越中心、邊緣方法的思考與探尋。因此可以認為，小說《飼育》故事本身就是作為一個映射真實社會狀態(tài)的參照物被創(chuàng)作的，從中可以看出大江早期從邊緣出發(fā)的意圖。

《飼育》無疑是大江植根于峽谷村莊的邊緣用語言建立自己的小宇宙的最初嘗試。在《飼育》中，大江首次將峽谷村莊作為故事的舞臺，描寫的峽谷村莊不僅在地理位置還是社會文化位置上都是被置于邊緣的事物，大江在看到東京——天皇為代表的主流文化的強大支配性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弱勢群體自己的勢單力薄，無心無力反抗的現(xiàn)狀，表現(xiàn)出大江早期文學中已經(jīng)注意到拒絕同一化與中心指向的問題。其次，《飼育》中的兒童視角，通過“我”的感受反觀大人的行為，把大人們的暴力性表露地更加明顯。大江得以借助這一邊緣視角來重新反觀日本社會，甚至整個人類生存危機的現(xiàn)狀?？梢哉f，以《飼育》為開端，大江真正開始了邊緣文學創(chuàng)作，探索“邊緣——中心”模式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

注釋：

《邊緣意識與小說方法》王中忱，11頁

《飼育》大江健三郎著，沈國威譯，1995年，光明日報出版社 72頁

《飼育》大江健三郎著，沈國威譯，1995年，光明日報出版社 75頁

分別選自《飼育》大江健三郎著，沈國威譯，1995年，光明日報出版社第87，87，87，94，85頁。

分別選自《飼育》大江健三郎著，沈國威譯，1995年，光明日報出版社第74，75，72，79，90頁

分別選自《飼育》大江健三郎著，沈國威譯，1995年，光明日報出版社第96，107，11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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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江健三郎.我在曖昧的日本[M].王中忱，莊焰等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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