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疾病是常見的生理現(xiàn)象，而文學作品中的疾病不僅僅是疾病，往往包含著隱喻功能。蘇童小說中存在著大量的疾病書寫，如霍亂、梅毒、精神病等，顯示出了其隱喻意義。本文以蘇童小說的疾病書寫為主要的研究對象，探究這些疾病背后所隱喻的真實內(nèi)容，從而重新審視蘇童的小說創(chuàng)作。

關鍵詞：蘇童小說；疾?。浑[喻

中國當代文學中，50年代的小說更多是把疾病當做一種政治隱喻，來完成對革命神圣教育的敬畏。80年代之后，受到西方派文學的影響，發(fā)現(xiàn)個體，書寫個人境遇的潮流再度興起。先鋒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新興的一股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蘇童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故事多發(fā)生于溽熱潮濕的楓楊樹故鄉(xiāng)和城北地帶，霉菌在苦腥的土地中生長，霍亂、梅毒、癌癥等疾病都顯示出人性和社會的雙重指向，本文就以蘇童為例簡要闡述其小說中疾病隱喻的內(nèi)容。

在蘇童的小說中，最常見的疾病有三種，即殘疾、精神疾病以及性病。這三種疾病所顯示的心理蘊涵和美學特征有不盡相同，但都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出人類的一種原始的心理機制，即對未知事物的畏懼。普通的疾病往往能使人感到憐憫，或者引起人們的一種帶有社會性的判斷，這種情感通常是平和的，具有理性色彩的，就像在面對肺癌患者時，人們往往會將病痛歸為某種不良的生活習慣。但在遇到一些病因尚不明確的疾病，如霍亂，或者病因幾乎單一地指向某些特定的，為人所恥的緣由，如梅毒時，人們往往無法從純病理學的角度來看待這些可憐的病人，而是不自覺地回歸到一種古老原始的心境中，以類似于看待巫蠱的恐懼情緒在無意識中將其疏遠，把他們和自身區(qū)別開，將其劃入他者。

一、殘疾

殘疾主要表現(xiàn)為身體的殘缺不全，同時也作為一種原型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為眾多作家所選擇，形成一個獨具特色的關于殘疾的隱喻體系。在蘇童的作品中，以少年血為主題的短篇當中，殘疾意象屢見不鮮，這一形象通常為男性，這就使得身體的殘疾更多地指向一種心理的閹割。

第一層次的殘疾意象顯示為先天或后天的生理殘疾，如《刺青時代》中的小拐，《1934年的逃亡》中的小瞎子，其身體上的殘疾除了指向其身世遭遇，同時帶有一種隱喻色彩，主要表現(xiàn)為個體與外界社會的沖突，以世界對作為個體的人的壓抑變形和個體對其所處環(huán)境的孤獨反抗相互對照，其美學意味更多地顯示為一種末路英雄的孑然和寂寞，角色身體的殘缺將個人無法避免的殘缺外顯出來，而這種缺陷與人類原始的對完整性的追求無法彌合，顯示出現(xiàn)代人在面對人的生存意義喪失時的困境。而殘疾意象的第二層次泛指物種的某種非正常的局部缺失狀態(tài)，是身體殘疾的一種精神性變形，顯示為成年男子的萎頓的巨嬰似的生活狀態(tài)，如《罌粟之家》中虛弱的劉沉草，《我的帝王生涯》中抗拒使命的端白，其所顯示出的殘疾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但這種殘疾與之前一種同樣并不完全是斥責性的，或者說其并不直接顯示出對于“患者”的是非評價，而是顯出一種憂傷迷惘的特質(zhì)來，作為對社會環(huán)境展現(xiàn)而存在。這種對生命力衰減的描述是蘇童對于整個世紀末男性殘疾萎縮的思考和憂慮，與南方的墮落這一主題一致。而最大的殘疾則是來自自我的閹割，尤其是以蘇童為代表的先鋒作家極為偏好的一個母題即是亂倫和仇殺，血親之間的不正當?shù)那閻坳P系和相互殺戮是一種對于長久以來道德秩序的反叛，顯示出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在這個層面上，疾病隱喻已不僅僅是一種文本修辭或者對人物特征的揭示，而是滲透進每個片段成為統(tǒng)攝全文的某種總體性的象征，這樣的文字甚至可以看作是一個疾病隱喻的系統(tǒng)，所有的描寫和角色行動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象征體，這使得文本的主題意蘊顯現(xiàn)出深沉而豐厚的意蘊來。

二、瘋病

瘋病可以說是與現(xiàn)代性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一種疾病，法國哲學家?？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把瘋病與一般性的生理病狀區(qū)分開來，認為瘋癲并不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是一種文明的產(chǎn)物。在社會這一層面上，人類間的交流需要理性來維持和組織，理性是一種群體性的人為規(guī)定的秩序，然而瘋子卻無法使用這種群體性的共同語言參與到交流中，因為正常人與瘋癲者并不共有一套系統(tǒng)，因而這兩者的對話無法建構，出于一種原始的二分法的自我認知的心理機制，非瘋者便把少數(shù)的這一群組單獨劃分出來，并且將其認定為是錯誤，即是一種疾病，而這一論斷直接導致試圖對話成為一個偽命題，而瘋子就是他者。

出于這一分析，瘋癲這一意象自身所具有的含義是極其豐富的，一方面，它經(jīng)常被用于喻指強者對于弱勢群體的壓抑和殘害，如正常人在遭遇一系列不幸后出現(xiàn)精神錯亂。在這里，瘋病作為角色的一定程度上的命運結局而存在，意在引起讀者的憐憫及對于強勢一方的反思，這個層面的瘋疾隱喻是相對較淺的，例如《妻妾成群》中的頌蓮，她本是正常人，只是因為受到了一系列的刺激，在外在因素的影響下才淪為如此，作者正是通過由正常到瘋癲的這一轉(zhuǎn)變，來實現(xiàn)其控訴封建意識和黑暗現(xiàn)實對人女性的壓抑和異化的。而另一方面，瘋子又常常顯示出預言家的行動元作用，成為一個象征或者貫穿整條脈絡的寓言而存在?，F(xiàn)代小說當中這種瘋癲意象并不鮮見，并且越是具有先鋒性的小說中，這種形象的出現(xiàn)越是頻繁。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之后，“狂人”形象的描寫在中國文學中一直存在著，并且在八九十年代時達到了又一高峰，社會的發(fā)展造成人類的物質(zhì)化，中心意識喪失導致個人碎片化的出現(xiàn)，焦慮和孤獨感侵蝕隨之而來，這一切都使得瘋癲顯出現(xiàn)代意識。在?？思{創(chuàng)造了“白癡敘事”之后，這種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無疑使中西方的作家著迷，瘋子的形象頻繁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文本當中，成為一種普遍的具有特殊意義的意象而廣泛存在。

在精神病人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扭曲，無序甚至是虛構的，其疾病自身就天然地帶有一種對理性的反叛，并且顯示出了狂歡化的特質(zhì)。蘇童小說的先鋒性更強，并且由于經(jīng)濟的發(fā)達，尤其是江浙沿海地區(qū)的文學更明顯的帶有現(xiàn)代性的特征，其敘述的主體也多為都市和繁華鄉(xiāng)鎮(zhèn)，即使是南方作家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也常常有對于都市侵染鄉(xiāng)村的展現(xiàn)，這就使得南方文學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有關都市文明病的描寫，而瘋疾作為精神疾病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類，更容易被南方作家所偏愛也就很好理解了。

三、性病

性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直是個禁忌，不能隨便談論。在中國文學中，只要涉及到性愛描寫總會引起爭議。性愛小說在古代基本被看作是低俗的民間文學，不登大雅之堂。五四時期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性開始在現(xiàn)代文學中出現(xiàn)，顯示出一種價值的自我回歸和自由解放的風氣，這時的性與浪漫主義不無關系，不受拘束的性愛在這里多是作為一種象征存在的，顯出與人原始生命力的關系。這一隱喻指向在五四后雖有間斷，但仍然被保留下來，如山東作家莫言，陜西作家陳忠實等，其所描寫的性愛多是以一種原始沖動的表象出現(xiàn)的，但卻在粗糙和直露中顯出生機勃勃的人性動力。性病雖也能見諸于這些作者文章中，可患有性病之人往往是以背景人物甚至是反派的形象出現(xiàn)，作為主要角色進行具體描摹的很少。與之不同，南方文學中的性或者性病意象則是表現(xiàn)出了另外一種美學特征。

在蘇童的小說中，性的精神層面常常被放逐，出現(xiàn)許多理性意識缺失的人物形象，其的性愛表現(xiàn)出了兩種傾向，一是攻擊性，二則是性癮癥患者。前者是由生的欲望向死的欲望過渡即在欲求不足時產(chǎn)生的一種毀滅欲，后者則是逃避現(xiàn)實的自我放縱所造成的一種成癮表征。性愛不再是圣潔愛情故事之后的水到渠成，而是畸形的，扭曲的，以一種貪婪而無惡不作的面目出現(xiàn)，顯示出反道德，反綱常，反理性的特質(zhì)。而當這一指向意義的性與疾病聯(lián)系起來時，這種破壞與成癮便更為明確地表現(xiàn)出了其與人的死亡和人性沉淪間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出人性的墮落與丑惡。

在涉及到性的疾病當中，梅毒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種。關于梅毒，蘇珊·桑塔格曾做過其社會性隱喻的專門論述，在她看來，梅毒之所以為人所不齒，被看做是一種低俗的，可怖的，令人感到羞恥的疾病，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其幾乎單一的傳播途徑，即性交。人類往往對一些顯示出自己動物性的行為不齒，排泄和性行為是其中最為突出的兩種，這也就是為什么患有痔瘡的病人總是對自己的病情諱莫如深。而梅毒顯然比一個直腸癌患者更容易受到指責，這是因為在面對一個患有梅毒的病人時，人們往往無法控制地沉浸在充滿犯罪感的性污染的幻象中，這種場景總是能引起人們的一種道德判斷，感染上梅毒的人常常被認為是不檢點的，自我放縱的，其患上這樣的疾病完全是咎由自取，很難引起旁人的同情。同時，梅毒發(fā)病會導致身體的潰爛，這種丑陋不堪使人感到恐懼，并下意識地進行遠離，這又使得梅毒病人這一形象貼上了孤獨恐怖的標簽。

幾乎所有的先鋒小說家都多少使用過梅毒這一意象，這并不是偶然的，這與梅毒所具有的隱喻特征有很大的關系。首先，梅毒所展現(xiàn)的人的殘損和人性失格是南方作家，尤其是先鋒小說的重要表現(xiàn)對象，同時梅毒其外來性侵略性和感染性的特點使得其自身又帶有一種社會隱喻的性質(zhì)。它不僅是道德墮落的一個象征，同樣還隱喻著外來文化對傳統(tǒng)文明的入侵和蠶食，顯示出個人在現(xiàn)代文明前的身不由己和失落感，是逃亡的原因和逃無可逃的無可奈何。在這一點上，蘇童的《米》表現(xiàn)得格外明顯。五龍本就是因逃避洪水而來到城市，卻最終還是淹沒在都市生活病態(tài)的洪流里，他無法醫(yī)治自己的花柳病，就像他無法逃脫終將沉淪的命運，其孤獨的泡在藥水中的形象就像梅毒本身，骯臟而疏離。

與梅毒所代表的縱欲相反，與性有關的另外一種疾病也常常被所提起，那就是性功能障礙。性無能描寫在北方作家筆下往往是在批判社會現(xiàn)象的背景下的進行的，其代表就是京派作家群，他們贊美純真熱情的性愛，反對都市生活對自然本性的閹割，抗拒萎頓虛假的現(xiàn)代生活，熱忱地向往著一種本真充滿生命力的生存狀態(tài)。而這一意象到了南方作家筆下，卻常常表現(xiàn)為對人性異化和災難的揭示，性無能更多得顯示為一種無可奈何，顯示出一種求而不得的痛苦，是人性病態(tài)的另一層面的展示。正如《妻妾成群》中的陳佐千，過度縱欲使其無法借助正常的性愛來緩解欲求，但其并不是就此作罷，反而是通過納更多的妾，并且采用一些新鮮手段來填補內(nèi)心，其空虛和沉淪在強行刺激下顯得更為可悲而無聊。這里的性無能不是缺乏欲望，而是欲求滿荷后的一種崩壞的狀態(tài)，比起社會意義更多的是指向個人層面。

四、結語

綜上所述，蘇童小說中的疾病隱喻具有其特殊性。蘇童之所以如此熱衷于疾病書寫，其所選擇的疾病更偏向于非正常的，甚至將患者與理性秩序下的人所區(qū)分開的一類，而在隱喻層面，蘇童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也比北方更具有現(xiàn)代性和先鋒意識。作為一種隱喻，疾病意象是探索南方文學特質(zhì)的一個窗口，疾病隱喻也以其人性和世界的雙重指向與其獨特的美學特征成為當代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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