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滿天下的胸懷,人生境界的追求,自強不息的奮斗,都立足于人間世界。中國人就是在這一個世界,也就是人間世界的生生死死中確立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這和西方文化就形成了一個重大差異。
簡單地概括一下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差異:西方文化講“兩個世界”,中國文化講“一個世界”。西方文化傳統(tǒng)以基督教為精神支柱,是一種宗教型文化。宗教型文化都講兩個世界,一個是天國,一個是人間。天國是永恒的、美妙的、歡樂的世界,人間則充滿缺陷和罪惡。人來到世間就是遵循神的使命勤奮工作,慈愛大眾,贖清罪孽,最后回到天國,享受永生。
《圣經》中告誡那些為富不仁的財主:“富人上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苯虝舶研磐骄鑱淼腻X經營增值,開展慈善事業(yè),更好地回報社會。美國前總統(tǒng)小布什在任時曾經準備制定一條取消遺產稅的法律。這條法律顯然對富人有利,因為越有錢的人遺產稅肯定就交得越多。但是恰好就是美國一些最富有的富豪聯名反對取消遺產稅。他們的理由就是這違背了基督徒回報社會的精神,同時不利于培養(yǎng)他們的兒女獨立生活的能力。西方人的很多道德行為,都可以在基督教的宗教背景中得到解釋。德國思想家韋伯發(fā)現,西方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也得力于基督教的倫理理念,那就是響應上帝召喚,勤奮工作,生活節(jié)儉,積累財富,回報社會。
中國的文化不是一種宗教型的文化,他對另外一個世界的真實性總是表示懷疑,他只相信他活著的這個世界才是真實的、可靠的,這就是“一個世界”的文化觀。還是孔子,對中國人形成這個文化觀作出了突出貢獻。
孔子關注的核心問題就是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特別是道德生活,因此他特別注意做人的問題。與人間生活沒有關系的事,孔子很少關心,也很少討論。莊子評價孔子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p>
孔子關于宗教涉及的生死鬼神問題,他的著名態(tài)度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人我還沒伺候明白,哪里有時間去伺候鬼?活著的事我還沒有搞明白,哪里有時間去研究死的事?孔子的學生子貢追問老師:“死人有知?無知也?”老師你一定要回答我,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靈魂?有沒有知覺?孔子這樣回答:“賜,欲知死人有知將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币馑际沁@件事你不必忙著考慮,等你死了自然就知道了。
孔子的文化態(tài)度培育了中國人專注人間的實用智慧。執(zhí)著人生,珍愛人間,一個世界,是中國人的基本文化取向。中國人講“一個世界”,西方人講“兩個世界”,于是看似同一種人生追求也會遵循不同的路徑。中國人和西方人都講“四海之內皆兄弟”,但是《論語》這樣講:“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蔽鞣饺四兀憧簇惗喾摇兜诰沤豁懬方Y尾的大合唱《歡樂頌》,那是今天歐盟的盟歌。《歡樂頌》的詞作者是18世紀德國大文豪席勒,你看他怎樣講“四海之內皆兄弟”:“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輝照耀下,四海之內皆成兄弟?!?/p>
中國人是在人的道德關系中實現“四海之內皆兄弟”,西方人是在神的圣殿里實現“四海之內皆兄弟”。不僅如此,中國人就是對宗教也是采取人間的、實用的或者說功利的態(tài)度。中國唯一的土生土長的宗教道教,就是一種追求長生不死的宗教,它的得道成仙,它的神仙世界,并不在另外一個天國,它就是能夠永遠常駐的理想化的人間世界。這在世界宗教史上是獨一無二的。由于對宗教采取人間的、實用的、功利的態(tài)度,中國宗教的特點就是多神,并且大搞偶像崇拜。道教就以多神著稱。
而真正成熟的宗教其實都是一神論,并且反對偶像崇拜。例如宗教精神最強烈、護教熱情最高的伊斯蘭教就只崇拜真主,并且真主還不能有偶像,伊斯蘭教教義認為崇拜偶像要下地獄。其實基督教、佛教原來也這樣主張,但佛教到了中國后,為了本土化,也搞起了偶像崇拜,神也多起來了,其中許多神都是道教摻進去的,比如四大天王本來是道教的神。在保留了更多印度原始佛教精神的南傳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人家自己叫上座部佛教),你去看它的寺廟,里面一般只供釋迦牟尼一尊佛。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從人間的、實用的、功利的角度出發(fā),中國人崇拜的許多神其實都是死了的人(如老子、關羽等),因此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宗教就是祖先崇拜。任何祖宗任何人,只要死后還能發(fā)揮作用,都能變成神,中國人給神的編制是十分慷慨的。
清代有位外國傳教士指出,中國人崇拜神又忽視神??鬃觿袢恕熬垂砩穸h之”,民諺講“祭神如神在,不祭也無礙。拜神如神來,不拜也不怪”。其實中國人豈止是忽視神,有時還褻瀆神。例如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是吉祥高貴的象征,但一到過年過節(jié),我們還不是舉著它耍來耍去?老舍曾說佛不是保險公司的老板,他不能替你保險一切。中國人確實就把宗教的神當成了保險公司的老板,當成了做買賣的對象。
孟子說:“犧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孟子·盡心下》)今天說到“犧牲”指的是為正義事業(yè)而獻身,但是犧牲的原意是祭祀時供獻的牲畜,如牛羊豬等。今天所謂“社稷”指的是國家,“執(zhí)干戈以捍社稷”,就是拿起武器來保衛(wèi)國家,但是社稷的原意是兩個神,社是土神,稷是谷神,一個保佑土地,一個保佑糧食。孟子的意思是,我們祭祀你們這兩位神,供獻的牲畜完全合格,祭祀用的器皿干干凈凈,祭祀的時間分秒不差,但是我的國家還是今天水災明天旱災,對不起,你們這兩位神不稱職,還是下崗吧。
這種宗教態(tài)度有兩重性。正面的效應是我們沒有宗教發(fā)達國家常有的那種宗教迷狂、宗教極端主義。我們中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為了宗教信仰還能發(fā)動戰(zhàn)爭?就像西方人也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一個人怎么還能信好幾個神?負面的效應是由于缺乏虔誠、強烈、執(zhí)著、純凈的宗教信仰,我們往往就缺乏對神圣事物的敬畏心和莊嚴感,缺乏只有宗教才能帶來的文化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