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頁晚
冊頁,多么空靈的兩個字。讀出來有氤氳香氣。似本來訥言女子,端坐銀盆內(nèi),忽然張嘴唱了昆曲,她梳了麻花辮子,著了旗袍,她素白白的眼神,有著人世間的好。在她心里,一定有冊頁,她一頁頁過著,每一頁都風(fēng)華絕代。
車前子有書《冊頁晚》,這三個字放在一起更美,是天地動容,大珠小珠落玉盤。魏晉之風(fēng)了。一個晚字,多么寂寥刻骨。人至中年,所有調(diào)子全輕了下來,喜歡守著一堆古書、幾方閑章、幾張宣紙、一方墨過日子了。MP4里放著的是老戲,鋼絲錄音的效果裹云夾雪,遠(yuǎn)離了圓滑世故,是一個人仰著頭聽槐花落、低著頭聞桂花香了。
閑看古畫,那些冊頁真端麗啊。八大山人畫荷,每張都孤寂,又畫植物,那些南瓜、柿、葡萄、莼菜……讓人心里覺得可親,像私藏起來的小戀人,總想偷吻一口。
冊頁是閨中少女,有羞澀端倪。不掛于堂前,亦不華麗麗地擺出來。它等待那千古知己。來了,哦,是他了!不早不晚,就是這一個人。
那千年不遇的機(jī)緣!冊頁,深藏于花紅柳綠之后,以黯淡低溫的樣子有了私自的氣息。多好啊,最好的最私密的東西都應(yīng)這樣小眾。
去友家品冊頁。極喜他的書法,深得褚遂良真味。那書法之美,不在放縱在收斂,那起落之間似生還熟,有些笨才好,有些老才好,有遲鈍更好,最好的書家應(yīng)該下筆忘形、忘言,渾然天成。他打開冊頁剎那,我便傾頹。那時光被硬生生撕開了,似京胡《夜深沉》最高處,逼仄得幾乎要落淚。
行書,柳宗元《永州八記》。仿佛看見柳宗元穿了長袍在游走,他放歌永州,他種植、讀書、吟嘆……那冊頁被墨激活了,每一頁都完美到崩潰。我剎那間理解李世民要《蘭亭序》殉葬,吳洪裕只想死后一把燒了《富春山居圖》,他們愛它們勝過光陰、愛情、瓦舍、華服、美妾……它們?nèi)谌肓俗约旱幕觎`于《蘭亭序》和《富春山居圖》。那自暴自棄有時充滿了快意。
在翻看他們的冊頁??此撇懖惑@,內(nèi)心銀屏乍裂——他們的內(nèi)心都曾那么孤苦無援,只有古寺的冷雨知道吧?只有庭前落花記得吧?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
那冊頁,有金粉寂寞,簌簌而落,過了千年,仍聞得見寂寞。
他們把那些寂寞裝訂成冊,待千年之后遇見知音把玩,也感慨,也落淚,也在紙磨之間看到悲歡、喜悅、落花、流水、光陰碎片。同時聞到深山古寺流水聲、鳥語、花香,那古樹下著長衫的古人面前一盤棋,我只愿是他手上那縷風(fēng),或者,棋上一粒子。足矣。那泛黃的冊頁被多少人視為親人?徐渭的冊頁讓人心疼。那些花卉是在愛著誰呀?瘋了似的,沒有節(jié)制地狂笑著。本不喜牡丹。牡丹富貴、壯麗,一身俗骨。怎么畫怎么寫都難逃。眾人去洛陽看牡丹,我養(yǎng)瘦梅與殘荷,滿屋子的清氣。但徐渭的牡丹會哭。那黑牡丹,一片片肅殺殺地開,失了心,失了瘋,全是狂熱與激蕩,亦有狠意的纏綿——愛比死更冷吧,他殺了他的妻。痛快淋漓。失了瘋的人,筆下的牡丹全瘋了,哪還有富貴?
金農(nóng)的冊頁里,總有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人心里有暖,筆下才有暖。金農(nóng)的啞妻是他的靈芝仙草,點(diǎn)染了他冊頁中的暖意。哦,他寫的——忽有斯人可想。這句真是讓人銷魂,金農(nóng),你在想誰?誰知!
誰知!這是黃庭堅在《山谷集》卷二十八《題楊凝式書》中夸楊凝式的——“誰知洛陽楊風(fēng)子,下筆便到烏絲欄?!贝藭r,正聽王珮瑜《烏盆記》,那嗓音真寬真厚,那京胡之聲便是烏絲欄,約束著余派的聲音,停頓之處,全是中國水墨畫的留白。誰知白露寫下冊頁晚?誰知晚來風(fēng)急心平淡?
看冊頁要在中年后。
太早了哪懂人間這五味雜陳的意味,看晚了則失了心境。
中年看冊頁像品白露茶。春茶苦,夏茶澀,及至白露茶,溫潤厚實(shí),像看米芾的字,每一個字都不著風(fēng)流,卻又盡得風(fēng)流。風(fēng)檣陣馬,每一朵落花他全看到此中真意,每下一筆,全有米芾的靈異。
翻看冊頁的秋天,穿過九區(qū)去沃爾瑪,人頭攢動的人們挑選著水果、蔬菜,這是生活的冊頁。每一頁都生動異常,每個人臉上表情都那般生動,身上衣、籃里菜,瓜菜米香里,日子泛著光澤。這生活冊頁更加可親,一頁頁翻下去,全是人世間悲欣交集、五味雜陳。走在新開路,總以為是那個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的人,燈火闌珊處,猛一回頭,看見斑駁的光影中,早已花枝春滿。
在那一頁寫滿我姓氏的冊頁里,我看到蒜白蔥綠、紅瘦黃肥,看到人情萬物、雪夜踏歌,亦聽到孤寂煙雨、禪園聽雪,而我在一隅,忽有斯人可想,可懷。此生,足矣。
舊物逢春
喜歡逛舊物市場。逛這種市場的多是中老年人。人到中年,心境漸漸老下來,如秋后的柿子,經(jīng)了霜凍,反倒甜了,形狀不似年輕那樣壯美,卻自有一種踏實(shí)與樸素。
那些質(zhì)樸的、古拙的、敦厚的器物讓我歡喜。就像喜歡日本那種清簡的情調(diào):草不著色、紙不印花、木不涂漆。那種本分樸素得讓人心動。讓人想起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冰清的少女,殉情的少年。
淘過一件粗木家具。有明顯裂紋,上面的雕花全斑駁了,桌面上還有油點(diǎn)。誰曾在上面擺過東西吃過飯呢?朋友建議我涂上清漆,這樣看起來會新一些,我執(zhí)意不肯。那上面的氣息有人間的煙火味道,用起來并不隔閡。
那些貴氣的、流光溢彩的東西不能打動我。植物,我不喜歡大花的絢麗,小花小朵更耐人品味。還淘過一只粗瓷碗。敦厚的都帶羞澀了,像陜北漢子。古樸的舊、細(xì)細(xì)的裂紋,里面印著老蓮花。索性養(yǎng)了綠蘿一枝。綠蘿長在老瓷碗里,萌出的新綠像枯木逢春,都隆重得讓人心疼了。
一個人對器物的審美與心態(tài)都映照他的內(nèi)心。那些器物漸漸有了主人的性格——不張揚(yáng),卻自有獨(dú)特的溫度與特質(zhì)。那樣的日子是有肌理的。那些器物,在肌理的最里層,散發(fā)著只有我能看到的光。
留 白
小時候與父親常常在林間走。家的門口有一片茂密樹林,密不透風(fēng)的林子,很多樹都傾頹了,倒下去,巍峨的樣子不再。
“種得太密了?!备赣H說。林子要空曠疏朗,要有風(fēng),要吹得進(jìn)那些飽滿而濕潤的空氣。
小時候與父親下圍棋,三招兩招就敗掉了。父親就在旁邊笑我?!翱傁攵嗾嘉恢?,擠得滿滿的?!?/p>
“要留眼。”他說,“那是氣眼,不留眼,就全堵死了,以為全盤是你的,其實(shí)很快就死了。知道戲曲演員嗎?一大段反二黃唱下來為何氣息不亂,因?yàn)槌獞虻臅r候要留氣口——你根本聽不出來,但演員卻換了氣,給自己留出了喘息的機(jī)會。”
當(dāng)然還有國畫。西方油畫滿滿的,到處擁擠,沒有飛白和留白,看上去有侵略之感——要繳獲你的一切??淳昧?,整個人會陷入一場動蕩與不安之中。但少年時一定要看,少年時喜歡西方油畫和哲學(xué),勢必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力量,可以讓少年呼啦啦地飛,更加縱橫馳騁——“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那是少年應(yīng)該有的狂態(tài)。
一大箱20世紀(jì)90年代的磁帶,全是外國搖滾樂。很多本哲學(xué)書,尼采、薩特、黑塞。那時的迷戀也自有跋扈的道理。及至有一天,看到弘一法師“悲欣交集”四字,看到中國畫里的留白,書法間筆墨行走的飛白,突然心悸,突然感覺浮生里,原本應(yīng)該有這般踏實(shí)肯定的東西。看似空靈,實(shí)則打通了一條通向內(nèi)心的道路。那么曲折,卻又那么幽深。
中國山水畫,倘若沒有留白,筆墨之間,倘若沒有飛白,那畫,就是死在柜子上的金鳳凰,再金貴,也飛不起來。
成長和厚重的過程是獨(dú)自留白間悟出滋味的。年齡長了,人生是往回收的。必然由西方到東方,西方侵略控制你意識,東方讀你、懂你、慈悲你。而留白,是給你的那段時間,讓你在蒼綠的空間里,聽著時間之綠水,從空曠的屋檐下,滴答、滴答,落下來——你盡有蒼綠,卻綠得這樣盎然。
好的留白人生,一點(diǎn)就破,一參就透。提前老去是幸福的——如果還有一張年輕的容顏,那是上天所賜的福報。如《圣經(jīng)》上所說,你們的一日是千年,而我是千年一日。這二者,如果修得心簡心明,那么風(fēng)就是長滿了綠意的水,站在時間之岸上,嘩啦啦地吹。
此時,不是空白的消沉和低速,是留出時間了。可發(fā)呆,可思想,可貪戀那世間鮮衣怒馬,只要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