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善寫月亮,卻并不圓滿。
——李碧華
張愛玲生于1920年,李碧華生于1961年,按舊歷隔著的何止是一代人,可是沿著百年的時光俯瞰過去,仍舊覺得她們氣息相近,是掬水月在手的體己。
也是如此,她評價她,才能如此簡短而精準(zhǔn)。
不圓滿,卻到底也是圓滿了。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在洛杉磯的公寓里過世。當(dāng)天正是白露節(jié)氣,而再過一日就是中秋節(jié)了。天上一輪將滿月,人間兩滴白露霜。
而今她已在月亮里沉睡了21年,李碧華曾經(jīng)極富少女才情,而今也老了。一代代寫書的人都老了,唯有月亮,唯有月亮下流水般的文字,總是年輕。
關(guān)于她的文字很多,關(guān)于她的印跡很少。并且終會漸行漸遠,也就絕了。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樣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肩上,清甜的風(fēng)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縫里去了,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她也飄飄拍著翅子就走了。人間還是一樣,候鳥飛去又飛回,玫瑰萎謝再又有新的少年來。過了千禧年,民國的人一日少似一日,漸漸地這個世界已無她的朋輩人。
人們漸漸不再提起她。網(wǎng)絡(luò)里充斥著更多的段子手和情感博主,別人覺得她的小說過于隱晦,哪顧得上柔腸百結(jié)細思量。李安翻拍過她的電影倒是叫好聲一片,但湯唯搖曳的身姿,與梁朝偉裸露的背,已將這個小說導(dǎo)去了另一個方向。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真正傾城傾國的不是小說里的人物,而是寫小說的這個人。
她在18歲時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然而,當(dāng)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
更早前,她就意識到了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她是提筆就老的人。
真正的青春卻發(fā)生的太晚。
她在24歲的暮春,忽然有一念滑過心頭:并不年輕了,寫愛情小說,但沒談過戀愛,被人知道了恐不好。
老到的筆墨后面藏著的卻是一顆少女的心,柔情綣了又綣,示人的卻是一副俠義心腸。
她將從未出鞘的熱情傾囊相贈給從未謀面的青年,這一年她跟著蘇青跑到周佛海處為素不相識的胡蘭成求情。以至于為后來的漫長人生埋下了伏筆。
這一年里,她寫了《花凋》《傳奇》《紅玫瑰與白玫瑰》等一系列小說,與胡蘭成相遇又別離,她為他低到塵埃里,卻也放任他再次駛?cè)霛L滾紅塵中。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紀(jì)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xí)慣的泥沼里。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p>
這一場風(fēng)波,耗盡了她的心力。她青春的三年五載,全數(shù)在等待里度過。家國更容時,她說:我跟你走!
卻是他不愿意。她在那時明白過來,他不是她的小說,任由她鋪展落注。
她佯裝等待,將素且簡的日子過成一種守貞的端麗。這一年里《傾城之戀》在港人的世界里大受歡迎,作品越是顯眼,她越是將自己藏到深處。
一個人忍受寂寞的能力,其實是能從行文中看出來。段子手往往能在三兩句內(nèi)很驚艷,卻無耐心也無能力去寫好一個短篇,寫短篇的情節(jié)起落極快,寫章回的人耐心草灰蛇線。
你是著意于的是一時文辭,還是著意于整個的一生呢?
她的人生亦不能做到步步平穩(wěn),如月如潮,但作為一個整體來說卻非常令人感佩。
她的身上始終有著一層裊娜貴族氣。她是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后人,更在于她是始終知道自己的人。胡蘭成初次見她,即被她舉杯的手勢所驚住,這是能從生活的修養(yǎng)中所得的;但始終的疏淡從容不屑于人、更不屑于與時代爭,卻是氣質(zhì)里自足的涵養(yǎng)。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見陽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jīng)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p>
今夜月色一樣來,與晚唐那年一樣,亦同于洛杉磯的那晚,我也會有看倦它的一日。那時就坐在陽臺上,支著一盞燈,對著千家燈火,再去讀讀書里的月亮,再去讀讀心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