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倫并不算冗長的藝術史當中,有幾位藝術騎士值得英國人銘記并引以為傲,羅塞蒂即是其中當之無愧的代表。19世紀中期,一群以追求拉斐爾之前的畫風為理想的藝術家聚首在一起,形成了完全迥異于歐陸的新英倫風格。這其中的三騎士是羅塞蒂、米萊斯和亨特,三位年輕又同樣富于才氣的青年一起,藉由詩歌的靈感成立了拉斐爾前派兄弟會。這些畫家們懷揣著布萊克、濟慈、丁尼生的浪漫情懷,沉溺于詩意與繪畫并立的藝術幻想,構(gòu)建了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夢幻倫敦:有著深秋的冷寂,灰暗多霧的天空以及纏綿不絕的細雨,心中,卻在念著歐陸那塊圣土意大利。那里有華麗的文藝復興,有讓人心生高蹈的世俗欲望,還有帶給他們信仰與追求的永恒偶像但丁——那里是拉斐爾前派的夢。
于趣味正在上升的英國藝壇而言,維多利亞時代沉重壓抑的正統(tǒng)藝術與毫無英國本土品位的藝術風格一樣,雖有內(nèi)涵卻乏味平淡。拉斐爾前派奇特的理想主義成就了英國紳士心中的世外桃源。前派畫風具有典型的微妙韻味:完美的容顏,詩意的憂傷,以及恰到好處的勸誡意義。它們過于優(yōu)美,以至于完全壓倒了畫家們所標榜的訓誡功能,這種巧妙的替換實際上就是潛伏在英國人心中的現(xiàn)代欲望。
但丁·加百利·羅塞蒂,就像他的名字自出生即與遙遠的故鄉(xiāng)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一樣,他注定是那個中古的偉大但丁飄泊至英倫半島的另一個縮影,是穿越幾個世紀仍然行走在佛羅倫薩老橋上與貝阿特麗絲不期而遇的詩人,是被流放他鄉(xiāng)精神永遠無處安放的叛逆世子。他甚至完全是但丁的另一個版本,少年卓爾不群,青年狂放不羈,成年之后則不負盛名,并一生稟領愛情與藝術為人生圣經(jīng)。選擇詩歌,還是繪畫,對他從來都不是矛盾,但傾注哪個其實都不是偶然之舉。他那流亡異鄉(xiāng)的意大利學者父親,從血液里就給他種下了文藝復興的華美基因。這基因?qū)嵲趶姶螅灾劣诹钏軌蜉p易主宰一個時代的潮流,登高一呼全然是整個藝壇的追隨之聲。他的勇氣與才情沒有絲毫做作的痕跡,無論在哪里,羅塞蒂,都必定是領袖,有著精神將領一般的向心力。
那張自畫像,大約是很忠實地傳遞了年輕時的羅塞蒂自己。柔軟的卷發(fā)仍帶有意大利男子天生瀟灑的倜儻,而溫潤的嘴唇以及充溢著柔情的眼神似已融合進英倫男士特殊的含蓄與多情,這似乎就是我們心中所幻想的那一位羅塞蒂。再沒有這樣一幅素描,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將真實又虛幻的羅塞蒂互相對應。他的前派兄弟們,在氣質(zhì)上與他異乎尋常地契合與和應,個個才氣艷絕又翩翩多情,但他們又都不是情場獵人,而是真性情的文青。在少年的畫像里,羅塞蒂已然為這個寂寂無聲的灰色國度開啟了另一扇門,要他化繭成蝶,只需要借一點來自宗教或者情感的力。
清教與異教,保守古板的英國治學傳統(tǒng)與叛逆的流亡革命黨,在這個分享拉丁文、意大利語和英語如家常便飯的家庭里奇異地并存,幾位兄妹不是畫家即是詩人,一代藝術領袖的誕生只能說是天注定。在羅塞蒂常常是詩與畫對應的創(chuàng)作里,有希臘神,有新舊約故事,有亞瑟王,但這些都不能泯滅他心中那個永恒的名字,但丁。于是,我們看到了畫中的兩個但丁,在《貝婭塔·貝阿特麗絲》身后左右的兩人。你可以說,那一個是1292年心中依然追悼著死去愛人的但丁,一個是盯著詩人的愛神。但誰又能不猜想,那或許是化身中世紀衣裝的羅塞蒂自己,一樣的清臞玉立,一樣有著俊朗神風。君生我未生,我亦為情傾。貝阿特麗絲,那個心中執(zhí)念的名字,令但丁寫下不朽詩篇,令五百年后的羅塞蒂為之畫過多少遍。她隱匿在羅塞蒂那些沒有肉欲的畫作里,是圣經(jīng)中的《所愛》,是童貞瑪麗亞,是與圣喬治重逢的薩伯拉公主,是每一個女子的孤單背影。那些單薄的身姿,似乎是畫家想象中天使的樣子,因為來了世間,而與含苞欲開卻遇風雨的花兒一樣瞬時凋零。就像那張著名的《受胎告知》,模特是他除了情人之外最摯愛的女子,妹妹克里斯蒂娜。那種憔悴的病態(tài)美,是只有最年輕的肉體才能展開的顫動著的青春。畫面中間是一枝象征貞潔的百合花,而拿著它獻給圣母的,是大天使加百利。這幅白色為主調(diào)的圣潔感傷的圣經(jīng)主題,是羅塞蒂最典型的早期拉斐爾前派藝術風。不要忘記,羅塞蒂的名字里,也有一個“加百利”。
在另一些畫作中,那些滿溢著欲念的女子,是與貝阿特麗絲或者圣母奇異地完全相離的世俗的樣子。除了眼睛里的憂郁,余此你感受不到一絲那應是中世紀女子。那是貝阿特麗絲復活后重返風塵的樣子,那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女子,不再那么遙不可及。羅塞蒂的筆下逐漸變得只有女性,即使有男人,那也不過是他自己的影子。他眼中的主角,永遠都是那個似曾相識的女子,長著憂郁的眼,豐厚的唇,還有美麗的脖頸。是同一個人嗎?真實世界的模特似乎并不曾如此相像,她們只是畫家心心念念的疊影。這些相似的女子背后,其實是兩個不同的女士,當然都做了他的愛人。一個是他可憐的妻子希德爾,一個是他長期愛戀的對象,好友威廉·莫里斯的妻子簡。交錯的愛情,多少有著虐戀的成分,卻讓人分不清羅塞蒂一生最愛的,到底是哪一個人。若還有更為孱弱的畫中人,那仍是妹妹克里斯蒂娜,另一位才情絕世的詩人?;蛟S,在羅塞蒂心中,她才是永恒之女神。
詩歌總是關乎情愛與永恒。于是拉斐爾前派將詩歌與繪畫完美地合并在一起。希德爾死去,羅塞蒂將心愛的詩稿與愛人一起下葬。數(shù)年以后,又是出于對愛和詩歌的眷戀,他將詩稿從墳墓中取出,開啟的是另一段崎嶇愛情。在著名的十四行詩《生命之屋》之續(xù)篇“頓悟”中,羅塞蒂這樣寫就自己蕭索的心情(飛白譯):
我一定到過此地,
何時,何因,卻不知祥。
只記得門外芳草依依,
陣陣甜香,
圍繞岸邊的閃光,海的嘆息。
往昔你曾屬于我
──只不知距今已有多久,
但剛才你的飛燕穿梭,
驀地回首,
紗幕落了!
──這一切我早就見過。
莫非真有過此情此景?
時間的飛旋會不會再一次
恢復我們的生活與愛情,
超越了死,
日日夜夜再給我們一次歡欣?
這纏綿悱惻的愛情,并沒有真的令詩人的心隨之死寂。他將簡變成另一個不變的主角,在《白日夢》里,在《維羅納的維羅妮卡》里,在《多利美的皮亞》里一再復現(xiàn)。還有那幅說出心中所想的《所愛》,是來自圣經(jīng)中的雅歌詩篇:“她要穿錦繡衣裳,被引至王前”。羅塞蒂的畫,從來都對細節(jié)精雕細琢,卻從來不曾讓人感覺到真實。真實不會如此美好,真實亦無法出離人們對于美的神思。這種落寞而恍惚的眼神,無法在一個健康樂觀的女子那里捕捉到,除非她就是病態(tài)的。但病態(tài)美人不會穿著如此鮮艷的華服,不會有這樣豐腴肉欲的身體以及繾綣繞頸的金黃長發(fā)。她們像寶石一樣閃著光,在猥瑣的觀者面前處女般圣潔,在愛慕的眼光下坦然地靜默。羅塞蒂就這樣,穿越生與死的界域,將愛欲定格在畫布上。像羅塞蒂自己的詩中所寫,也像徐志摩筆下所描繪的,說不出的甜蜜,濃得化不開的柔情。但是這般的哀愁,更多的是一種心悸。每一次相遇,即是別離。
羅塞蒂畫中的紅與綠,有緞子一般光滑的光,襯出女子的明艷,卻并不突出她們凡俗的肉身。這華麗中的清朗,有悖于中古情懷中的晦暗,卻不妨礙畫中人做著中古的深思與遐想。男女的虔敬,不在他們沉浸于某種追思而呈現(xiàn)的美姿,亦不在刻在畫框上相得益彰的詩句。是痛苦中的向往,是沉淪下的欲望,是靜思里的念想。它們似于插畫般忠實地導引你走進過往,但那是13世紀佛羅倫薩的屋宇,還是18世紀倫敦霧中的風景?立志回到拉斐爾之前的素樸純凈中去的衷曲,為何卻有著拉斐爾般炫目的顏色與文藝復興一樣華美的霓裳。
“永恒之女神,引領我們上升”。歌德的名言在英倫的另一個精神世界里回響。逐愛一生,羅塞蒂畫下數(shù)不清的動人女性,得以與他同樣靈性激蕩的詩句交相輝映。大概所有的詩人,都會用燃燒換取愛的自由。受益的人,必不是那個甘愿犧牲的愛人,似乎也不是他自己。只有那些字字珠璣的詩篇,存留在人間,令美好而孤寂的靈魂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