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美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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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秦少游早期詞作之得失
陳祖美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100732)
此文選評的4首詞的寫作時間,大致在秦觀“而立”之年前后。寫作地點(diǎn),除了高郵老家,另有數(shù)次短暫出行。后者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詞作的單一性,總體上仍然停留在“初級階段”。將《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一首,系于早年所作,為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些許亮色,從而將早期詞作的局面,“中和”為得失相當(dāng)?shù)臓顟B(tài)。
秦觀;早期詞;系年;得失
秦觀,字少游,江蘇高郵人。秦少游雖自稱為“我宗本江南,為將門列戟”,但這種值得夸耀的門第,早已離他很遠(yuǎn),就連作為秦氏一家之長的、秦少游的祖父,人們早已只知其姓甚,而不知其名誰,只能根據(jù)“承議郎”的官銜,尊稱為“承議公”,充其量是個略大于“芝麻官”的六品小吏。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少游出生在祖父前往江西赴任時居住的客棧中。5歲時,隨“秩滿”的祖父回到高郵武寧鄉(xiāng)左廂里。15歲喪父,19歲迎娶了高郵同鄉(xiāng)、時任潭州寧鄉(xiāng)主簿的徐成甫之女徐文美為妻。但是伴隨秦少游“洞房花燭夜”的遠(yuǎn)非“金榜題名時”,而是連續(xù)數(shù)年的自然災(zāi)害,這從其所作《浮山堰賦》中,可以得窺端倪。少游作賦頗具“童子功”,這一本來有利于科舉考試的優(yōu)勢,卻因在他21歲時,朝廷下令,詩賦、明經(jīng)諸科悉罷,專以經(jīng)義、論策試進(jìn)士而喪失。這為少游的仕途增添了不小的周折,少游直到37歲才得中進(jìn)士?!痘春T~》總計(jì)80首左右,30歲之前存詞約近20首,其中除了《品令》(幸自得)等二首、《滿園花》(一向沉吟久)等數(shù)闋方言詞不便推廣,另有多首打情罵俏,以至喻寫男女交媾,如《醉桃源》(碧天如水)、《迎春樂》(菖蒲葉葉)等不無幃薄不修之嫌,這里選取尚可差強(qiáng)人意的4首加以評述。
浣溪沙
香靨凝羞一笑開,柳腰如醉暖相挨,日長春困下樓臺。 照水有情聊整鬢,倚闌無緒更兜鞋,眼邊牽系懶歸來。
此詞向無確切編年的權(quán)威記載。有一種或然之說,認(rèn)為此詞當(dāng)作于秦觀青年時期。鑒于古今人壽限長短不同,青年時期的年限也很不一樣?,F(xiàn)今多把少年兒童之后、40歲之前者稱為青年,而古代則大致指從“弱冠”至“而立”的一段時日。這段時日的秦少游又可大致分為前后兩個階段。他在前段過著一種類似于浪蕩公子的生活,作為這種生活的折射,其所作調(diào)寄《品令》等詞多系應(yīng)歌伶之邀,或帶有歌伶語氣的側(cè)艷、滑稽、俳諧之作,有別于《淮海詞》的獨(dú)特優(yōu)長。秦觀青年時期的詞,筆者選注的《淮海詞》[1]只選了六七首側(cè)艷、嘲戲之作中的《迎春樂》一首,而這首《浣溪沙》從選調(diào)到題旨均有所提升,它所表達(dá)的是一種類似于陸機(jī)在《演連珠》一書中所說的“幽居之女”的情懷。這種情懷對于待字的女詞人李清照來說可稱之為“懷春之情”,對于秦少游雖說是一種“代言”,主要還是借少女的舉止思緒,表達(dá)他本人的心聲。因?yàn)榇藭r幾近“而立”的詞人,作為生活在一個入不敷出的幾十口人的大家庭中的長孫,仍然一無所成,他能不感到“無緒”、無奈,甚至心煩意亂嗎?
詞中這位生有一對酒窩、嬌羞俊美的女孩,其實(shí)是詞人的變身。平心而論,本闋比之作者初試詞筆的嘲戲之作,雖然有所提升,但仍在步武“花間”“尊前”之蹊徑,甚至不乏柳(永)詞聲口,比如“香靨融春雪,翠鬢亸秋煙。楚腰纖細(xì)正笄年。鳳幃夜短,偏愛日高眠。起來貪顛耍,只恁殘卻黛眉,不整花鈿”(柳永《促拍滿路花》之上半闋)。對比秦、柳二詞可見:有直接從柳詞中拿來的“香靨”(此系柳詞常用語,又見于《擊梧桐》的“香靨深深”句),有由“楚腰”稍加變通的“柳腰”;柳云“夜短”,秦說“日長”,豈不都是夏至前后的同一時段!二詞所寫也都是芳齡女子的特有舉止心態(tài),唯有“不整花鈿”被反義借取為“照水有情聊整鬢”??梢哉f,秦觀這首《浣溪沙》對于上述柳詞不無亦步亦趨之嫌。
此詞較之晚唐以來的約近千首同調(diào)詞無甚新意,而且在用語方面至少有兩處令人有所費(fèi)解。一是第二句的“暖相挨”,對此多數(shù)有關(guān)論著避而不談,有的則謂:“‘暖相挨’的大膽動作,置于那些看似不相干而實(shí)際上是精心設(shè)計(jì)的動作之中,刻畫濃情卻不露香艷之痕,婉曲情深卻不顯粗俗之跡,點(diǎn)到為止,不失詞品?!盵2]對于如此用心寫出的這段文字,不宜妄加可否,只想切磋求教。如果以為“相挨”是指異性的相擁相抱,就有一個問題不好解釋,即詞中所寫只是一個女孩兒隨意從樓上下來散散心、透透氣,并不是像婚前的小周后那樣與姐夫李煜在夜間偷情密約“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此詞所寫時間、環(huán)境是大白天的公共場所,獨(dú)自一個女孩子會有什么“濃情”或“香艷”之舉呢?況且《淮海詞》的特點(diǎn)先是將作者的思緒加諸女兒之身,繼而“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秦觀有的詩都被譏為“不檢點(diǎn)”,更不消說是詞了。再者,秦觀早期詞寫得很隨意,不像有的唐人那樣“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跋喟ぁ辈槐厍笾^深,其與暖字搭配,除了傳達(dá)一種感覺,主要恐怕是用作韻腳。假如一定要追究此詞前二句的意蘊(yùn),可否理解為:這個女孩子的容顏舉止令人感到很養(yǎng)眼(冒昧的將“暖”引申為“養(yǎng)眼”),見到她,猶如一陣暖風(fēng)迎面吹來。
另一費(fèi)解之處是“兜鞋”。對此以往的解釋分別為“做鞋子”“合上鞋”“以手提起脫落的鞋后跟”“提鞋、穿鞋”。最后的一解是出自姚蓉、王兆鵬《秦觀詞選》(中華書局,2005年8月版),可能因?yàn)榇私獗容^合理,又有書證:“夢里相逢不記時,斷腸多在杏花西。微開笑語兜鞋急,遠(yuǎn)有燈光掠鬢遲?!?呂渭老《思佳客》),曾被后來者采納?!岸敌迸c上文的“相挨”都是在《佩文韻府》《詩詞曲語辭匯釋》《詩詞曲語辭例釋》(增訂本)等工具書中找不到的??梢娨?、王二位作者對于宋詞的稔熟與精通!又一想,對于典故或詞語的注釋,有書證有時是很必要的,但最好是出自該詞作者的前人之書。在這里“兜鞋急”,對于今人理解“更兜鞋”或可有所裨益,但與秦觀此詞的寫作無關(guān),因?yàn)閰挝祭舷颠h(yuǎn)在秦觀之后的新一輩。由此筆者想到之前的馮延巳的《謁金門》一詞有云:“斗鴨闌干獨(dú)倚,碧玉搔頭斜墜?!碑?dāng)年懷有宮怨的宮女獨(dú)倚闌干斗鴨解悶兒,現(xiàn)今秦觀眼中的這位少女“倚欄”“兜鞋”,豈非借以排解閨怨?“兜鞋”與“斗鴨”的用意大致相同,后者以鴨為戲,前者言女子偎依欄桿翻來覆去地觀賞她那“腳上鞋兒四寸羅”,以消解其“無緒”的郁悶,而不大可能在欄桿旁邊“做鞋”什么的,要說是扶著欄桿脫掉繡鞋,再“提”上、“穿”上?這又何苦來?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對于這首詞的編年相關(guān)論著多數(shù)不提作于何年,為之編年者也五花八門,依次置于“任職京師”或謂“寫于元祐年間”,還有的可能因?yàn)檎也坏骄唧w的編年依據(jù)而置于《淮海詞》選的末后。所有這些考量,連同《人間詞話》中所云:“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將此詞厘定為與上一首同調(diào)詞緊密銜接的姊妹篇或稱兄妹篇、姐弟篇。理由如下:
(一)在參考《人間詞話》對于此詞以及秦觀另一首《踏莎行》的評價時,請務(wù)必關(guān)注唐圭璋《評〈人間詞話〉》等論著,并進(jìn)而思考王國維對于秦觀詞的褒貶失當(dāng)之處。無論編年或評析、心解等均應(yīng)進(jìn)行獨(dú)立思考、實(shí)事求是、恰如其分。
(二)與厚貌深情者不同,秦觀其人與其作是相對應(yīng)的,其筆頭和心頭是相通的。這首小令既非歡愉之詞,亦非過于悲苦之章,流露的是淡淡的愁緒,幾近“死水微瀾”,正與其早年家居的閉塞生活和相對平和的心態(tài)較接近。
(三)封建社會成年女子的命運(yùn)如何主要取決于夫婿地位的高低,而讀書人的命運(yùn)則取決于科舉仕途的順逆。待字之女的那種莫可名狀的煩惱,恰與士人科考前的心緒相仿佛。那么這兩闋調(diào)寄《浣溪沙》小令中的少女或少男,不正是詞人科考前夕類似精神狀態(tài)的載體嗎?
(四)詞調(diào)《浣溪沙》很受青睞,在《全宋詞》中被使用頻率最高,共775次。此調(diào)還格外受到少女李清照的喜愛,一口氣寫了4首,是她現(xiàn)存詞使用最多的一個詞調(diào);還有沈祖棻的那首“芳草年年記勝游”的同調(diào)詞,不僅為她贏得“沈斜陽”的雅號,此調(diào)還受到沈先生的終生喜好,《涉江詞》中竟收有一百多首。所以把此類詞稱為“女郎詞”當(dāng)不為過。而擅寫“女郎詩”的秦少游謂其早已采用了以少女“懷春”待嫁的心理狀寫自己類似于待“婚”候“嫁”的應(yīng)舉心態(tài),這有唐人典事可據(jù)。所以將此詞系于秦觀近30歲之時,恐比系于其他時段理由更充足一點(diǎn)吧?
(五)不妨再從文本之中找找內(nèi)證:上一首寫的是一個感到“日長春困”的少女“下樓臺”,“倚欄”“臨水”“整鬢”的情緒舉止;這一首寫的仍然是同一暮春時節(jié),不過此時出現(xiàn)了“倒春寒”,加之春雨連綿,樓上住的即使不是同一個人,也不外是秦觀的異性親友,或是他本人,她(他)被困在小樓之中不得外出,兩首詞的人物、地點(diǎn)如出一轍。
這首詞中樓上的主人公一覺醒來,假如風(fēng)和日麗她(他)還會外出散心。豈料,一陣寒氣撲來,令其感到就像時屆深秋一般。因?yàn)殛幪?,原本畫著“淡煙流水”的屏風(fēng)也為之黯然失色。室內(nèi)如此陰冷無趣,主人公便隨手拉開了華美而高檔的帷簾,向外一看,落花自由自在地飛舞著,夢幻般的輕柔美妙,可惜無邊無際的雨絲就像縈繞于心中的愁緒,絲絲縷縷,沒完沒了。結(jié)拍一句意謂不僅帷簾極為珍貴,與其相匹配的簾鉤竟是貴重的白銀制成。至此,作為一首當(dāng)行本色的婉約詞,大家、名流頻頻為其點(diǎn)贊不謂無識。比如,對于過片“自在”“無邊”二句,梁啟超為之所作眉批曰:“奇語”(見梁令嫻《藝蘅館詞選》),看來評價極高,但語焉不詳。多虧精通這一詞調(diào)的沈祖棻先生早已做出了精辟解讀:“它的奇,可以分為兩層說。第一,‘飛花’和‘夢’,‘絲雨’和‘愁’,本來不相類似,無以類比。但詞人卻發(fā)現(xiàn)了它們之間有‘輕’和‘細(xì)’這兩個共同點(diǎn),就將四樣原來毫不相干的東西聯(lián)成兩組,構(gòu)成了既恰當(dāng)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體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說,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難以捉摸的事物?!薄暗~人在這里卻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說夢似飛花,愁如細(xì)雨,而說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也同樣很新奇?!盵3]
雖說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從境界大小的角度對此詞的上述評價不無道理,而意境較之于電影的空鏡頭更具涵義,但王氏未加深究?!皩毢煛焙汀般y鉤”原來彌足珍貴,這很像是才學(xué)出眾又自視甚高的秦觀的自喻,然而眼下卻被空置一隅,無聲無息——這是否意味著詞人不安于現(xiàn)狀、欲求聞達(dá)的心理暗示呢?
南鄉(xiāng)子
妙手寫徽真,水剪雙眸點(diǎn)絳唇。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只露墻頭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dāng)年翠黛顰?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淮海詞》中,能夠找到現(xiàn)成的較合理的編年依據(jù)的篇目,少之又少。所幸,這首《南鄉(xiāng)子》有著較可信的寫作背景,編年也被公認(rèn)為元豐元年(1078)前后。秦少游30歲那年初次赴京應(yīng)試,途經(jīng)徐州前往拜訪蘇軾。可巧蘇軾曾寫過一首題作《章質(zhì)夫寄惠〈崔徽真〉》的七言古詩。章質(zhì)夫即章楶,宰相章惇之兄,蘇軾朋友,二人多有詩詞唱和,人們所熟悉的蘇詞名篇《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即以“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為題;當(dāng)蘇軾被謫惠州時,時任廣州知府的章質(zhì)夫“月饋酒六壺,吏嘗跌而亡之”(陳師道《后山詩話》),蘇軾便寫了題作《章質(zhì)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dá),戲作小詩問之》。這一次是因?yàn)檎沦|(zhì)夫?qū)ⅰ洞藁照妗芳馁浱K軾,遂作此詩相謝。崔徽的故事出自元稹《崔徽歌》并序,其梗概為:唐代蒲州著名歌伎崔徽與裴敬中相戀,不得已離別后,崔徽遂托畫家丘夏繪制了一幅自己的肖像(真)寄給裴敬中,她不久抱恨病亡。
這可能是秦少游最早的一首“本事”詞,它比此前的一批幾乎是清一色的“偎紅倚翠”之作有不小的轉(zhuǎn)變。李清照在《詞論》中聲言“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shí)”,可能是針對《淮海詞》中早期之作而言的。此詞不僅毫無香艷、狎昵之嫌,其用事用典已相當(dāng)純熟,比如上半闋的“窺宋玉”“東鄰”,雖然同出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但是“窺宋”為女子愛慕、追求男子之意,而“東鄰”僅指美女而言,加之下句的“一半身”,即肖像畫,不僅省凈扼要地寫盡了崔、裴之戀,還使得下半闋所用羅隱《牡丹》詩之成句分外貼切。
此闋更加值得稱道的是詞人對于風(fēng)塵女子的贊美與同情,而這種贊美又不是著眼于其形體、穿著的性感上,而是突出其“水翦雙眸點(diǎn)絳唇”的清純可人,體現(xiàn)了詞人對于良家女子流落風(fēng)塵的不幸遭遇的同情,從而使《淮海詞》逐漸擺脫了“花間”“尊前”的窠臼,而代之以對各種切身感受的宛轉(zhuǎn)吐露。
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dú)上,憑闌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對于此首的編年,至少有以下三種說法:一種是“元豐元年(1078)少游第一次應(yīng)禮部試,失意而歸”所作[4]。第二種是“似為元豐五年(1082)作者應(yīng)試不中抒發(fā)苦悶”[5]。第三種是“內(nèi)容寫富者閑愁,可推知作于元祐年間”[6]。
研讀此詞大都會征引胡仔的這樣一段話:“(秦太虛)小詞云:‘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眯《旁姟中訄@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3)。所謂“用小杜詩”系指上引“莫怪”二句是出自杜牧的一首題作《杏園》的七絕,其前兩句為:“夜來微雨洗芳塵,公子驊騮步貼勻”。上述胡仔的話雖然可以幫助排除“作于元祐年間”的說法,但胡仔沒有探究“小杜”詩的題旨所在。其實(shí)杜牧此詩與孟郊的《登科后》(詩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都是寫舉子登科后的“春風(fēng)得意”,尤其是作為公子王孫、一舉高中的“小杜”,其詩雖然比孟詩含蓄一些,但是仍然掩飾不住心滿意足的神情。字面上同樣是“杏園憔悴”,但其用意則完全相反。杜詩中的“杏園憔悴”意謂按當(dāng)時習(xí)俗,有專人搶先到“杏園”采來盛開的杏花,插在登科者的冠冕上。唯因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高中者大有人在,無怪“杏園”為之“憔悴”。這種“憔悴”則令其感到無上榮光,而秦詞中所寫的“憔悴”系指杏花因過時而敗落,象征著與自己一樣的落第者的沮喪和怨恨!
以上所云顯然是贊同“少游第一次應(yīng)禮部試,失意而歸”的說法,還有一種與上述諸位不同的說法是:“或謂此詞作于元豐年間落第之后,然似無充足的依據(jù)。蓋元豐年間貢舉凡三次,一在元豐二年,作者下第后即回高郵,事見卷二十九《與蘇子由簡》。一在元豐五年,作者因入詔獄而未就試,事見卷五《對淮南詔獄二首》及詩注。一在元豐八年,因及第正春風(fēng)得意,而無須怨憤?!盵6]。這段話涉及至少三個性質(zhì)不同的問題,先說與編年有關(guān)的“元豐二年,作者下第后即回高郵……”。盡管作者回高郵是事實(shí),但這與作者寫不寫作此詞,在哪里寫作并無必然聯(lián)系,因而這一理由不能排除此詞作于秦觀初試落第之后的可能。至于寫作地點(diǎn),即景而作或事后追憶均為司空見慣之事。
這里涉及的第二個問題是“因入詔獄而未就試”?!叭朐t獄”是秦觀生平中的一大疑案,對其為何入獄及審理過程,至今無從考查,迄無定說。至于因此“而未就試”,則與上述多家之說未合,對此筆者也不便遽加可否,擬于下文補(bǔ)敘。
第三個問題是,這里既將秦觀此詞當(dāng)作“閑愁”,而系于元祐年間所作之癥結(jié)在于,忽略了“小杜”之詩和秦觀之詞中的關(guān)鍵用事用語——“杏園憔悴”,自然不會斷為詞人因落第失意之作,相反無端當(dāng)作“寫富者閑愁”。
對于上述第二個問題的補(bǔ)敘,仍與此詞之編年有關(guān),雖然傾向于秦觀初試落第而作,但不敢過于自是,因?yàn)橹两駴]有找到對于此詞編年的確切依據(jù),論者之說亦有所變動,比如,中華書局2002年12月版的《秦少游年譜長編》系此詞于元豐五年(1082)第二次“應(yīng)試落第,賦《畫堂春》詞,寫失意之感”。僅一年后的2003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同一著者的《秦觀詩詞文選評》,則將此詞系于“元豐元年(1078)少游第一次應(yīng)禮部試,失意而歸”所作。經(jīng)過再三查考遂從此說。
在秦觀的這首詞中,除了對于“杏園”需作詮釋外,其他語句均明白如話無須贅言。胡仔只是發(fā)現(xiàn)了“杏園”句與“小杜”詩的“莫怪”二句的關(guān)系,如果更為深入,確切一點(diǎn)說,此處是對“小杜”有關(guān)詩句的反義借取。此外,秦詞第二句“弄晴小雨霏霏”,是否還受到“小杜”詩首句“夜來微雨洗芳塵”的某種影響呢?
最后需要略加說明的是,在對秦觀這4首詞的解讀中,對于《秦觀集編年校注》一書的個別看法有所異見,但是從中受益良多。這4首詞因?yàn)閯?chuàng)作地點(diǎn)的變遷,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早期詞作的單一性,但總體上仍然停留在詞人創(chuàng)作的“初級階段”。他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則為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些許亮色,從而將早期詞作偏于“專主情致”寫男歡女愛之屬的局面,“中和”為得失相當(dāng)?shù)臓顟B(tài)。
[1]陳祖美選注.淮海詞[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
[2]徐培均,羅立剛.秦觀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
[3]沈祖棻.宋詞賞析[M].北京:中華書局,2008.
[4]徐培均,羅立剛.秦觀詩詞文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王兆鵬,姚蓉選注.秦觀詞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6]周義敢等.秦觀集編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
(責(zé)任編輯 張玲玲)
On theGain and Loss of Qin Guan’s Early Ci-Poetry
Chen Zumei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The chosen 4 ci-poems were written roughly in Qin Guan’s early thirties. They were written in Gaoyou, his hometown, and during his excursions. Although the latter ci-poems have changed the monotony of the ci-poems to a certain extent, they as a whole are still at the primary stage. The ci-poem “Silk-Washing Stream”, written at an early age, adds some color to the creation of this stage, thereby moderating the gain and loss of his early ci-poetry.
Qin Guan; early ci-poetry; chronology; gain and loss
I206.2
A
1008-293X(2016)06-0001-05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6.001
2016-10-23
陳祖美(1938-),女,山東青島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
紹興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