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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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花東卜辭的“入有函”及相關(guān)問題

姚萱

摘要：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106.8的“入又函于丁”，應(yīng)解釋為花東卜辭的主人“子”就是否將祭祀妣庚所用牛牲的“舌頭”獻(xiàn)納給商王而貞卜；花東卜辭中還有就是否在獻(xiàn)納祭祀所用牛牲之“胵”即“牛胃”的同時也將其“肉”獻(xiàn)納于商王的貞卜，皆可與《詩經(jīng)》、馬王堆遣策等的有關(guān)內(nèi)容和記載相聯(lián)系印證。由此可以豐富我們對商代晚期貴族向商王貢納、“獻(xiàn)胙”的細(xì)節(jié)的認(rèn)識。

關(guān)鍵詞：古文字考釋；甲骨文；花東卜辭；函；貢納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第106號第8辭：

“函”字之形與有關(guān)諸形對比如下：

花東之形其字整體倒書，與上舉末兩形同(“整體倒書”例甲骨文字多有之，不煩贅舉)；又略去了像把手形部分的筆畫。其上端部分之形較尖銳似顯特別，但也跟上舉《合集》28068之形甚為接近?？傊俗轴尅昂睆淖中慰床o太大問題，并且，舍“函”字之外也難有其他釋法。

我們認(rèn)為，“入有函”應(yīng)理解為(花東卜辭的主人“子”)向商王獻(xiàn)納“牛舌頭”，即殺祭妣庚所用那頭牝牛的舌頭。要論證此點，需先從該辭中的“有”字說起。

(6)癸卜：其宜又(有)牛。一

286(29)壬卜：卜宜不吉,子弗遭又(有)艱。一

416(10)壬辰卜：子呼射發(fā)復(fù)取又(有)車，若。一

(11)癸巳卜：子惠大命，呼比發(fā)取又(有)車，若。

“有母”即“他的母”，“有牛”“有艱”“有車”分別即“那?！薄澳瞧D”“那車”。據(jù)此，“入有函”的“有函”即“那函”，且承上文而言，則“函”字應(yīng)即與上文的“牝”有關(guān)，即“所殺祭的那頭牝牛的函”。

古人以牛舌為美味，見于下舉《詩經(jīng)》、遣策等?！对娊?jīng)·大雅·行葦》：“醓醢以薦，或燔或炙。嘉殽脾臄，或歌或咢?！泵珎鳎骸澳敚?。”陸德明《釋文》：“臄，渠略反，字或作‘醵’?！?，胡南反，何又戶感反，本又作‘’，同?！墩f文》云：‘函，舌也?！衷疲骸诖稳庖??！?此“口次肉也”即前舉段注所引“口里肉也”，“次”“里”系原有的版本異文。參看《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272頁。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廣雅·釋親》：“噱、函，舌也?！?參看徐復(fù)主編《廣雅詁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12頁?！班濉奔匆鉃椤吧唷钡摹澳敗弊之愺w，楊雄《羽獵賦》“遙噱虖紭中”，“噱”亦訓(xùn)為“舌”，但用作動詞謂“吐舌”。因上引《釋文》之文后還有“《通俗文》云：‘口上曰臄，口下曰函?！惫收撜呋驌?jù)此為說，將“臄”與“/”字相聯(lián)系認(rèn)同而不釋為“舌”。據(jù)上引《廣雅·釋親》、《羽獵賦》等材料，此說實不可信。對此研究者已有詳辯*參看[清]馬瑞辰撰，陳金生點?！睹妭鞴{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889~890頁。高本漢著，董同龢譯：《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下冊，第847~848頁。，此不再贅述。

原二、三號漢墓報告注釋已經(jīng)指出，“唇”即“口唇”之“唇”，《說文·肉部》：“唇，口端也。從肉，辰聲?！庇謱⑷柲购?98/218與一號墓簡89對比可知，后者的“脂”字當(dāng)系“”字之誤，并引《集韻》“，肥牛脯”為說*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田野考古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62頁。。按“肥牛脯”之訓(xùn)置于此實不夠貼切，因其上下文的“唇”、“蹄”和“臑”皆為具體的牛身部位名；從它跟“口唇”之“唇”連文這一點來看，似乎“”就可以讀為“肣”或徑看作“肣”字異體，解釋為“牛舌頭”。但問題在于，遣策簡中又有跟“脾”連言的“含”字，也或被說為“牛舌”：

原一號墓報告注釋讀“含”為“函”，引《說文》：“函，舌也。肣，俗函，從肉、今?！?參看前引《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六冊，第181頁。如此說符合事實，則可將“脾、函、心、肺”四者看作皆系在體內(nèi)者，故以類相從，也頗為合理*此“含”字原形略顯特別，其下半“口”旁變?yōu)椤吧健毙?，同類變化在秦漢文字中是有很多證據(jù)的，釋“含”應(yīng)無可疑。黃文杰先生不同意釋“含”之說，仍以為下從“山”，謂其字“很可能是‘岑’的異寫”；認(rèn)為“簡文‘脾、心、肺’皆是動物內(nèi)臟”，而“‘舌’并非動物內(nèi)臟，似欠妥”，引《玉篇·肉部》“肣，牛腹也”為說，疑此字亦指牛腹。見黃文杰：《秦至漢初簡帛文字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第174頁。按牛腹亦難說為“內(nèi)臟”，其說恐難信。。再結(jié)合后文所論《詩》“嘉殽脾臄”之“脾(膍)”指牛胃來看，此“脾”與“含(肣)”連言，甚至也可能應(yīng)為指牛胃之“膍”，而非一般的“脾臟”(牛脾臟作為食物也有頗顯怪異之處)。至于上所述另一“”字，則可讀為“頷”(《說文·九上·頁部》作“顄”，訓(xùn)為“頤也”)，即“(牛)下巴”，亦可說為與口唇“以類相從”?？傊?，雖有難以完全肯定之處，但上引遣策簡中的“”“含”兩字，必定有一個應(yīng)該是指“牛舌頭”的*此外，居延漢簡217.29有“牛肣一雙(其字本作“隻”形)”，《中國簡牘集成》注釋謂：“牛肣，或釋為牛舌頭。存疑?！币娭袊啝┘删庉嬑瘑T會編：《中國簡牘集成》，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六冊，第281頁。，跟花東卜辭的“(牛)函(肣)”可以相印證。

除了向商王獻(xiàn)納“牛舌頭”，花東卜辭中還有獻(xiàn)納“牛胃”的記錄，如下所論。

我認(rèn)為，此“又”字就應(yīng)如字讀，意為在“入胵丁”之外，還要貢入其肉。同時，此“胵”字也不可能是“鳥”的胃，而最可能應(yīng)該還是“?！敝懊q”。但“胵”字古書和出土文獻(xiàn)中皆罕見用例，其意義不是很清楚確定，我們只能作一些推測，并傾向于指“牛胃”。詳見后文。

花東卜辭中，子向“丁”即商王“入肉”之貞多見。例如：

113(16)五十牛入于丁。一

(18)三十牛入。一

(19)三十豕入。一

(21)丙入肉。一

(22)弜入肉。一

490(8)乙酉卜：入肉*此辭及下辭“肉”字的釋讀參看前引《初步研究》，第372頁。。二

237(14)弜告丁，肉弜入[丁]。用。一

(15)入肉丁。用。不率。一

237同版有關(guān)于歲祭用牛、羊或豕的多條卜辭，上舉第(14)辭之意即謂：不要向商王報告歲祭之事，也不要將祭牲之肉獻(xiàn)納給商王。

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這類占卜在祭祀后是否獻(xiàn)牲肉于商王的卜辭，跟古書中記載的“獻(xiàn)胙肉”相類。如章秀霞先生謂：“我們注意到，在花東貢納活動中出現(xiàn)過的有些物品，如肉，其實就是子在祭祀活動中所用過的祭牲，子再把它獻(xiàn)給武丁，見401.17等辭，這應(yīng)類似于古書中的‘獻(xiàn)胙肉’?！?前引章秀霞：《殷商后期的貢納、征求與賞賜——以花東卜辭為例》，《中州學(xué)刊》2008年第5期。其說是很正確的。

關(guān)于“又”字如字讀、作連接詞，而不讀為“有”或“侑”，其例于花東卜辭中亦甚為多見，此僅略舉兩例示意：

451(1)己巳卜：翌庚歲妣庚黑牛又羊，暮殺。用。一二三四五

(2)庚午：歲妣庚黑牡又羊，子祝。一二三四五六

459(2)癸丑卜：惠一牢又牝于祖甲。不用。一

前引花東446號同版有關(guān)諸辭如下：

446(1)甲卜：乙歲牡妣庚。一

(2)甲卜：乙歲牡妣庚。二

(3)甲卜：子有心，殺妣庚。

(8)乙卜：入胵丁，貞：又肉。一

(9)乙卜：其歲牡母、祖丙。一

(10)丙[卜]：卯牛于翌日。[用]。

據(jù)以上所論綜合起來看，此版之貞，應(yīng)該是在甲日所卜乙日對妣庚歲祭用牡牛之事(如同其后乙日卜丙日是否向母丙、祖丙用牡牛歲祭，丙日卜是否于翌日卯牛)確實舉行了，乙日遂卜是否將此祭祀所用之牛牲之“胵”及其肉獻(xiàn)納于商王。要獻(xiàn)納其胵是首先比較肯定的，故于敘辭中敘述，命辭則僅說是否同時也將其肉貢入。

下面來看“胵”字。前舉《詩經(jīng)·大雅·行葦》“脾臄”之“脾”，前人已經(jīng)指出，并非“脾臟”，而應(yīng)為指“牛胃”之“膍”。《集韻·佳韻》《類篇·肉部》皆云：“脾，牛百葉?！薄墩f文·四下·肉部》“膍”字訓(xùn)為“牛百葉也”，段注謂：

《周禮·天官·醢人》：“饋食之豆，其實葵菹、蠃醢，脾析、蠯醢，蜃、蚳醢，豚拍、魚醢?！睂O詒讓《周禮正義》全引段注為說，謂“段說是也”，并總結(jié)謂：“然則脾析也、脾也、膍胵也、百葉也、胘也，五者皆胃之異名?！?[清]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二冊，第401~402頁。其所舉“胃之異名”之“胘”，亦見于馬王堆。馬王堆漢墓遣冊、木簽牌數(shù)見“弦脯”(見一號墓簡36、一號墓簽牌10、三號墓竹簡遣策153/172*見前引《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六冊，第179、223、242頁。)，一號墓報告注釋謂：“弦當(dāng)讀為胘?！墩f文·肉部》：‘胘，牛百葉也’。《廣雅·釋器》：‘胃謂之胘?！?參看前引《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六冊，第179頁。牛有多個胃，上舉各種不同稱名，除了命名方式或角度不同的原因外，可能亦與此有關(guān)。

總之，通過本文的討論，豐富了我們對商代晚期貴族向商王貢納、“獻(xiàn)胙”的細(xì)節(jié)的認(rèn)識。

責(zé)任編校：徐玲英

作者簡介：姚萱，復(fù)旦大學(xué)國際文化交流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上海200433)。

基金項目：2010年度上海市哲學(xué)社科規(guī)劃課題項目(2010BYY005)；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1CYY049)

中圖分類號：H0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6)02-0106-05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