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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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日本鐮倉時期的武家法

王玉玲

鐮倉初期幕府依據(jù)其統(tǒng)治需要制訂頒布了武家第一部成文法《御成敗式目》，并以此為基礎不斷充實、完善武家法體系，構建了以訴訟為核心的武家法律制度。與同時期的公家法、本所法相比，武家法以武家社會的習慣法、先例及施政條令為主要淵源，重視維護武士利益及武家的統(tǒng)治秩序，具有明顯的武家特色。在訴訟制度方面，武家的合議制度、回避制度都具有相當?shù)倪M步意義，但對習慣法的繼承卻約束了武家法制的健全發(fā)展。

鐮倉時期；鐮倉幕府；武家法；訴訟

鐮倉幕府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武家政權，它不僅開創(chuàng)了獨立于中央集權政府之外的政治體制，也建立了以《御成敗式目》為基礎的法制體系。該體系在日本法制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為鞏固和維護武家政權統(tǒng)治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對于鐮倉時期法制史的研究在日本由來已久，三浦周行、中田熏、石井良助、石母田正、笠松宏至、佐藤進一、新田一郎等著名學者都曾發(fā)表重要的研究成果。①參見三浦周行：『法制史の研究』，東京：巖波書店，1919年；中田薫：『法制史論集』，東京：巖波書店，1943年；石井良助：『日本法制史概説』，東京：弘文堂，1948年；石田母正：『石田母正著作集 第8巻 古代法と中世法』，東京：巖波書店，1989年；笠松広至：『日本中世法史論』，東京：東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佐藤進一：『鎌倉幕府訴訟制度の研究』，東京：巖波書店，1993年；新田一郎：『日本中世の社會と法』，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95年等。相對而言，國內(nèi)學者對日本法制史的研究多集中在律令法方面，對中世武家法的研究僅有個別針對《御成敗式目》的成果。②國內(nèi)針對《御成敗式目》的研究，除胡娟的《對〈御成敗式目〉名稱、體例、內(nèi)容的考察——解讀日本武家法制的黎明時代》(見何勤華主編：《20世紀外國刑事法律的理論與實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年)、劉璧君等的《〈御成敗式目〉：日本著名武家法典》(《檢察風云》2015年第8期)等論文成果外，日本通史性著作通常也會有所涉及，但多停留在簡單敘述的程度。法律作為鐮倉幕府實現(xiàn)其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對解讀武家政治與社會具有重要意義。本文擬對鐮倉時期武家法成立的背景以及法令的淵源、特征和現(xiàn)實應用進行分析，探討武家法對武家統(tǒng)治的影響及其歷史意義，以期對了解這一時期的日本歷史文化有所補益。

一、武家法的成立

武家社會的第一部成文法《御成敗式目》(亦稱《貞永式目》)③《御成敗式目》因成立于貞永年間，故亦稱《貞永式目》，此外還有《關東御成敗式目》《關東武家式目》等別稱。其中，“御”為敬稱，“成敗”意為審判、處罰，“式目”為法令目錄之意。是鐮倉時代貞永元年(1232)由時任幕府執(zhí)權的北條泰時主持制訂的。該法令頒布之初的主要意圖在于填補武家法律的空白，保證幕府審判有法可依，防止罔顧是非而以人之地位高下、勢力強弱妄加判決的現(xiàn)象發(fā)生。④『北條泰時消息』，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東京：巖波書店，1955年，第58頁。事實上，《御成敗式目》不僅充當了鐮倉幕府的基本法，也奠定了日本近700年幕府時代武家法律的基本格調(diào)。從法制史的角度而言，《御成敗式目》的意義甚至可以與律令相提并論。但與移植唐代法律、推動日本古代法制飛躍發(fā)展的律令法不同，武家法的成立可以說是順應武家社會形成與發(fā)展的歷史產(chǎn)物。

第一，律令制度及律令法的衰退為武家法的成立提供了基本前提。日本古代的律令以中國唐代的律令為范本編纂而成，雖然其具體內(nèi)容尤其是令部分的規(guī)定依據(jù)日本實際的社會狀況做了一定修改，但律令規(guī)定與日本本土法律意識相抵觸的現(xiàn)象依然非常嚴重。因此，在經(jīng)過奈良前期的全盛期后，律令難以適應現(xiàn)實法治需要的問題日益凸顯，“格”“式”作為修訂補充律令的法令應運而生。但進入攝關政治時代后，格、式也逐步失去其實用性，“新制”“制符”以及官廳施政的“慣例”“先例”在法制中占有越來越重的地位。這些被稱為“公家法”的“新制”“先例”等成文法雖然不是對律令的否定，但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nèi)容上都與律令有明顯區(qū)別。

第二，“私法”*本文所使用的“私法”指私家、個人所定法規(guī)，而非泛指保護私人利益的法律。的發(fā)達為武家法的成立奠定了現(xiàn)實基礎。在律令體制下，中央集權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允許皇親貴族、莊園領主及寺院神社對其家務(寺務或社務)及領地實施自治管理。在律令法影響力衰退的背景下，這種自治權最終衍生出了由皇親貴族、莊園領主及寺院神社主導的家法、莊園法及寺社法。在公家法仍具有普遍意義的環(huán)境下，這些法的適用范圍、對象乃至效力都存在局限性，就其法律性質(zhì)而言，只稱得上是“私法”?！八椒ā痹谌毡痉ㄖ剖飞系囊饬x不容小視，尤其是家法與莊園法通常是中世時期各法系的基本構件。*寺社法、本所法及武家法等中世法系中都涉及家法與莊園法的相關內(nèi)容?？梢哉f，正是這些“私法”為武家法的成立提供了有效的理論參考與借鑒。

第三，武家政權的發(fā)展為武家法的成立創(chuàng)造了歷史契機。在《御成敗式目》頒布前的數(shù)十年時間內(nèi)，鐮倉幕府始終沒有成文的法律，主要憑借幕府初代將軍源賴朝的個人權威對訴訟進行裁決。這種訴訟處理模式與將軍、御家人之間的主從關系密切相關。但在初代將軍特有的領袖權威不再，幕府統(tǒng)治權力趨于擴大的背景下，明確訴訟及罪犯的審判、處罰標準，使幕府審判制度化便成為關乎幕府統(tǒng)治的重要課題。尤其是承久之亂(1221)后，由于新任命了大量地頭造成土地糾紛劇增，這進一步推動了鐮倉幕府確立法治依據(jù)、頒布實施武家法的步伐。于是，北條泰時于貞永元年五月授意幕府“評定眾”*鐮倉幕府最高決議機關的成員稱評定眾，通常由有力御家人擔任。教隆真人、法橋圓全、矢野倫重、太田康連、佐藤業(yè)時、齋藤凈圓六人草擬法案，并最終于同年8月完成了《御成敗式目》法令的編撰。自此，鐮倉幕府開始進入依法治世的歷史時期，公家法、本所法、*本所法即本所對莊園進行管理、支配時制訂實施的法令，基本由莊園法與家法構成。前文提及的寺社法通常被視為本所法的一種。武家法三足鼎立的日本中世法制格局亦由此展開。

二、鐮倉時期武家法的淵源及內(nèi)容

鐮倉時期的武家法主要由《御成敗式目》與諸多追加法構成?！队蓴∈侥俊窞榛痉?，由51條法令構成。其中，第1、2條模仿當時公家法以神社、佛寺內(nèi)容開篇；第3-5條規(guī)定守護與地頭的權限及與朝廷、本所的關系；第6條表明幕府不干預國司、領家訴訟的基本原則；第7條以后為各種民事、刑事訴訟的具體審判規(guī)范等。追加法最初指對《御成敗式目》進行修正時頒布的單行法令，后來凡在《御成敗式目》后頒布的法令皆被稱為追加法。由于追加法往往依幕府現(xiàn)實的法治需要而隨時制訂頒布，因此其內(nèi)容靈活寬泛，而且數(shù)量遠遠超過基本法。據(jù)《中世法制史料集》所收幕府追加法統(tǒng)計可知，鐮倉幕府曾先后頒布追加法700余條，包括主從法、族緣法、奴婢雜人法、神官僧侶法、土地法、買賣借貸法、手續(xù)法等多方面內(nèi)容。就法令淵源而言，無論是《御成敗式目》還是追加法，基本上可以概括為武家社會習慣法、幕府先例及施政條令的成文化。

(一)習慣法

對于剛剛登上政治舞臺不久的武家政權來說，制訂法律的依據(jù)是武家社會的“道理”而非既有的“公家法”，這種“道理”就是習慣法。北條泰時在寫給北條重時的書信中，曾明確指出《御成敗式目》實為“武家之習，民間之法”。*『北條泰時消息』，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58頁。當然，式目51條法令并非全部都是所謂“武家之習，民間之法”的成文化，但其立法的基礎顯然是武家及民間的習慣法。如式目第8條“年紀法”規(guī)定：“知行過二十年者，按大將軍之例，不論理非不予更改?！边@句條文的意思是實際占有他人領地超過20年，不論此前的所有關系如何，幕府都承認實際占有人對該土地的所有權。換言之，當實質(zhì)性的領有、支配關系達到一定的年限時，即便是幕府下發(fā)的證明文書也同樣不具備法律上的有效性。這樣的法律規(guī)定與律令法相違，而且也違背幕府以證明文書為第一義證據(jù)的“證文主義”原則，但卻真實地反映了當時武家社會的習慣。再如式目第41條“奴婢雜人事”中規(guī)定了奴婢所生子女的歸屬問題：“奴婢若生子，男歸其父所有，女歸其母所有?！睋?jù)考證，這種奴婢所生男嬰隨父、女嬰隨母的做法在奈良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牧英正：『日本法史における人身売買の研究』，東京：有斐閣，1961年，114頁。顯然，式目第41條的內(nèi)容同樣是基于古代的習慣法。

(二)先例

先例，亦稱傍例，包括幕府的訴訟判例及施政先例，是鐮倉武家法的重要法源之一。在處理具體的訴訟案件時，先例同《御成敗式目》及追加法一樣具有法律效力。鐮倉幕府的“先例”最早可以追溯到初代將軍源賴朝時期，《御成敗式目》第3條“諸國守護人奉行事”即以“右大將家(源賴朝)時”為準規(guī)定守護職責。此外，式目第33條“強竊二盜罪科事付放火人事”、第38條“總地頭押妨所領內(nèi)名主職事”，以及追加法第11條“郡內(nèi)寺社事”、第12條“公文、田所、案主、總追捕使有司等事”、第13條“山野河海事”(1225年)、第94條“新補并本地頭不敘用御下知事”(1238年)、第261條“諸國地頭所務事”(1247年)、第426“農(nóng)時不可使百姓事”(1264年)等法令都是以“先例”為準則對具體事宜進行規(guī)定。這些法令的頒布時間雖然各不相同，但所涉及的先例基本上都可以追溯到承久之亂以前，即源賴朝至北條政子輔政時期?！安灰追ā?『御成敗式目』第7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6頁。規(guī)定這段時期內(nèi)裁定的訴訟不可上訴說明承久之亂前的“先例”是鐮倉時期最有效的法律依據(jù)。

(三)施政條令

頒布條令是鐮倉幕府應對、解決具體社會問題時常用且有效的手段之一，這些條令同樣構成了武家法的重要內(nèi)容。以買賣奴婢雜人的相關法令為例，寬喜三年(1231)，由于糧食歉收，饑民無以為繼，鐮倉幕府曾頒布法令暫時允許歷來嚴令禁止的人口買賣行為，而在饑荒結束后，寬喜饑荒期間被買賣奴婢的歸屬問題引發(fā)了諸多訴訟糾紛。為此，幕府于延應元年(1239)4月作出規(guī)定，要求返還奴婢的原賣家需以當下價格贖買，*鐮倉幕府追加法第112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111頁。5月又進一步制訂實施細則，規(guī)定訴訟雙方皆為京方人士的，武家不予干涉，若訴訟一方為關東御家人，則適用于此前4月頒布的相關法令，并且再次強調(diào)今后一律禁止買賣人口。*鐮倉幕府追加法第114、115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112、113頁。但由于買賣人口的社會問題屢禁不止，延應元年以后，鐮倉幕府又多次頒布法令禁止買賣人口。*鐮倉幕府在寬元三年、建長六年(1254)、建長七年也曾頒布禁止買賣人口的法令。參見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156、179、181頁。不過幕府施政法令的法律效應存在相當?shù)木窒扌裕?關于追加法法律效應的問題，笠松宏至曾指出鐮倉幕府對過往追加法及判例的保存、積累不重視是導致其法律效應存在局限性的原因。參見笠松宏至：『日本中世法史論』，東京：東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8頁。這些法令不僅內(nèi)容相似，而且還存在重復的現(xiàn)象。

綜上所述，習慣法、先例及施政條令構成了鐮倉時期武家法的主要淵源。其中，習慣法與先例可以說是《御成敗式目》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追加法則以《御成敗式目》以后幕府頒布的施政條令為主。相對追加法而言，《御成敗式目》被稱為“海內(nèi)龜鏡”“關東鴻寶”，*黒板勝美編：『新訂増補國史大系 吾妻鏡』，東京：吉川弘文館，1933年，第118頁(後篇)?！段崞掮R》是記錄鐮倉幕府歷史事跡的重要史料。具有不可撼動的基本法地位。這種地位的獲得一方面與北條泰時的歷史地位有關，另一方面也與武家社會形成以來的習慣法及先例所具有的現(xiàn)實約束力有關。習慣法與先例既是武家法的特色所在，也是武家法律權威的源泉。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與律令相比，無論是《御成敗式目》還是追加法都無系統(tǒng)性與文化底蘊可言，對習慣法、固有法的倚重甚至可以理解為法制史的倒退。但在王權衰落、律令法已經(jīng)難以維持的背景下，新的政治力量——武家政權以武家法作為法治依據(jù)卻是日本法制史上一次符合現(xiàn)實需要的重大創(chuàng)新。

三、鐮倉時期武家法的主要特征

鐮倉時期武家法體系以武家社會中的習慣法為基礎制定，并在武家的統(tǒng)治實踐中逐步得到完善。武家法是這一時期日本政治、經(jīng)濟、社會狀況的直接體現(xiàn)，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第一，武家法以武士為主要適用對象，實行既保護又統(tǒng)治的政策。鐮倉時期，與將軍結成主從關系的御家人*鐮倉時期的御家人指與幕府將軍結成主從關系的武士。相對普通武士，御家人享有出任地頭職位等特權。是幕府政權的基礎，但由于御家人具有相當?shù)淖灾餍约蔼毩⑿?，將軍與御家人之間實質(zhì)上是一種對立共存的關系?？梢哉f，御家人在構成幕府重要支柱的同時，往往也是動搖幕府統(tǒng)治的潛在威脅。為此，幕府在以法令的形式保障御家人的身份地位、土地財產(chǎn)的同時，也對其實行嚴格的統(tǒng)治。以《御成敗式目》為例，其法令條文一方面明文規(guī)定身體刑*身體刑指僅適用于庶民的懲罰措施，具體包括臉部烙印、剃發(fā)等。不可用于武士，一方面又以武士為幕府刑法主要的適用對象(第9-17、32-34條)；一方面認可武士家族內(nèi)部家長對于子女繼承權的絕對權威(第18、26條)，一方面還以“仆忠主”為根本原則對相關的繼承問題加以干涉(第22條)。這樣的法律規(guī)定看似互相矛盾，但在幕府維護武家統(tǒng)治秩序的政治目的上卻是統(tǒng)一的，對維護將軍與御家人之間主從關系的平衡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第二，武家法以土地相關法令為主要內(nèi)容。鐮倉時期，土地對于武士而言既是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也是重要的財產(chǎn)形式，而對于幕府將軍而言則是維系其與御家人間的主從關系，并對御家人進行統(tǒng)治的根本媒介，御家人土地所有權穩(wěn)固與否直接關系到幕府的統(tǒng)治根基。因此，土地是武家法適用的重要對象，武家法中與土地相關的法令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以抑制與土地相關的商業(yè)行為為顯著特征。僅《御成敗式目》中與土地所有權或農(nóng)產(chǎn)品相關的條目就多達22條(4-8、16、18-22、24-27、36、38、43、44、46-48)，若將沒收領地的處罰措施也視為與土地相關內(nèi)容的話，其數(shù)量會更多。而從土地法的內(nèi)容來看，禁止買賣御家人所有土地是幕府貫徹始終的基本原則。相關規(guī)定最早見于《御成敗式目》第48條，該條文規(guī)定私領土地可以買賣，但“募勛功或依勤勞”所得“御恩”之土地不允許買賣，違背式目規(guī)定私自買賣者，買賣雙方皆依法論罪。*『御成敗式目』第48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27頁。換言之，鐮倉早期禁止買賣的土地僅限于作為恩賞由幕府將軍賜予的土地。進入鐮倉中期以后，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御家人出賣、典當土地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為避免因土地轉讓而導致御家人經(jīng)濟上的貧困，幕府于文永四年(1267)頒布追加法，規(guī)定御家人的土地無論是御恩還是私領，一律禁止買賣。*鐮倉幕府追加法433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226頁。此后于永仁五年(1297)頒布的“德政令”甚至對土地的典當行為也明令禁止，不承認以盈利為目的、附帶利息的借貸行為，允許土地原所有者無償取回土地。*鐮倉幕府追加法663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297頁。

第三，武家法以儒家的道德價值觀為法治理念。北條泰時在其書信中提及，如若仆忠主，子孝親，妻從夫，人心棄惡，嘉獎正直，社會自然安定。*『北條泰時消息』，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57頁。這種以儒家道德價值觀為基礎的治世理念同樣也是鐮倉幕府的法治理念?！队蓴∈侥俊分械?8-21、24、26條即以“仆忠主，子孝親，妻從夫”的道德價值觀為基礎制定。第19條體現(xiàn)“仆忠主”原則，規(guī)定郎從(家臣)忤逆主人子孫屬“忘先人之恩顧”行為，其從主人處所得土地，需返還給其主人之子孫；第18、20、26條貫徹“子孝親”原則，規(guī)定如發(fā)生子女忤逆、早逝或父母意愿改變時，父母可以收回已經(jīng)讓與子女的土地；第21、24條法令與“妻從夫”原則相一致，規(guī)定夫妻離婚時依據(jù)女方是否存在過失決定土地的歸屬，而寡婦改嫁則需將亡夫讓與的土地返還給亡夫子嗣。在此三項原則中，與主從關系相契合的“仆忠主”原則是幕府特有且最根本的法制理念，當忠、孝難以兩全時要以“仆忠主”原則為先。式目第22條規(guī)定，武士家族中成年子嗣對幕府盡忠卻未從父母那里得到領地時，應以嫡子領有土地的五分之一予以補償。顯然，對幕府奉公、盡忠被認定為武士的第一要務，是武士利益獲得幕府法保障的前提條件。

第四，武家法以維護武家統(tǒng)治秩序為第一要義，禁止武士私斗。武士都是習武之人，并且持有武器，武士間的私斗是破壞社會治安甚至動搖幕府統(tǒng)治的重要因素。為此，鐮倉幕府在制訂《御成敗式目》時便規(guī)定了針對辱罵、斗毆、傷人等私斗行為的處罰措施。傷人、殺人等惡性事件該處以重罪自不待言，斗毆、惡語傷人等行為看似社會危害較小，但在武士中卻極易引發(fā)爭斗，因此同樣被視為重罪，要從重處罰，重者可處以死刑，輕者則處以流刑、沒收領地。*『御成敗式目』第10、12、13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8、9頁。同時，“苅田狼藉”*所謂“苅田狼藉”指對土地農(nóng)產(chǎn)品強行進行收割的行為。等容易導致私斗的行為也被列入刑事訴訟的處理范疇，與刑事案件同等對待。鐮倉中期以后，為了加強對私斗行為的打擊力度，幕府在處理私斗案件時，采取對爭斗雙方共同治罪的原則?！段崞掮R》中仁治二年(1241)十一月二十九日、建長五年(1253)二月二十五日的記錄都是對私斗武士雙方同時進行處罰的案例。*黒板勝美編：『新訂増補國史大系 吾妻鏡』，第291、560頁(後篇)。這種私斗雙方“同罪勿論”的原則一直延續(xù)下來，至室町幕府時期還出現(xiàn)了專門針對武士私斗的“故戰(zhàn)防戰(zhàn)法”。*私斗中交戰(zhàn)雙方因其充當角色不同分為“故戰(zhàn)方”與“防戰(zhàn)方”，故戰(zhàn)方即主動挑起戰(zhàn)事一方，防戰(zhàn)方即為防守一方，因此相關法令被稱為“故戰(zhàn)防戰(zhàn)法”。最早的故戰(zhàn)防戰(zhàn)法頒布于室町時代貞和二年(1346)。

總而言之，《御成敗式目》及追加法是以武士為對象，以土地法為主要內(nèi)容，以忠、孝、順為法治理念，以維護武家統(tǒng)治為目的的武家法令體系。與同時期的公家法、本所法相比，武家法最初主要在東國范圍內(nèi)實行。不過，隨著幕府勢力的擴張，武家法的適用范圍與影響力也隨之擴大，并逐步確立了較公家法、本所法更加優(yōu)越的法律地位。

四、鐮倉時期的武家訴訟

武家法主要的立法目的在于維護武士階級的利益及武家統(tǒng)治下的社會秩序，而公平公正地處理武家社會中出現(xiàn)的各種訴訟糾紛正是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重要手段。自《御成敗式目》頒布實施后，武家的訴訟制度以明文的訴訟法令為基礎逐步得到了完善。

(一)武家訴訟的基本制度

鐮倉幕府時期武家的訴訟稱為“沙汰”，根據(jù)內(nèi)容不同基本上可以分為處理土地糾紛的“所務沙汰”，處理動產(chǎn)、債權問題的“雜務沙汰”及處理刑事問題的“檢斷沙汰”。不同類型的訴訟分別由不同的機構處理。幕府的三大統(tǒng)治機構政所、問注所、侍所同時兼具處理訴訟的職能。其中，除侍所專司刑事訴訟外，其余訴訟由問注所與政所分別負責。進入13世紀中期以后，隨著御家人土地糾紛的增加，鐮倉幕府還增設“引付”作為處理“所務沙汰”的專門機構。另外，作為幕府的駐京機構，六波羅探題也具有處理訴訟的職權，主要負責京都及西國的訴訟。*『沙汰未練書』，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2巻 室町幕府法』，第356-357頁?！荷程淳殨怀蓵阽爞}末期，內(nèi)容包括幕府訴訟手續(xù)的解說及訴訟文書的樣例等內(nèi)容，是研究鐮倉后期訴訟制度的重要史料。

鐮倉時期常見的訴訟處理方式有“三問三答”式與“一方向”式兩種。所謂“三問三答”式即原告(日語稱“訴人”)提交的訴狀被受理后，由案件審理的負責機關向被告(日語稱“論人”)發(fā)出要求答辯的問狀。被告收到問狀后，依據(jù)問狀內(nèi)容向審判機關提交答辯陳狀。這樣通過提交訴狀、陳狀的方式進行三輪辯論后，如若事實清楚，則依據(jù)武家法草擬判決書。若仍不明了，則將原、被告喚至審判機關，由雙方進行當面對質(zhì)。最后，判決草案經(jīng)評定眾會議審議通過后形成最終的判決書?！耙环较颉笔絼t是區(qū)別于“三問三答”審理程序的特別訴訟過程，通?？梢苑譃閮蓚€階段：首先，在訴狀受理前先進行一定的審理，不滿足條件的不予進一步審理，如果相關的證明文書等證據(jù)齊全且訴訟請求合理，則按照原告的主張進行判決。故此，這種訴訟處理方式被稱為“一方向之沙汰”。而當有人對判決結果提出異議時，則進入第二階段，由幕府審判機關依據(jù)相關權限主動對爭議事實進行調(diào)查、審理。與“三問三答”的訴訟程序相比，“一方向”式相對更加快捷，在鐮倉后期發(fā)展成為主流的訴訟處理方式。

訴訟審理結束后，判決書以下知狀*鐮倉時代武家常用的一種文書形式。的形式下發(fā)給勝訴一方，為勝訴方主張其合法權利提供依據(jù)。但判決結果的執(zhí)行通常需要以訴訟雙方的共同認可為前提，若訴訟雙方中任何一方不認可幕府的裁決，即可以拒絕執(zhí)行判決結果，甚至以武力維護自己的權益。換言之，幕府發(fā)出的判決書往往不具備強制的執(zhí)行力，而當事人也需要靠自身力量實現(xiàn)自身權利。為此，鐮倉幕府開創(chuàng)了“遵行”制度以保障審判結果的落實。所謂“遵行”制度即在判決結束后，幕府任命當國守護與當?shù)赜胰藶樽裥惺拐?，在糾紛的發(fā)生地公告幕府的判決結果，并督促執(zhí)行。由于中世時期普遍存在不依靠法律而是憑借實力維護自身權益的私力救濟，因此“遵行”不僅是幕府處理訴訟的一環(huán)，同時也是幕府維護其法制權威的重要手段。

若訴訟一方不認同判決結果，可以向幕府審判機關提起上訴。鐮倉時期的上訴分為“覆勘”“越訴”與“庭中”三種形式。首先，當訴訟一方當事人對原判決結果持有異議時，可以向引付提出再審申請，即“覆勘”。如“覆勘”申請正當、合理，則對原判決內(nèi)容進行再審。若對“覆勘”結論仍持有異議，則可以繼續(xù)向越訴方*越訴最初由引付負責，文永元年鐮倉幕府設立“越訴方”，專門負責處理越訴事務。提起上訴，即“越訴”。如“越訴”要求合理，則由越訴負責人依據(jù)越訴訴狀及原判決書進行初審，經(jīng)初審后如認定原判決結果有誤，則下發(fā)重審文書、指定負責人對訴訟糾紛進行再次審理。而當認為訴訟處理機關存在審理不公、不法等問題時，可以以“庭中”的方式提起上訴?！巴ブ小备鶕?jù)上訴的處理機構可分為“引付庭中”與“御前庭中”，即分別由引付和評定眾受理的上訴。與“覆勘”“越訴”的處理流程不同，“庭中”以上訴人與訴訟案件處理人當庭對質(zhì)的方式解決。

(二)武家訴訟的基本原則

首先，鐮倉時期的武家訴訟采用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并用的原則。其中，“不告不查”的當事人主義(彈劾式)是中世時期武家訴訟的基本原則，即訴訟以當事人提出訴訟請求、證據(jù)為前提，司法機關主要以引導的方式解決訴訟糾紛。以“三問三答”的訴訟處理方式為例，訴訟審理期間對于事實的調(diào)查、取證通常由原、被告自主完成，而幕府只是在各個利益對立的個體或集團間發(fā)揮調(diào)節(jié)作用，*石母田正：『石母田正著作集 第8巻 古代法と中世法』，東京：巖波書店，1989年，第212頁。并最終以合議的方式作出合理合法的裁斷。如建治年間(1275—1278)，圍繞紀伊國阿弖莊的利益分配問題，領主寂樂院與地頭湯淺宗親間發(fā)生了訴訟紛爭。通過訴訟雙方提交的訴狀、陳狀可以發(fā)現(xiàn)，湯淺宗親曾以文永五年幕府頒布的“關東平均御式目”法令為依據(jù)主張自身行為的合法性，而訴方則指認該法令文書為偽造，不予承認。為此，雙方曾多次交換訴狀、陳狀進行辯駁。而作為此次訴訟審理機關的六波羅探題，在此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僅限于向訴訟雙方傳遞訴狀、陳狀，完全沒有任何追究法令真?zhèn)蔚呐e措。*高野山文書第1132、1133、1144、1150、1152、1154、1155號，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大日本古文書 家わけ第一(高野文書巻之五)』，東京：東京大學出版社，1952年，第682-717頁。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幕府作為武家的權力機構，在處理特定犯罪行為尤其是危及幕府統(tǒng)治的重大刑事犯罪時，在當事人主義原則的基礎上往往輔以職權主義原則。鐮倉后期土地糾紛的處理集中體現(xiàn)了當事人主義(彈劾式)與職權主義(糾問式)并用的原則。鐮倉初期，因土地所有關系產(chǎn)生的訴訟糾紛一律被視為“所務沙汰”，以訴訟雙方當事人的訴、辯為基礎進行裁決。鐮倉中期以后，土地相關的訴訟處理方式因具體的糾紛內(nèi)容進一步細分化，分別列入“所務沙汰”與“檢斷沙汰”的處理范疇。具體來說，即種植莊稼的土地(下地)問題屬于“所務沙汰”的處理對象，而事關收割、占有土地農(nóng)產(chǎn)品(上分)的“苅田”行為則被列為“檢斷沙汰”的處理對象。*『沙汰未練書』，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2巻 室町幕府法』，第357頁。所謂“苅田”指行為人主張實際領有土地，進而為保障土地收成而在尚存在爭議的土地上對農(nóng)產(chǎn)品進行強行收割的行為，也稱為“苅田狼藉”。由于“苅田狼藉”極易引發(fā)武士間的私斗，對社會秩序造成破壞，因此幕府一改以往被動處理土地糾紛的態(tài)度，不僅于延慶三年(1310)頒布法令嚴厲禁止此類行為，同時還將“苅田狼藉”行為列入檢斷沙汰的處理范疇。*鐮倉幕府追加法第713條記載：“苅田狼籍事，于向后者，付檢斷之沙汰?！眳⒁娮籼龠M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312頁。換言之，鐮倉后期單純的土地糾紛仍舊以當事人主義為基本原則，但當出現(xiàn)“苅田”行為，危及社會治安時，則由幕府審判機構介入調(diào)查、追捕、審理流程，以職權主義原則主導訴訟處理。實際上，在幕府專制的背景下，這種以權力解決糾紛的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不斷得到強化。*佐藤進一：『鎌倉幕府訴訟制度の研究』，東京：巖波書店，1993年，第220頁。

其次，鐮倉時期的武家訴訟還實行屬地主義與屬緣主義共用的原則。由于鐮倉幕府勢力范圍集中在東國地區(qū)，因此武家法的適用首先具有東國的屬地主義特征，主要用于解決東國范圍內(nèi)出現(xiàn)的各種訴訟糾紛。同時，幕府以主從制為基礎的統(tǒng)治方式還決定了武家訴訟的屬緣主義特征，即以主從制等人際關系為基礎并更廣泛地應用于幕府影響力可及的范圍。因此，鐮倉幕府裁決的對象既包括全國各地的御家人，也包括東國的百姓及本所領家。地頭御家人之間、本所領家和地頭御家人之間、百姓和地頭之間、東國本所之間的訴訟糾紛構成幕府受理訴訟的主要類型。不過，原告向幕府提起訴訟的前提往往是幕府與原告間的某種屬緣關系，換言之，原告通常是向對自己有利的權門提起訴訟，*井元今朝男：「本所裁判権に関する一考察」，『日本中世の國政と家政』，東京：校倉書房，1995年，第19頁。即武士提請裁斷的機構必然是幕府，而莊園領主相應的對象則是自己的本所。*在寄進地系莊園制度下，土地的開發(fā)者稱“開發(fā)領主”，接受莊園寄進的朝廷貴族、皇族、寺社等稱“領家”“本所”。以鐮倉時期最常見的領主控告武士的訴訟為例，領主首先向自己的本所提起訴訟，然后由本所與幕府進行交涉，如傳遞訴狀、陳狀等。最終對原、被告的裁決權及判決結果的執(zhí)行權自然也有所區(qū)分，領家由本所、武士則由幕府負責。

(三)武家訴訟制度中的積極因素與消極因素

武家政權是獨立于朝廷之外的新的政治勢力，武家法是武家社會的法律規(guī)范，在貫徹實施過程中既展示出前所未有的積極的因素，也顯露了一定的守舊落后、不盡職的消極因素。在訴訟處理方面，鐮倉幕府標榜公正、公平的審理原則。北條泰時攜評定眾共同簽署的“起請文”要求評定眾在評斷訴訟時“于理非者不可有親疏，不可有好惡，以理裁斷，平心而論，不憚傍輩，不恐權門”。*『御成敗式目 起請』，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54頁。這樣的表述說明至少在《御成敗式目》頒布之前，武家訴訟存在類似的諸多問題。為了克服此類弊端，保證訴訟審理的公正、公平，幕府首先采用合議制度裁斷訴訟糾紛。具體做法包括以抽簽的方式預先決定評定眾的發(fā)言順序；以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決定評定結果；*『沙汰未練書』，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2巻 室町幕府法』，第358頁。評定眾全體成員對判決結果承擔連帶責任等。*石井進等編：『中世政治社會思想 上』，東京：巖波書店，1972年，第40頁。此外，回避制度規(guī)定當評定眾與訴訟當事人之間有夫妻關系、直系血親關系、三代以內(nèi)旁系血親關系、近姻親關系、擬制血親關系時，相關評定眾成員需回避。*鎌倉幕府追加法第72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94頁。雖然這些規(guī)定并非出于對被告訴訟權利的考慮，但仍不失為鐮倉時期武家訴訟制度的進步表現(xiàn)，它對保證幕府司法官員的公正與中立，進而確保訴訟案件的公正處理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

不過，在封建時代以習慣法為基礎的法律框架下，武家法同時也存在不合理的要素。一個典型表現(xiàn)就是當證文、證人等都無法充當有效證據(jù)時，便以“起請”作為判斷訴訟主張真實與否的特殊手段?！捌鹫垺逼鹪从谌毡竟糯摹懊松裉綔?，*日本古代審判方式的一種，具體做法為令訴訟雙方或犯罪嫌疑人取出沸水中的石塊，手傷者定罪。室町時期類似的神判稱為“湯起請”。是“神判”的一種。具體做法即向神靈起誓，通過神意判斷事物的真?zhèn)?。鐮倉幕府追加法第73條中有關“起請”的規(guī)定是：訴訟當事人書寫“起請文”后，七日內(nèi)若沒有出現(xiàn)流鼻血、生病、鵄鳥糞淋身、老鼠啃食衣裳、身體出血、親族去世、父子作奸犯科、飲食時噎著、乘用馬匹突然死亡等情況，則令當事人參籠(閉居)神社，七日內(nèi)仍無以上情況出現(xiàn)，則認為其所言為真，判定無罪。*鎌倉幕府追加法第73條，佐藤進一等編：『中世法制史料集 第1巻 鎌倉幕府法』，第94頁。這種被稱為“參籠起請”的神判沒有絲毫的原則性與合理性可言，不僅違背幕府明辨“理非”的訴訟宗旨，而且由完全不具備客觀性、真實性的“起請”來決斷訴訟，可能導致法律失去存在的意義。

綜上所述，鐮倉時代的訴訟制度是對武家法的具體貫徹實施，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公正、公平的原則。但以“起請”為有效證據(jù)，以神判為審判方式顯然也是該時期武家訴訟制度中的消極要素。這種積極與消極要素并存的現(xiàn)象與社會的落后及習慣法、固有法的影響有關。換言之，鐮倉時期武家法雖然已經(jīng)具有了一定的進步性，但其法源卻約束了武家訴訟制度的健全發(fā)展。

結 語

作為日本最初的武家法，鐮倉幕府的法律體系是鐮倉幕府實現(xiàn)其統(tǒng)治的有效手段，同時，也對中世時期乃至近世時期武家政權、社會乃至思想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在武家法體系、武家身份制度以及武士道德價值觀念的形成方面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

首先，以《御成敗式目》為代表的鐮倉時期武家法在日本武家社會中長期發(fā)揮了基本法的作用，是武家構建其法律體系的重要基礎。1333年，鐮倉幕府滅亡，但《御成敗式目》卻依然發(fā)揮作用。室町幕府雖然頒布了《建武式目》，但仍然維持了《御成敗式目》的法律地位，并以《御成敗式目》作為幕府法令的基礎。同樣，戰(zhàn)國時期各戰(zhàn)國大名制定的分國法也多以《御成敗式目》為范本?！拔浼抑T法度”在江戶時代取代了《御成敗式目》作為武家社會基本法的地位，但《御成敗式目》仍然具有有效性。*石井良助:『體系日本史叢書4 法制史』，東京：山川出版社，1996年，第125、162頁?？梢哉f鐮倉時期的武家法對日本整個武士時代的法制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其次，鐮倉時期的武家法對以武士為尊的武家社會身份制度的形成發(fā)揮了作用?！笆獭奔次涫孔鳛橐环N社會身份成立于平安時期，而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凌駕于百姓、雜人、奴婢等非武士身份之上的特權階級則是在武士掌握政權的中世時期。盡管鐮倉幕府法中并沒有針對身份制度的明確規(guī)定，但關于榮譽刑只適用于武士，身體刑不可用于武士的規(guī)定卻是該時期武士身份地位的真實反映。*榮譽刑與身體刑相反，僅對武士適用，具體包括永不出仕、暫時停職、斷絕主從關系、取締御家人稱號等。這樣的法律一面世，就等同于把武士的身份地位特殊化，從法律上賦予武士特權。顯然，在武家身份秩序形成的過程中，武家法制是具體且有效的工具。武家法從屬于身份制度的特點對中世乃至近世時期以武士為尊的社會身份制度的形成及固定化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再次，鐮倉時代的武家法制對以道德價值觀念為核心的武士道的形成也產(chǎn)生了影響。如前所述，《御成敗式目》以儒家忠、孝、順等道德價值觀為基本的法制理念，并將其上升為法律評判的價值標準。雖然中世時期武士同時追隨多位主人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所謂“仆忠主”也幾乎是一種理想化的道德規(guī)范，*婁貴書：《日本武士興亡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329頁。但武家法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價值追求卻成為武士在精神、道德方面得到升華的契機，并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以忠為核心價值觀的武士道的發(fā)展。

總而言之，在鐮倉初期權門分立的歷史背景下，鐮倉幕府依據(jù)其統(tǒng)治需要，以習慣法、先例及施政條令為基礎制訂頒布了武家的第一部成文法《御成敗式目》，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充實、完善武家法體系，構建了以訴訟為核心的武家法律制度。與同時期的公家法與本所法相比，武家法以武士為最主要的適用對象，以土地法為主要內(nèi)容，以忠、孝、順為法治理念，以維護武家統(tǒng)治秩序為根本目的，采用合議制度、回避制度力爭實現(xiàn)公正、公平的訴訟審理，體現(xiàn)了武家法的先進性。但對古代習慣法的繼承卻成為了武家訴訟內(nèi)在矛盾產(chǎn)生的根源，同時也阻礙了武家法律制度的健全發(fā)展。盡管如此，鐮倉時期的武家法體系對中世乃至近世時期武家政權鞏固、加強其統(tǒng)治支配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仍是值得肯定的。

(責任編輯:史云鵬)

The Legal Code of Buke in Kamakura Period of Japan

Wang Yuling

In early Kamakura Period, the first written law—“Goseibai Shikimoku” was enacted to serve the governance of Bakufu. Later on, the ruling government enriched the contents and constantly perfected the legal system, and eventually established a legal system characterized by litigation. Compared with other legal systems such as the laws for Kuge and Shōen, the legal code of Buke was based on the customary law, precedents and administrative regulations, and paid more attention to protecting the interests of the samurai and the order of ruling. In terms of litigation, the collegial system and the avoidance system were quite progressive. However, relying on customary law had constrain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legal code of buke.

Kamakura Period, Kamakura Bakufu, legal code of Buke, litigation

王玉玲，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講師(天津 30007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編日本史”(13&ZD106)

K313.31

A

1006-0766(2016)06-0117-08

§日本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