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高

談談對新聞法問題的基本認識

王亦高

以法律法規(guī)這種穩(wěn)定、長效的約束機制來調整人民在信息傳播活動中的各種關系，保證新聞工作能夠有正常開展或運轉的職業(yè)活動空間，這就是新聞立法的核心要義。特別要注意對三個誤區(qū)的澄清：第一個誤區(qū)是將法和法治完全等同起來；第二個誤區(qū)是認為法就是用來鎮(zhèn)壓壞人的；第三個誤區(qū)是認為法是完美解決之道。

新聞法；新聞倫理；新聞工作

[作 者]王亦高，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哈貝馬斯說過：“法治國家的法律概念有兩個組成因素，即保障平等的普遍性和保障正確或正義的真實性。”①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257頁。這是什么意思呢？依筆者所見，保障平等的普遍性，就是說，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保障正確或正義的真實性，則是說，只有法律確認了的權利，才能切切實實地成為權利。如果沒有法律的切實保障，無論多么美妙的理論和設想，在很大程度上都不過是一紙空文。因而，即便退一萬步，先姑且不論新聞法究竟有沒有出臺，對新聞法的各式討論也一定是不可或缺的。沒有對于相關法律的討論，也就無從談什么權利的有無。

關于新聞法，新中國的新聞學術史上有沒有討論呢？不僅有，而且不算少。1980年，張宗厚于《新聞學會通訊》第9期發(fā)表文章說：“我們建國30年來，還沒有形成一套完整的新聞法制，還沒有制定出一部合乎我國情況的新聞出版法?！雹趶堊诤瘢骸稖\談新聞立法》，《新聞學會通訊》，1980年第9期。此文章立刻引來各方面的注意。《新聞學會通訊》1980年第12期以“本刊”的名義發(fā)表消息，明確寫道：“記者對事實負責，報紙對法律負責，我國應盡快制定新聞法。這是10月29日下午召開的學會新聞法制學術組首次座談會發(fā)出的強烈呼吁?！薄鲜稣劦降膬善凇缎侣剬W會通訊》，很有可能是中國新聞學界最早呼吁新聞法出臺的刊物。自此，關于新聞法的探討在《新聞學會通訊》上呈燎原之勢，討論的高潮出現(xiàn)在1983年末至1985年初的一段時間內。

新聞立法的呼聲很高，但是對于新聞為什么要立法卻不大清楚。人們習慣于用一句口頭禪說凡事應該“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反正認為有法比無法好，但為什么如此卻少有人說得明白。這正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一、新聞立法的認識誤區(qū)

我們首先從幾個誤區(qū)談起。第一個誤區(qū)是，將法和法治完全等同起來。第二個誤區(qū)是，法就是用來鎮(zhèn)壓壞人的。第三個誤區(qū)是，法是完美解決之道。

關于第一個誤區(qū)，我們必須闡明，有了法和法制還不夠，還要實現(xiàn)真正地、徹底地依法辦事、用法治理，即實行法治。這要求任何社會組織、權力機構和公民個人，都嚴格遵守法律法規(guī)，依法辦事。許多國家在許多歷史時期都有法律制度，諸如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國家都有各自的法律法規(guī)，但它們卻不一定都實行法治。

關于第二個誤區(qū)，我們必須闡明，法律除了狹義上的懲辦壞人之外，更大的功能是進行社會調整。長期以來，我國民眾的思維慣性是過多強調法的鎮(zhèn)壓職能和打擊犯罪的職能，卻不提法的調整功能。所以，當我們面臨新聞立法的時候，一些人甚至茫然起來：制定新聞法，這是要打擊誰呢？是打擊記者嗎？引申的意思似乎是，制定新聞法就是將新聞工作者當成打擊對象，用法的嚴酷條文來約束新聞工作和新聞工作者——這簡直是大錯特錯。魏永征早在1986年就在《新聞改革與法制建設》一文中提到：“新聞法主要是調整人民在信息傳播活動中的各種關系”③魏永征：《新聞改革與法制建設》，《新聞學刊》，1986年第6期。，這才是新聞法的核心思想。認識到法的主要功能是調整社會關系，其實是制定法的基礎，夯實基礎才能論及其他。盧梭在《社會契約論》里說得好：“恰恰因為事物的力量總是傾向于摧毀平等的，所以立法的力量就應該總是傾向于維持平等。”④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67頁。也就是說，制定法律的終極目的始終應該以調整與制衡、維護平等為要義，并不是主要用來實施懲罰與打擊的。實際上，媒體自身的潛能和優(yōu)勢，正是要靠法律法規(guī)予以保障，而不是被法律法規(guī)所限制和制裁的。

關于第三個誤區(qū)，我們必須闡明，法律只能作為一種底線而存在，它不是也不可能是完美的解決之道。談到這一點，筆者還想澄清一個長久以來扯不清楚的話題：法律和倫理孰高孰低？這個問題這么提出來，是無法回答的，因為問題提得不清晰。比較準確的問法應該是：法律和倫理，對一個人的社會責任和道德水準而言，哪個要求標準更低？或者說哪個更容易做到？答案當然是法律。法要求你不能殺人，但不要求你一定要去救人。所以，你只要不殺人，就達到了法的要求?？墒牵瑐惱淼囊缶透叨嗔?，它往往要求你不僅不殺人，還得救人。我們在新聞工作中遇到的各式問題，也同樣是如此。一切依法辦事，只能保證事情辦得不出大錯；但事情要想辦得更好，還要依靠倫理?？梢妭惱淼赖率潜确筛邔用娴臇|西。筆者愿意在此引用邊沁的一段話，他指出法律不是包醫(yī)百病的靈丹妙藥：“人們老是抱怨，一個人對自己了解得太少。就算如此，但肯定立法者就了解得更多嗎？顯然，立法者對單個的人不可能有任何了解。因此，就那些有賴于每個人特殊狀況的行為細節(jié)而言，他顯然不能確定出什么特別的東西。他能有任何理由來干預的，僅僅是一切人、或者范圍很大而且屬性穩(wěn)定的各類人可能以某種方式參與的那些行為的概況，而且即使在這方面，他的干預合適與否在大多數(shù)場合將是大可爭議的。無論如何，他決不該預料單單依靠他自己規(guī)定的那種約束力就能使人完全服從。他所能指望的，不過是給道德約束力的影響賦予力量與方向，從而增加私人倫理的效能。例如，一個立法者要憑借懲罰來根除酗酒和通奸，會有什么成功希望？”①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時殷宏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356-357頁。

二、呼吁新聞立法的原因

第一，正像我們前文講到的那樣，法律和倫理的基點是前者低后者高。那么，打個不完全恰當?shù)谋扔鳎哧P系就有一點與經(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相仿佛。邊沁不是說立法“是給道德約束力的影響賦予力量與方向，從而增加私人倫理的效能”嗎？這個判斷是正確的。新聞法是新聞倫理道德的基礎，也就是新聞職業(yè)精神的基礎。既然新聞倫理道德的要求更高，更難以達到，那么我們就應該從基礎抓起，首先實現(xiàn)對較低層次的新聞法的實施。只要新聞職業(yè)存在一天，它就需要有職業(yè)精神的指導領航。而在一個從未有過新聞法的國度，建立新聞人自覺的新聞職業(yè)精神只能從低向高逐步做起，想要一下子達到巔峰的理想狀態(tài)是不可能的。既然新聞法是新聞人職業(yè)精神的底線，那我們當然應該從制定新聞法做起。試問，現(xiàn)在的新聞人連自己的行為底線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們該如何工作，如何努力，那不更是一個未知數(shù)了嗎？沒有新聞法，新聞人絕對是一盤散沙，各行其是，沒有統(tǒng)一的步伐和方向，更談不上力量，中國的新聞事業(yè)也就不可能有長足的進步。

英國學者基恩曾經(jīng)指出，媒體應該把希望“放在政治與法律框架上，這一框架對所有權結構、地區(qū)的日常安排、資金提供、節(jié)目內容和決策程序提供了具體的、強有力的、最低限度的保證”②約翰·基恩：《媒體與民主》，卻繼紅、劉士軍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137頁。，筆者認為這個認識是正確的，非常符合我們的現(xiàn)實狀況。第二，事實上，有了新聞法，新聞工作將獲得更多更大的活動空間。一旦新聞法制定出臺，新聞工作者就可以依憑法律的規(guī)定來開展工作。有了法律法規(guī)作依憑，政府部門的職責就是監(jiān)督相關部門法律法規(guī)的執(zhí)行情況，而不必對新聞機構和新聞活動事事過問、人人指導，插手管理許多具體事務了。我們呼吁新聞立法，其實也正是希望國家權力能夠通過有章可循的法律規(guī)范來保護、約束和管理新聞活動。

恩格斯曾對德國黨的領導人倍倍爾說：“執(zhí)行委員會和你本人對《新時代》以及所有出版物保持著并且應該保持相當大的道義上的影響，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你們也應該而且可以以此為滿足?！保ā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88頁）其中“道義上的”一詞，恩格斯加了著重號。所謂道義影響，即非行政命令，而是思想上的指導或引導。這樣既保持了黨的領導機構對報刊原則立場的監(jiān)督職責，也給予報刊較多的活動自由。這顯然是對國際工人協(xié)會傳統(tǒng)的繼承。③陳力丹：《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思想體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203頁。我們中國的新聞工作，似乎也該從恩格斯的話語中獲得某種啟發(fā)。

第三，我國媒體歷來的“一管就死，不管就亂”的情況也與政策的不穩(wěn)定頗有關系。由于對傳媒業(yè)的管制以往通常是靠上級機構發(fā)布“條文指令”或制定“階段規(guī)劃”來實現(xiàn)的，所以“一換一變、一走一否”的情況也就不足為奇了。而一旦法律法規(guī)制定出臺后，則局面將截然不同。法律法規(guī)是長效和穩(wěn)定的，不能夠朝令夕改，隨意變化。只要法律條文沒有進行修改，它就具有法律效力，無論誰都不能撼動法律條文的約束力。這樣一來，新聞人的行為就有了可以長期依憑的指導方向，新聞人就可以在法律框架內放手開展自己的工作了。

誠然，制定新聞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因為不容易，所以不能一蹴而就。而以往的“條文指令”或“階段規(guī)劃”由于不具有法律約束力，所以制定時就容易隨意和主觀，“階段規(guī)劃”的字面上就是不具有穩(wěn)定性和長效性的意思，這也是我們強調新聞立法的一點內在原因。

總之，以法律法規(guī)這種穩(wěn)定、長效的約束機制來調整人民在信息傳播活動中的各種關系，保證新聞工作能夠有正常開展或運轉的職業(yè)活動空間——這就是新聞立法的核心要義。我們認為，這就是新聞職業(yè)精神成型的現(xiàn)實基礎。換句話說，我們可以談及許多具體問題，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怎么干比較好，怎么干比較不好，而這么談的前提恰恰是，新聞工作有它自己的活動空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會說，新聞立法的要義就是為新聞職業(yè)活動劃出一方空間來，讓新聞工作者得以在這個空間里發(fā)揮自己的潛能，舒展自己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