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楊 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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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館日
⊙ 文 / 楊 遙
楊 遙:一九七五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〇〇一年開始陸續(xù)發(fā)表《閃亮的鐵軌》《你到底在巴黎待過沒有》《雁門關(guān)》《白馬記》等小說百余篇。作品選入《21世紀文學(xué)大系》等選本。出版有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獎項。
“《印度的世界——美國洛杉磯郡藝術(shù)博物館館藏印度文物精品展》在山西博物院開展,127件(組)從公元2世紀到20世紀初的印度文物亮相太原?!?/p>
朱青星期六中午去鋼琴班接孩子時,在閱報欄看到這段新聞,已經(jīng)開展二十多天。朱青想起上次參觀博物院,兒子看到網(wǎng)絡(luò)上紅極一時的商代青銅器鸮卣——“憤怒的小鳥”——的時候,又驚又喜的樣子;妻子流連在徐悲鴻臨摹的敦煌壁畫前,在心里一筆一畫模仿,不愿意離開。這次“印度的世界”主題展,讓他陷入了美好的遐想。
星期天吃完早飯,朱青說,咱們今天去看印度展吧?
埋頭在書本中的兒子說,我要寫作業(yè),你和媽媽去吧。不過下午要帶我去二龍山下的汾河公園玩。
劉雅說,好。卻開始洗一堆衣服。
朱青望著升得越來越高的太陽,覺得屋子里熱起來。他說,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了。
劉雅說,等等我。她在擰那堆洗完的濕衣服。
他們出門之前,又問兒子。兒子堅決不去,說上午一定要把作業(yè)寫完。兒子讓朱青幫他拍幾張照片。劉雅把自己的手機留給兒子,和朱青出了門。
一出門,涼風(fēng)撲面吹來,屋里那種悶熱感沒有了。朱青感覺還是出來玩好。這時收破爛的人騎著三輪車進了小區(qū)的巷子。朱青他們走到鐵門前時,三輪車也迎面走來。三輪車上面扔著幾塊廢紙箱,兩臺二十英寸的舊電視和一臺八成新的風(fēng)扇。朱青沒有給三輪車讓路,繼續(xù)往前走,他認為收破爛的人應(yīng)該讓他們先過去。劉雅卻貼著墻角等三輪車過去。收破爛的人沒有停住等他們過去的意思,他歪歪扭扭蹬著車子,朝劉雅那邊走去,然后車把一歪,和車廂組成三角形的柵欄,把劉雅堵在墻角。
朱青沖收破爛的喊,你怎么騎車的?
收破爛的把車把朝外轉(zhuǎn)了轉(zhuǎn),劉雅跑出來。收破爛的扭過頭看了看朱青,然后目光順著劉雅的腳往上溜。朱青的目光也順著收破爛的目光溜過去,看見劉雅赤腳穿著涼鞋,涂著金色指甲油的五個腳指頭閃著光。他往前走了一步,擋住收破爛的目光。收破爛的抬起頭,用陰沉的目光毫不在乎地掃了朱青一眼,蹬著三輪車進了他們那排樓。
朱青心里發(fā)悶,舉起手中的礦泉水,咕咚喝了幾大口,把剩下帶水的瓶子狠狠摔在地上,踩了幾腳,又拾起來。他想起待在家里的兒子,打通劉雅留下的電話,兒子說他正在寫作業(yè)。朱青說誰敲門你也不要開。
到了公交車站前,朱青把那個沾著鞋印的瓶子扔進垃圾桶,才仿佛出了口氣。等了半天公交車,過來的都是去別處的。好不容易來了輛845,站臺上剩下的人幾乎都是乘這路車的,人們呼地向前擁去。朱青看見車里的吊環(huán)上面掛滿了手臂,白皙的、布滿青筋的、長滿黑毛的,一個個像將要下鍋的火腿。他猶豫了一下,和劉雅最后上了車。
到了省博物院北門這站,好多人都下車,朱青奇怪今天去博物院參觀的人怎么會這么多?以前他去的時候,都是稀稀拉拉的沒有多少人。
拐過十字路,朱青更加吃驚。從博物院那高大的“鼎”形建筑一直到馬路這邊,足足有一千米距離的寬闊的馬路兩邊停滿了車。他想,見鬼了,這么多車!
繼續(xù)往前走,路過便利店的時候,朱青聽見里面正在搞促銷,綠茶買兩瓶送一瓶,他想是不是該買點飲料,但一想進展廳過安檢的時候,飲料都得存起來,便沒有去買。
朱青、劉雅和與他們一起下車的人都往前走,朱青想趕在他們前面進博物院,步子快了些。劉雅跟在他后面,十個金色的腳指頭像圈在籠子里的兩群小雞。過了一條十字路,眼前出現(xiàn)了博物院前長長的隊伍,足有幾百人。朱青有些眩暈。馬路的另一邊,博物院右前方有個橢圓形建筑,前面也圍著一大群人。朱青想,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朱青和劉雅到了那排長長隊伍的后面,他看了看表,九點四十五。他想,劉雅要是不洗衣服,早點來的話,或許這里沒有這么多人。
他們隨著隊伍緩緩?fù)白吡藥撞?,劉雅忽然問,不知道沒有身份證讓不讓進?我沒有帶身份證。
朱青疑惑地回答,我也沒帶,以前讓呢,今天這么多人,不知道。
排在他們后邊的穿著花褲子的女人說,沒有身份證不讓進。
朱青說,我去前邊看看。
他到了領(lǐng)票的窗口,看見人們并不需要身份證就能領(lǐng)上票,放心了。等他回來時,劉雅正在旁邊的樹蔭下乘涼,剛才排在他們后邊的好幾個人排在了前面。朱青心里怪劉雅沒有排在隊里面等他,但他不想把這次參觀搞得不愉快,便努力露出笑臉說,不需要身份證。
劉雅問,真不需要?
朱青說,不需要。
但劉雅一問,又讓他疑惑起來,他想自己剛才看見是不要的。
他們排在先前在他們后面的人后面,隨著隊伍緩緩?fù)耙苿印?/p>
忽然隊伍停住了。人們伸長脖子往前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怎么看展覽的人也這么多了?朱青既像自言自語,又像問劉雅。
后面的女人說,今天旁邊的地質(zhì)博物館開館,許多人帶著孩子來看恐龍,因為人太多,排不上隊的就來這邊了。
朱青望了望旁邊的那個橢圓形建筑,它就是地質(zhì)博物館,心想,自己怎么就不知道今天它開館呢?知道的話,下周來看“印度的世界”也可以呀。但是今天既然來了,也只能等,只是朱青不明白這么多人排隊,為什么不趕緊把人放進去?
后面的那個女人帶著遺憾的口氣說,這次地質(zhì)博物館展出的恐龍是世界上所有恐龍的“祖先”,全球只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具。
世界上所有恐龍的“祖先”?朱青默默重復(fù)了一遍,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有人也和朱青有同樣的疑問,去前邊探問。原來每隔半小時發(fā)一次票,每次只發(fā)一百張。
朱青看看表,十點零七。他感覺有些熱,用手搭起涼棚朝天上望去,灰白的太陽像熔化著的鎳幣,發(fā)出慘白的光。朱青想,看恐龍的人為什么要來這兒看文物呢?
前面一個小孩喝完酸奶,啪地隨手把紙盒子扔地上。牽著她的女人仿佛沒有看見,往前挪了挪,那個盒子就跑在了別人腳邊,好像別人扔下的。小孩鼻子一聳一聳,嘴唇上有道發(fā)黃的鼻涕。朱青想,她們一定是原來要去看恐龍的。他故意有些大聲地對劉雅說,看那個孩子鼻涕快流到嘴里了。劉雅捅了他一指頭。朱青裝作沒反應(yīng)。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只顧昂著頭和旁邊的人說話,一腳踩在這個盒子上,里面的奶濺出來,濺到劉雅腿上。朱青盯著劉雅的腿,想起剛才收破爛的人陰狠的目光,他摸了摸裝在口袋里的手機,沒有半點動靜。朱青想,兒子大概已經(jīng)寫完作業(yè),在玩電腦了。
太陽還是灰白,氣溫卻越來越高。幾個老頭互相開著玩笑,讓年齡最大的兩個躲在馬路牙子的樹蔭那兒涼快去了。朱青不知道他們是來看文物,還是來看恐龍的,他甚至判斷不出他們是什么身份。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灰撲撲的,但絕對不像農(nóng)民,也不像下崗工人。又有幾家人忍不住,留下一個人排隊,其他人躲到樹蔭里去了。前面空出一截地方,朱青往前緊走幾步,對劉雅說,你也去歇歇吧,我來排隊。他又看看表,過去十幾分鐘了。
時間仿佛凝滯了,那塊鎳幣越來越大。終于隊伍又動了,劉雅進來排上隊,那幾個老頭也進來,樹蔭下的人都進來。隊伍往前移了會兒,又不動了。一個老頭跑到前面,很快回來說,發(fā)完一百張票了,還得等半小時。朱青往前邊看了看,估算再發(fā)一百張票能不能輪上自己。他想,要是輪不上,就不排了。他朝后面看了一下,后邊的隊伍更長,朱青想到這么多人和自己一起等,心里舒服了些。后面有位十三四歲的少年跑出來,從頭開始一個一個去數(shù)前面的人,數(shù)到朱青的時候,八十六。朱青想,能輪上了。
天氣越來越熱,柏油馬路像要融化了,踩在上面軟綿綿的。朱青想,兩億年前,大概就是比這也熱的天氣,氣候和地質(zhì)忽然發(fā)生變化,龐大的恐龍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被埋在地下,又過了很多很多年,變成了化石。他想,假如現(xiàn)在氣候和地質(zhì)也突然發(fā)生變化,人類是不是許多年之后也會變成化石,被若干年后的生物參觀?
又有人去樹蔭里了,劉雅也去了,但樹蔭越來越小,只有走到樹跟前,才能享受到那個綠色帳篷的庇護,所以那些躲在樹下的人越走越近,但因為彼此之間年齡、相貌、衣著大不一樣,像樹長出了各種各樣的霉菌。朱青聽見秒針一圈圈轉(zhuǎn),他眼前又出現(xiàn)那個賣破爛的人陰狠的目光,那個家伙正在挨家挨戶敲門問,有破爛賣嗎?朱青給兒子打電話,沒人接。朱青有些擔心,給自己找理由,兒子是不是在打游戲,聽不到電話鈴聲,或許兒子過會兒看到有未接電話,會回過來。
朱青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感覺內(nèi)衣全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他想,早知道排這么長時間的隊,應(yīng)該買點飲料。
這時劉雅說,我去買瓶水。
朱青看看表,半個小時快到了。他說,別去買了,馬上就到時間了。
劉雅說,到了你幫我領(lǐng)上票,在門口等一下。
朱青想說不知道讓不讓別人代領(lǐng),但他什么也沒有說。賣水的地方那么遠,他不知道劉雅多長時間能回來。
隊伍又向前移動了,有幾個家伙給在地質(zhì)博物館前排隊的人打電話,我在這邊排上隊了,你們那邊進不去的話,來這邊吧!很快來了幾個年輕男女,領(lǐng)著小孩,站到了打電話的人旁邊。朱青想說不能插隊,但他想到劉雅也是讓他代領(lǐng)票,就沒有吭聲。剛才那個數(shù)人數(shù)的少年又跑出來,數(shù)排在他們前邊的人。朱青有些難受,他想這次輪不上他們,馬上就回家??燧喌街烨嗟臅r候,劉雅還沒有回來。朱青看到前面那幾個人領(lǐng)票時,發(fā)票的工作人員說,小孩不需要拿票,幾個大人領(lǐng)上票帶著小孩進去了。輪到朱青時,他說兩張。發(fā)票的人什么也沒有問,給了他兩張票。朱青松口氣。劉雅還沒有回來,朱青走到大門另一邊等她。一個穿灰綠色衣服的保安,站在遮陽傘下朝他看,朱青往離傘遠的地方挪了挪,感覺太陽更加熾熱。
排在朱青后面的人一撥一撥領(lǐng)上票進了大門,他想,現(xiàn)在發(fā)的票肯定超過一百張了。這時忽然停止發(fā)票了,朱青發(fā)現(xiàn)隊伍好像還是那么長。
那些進了門的人爬上展廳前面高高的臺階,開始朱青還能看見他們的屁股,一轉(zhuǎn)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朱青想,他們大概已經(jīng)進了展廳。
還在排隊的人們焦慮地舔著嘴唇,太陽越來越大,仿佛要壓到他們頭頂上。
劉雅從隊伍末端那兒走過來,老遠看見站在門口的朱青招了一下手。朱青把手中的門票朝劉雅揮了揮。劉雅手里空著,沒有水,隨身帶的包也看不見沉甸甸鼓起來的樣子。朱青知道劉雅沒有買上水,畢竟賣水的地方離這兒有段距離。但劉雅走到門口的時候,朱青還是忍不住問,沒買上水?劉雅說,沒。朱青后悔剛出門時把那瓶水摔了。
兩人進門,爬臺階,往左轉(zhuǎn),到了正門時,進展廳的門口又是一群人在排隊。朱青想,中國的人真多??!肯定是展廳里進去的人太多,放不下了。他快步走了幾下,搶在另外幾個剛從臺階那邊轉(zhuǎn)過來的人前面,排在隊伍后面,很快他身后又出現(xiàn)一長排人。所幸,這次排隊的時間不太長。
進了展廳,帶水的人在保安的指揮下去存水,朱青和劉雅直接通過安檢,終于進了大廳。朱青說,我就知道帶水進來的時候比較麻煩。劉雅什么也沒有說。
大廳里到處是人,所有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像一群蒼蠅在嗡嗡叫。從中空的天井往上看,二層、三層、四層的橢圓形樓道里也都是人。朱青看看表,十一點半了。他想起家里的兒子,對劉雅說,咱們要是走散的話,十二點半在大廳門口集合。劉雅說,我沒有帶手機。朱青說,沒帶可以借別人的看啊。
他們一進“印度的世界”展廳,馬上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里面布滿了石雕、磚雕、銅造、鎦金等各種材料做成的佛像,以及神魔、動物,還有水粉繪畫。那些佛像有的肩膀上趴著兩個神獸,有的做著瑜伽一樣的高難度動作,有的頭上長出個象鼻子……每個造型都生動自然,匠心獨運,不像中土的佛像衣帶飄飄、面目一致的端莊,而且它們大多著裝非常少,露著飽滿的乳房。朱青心里由衷地贊嘆這些藝術(shù)品,想到印度從古時候起就一定非常熱,印度,那是多么遙遠的地方。
好多小孩拿著博物院發(fā)的有獎答題卡,爸爸媽媽們與他們擠在佛像前,嗡嗡議論著從旁邊的介紹上尋找答案,找到一個,填好之后,馬上撲到下一尊佛像前去尋另一個答案,然后又一撥新進來的家長和小孩把佛像圍住。朱青看著這些人,想起那些在名山大川的寺廟里摩肩接踵的香客。他想,假如自己也帶著兒子來,肯定和這些家長一樣,加入尋答案的無聊游戲之中,不由得又有些慶幸。忽然朱青看見一尊扭著身子的佛像腋下流出些液體,它散發(fā)著他從來沒有聞過的奇異香味,從腋下流到胳膊肘子那兒,然后露珠一樣掛住不動了。朱青意識到這不是水,是佛像的汗。朱青盯著這滴汗珠,等它掉下來。他想,這滴來自洛杉磯,不來自古印度的佛像上的汗珠對人一定有奇異的作用。這滴汗珠竟然掛在那兒不動了。朱青伸出手,被一層玻璃隔開了。他望著那層玻璃做的隔斷,心想,肯定還有紅外線或者其他什么保護設(shè)施。這時,一群孩子和家長圍住這尊佛像。他們過去之后,朱青發(fā)現(xiàn)那滴汗珠不見了。他下意識地朝地上望去,地板在燈光下散發(fā)著橘皮顏色一樣的光,沒有絲毫落下汗珠的痕跡。
接下來,朱青像著了魔似的,一尊一尊仔細地尋找佛像身上流出的汗珠。他在一撥人剛走,另一撥人還沒有來之前,搶先擠到佛像前,在一陣大人、小孩的吵鬧聲過后,他沒有再發(fā)現(xiàn)另外一滴汗珠,但他真切地聞到空氣中還彌漫著那種特有的淡淡的香味。
出了“印度的世界”展廳之后,朱青看看表,已經(jīng)一點鐘。他想,該死,忘記時間了,劉雅一定等急了。一轉(zhuǎn)身,他看見劉雅跟在身后。
朱青問,你剛才看到那尊扭著身子的佛像出汗了嗎?
劉雅瞪大眼睛望著他,搖了搖頭。
朱青說,咱們不去別的展廳了吧?兒子一定餓了,趕緊回吧。
⊙侯立遠·水色清心圖
出了展廳,站在博物院高高的臺階上,朱青看見地質(zhì)博物館門口坐著三個中年人,那個女的脫了高跟鞋,用力地舒展著腳尖,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坐在她旁邊,把臉湊向她說著什么。門口再沒有其他人。博物院這邊,門口也冷冷清清的,只有保安孤零零地站在遮陽傘下,像站了一千年。朱青和劉雅下了臺階,走到保安跟前時,朱青看見他肩膀上有一大片被汗浸濕的地方。
往公交車站走的時候,朱青說,要是兒子和咱們一起出來,在外邊吃點東西就可以了。
劉雅說,剛才我去買水,走了半天,沒有看到賣水的,怕你著急,趕緊回來了。
朱青看見馬路牙子兩面的路邊停著許多三輪車,上面堆滿了舊電視、舊洗衣機、完好無損但款式陳舊的各種家具,還有啤酒瓶、輪滑鞋、書、報紙、風(fēng)箏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收破爛的人躺在路牙子邊的花欄墻上,有的人身下墊著幾張報紙,有的人墊著一塊紙板箱,有的什么也沒有。他們姿態(tài)各異地躺著,讓朱青想起“印度的世界”里的那些佛像。
吃過午飯之后已經(jīng)兩點半多了,兒子說,你們中午不要睡過頭,下午還要去汾河公園。
朱青和劉雅簡單收拾一下,三點鐘與兒子準時出發(fā)。
他們在勝利橋倒車時,朱青看見往日寬闊的河面水位降下去許多,露出一塊塊龜裂的地面,幾片不大的水洼閃著混濁的光。朱青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汾河怎么沒水了?他想,他們要去的是二龍山那兒,作為太原境內(nèi)汾河的上游,它應(yīng)該不會這樣吧?
兩個多月前,朱青他們?nèi)ヅ蓝埳降臅r候,看見汾河非常壯觀,水流白龍一樣翻滾著從山間沖向下游,像極了他小時候見過的那些奔騰不息有生命的河流。許多人在河邊扎帳篷,燒烤、唱歌、放風(fēng)箏。當時他就覺得下游的那些河段,盡管風(fēng)景優(yōu)美,但都被圈在橡膠壩里面,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獅子,沒有一點脾氣。
他們坐著大巴一路向北。朱青透過濱河路邊一叢叢的綠樹和鮮花,看到汾河上面許多地方在施工,河流被截成一段一段的,有的地方架起了橋梁,有的地方高大的塔吊正在運送東西,也有的地方還有一截水流。這些有水的地方,路邊都停放著車輛,河灘上架著花花綠綠的帳篷,有釣魚的,有大人牽著小孩散步的。朱青想象著汾河上游的“浩瀚”水面,他為他們兩個多月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高興。
車到終點站,朱青一家三口下車往左拐,走上一條幽靜的小路,路邊高大的樹叢中間不時傳來清幽的鳥叫,使他們感覺終于從都市中解脫出來。然而他們前面被一塊刷著油漆的牌子擋住,上面寫著“軍事禁地”,旁邊還掛著一個廣告牌,是真人射擊游戲。朱青記得上次走到這兒時,有位姑娘告訴他,再往前走兩三分鐘就會看到汾河,確實也是。沒想到現(xiàn)在變成游戲場了。他壓住心中的詫異,與劉雅和兒子沿著公路往前走。鳥的叫聲還在兩邊的樹上繚繞,讓他覺得這個地方還是挺好的。沿路幾個騎摩托車的人在他們旁邊停住,問租不租燒烤用的東西。黃色的塵土撲滿了他們的面容,干裂的嘴唇上有幾顆白牙閃動。朱青搖搖頭,看見四五個大學(xué)生拿著燒烤架在落滿灰塵的樹葉和莊稼中尋找地方。有些人已經(jīng)支好架子,開始燒烤??|縷青煙在下午的陽光下顯得非常清晰,朱青似乎能看到這些年輕人臉上冒出的油脂。他感覺胃里很撐。
竇大夫祠進入他們的視線。上次就看見過這個景點的指示牌,但沒有進去。朱青他們在保安的指點下,從敞開的側(cè)門進了祠堂。邊上一座耳房顯然是賣門票的地方,旁邊還有“門票二十元”的字樣,但里面沒有工作人員。門口有幾個人坐著,見朱青他們進來,繼續(xù)坐著。朱青不知道他們是工作人員,還是休息乘涼的,猶豫著走進去,沒有人朝他們索要門票。
這座修建于唐代,為祀奉春秋時晉國大夫竇犨而修建的祠廟,正在修繕施工,但因為游客少,反而顯得非常幽靜。朱青想著孔子巡游時到了晉國、得知竇犨去世扭頭就回的故事,聽著一家三口空空的腳步聲在廳廊里回蕩,覺得好像一腳踏進歷史里。兒子沒有耐性,急著要去玩水,朱青他們轉(zhuǎn)了一圈,匆匆拍了幾張照片便出來。
在門口遇到那個保安,沖朱青他們點頭笑了笑。朱青想,用不了多久,這個地方就會完成修葺,變成真正的景點,它會打開正門,工作人員坐在售票廳里,認真地賣門票。然后游客會多起來。他忽然覺得有些遺憾,他更喜歡祠堂現(xiàn)在這種寂寞、落魄的樣子。
朱青他們出了祠堂,走幾步來到汾河轉(zhuǎn)彎處,沒想到河流完全干涸了,露出鋪滿石子的河床,像巨人瘦巴巴的肋骨。兩個多月前,他在背后的二龍山上看這里,汾河還激流洶涌,那么多的人在河邊娛樂休閑;隔著山谷,他都能感覺到下邊潮濕的水汽?,F(xiàn)在干巴巴的河床里看不到人,一股旋風(fēng)從河床飛起,像縷青煙,朱青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他循著一條小路,領(lǐng)著劉雅和兒子到了河邊。河里沒有一滴水,白色的鵝卵石上面落著灰撲撲的塵土,岸邊隔一段距離就有燒烤后木炭的灰燼。
朱青走進河床,隔著鞋底仍然感覺鵝卵石很燙。他走了很久,希望在卵石中間找到條魚、蝦的尸體,好相信兩個月前這里是片大水??墒侵烨嗍?,布滿卵石的河床找不到絲毫動物生存過的跡象。在一叢還有綠意的柳樹前,朱青停下來。以前它們是長在沙洲上的,郁郁蔥蔥;現(xiàn)在根部完全裸露出來,暴曬在熾熱的太陽下,像喝醉酒似的東倒西歪。毫無疑問,過不了幾天,它們就會啪嚓倒下。
兒子被太陽曬得有些發(fā)蔫,他暈頭暈?zāi)X地站起來說,我不喜歡這里。
朱青他們上了岸,沿著那條綠得讓人感覺發(fā)虛的小徑往前走,不斷有燒烤的痕跡。有棵大樹下放著幾塊圍成圈的磚頭,每塊磚頭上面包著破爛的塑料布,遺留著一個曾架于生日蛋糕上的皇冠白得像一塊骨頭,朱青走上去,聽見它破碎的聲音。
趕緊走吧!兒子說。
頭頂?shù)蔫F絲護欄外面?zhèn)鱽黻囮嚵餍幸魳泛唾u燒烤的吆喝聲,讓人感覺熟悉的那個世界就在身邊,可是河床里靜得像另外一個世界。朱青領(lǐng)著劉雅和兒子順著小道往前走,他覺得前面一定有個豁口可以出去。
爬過一個小坡之后,遠處忽然出現(xiàn)一片大面積的水洼,許多人在那兒玩。水!三個人同時有些驚喜地喊。
三個人忘了身邊的寂靜,快步朝水洼走去。到了近處,朱青發(fā)覺這是河床里困住的一片死水,大概有一人深,有兩個籃球場那么寬大,水的顏色有些發(fā)黑,上面漂著綠色的浮萍。仍有那么多人在水邊玩。兩對年輕夫婦領(lǐng)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在放風(fēng)箏,幾個老頭子坐在馬扎上釣魚,還有幾個人抄著魚網(wǎng)撈水里的東西。有幾個人在拍照,同伴中有一個人裸著白花花的上身,在水里面游泳。
兒子喊,水,首先把手伸進去。
朱青發(fā)現(xiàn)水里有只蝦米。這種蝦,小時候他們那兒河里多的是,篩子一搭下去撈起來就是半篩子;回去洗干凈,鍋里倒點油,把蝦放進去,扒拉幾下馬上變成鮮紅色,吃到嘴里又香又脆。
上星期,兒子在花鳥蟲魚市場買了兩只螯蝦,一紅一藍,兒子給它們起名字,一只叫“紅星”,一只叫“深藍”。賣蝦的說,如果用自來水養(yǎng),必須把水先放兩天,也可以用礦泉水或純凈水養(yǎng)。朱青買了瓶礦泉水,找到以前插花的大瓶子,把蝦放進去,還放了兩塊從黃河里撿來的石頭,搭配上賣家給的水草,挺漂亮的。可是第二天起來,兩只蝦都死了,兒子非常傷心。
朱青小心地把手伸到水里,慢慢把那只蝦圍到岸邊,然后猛地把它捧起來。兒子看到蝦高興極了,大聲喊爸爸真棒!劉雅幫著撿了個空塑料瓶,灌好水,朱青把蝦放進去,它看起來活潑極了。
兒子在水里擺弄著這只蝦。
黃昏的時候,人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兒子仍然不愿意離開。朱青百無聊賴地在水邊轉(zhuǎn)悠著等兒子,劉雅坐在石頭上玩手機。忽然他在稍遠處看見許多翻著白色肚皮的死魚和蜷著身子的死蝦,然后他發(fā)現(xiàn)水面幽暗下來,水中的污泥發(fā)出一陣陣惡臭,讓他想吐。
朱青喊兒子,回吧!
兒子先是不吭聲。他又喊時,兒子說,水里還有人。
朱青順著兒子的目光看見一個白胖的身子在水里漂浮,半下午他們來的時候,這個人就在水里面。
朱青心里有了種莫名的驚恐,他仿佛看見死亡的影子從那個人身上蔓延到越來越黑的水面上。他說,把蝦放了吧。兒子問,為什么?朱青說,拿回去咱們養(yǎng)不活。兒子想了想,把瓶里的水倒在水洼里。那個正在看爸爸收拾風(fēng)箏的小女孩忽然說,哥哥你不要為什么不給了我?朱青看見那只蝦到了水里面并沒有馬上游走,而是昏了頭似的落在水底的卵石上不動。朱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忍再下手把這只蝦撈回來。他對女孩說,你想要讓你爸爸來撈吧。女孩喊爸爸。一個比朱青年輕些的男人過來,另一個小男孩也跟著跑過來。男人輕輕把兩只手伸到水里,迅速一合,蝦被捉住了。男人把蝦放到瓶子里,朱青感覺死亡的氣息被帶到了那個瓶子里。男人伸出手,到水里洗沾上的淤泥,朱青聞到一股臭味。這時那個小男孩突然哭起來,指著女孩手里的蝦喊,我也要!
朱青望了望面前的這個男人,指指水里那個白色的身體。
男人看了一眼,臉色馬上變得發(fā)白。
他們兩個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不約而同從地上拾起塊卵石,用勁朝那個身體附近扔去。
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從幽暗的水面上傳來。
操!
小男孩不哭了。男人一手牽著小女孩,一手牽著小男孩,招呼那兩個女人趕快走。
朱青也招呼劉雅和兒子趕緊走。
爬上河堤時,朱青看見河床上空蕩蕩的,剛才水邊的那些人都不見了,包括那兩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只有一洼幽暗的水,像一只將要閉上的眼睛。一個肥胖的男人從水洼里爬上對面的岸,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小。
鐵絲網(wǎng)外面的音樂和吆喝聲越來越清晰,朱青、劉雅和兒子順著石砌的臺階爬到公路上,一群老人坐在樹蔭下的木頭椅子上聊天,幾對情侶在吃燒烤,有位頭發(fā)雪白的老太太拿著一條癟癟的編織袋,把手伸進垃圾箱里掏東西,她的身子傾得那么厲害,仿佛要把雪白的頭也鉆進垃圾箱里。
朱青想,今天是地質(zhì)博物館開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