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勤
(長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荊州 434023)
程度副詞“哏(很)”的共時分布與歷時考察
劉金勤
(長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荊州 434023)
摘要:程度副詞“很”,又作“哏,狠”?!斑纭碑a(chǎn)生于元代,明清常用“狠”?!昂荨?、“很”在漢代之前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由于本義比較接近而經(jīng)?;煊?,后虛化為程度副詞。從“哏、很、狠”經(jīng)?;煊玫那闆r可以推想,其程度義當由“狠、很”的“狠戾”之義虛化而來,為記錄虛化后的程度義而新造詞語“哏”?!斑纭痹谠Z料中的分布狀況,反映了蒙漢語言的接觸和感染。
關(guān)鍵詞:程度副詞;哏;很;語言接觸
現(xiàn)代漢語程度副詞“很”源于元代新生的程度副詞“哏”。“哏”主要用在元代的直譯體文獻以及會話課本中,在直講體和純漢語雜劇和南戲中極少見[1],現(xiàn)均錄于下:
(1)那幾個守戶閑官老秀才,他每都很利害,把老夫監(jiān)押的去游街。(《元刊·散家財·二》 )
(2)你不須提起蔡伯喈,說他每哏歹!(《琵琶記·三十七》)
(3)唐太宗是唐家很好底皇帝。(《經(jīng)筵講義·帝范君德》)
(4)行的好勾當呵,天下百姓心里很快樂有。(《經(jīng)筵講義·通鑒》)
(5)在上的人大模樣的勾當不行,哏和順。(《孝經(jīng)直解》)
(6)先帝也哏理會得朋黨不好,然而終不能勾去這朋黨。(《直說通略》)
(7)賈后說哏道得是。(《直說通略》)
以上“(很)哏”以修飾形容詞為主,如“好、歹、利害、快樂、和順”等,也修飾動賓短語“理會得朋黨不好”和動補短語“道得是”。
一、“哏(很)”在元代語料中的分布
“哏”多出現(xiàn)在直譯體文獻中,本文以直譯體語料和會話課本為重點,考察“哏”的句法和語義特點。
(一)直譯體中的分布
1.哏+形容詞:
(8)如今地廣民眾,事物哏多有。(《朝綱一·典章四》)
(9)岀辦的錢物入官的哏少有。(《戶部八· 典章二十三》)
(10)省家的選法哏壞了有。(《吏部四·典章十》)
(11)田地相鄰直至蠻子田地哏寬有。(《通制條格》二十八)
(12)奏呵,那里無得較少也者,哏是有。(《通制條格》十四)
(13)為那上頭,他每哏生受有。(《戶部十·典章二十五》)
(14)這般額定呵,哏明白有。(《通制條格》十三)
(15)如今吃飯的人多,種田的人少,日久以后哏不便當。(《工部三·典章六十》)
以上“哏”修飾單音節(jié)“多、少、壞、是、寬”和雙音節(jié)“生受、明白”等形容詞,此外還可以修飾否定形式“不便當”。
2.哏+動賓短語
(16)哏欺負百姓每有。(《戶部九·典章二十三》)
(17)哏騷擾百姓有。(《禮部六·三十三》)
(18)江南田禾不收的上頭,百姓每哏忍饑有。(《圣政一·典章二》)
(19)如今外前的獵戶們哏打捕獵物有。(《兵部五·典章三十七》)
(20)俺省官人每各衙門官吏每接送呵,哏誤了勾當有。(《通制條格》第八)
(21)指拘收不闌奚為名,那其間里哏做賊說謊有。(《通制條格》二十八)
(22)城子里勾當哏遲誤有。(《通制條格》第八)
(23)為那上頭,軍人的氣力哏消乏了有。(《兵部一·典章三十四》)
(24)那般交行呵,他每的氣力哏費耗了有。(《通制條格》二十九)
(25)從這里馬匹弓箭每、箭簳竹子等別軍器也哏將去。(《兵部二·典章三十五》)
以上“哏”修飾動賓短語“欺負百姓、騷擾百姓、忍饑、打捕獵物、遲誤了勾當”等,或動賓短語組成的并列短語“做賊說謊”。有時,如賓語前置于動詞,“哏”則修飾動詞。其中,“哏是+賓語、“哏有+賓語”比較常見:
(26)市舶司的勾當哏是國家大得濟的勾當有。(《戶部八·典章二十三》)
(27)哏有歹言語。(《刑部十四·典章五十二》)
(28)軍匠民戰(zhàn)等戶哏有窒礙。(《禮部六·三十三》)
3.哏+動補短語:
(29)圣旨哏道的是也。(《臺綱一·典章五》)
(30)那般者,哏道的是有,好生禁治者。(《戶部十三·典章二十七》)
以上“哏”修飾動補結(jié)構(gòu)“道的是”,語義上指向補語“是”,即“道的哏是”。試比較:
(31)先皇帝根底哏道不是來。(《臺綱二·典章六》)
該例為“哏”修飾動賓短語“道不是”,語義指向言說動詞“道”,表明頻率之高,程度之深。
4.哏+動詞+賓語+補語:
(32)哏損著課程多有。(《通制條格》二十九)
(33)市舶司的勾當宋亡時分哏大得濟來。(《戶部八·典章二十三》)
“哏”與補語“多、大”配合使用,語法手段的重疊是語義強化的需要。
5.哏+交|教+名詞+動詞|形容詞:
(34)哏交做買賣的人生受有。(《戶部八·典章二十三》)
(35)係籍的醫(yī)戶每哏交生受有。(《禮部五·典章三十二》)
(36)樂人每根底管民官每的勾當遲誤說,哏教生受有。(《刑部十五·典章三十九》)
“哏”在使役句中,用于使役動詞“交|教”之前,語義指向名詞后面的動詞或形容詞。這種狀語移位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漢語中依然很普遍。“哏”位于句首,比句中具有更廣的轄域,其強調(diào)作用更強。
(二)會話課本中的分布
在《老乞大》中,“哏”具有與直譯體中相同的語法功能,如修飾形容詞及其否定式、動賓短語以及“哏是”結(jié)構(gòu)等:
(37)漢兒小廝每哏頑,高廲小廝每較爭些個。
(38)俺年時也在那里下來,哏便當。
(39)似這一等經(jīng)緯不等,織的又松,哏不好有。
(40)既這般時,價錢哏虧著俺。
(41)這牙家說的價錢哏是本分的言語。
在《老乞大》中,與直譯體相比,“哏”的功能有了一定的發(fā)展,可以用于比較句,還可以與形容詞組合后直接修飾名詞,而不借助助詞“的”。這些用法,不僅直譯體中不見,現(xiàn)代漢語也不具備。如:
(42)這橋便是我夜來說的橋,比在前哏好有。
(43)這橋梁,橋柱比在前哏牢壯。
(44)人蔘正關(guān)著,哏好價錢。
(45)今春新騸了的,哏壯馬。
前兩例“哏+形”用于比較句中,現(xiàn)代漢語必須在被修飾成分后添加補語方可成立;后兩例“哏+形+名”結(jié)構(gòu),現(xiàn)代漢語必須借助結(jié)構(gòu)助詞“的”。這種看似不符合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的用法,說明“哏”具有濃厚的蒙漢混合語特色。[2]“哏”很可能是源于元代并流行于北方的方言詞。此外,直譯體中“哏道的是”,在《老乞大》中作“說的哏是”,“說”對“道”的更替,表明后者的口語化程度;同時,“哏”由修飾述補結(jié)構(gòu)逐漸轉(zhuǎn)為修飾補語,句法關(guān)系與語義關(guān)系日趨一致。在直譯體中,“哏”一般位于復(fù)雜短語前。其在《老乞大》中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十分簡單,與現(xiàn)代漢語日趨接近。
從語義上看,在直譯體中,“哏”除了修飾形容詞和心理動詞外,還可以自由地修飾一般動詞、動賓結(jié)構(gòu)、述補結(jié)構(gòu),如“哏將去”、“哏道不是”、“哏打捕獵物”等。這些核心動詞本身不具有量級的語義特征,能受程度副詞“哏”修飾,主要是為了強調(diào)動作本身蘊含的時間量,表示頻率之高。頻率從一定意義上看就是程度。這種現(xiàn)象在《老乞大》中已經(jīng)大大減少,“哏”有16見,其中修飾形容詞有15見,僅1例修飾動賓短語“虧著俺”,其中“虧”也是屬于感受動詞??梢哉f,現(xiàn)代漢語程度副詞“很”的基本功能,在元代《老乞大》中已經(jīng)基本具備。
二、“哏(很)”虛化歷程考察
程度副詞“很”元代常作“哏”,明清時常作“狠”。其實三者本義迥異,僅僅是同音借詞?!墩f文·犬部》:“狠,吠斗聲。從犬,艮聲?!薄墩f文》段注:“今俗用狠作很,許書很、狠義別?!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狠,今用為很戾字?!薄墩f文·彳部》:“很,不聽從也。一曰行難也,一曰煞也。從彳,艮聲?!惫痧チx證:“很,借作狠。”由此可見,在清代,“很”、“狠”作形容詞和副詞時均經(jīng)?;煊??!斑纭辈灰娪谧謺?,清代翟灝《通俗編·語辭》:“《元典章》有‘哏不便當’語。按:哏字未見于諸字書,而其辭則至今承之,如哏好、哏是之類。度其義,當猶云甚耳。”由此可見,“狠”、“很”在漢代之前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且由于本義比較接近而經(jīng)常混用,“哏”雖不見于字書,但在元代口語中卻經(jīng)常使用并流傳至今??梢酝葡耄斑纭笔窃律~語,其意義應(yīng)當產(chǎn)生得比較早,并且從“哏、很、狠”經(jīng)?;煊玫那闆r可以推想,其程度義當由“狠、很”的“狠戾”之義虛化而來,為了記錄虛化后的程度義而新造詞語“哏”。此類似于古今字中為分化的詞義造今字。此外,漢語程度副詞一般來源于具有量級的形容詞,如“好、酷、殊、死”等。方言詞語“蠻”與“狠”是同義詞,也可表示程度義,表明二者具有相同的認知心理和虛化機制。
從“哏”的分布狀況可以看出,該詞主要分布在直譯體語料和會話課本中。這些語料帶有蒙漢混合語以及北方方言特色,因此可以斷定,由形容詞“狠戾”之義虛化而來并主要用于元代北方的“哏”是新生詞語,并逐漸向南擴散。在明代《金瓶梅詞話》中尚未發(fā)現(xiàn)用例,表明其擴散速度比較緩慢?;蛟S因為“哏”是北方俗語詞,純漢語語料的作者一般棄之不用。此外,近代漢語程度副詞系統(tǒng)比較龐雜,其他成員對新生詞語“哏”也有一定的排擠,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哏”在書面語中的分布?!斑纭辈粌H可以作狀語,還可以作補語,用于補語始見于明代[2],其在清代已經(jīng)大量使用并延續(xù)至現(xiàn)代漢語中。程度副詞作狀語是一般功能,作補語是擴展功能。由于句末是語義的焦點,作補語時強調(diào)的語氣更為強烈,所以程度補語“甚、很、透、極、死”等均表達極性量[3],其主觀化程度均強于作狀語的同類的程度副詞。
程度副詞“哏”由“狠毒”之義的形容詞虛化而來,是元代北方的新生詞語,帶有較強的方言特色,主要在北方直譯體和會話課本中使用,在雜劇和南戲中極少使用。在明代,“哏”的使用頻率日益增多并可作補語,在清代,其逐漸取代其他副詞而成為主導(dǎo)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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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崇興,祖生利.《元典章·刑部》語法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1.
[3]唐賢清,陳麗.“死”作程度補語的歷時發(fā)展及跨語言考察[J].語言研究,2011(3).
責任編輯 韓璽吾E-mail:shekeban@163.com
Synchronic and Diachronic Investigation about the Degree Adverb “Hen”
Liu Jinqi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YangtzeUniversity,Jingzhou434023)
Abstract:The degree adverb “Hen”,also can be used as “哏,狠”,which produced in the Yuan Dynasty and used as“狠”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In the Han Dynasty “哏”and “狠”have been produced,because the original meaning is close and often mixed,after became the degree adverbs.From the “哏、很、狠” often mix can be inferred the degree of meaning from ruthless and cruel,to record the virtualized degree and produce a new word "哏".The distribution of "哏" in the corpus of the Yuan Dynasty,reflecting the contact and infection of Mongolian and Chinese language.
Key words:the degree adverb;哏;Hen;language contact
收稿日期:2015-11-27
基金項目:湖北省社科基金項目(2014Z06010)
作者簡介:劉金勤(1975-),女,湖北棗陽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近代漢語研究。
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395 (2016)02-007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