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昊(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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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狂歡與心靈的痙攣——胡寬詩歌論
吳 昊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48)
[摘要]胡寬1988年及之前的詩作中,語言的狂歡通過“鼠”意象的大量描寫營造出來,“人鼠合一”的背后是人之精神混亂的局面。從1990年開始,胡寬詩作中“鼠輩橫行”、語言狂歡的現(xiàn)象漸趨平靜,胡寬開始借用一系列宗教性話語來表達對當時社會語境中人之信仰缺失的憂慮以及對拯救靈魂的呼喚。胡寬雖未進入“朦朧詩”“第三代”等詩潮建構起來的“大詩歌歷史”,但他卻用一己之心靈書寫了帶有個人生命體驗的“小詩歌歷史”,他的詩作體現(xiàn)了語言與精神的相互纏繞。
[關鍵詞]胡寬;語言;心靈
作為一位在語言運用與精神姿態(tài)方面都具有獨特氣質的詩人,陜西詩人胡寬(1952-1995)的確是被湮沒了太久。胡寬是“七月派”著名詩人胡征之子,在生前遠離主流詩歌圈、于“邊緣”堅持創(chuàng)作,1995年因哮喘病去世。1997年《詩探索》編輯部曾召集詩人、評論家共四十余人召開胡寬詩歌作品研討會;2015年10月25日,詩歌網(wǎng)邀請胡寬生前好友及詩歌評論家、詩人在西安召開了“紀念胡寬逝世20周年座談會”。牛漢、張閎、沈奇、陳東東等詩人、詩論家對胡寬及其詩作有過評論。除此之外,詩歌界對胡寬作品反應寥寥。
在關于他生平及作品為數(shù)不多的評論中,有這樣的評價:“他咳出的詩正是苦難的中國心胸里的哀傷和痛楚”[1](P165-166),“胡寬本質上是一個瀆神者”[2](P8),“胡寬創(chuàng)造了我們這個時代偉大的‘噪音藝術’”[3]等。有論者把胡寬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1988年為界,分為前后兩期,認為胡寬是由“后現(xiàn)代主義而現(xiàn)代主義”的[2](P3),還有論者在胡寬詩作中辨認出了艾略特、金斯伯格、馬雅可夫斯基的影響[4](P74)。從這些評價中能夠使讀者了解到胡寬詩歌的大致輪廓,但在胡寬具體詩作的細讀研究方面,所做工作仍較為欠缺,受到關注較多的僅有《土撥鼠》《雪花飄舞……》《受虐者》等詩。有論者雖已指出了胡寬詩作所受到的外國詩人的影響,卻缺乏具體例證。此外,胡寬詩作的風格能否以“后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代主義”這樣的宏大主題來概括,是需要推敲的??傊?目前評論界出現(xiàn)的聲音說明胡寬研究有待進一步拓展。
在張?zhí)抑匏帯吨袊略娍傁?989-2000》中,收錄了胡寬兩首詩作:《驚厥》和《生命里不允許雜質混跡其中》。之所以把這兩首詩編選入書,是因為他認為胡寬的詩歌體現(xiàn)了1980年代詩歌寫作向1990年代詩歌寫作的“轉換與延續(xù)”?!昂饬吭娙说膬r值最起碼有兩條標準:第一把他的作品置放于特定的、具體的詩歌發(fā)展過程之中,看看給詩歌貢獻了哪一些更新奇的東西;第二讓他的作品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和歷史的判斷?!盵4](P82)的確,把胡寬的作品作為轉型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標本、將其放置在社會歷史的語境中來研究,更能夠凸顯其作品的價值,使人們聽見與主流詩壇話語“不一樣”的聲音,看到一位處于“邊緣”的詩人是如何建構屬于一己的“小詩歌歷史”。
對胡寬的全部作品進行細讀后不難發(fā)現(xiàn),其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只是“語言的冒險”,他作品的先鋒性也不僅是某種主義對某種主義的“超越”,而是較之他人更為敏感地感受到時代對個人的挾裹,在詩歌中就表現(xiàn)為語言運用與精神姿態(tài)的相互纏繞。具體來說,這種纏繞一是體現(xiàn)在胡寬詩歌的話語與精神來源方面,即受到艾略特、金斯伯格、馬雅可夫斯基等詩人的影響,胡寬不是單純去模仿這些詩人的風格,他更傾向于將其轉化為自己的話語資源。二是胡寬1988年及之前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鼠”意象在參與語言狂歡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詩人精神方面的不安與困惑。三是1990年之后,胡寬詩歌創(chuàng)作中語言的狂歡漸趨平靜,宗教性的意象大量出現(xiàn),詩人開始冷靜地思考人生和命運。雖然胡寬1979年便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但他并沒有成為“朦朧詩”的一員被寫入詩歌史,也沒有熱切參與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的風起云涌的詩歌運動,他在日常生活中是個普通人。他只是用自己的筆記錄下時代帶給心靈的種種痙攣。
李震在《胡寬詩集》的序言中認為,“胡寬的寫作背靠著三條河流:數(shù)千年的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西方詩歌傳統(tǒng)和來自家庭的由他父親代表的五四新詩傳統(tǒng)。然而由于那個特殊年代的阻隔,這三條河流都未能流入胡寬的血脈,而是將他推向了邊緣和反面。因此,胡寬的寫作只能是依仗個人天賦的背水一戰(zhàn)?!盵2](P5)李震的說法值得斟酌。因為胡寬雖然是一位具有天賦的詩人,但他的詩作并不能完全與傳統(tǒng)阻隔,并且西方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在胡寬詩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詩人藍鳥在談到胡寬的時候指出,金斯伯格、艾略特都是胡寬最喜歡的詩人,他那里還有胡寬朗讀金斯伯格《嚎叫》的錄音[4](P75)。藍鳥還說道,胡寬有大量的中國現(xiàn)代派詩歌書籍和外國詩歌書籍,因此胡寬實際上是一位博覽群書的詩人,他實際上接受了李震所說的“三個傳統(tǒng)”,并不是完全靠天賦寫作。
詩人徐淳剛認為胡寬詩歌給他的感覺“不管從句式的變化還是意象上,它有艾略特的風格,包括有嚎叫派,金斯伯格這種風格,尤其是這種句式的變化,讓人能聯(lián)想到馬雅可夫斯基”[4](P74),這基本是從語言的角度來談胡寬詩歌受西方詩人的影響。從胡寬的作品中的確能辨認出這些西方詩人的身影。比如馬雅可夫斯基所創(chuàng)造的節(jié)奏鏗鏘、句式錯落有致的“樓梯體”,在胡寬的許多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如《銀河系大追捕》。
諸如此類的作品還有《不是題目的題目的題目》《W樂章自供狀》《我們已不再幼稚》《奇跡是怎樣創(chuàng)造的》等。這樣的句式和語言風格,讓人聯(lián)想起馬雅可夫斯基在《青年近衛(wèi)軍》《墨索里尼》《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等長詩中所使用的話語方式。飛白將馬雅可夫斯基的語言特色概括為:“精心提煉的獨特的音韻節(jié)奏,以及現(xiàn)代化、‘粗俗化’的新穎的詩歌語言”[5](P6)。但與這些詩中政治說教意味迥異的是,胡寬的詩歌所呈現(xiàn)的精神特質更接近于馬雅可夫斯基《致俄羅斯》《穿男裝的云》等早期詩歌中的叛逆色彩。馬雅可夫斯基對《穿男裝的云》四部曲有過如此解釋:“《穿男裝的云》我看作是對今日藝術的基本信念:‘打倒你們的愛情’‘打倒你們的藝術’‘打倒你們的制度’‘打倒你們的宗教’——這就是四部曲的四個吶喊?!盵5](P35)這種宣告與胡寬詩作中“詩歌常常接受/語言的賄賂/溜進低級的飯館/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腐爛的菜湯”的表述異曲同工。
在胡寬的另一些詩作,如《土撥鼠》《護身符》《閹人節(jié)》中出現(xiàn)的超長敘述型句式和放蕩不羈的語言風格在艾倫·金斯伯格這位美國“垮掉派”詩人的《嚎叫》中有更明顯的體現(xiàn)。金斯伯格的《嚎叫》中有這樣的句子:“他們被趕出學院因為太出格,因為在頭頭腦腦的窗戶上發(fā)表猥褻的頌詩,/他們佝僂在沒刮臉的房間里,在廢紙簍中燒鈔票傾聽著墻外恐怖之神的聲音,/他們一絲不掛地被抓住,猛吸一頓大麻穿過拉雷多返回紐約”[6](P513),而胡寬的《土撥鼠》中的“土撥鼠”是這樣的形象:“土撥鼠住旅館時一口咬定有人偷看了他的尊容而他的尊容是他的貞操的重要部分而他的貞操是久經(jīng)考驗的是無比純潔的他要求嚴懲肇事者/土撥鼠酷愛狩獵但每次狩獵時土撥鼠都故意將野兔偷偷放跑使狩獵一無所獲土撥鼠認為他的行為是真正的君子正人/土撥鼠利用大熊星座和巨蟹星座之間的矛盾招搖撞騙挑撥離間坐收漁人之利”。在金斯伯格的“他們”和胡寬的“土撥鼠”之間,存在某種“互文性”,即語言和精神上的叛逆。但胡寬的“土撥鼠”較之金斯伯格的“他們”,在頹廢之外更多了一絲荒誕色彩,并具有精神的拷問意義。實際上胡寬1990年之后的詩作在精神特質方面更接近于艾略特在《荒原》《空心人》等詩作中所表達出的對靈魂缺失的憂慮和迷惘?!拔覀兪强招娜?我們是填塞起來的人/靠在一起/腦袋瓜裝一包草。唉!”[6](P222-223),艾略特在《空心人》中發(fā)出的感嘆,在胡寬的《受虐者》中被更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人的精神與肉體在滋生繁衍的過程中是/多么的龐雜、紛亂、枯燥和捉摸不定。/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中的污泥濁水無法清除殆盡,/只有憑著庸劣、詭詐、狡猾、聰穎和隨機應變去適應,包容和維持,/才能在廢墟荒漠上構建起生命系統(tǒng)工程?!?/p>
由上述分析可見,胡寬詩作的話語和精神來源之一是馬雅可夫斯基、艾倫·金斯伯格以及艾略特這三位詩人的作品。西方詩人的作品雖然對胡寬的寫作起到了較為重要的影響,但胡寬畢竟是在1979-1995這個時間段的中國社會語境中進行寫作的,對他作品的定位與考察也要放置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中。無論是分析胡寬詩作的語言風格,還是挖掘其語言背后的精神特質,都離不開特定的社會語境。
眾所皆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鼠”這個意象常含有貶義色彩,被賦予了渺小、猥瑣甚至貪婪、奸詐、邪惡的象征。這從“鼠輩”“鼠目寸光”“膽小如鼠”“鼠頭鼠腦”“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等詞語中可略見一斑。但“鼠”也有機靈甚至可愛的一面,在西方文化環(huán)境中人們常持這一觀點,出現(xiàn)了很多與“鼠”有關的童話故事,也有人把“鼠”當作寵物。無論人們對“鼠”的態(tài)度如何,一個基本事實是,“鼠”的確是一種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與人們生存十分密切的嚙齒類雜食性動物。它們生存能力很強,遍布各個角落,在惡劣的條件中也能存活??梢哉f“鼠”時刻潛伏在人類的生活之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的生活是人類生活的一個縮影,從“鼠”的生活可以窺見人的生活。
胡寬1988年及之前的詩歌中存在大量“鼠”意象,最引人矚目的“鼠”意象是他在1981年創(chuàng)作的長詩《土撥鼠》中所塑造的“土撥鼠”這一形象。經(jīng)論者考查,“土撥鼠”在西方語境中曾作為“流浪心靈的伴侶”而出現(xiàn),寄托了詩人的浪漫主義夢想[7]。如歌德作詞、貝多芬譜曲的《土撥鼠》:“我曾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為了生活我到處流浪,/帶著土撥鼠在身旁,/啊土撥鼠,啊土撥鼠,/這土撥鼠陪伴在我身旁?!痹陬櫝堑脑姼柚?“土撥鼠”也作為一個具有夢幻童話色彩的意象而出現(xiàn):“土撥鼠在挖土/有人問/土里有什么/土撥鼠說:土里有土”。而在翟永明作于1988年的詩歌《土撥鼠》中,“土撥鼠”就作為一個“不安靈魂的鏡像”[7]而存在了:“它滿懷的黑夜?jié)M載憂患/沖破我一次次的手稿/小小的可人的東西/在愛情中容易受傷……”“土撥鼠”在這里成為了人類(尤其是女性)情感不安、恐懼的投影,自我的困境通過“土撥鼠的憂患”體現(xiàn)出來。此外,詩人歐陽江河認為,翟永明的《土撥鼠》中,“詞的現(xiàn)身是由土撥鼠代現(xiàn)的”[8](P154)?!巴翐苁蟆辈皇且粋€單純的意象,而是一個“詞”,土撥鼠所存在的世界是“詞的世界”。這種“詞的現(xiàn)身”也同樣在胡寬的《土撥鼠》中出現(xiàn),在“人面獸心”的“50世紀”,“土撥鼠”作為一個擬人化的“詞”隨意地滑動在“你”的生活之中,“你”與“土撥鼠”之間是互相注視的親密關系:“你想告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土撥鼠盯著你/土撥鼠盯著你/土撥鼠目光炯炯/你也鼓足勇氣盯著土撥鼠/你感覺到了對方冰冷的目光/你心潮起伏/你悔愧難當/你們的曖昧友誼可以追溯到古生代”。這里的“土撥鼠”具有日常生活中“鼠”的習性,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在“你”的生活中四處奔突亂竄,造成了一幅“詞”的混亂、狂歡的畫面,理性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效力:“土撥鼠鉆木取火/土撥鼠筑鼎銘文/土撥鼠沐猴而冠/土撥鼠建造原子破冰船建造風車/土撥鼠篡改法典高瞻遠矚/土撥鼠咬嚙腐爛的尸體/土撥鼠的哲學是宇宙瞬間嘔吐和選擇宿命毀滅論和自我欺騙體系/土撥鼠偷偷地注射青霉素G鉀和母親通奸/土撥鼠在地鐵車站販賣蟑螂的牙齒/土撥鼠演奏巴赫古典樂曲時竟然響屁連天/土撥鼠寫信時開始結尾總愛文縐縐地寫您好嗎您老保重顯得情意/纏綿”。
“土撥鼠”還穿戴著人類的衣冠,它的騷動不安與人類的精神混亂密切相關。在粗放、狂野的語言背后投射出心靈的痙攣:“媽的土撥鼠毛驢春風虛偽的半明半暗的腫脹的充滿著脂粉氣息的天空還有某個黎明之際某個畜生的一口凍僵了的臭痰這個世界只是和他開了一個玩笑或者是土撥鼠給世界開了一個玩笑玩笑開得十分低劣使得土撥鼠在別人面前都難以啟齒土撥鼠下了驢靠在一棵稚嫩的小樹上土撥鼠解開了皮帶土撥鼠憋了一口氣土撥鼠幻想革命土撥鼠大器晚成土撥鼠自命不凡土撥鼠在歷史的各個舞臺上叱咤風云土撥鼠說這是為什么我在干什么什么在找我我得到了些什么我失去了些什么我在思索什么我為什么思索”……在《土撥鼠》這首詩的語言狂歡接近尾聲的時候,一系列“什么”的追問使“土撥鼠”荒誕、狂野的諸種活動歸于靜止,開始指向自我的內心進行發(fā)問??梢钥吹?雖然詩中的“土撥鼠”有過光輝的經(jīng)歷、也有過不齒的惡行,它卻仍然與作為人類的“你”一樣,在找尋生活的意義、自我存在的價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土撥鼠”與“你”發(fā)生了“人鼠合一”的同構關系:“土撥鼠摸摸你/你摸摸土撥鼠/你們倆都會心地笑了”。正如同張檸所說:“土撥鼠就是‘你’的‘內在的咳嗽’,或者說‘你’就是土撥鼠‘內在的焦慮’”[9]。注意《土撥鼠》一詩寫作的年份:1981。在此之前的一年,一封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發(fā)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上,引起了全國范圍內的“潘曉討論”,《中國青年》收到6萬多封讀者來信,“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成為青年們思索的話題,而胡寬詩歌中的“土撥鼠之問”無疑參與了這一集體性的思索。而從主流詩壇方面來看,1981年正處于針對“朦朧詩”的論爭狀態(tài)中。孫紹振在這一年的3月份發(fā)表了《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立即引起了熱烈爭論;4月,徐敬亞的論文《崛起的一代——評我國新詩的現(xiàn)代傾向》也油印成冊。然而胡寬雖然已經(jīng)發(fā)出了針對人生問題的“土撥鼠之問”,卻沒有進入“朦朧詩”論爭的界域之中,而是在“邊緣”進行具有個人特色的創(chuàng)作。當孫靜軒還為他的政治抒情詩《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游蕩》作出名為《危險的傾向深刻的教訓》①的檢討文章時,胡寬已經(jīng)在《土撥鼠》中以“鼠”為象征,詛咒社會、人性中的荒誕現(xiàn)實。這足以說明胡寬詩作的“超越性”,也能夠證明“土撥鼠”這個詞語所承載的精神意義。
當然在《土撥鼠》這首詩中,胡寬筆下的“鼠”之意象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寫于1980年的《追憶》一詩中,“鼠”的形象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失去愛,我的生命只是一件無用的衣裳,/隨風卷走或讓饑鼠去慢慢地咬嚙都可以?!痹凇锻翐苁蟆分?“鼠”的意象也時常出現(xiàn):“只有英雄/倒下了……/血泊中/逃之夭夭/億萬個鼠類、鳥類、獸類/菌類、人類”(《我們已不再幼稚》)“妄圖讓帶著桂冠的老鼠/養(yǎng)成刷牙的/良好習慣”(《奇跡是怎樣創(chuàng)造的》)“T蔑視聲勢浩大的但又唯唯諾諾的逗留者/T也蔑視自己/T稱那些家伙們是鼠輩……”(《幸運的鼠輩》)“老鼠/目光炯炯的城門/豪華無比的老鼠的窩”(《超級巨片麗麗》)此外,在《悲劇21世紀你能擺脫嗎?》《護身符》《鯢》《閹人節(jié)》等詩中都有“鼠”的身影??梢哉f,以“土撥鼠”為中心,胡寬在其詩作中勾勒出了一幅“鼠輩橫行”的畫面,“鼠”不僅是一個語詞符號,也暗含了社會中人的某些精神癥候。胡寬在詩歌中胡寬對“鼠”的書寫在其1990年創(chuàng)作長詩《鼠腦國》那里戛然而止。②在此之后,胡寬詩歌中的“語言轟炸”伴隨著“鼠”之形象的退隱而消退,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具有宗教色彩的意象。他痙攣的心靈并沒有因為語言狂歡的終止而平靜。
在《胡寬詩集》所選篇目中,所標注寫作日期為1988年的最后一首詩為《1988祝酒辭》,在這首詩中胡寬寫到:“生命的十字架蒙著灰塵/我的勇士在寒夜里奔馳/每座城堡都戒備森嚴/每只瞳孔里都落滿了黑色的鳥/乞丐正在大街小巷搜索心的殘骸/你轉動著鑰匙/門在里面反鎖著/你的位置被顛倒了/為了復仇為了掙脫章魚的利爪/豎起你的耳朵”雖然名為“祝酒辭”,但在這首詩里胡寬通過書寫一系列具有不祥之感的意象,如“黑色的鳥”“心的殘骸”“章魚的利爪”等,結束了他在1988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這首詩中,“生命的十字架”這個具有宗教意味的意象被凸顯出來,然而它卻是“蒙著灰塵”的,這無疑暗示著一種信仰的淪喪。
值得注意的是,據(jù)《胡寬詩集》所收錄詩歌篇目和胡寬生平創(chuàng)作年表來看,1988年之后,胡寬曾一度停止創(chuàng)作,直到1990年才寫出新的作品。歐陽江河認為:“對我們這一代詩人的寫作來說,1989年并非從頭開始,但似乎比從頭開始還要困難。一個主要的結果是,在我們已經(jīng)寫出和正在寫的作品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刻的中斷。詩歌寫作的某個階段已大致結束了。許多作品失效了。就像手中的望遠鏡被顛倒過來,以往的寫作一下子變得格外遙遠,幾乎成為隔世之作,任何試圖重新確立它們的閱讀和闡釋努力都有可能被引導到一個不復存在的某時某地,成為對閱讀和寫作的雙重消除?!盵8](P49)實際上,“1989”這個年份不僅意味著中國當代詩人在寫作方面發(fā)生了某種“轉型”,也意味著他們對社會、人生的理解在社會語境的影響下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即詩人精神向度的“轉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兩種“轉型”之間是相互作用的,能夠在王家新、戈麥、臧棣、西渡等詩人在1989年前后的寫作中得到驗證。胡寬作為“轉型”期的個案,其意義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但從他1988年及之前和1990年之后的寫作中來看,胡寬對“生命十字架”被“蒙上灰塵”的憂慮是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他由一個肆意使用語言的“瀆神者”轉化為一個“暈厥的異教徒”。但胡寬心靈的痙攣卻仍然持續(xù)著,他語言上的簡練和克制并沒有消除掉他精神上的不安。
寫于1990年11月的《無痛分娩》一詩的題目乍看起來很難理解,結合詩歌內容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這是一首具有“宗教性”的詩,“無痛分娩”或指《圣經(jīng)》中所載瑪利亞誕下耶穌基督。在詩中胡寬反復宣告著“我是一個異教徒”,但這并不證明他要反對信仰,相反,他在詩中表達了信仰缺失的不安:“我是一個異教徒/名譽損毀意志薄弱/希望能夠改變這骯臟的身份/我是一個異教徒/當然也很榮幸/念及此事我無法抑制住滾滾熱淚”“我是一個異教徒/去參加復活節(ji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城市/像正在收縮的子宮——躺在血泊之中”。在以往的評論中,胡寬常被視為“瀆神者”,然而在以《無痛分娩》為代表的詩作中,胡寬卻在詩句中體現(xiàn)了失去對“神”的信仰之后人之處境的迷失與混亂,也體現(xiàn)了人的深重罪孽:“人的齷齪氣味堆滿了/垃圾組成的堡壘”(《無痛分娩》)“一批批渣滓構成的元素忙忙碌碌/惡臭/來自生命的惡臭正在翻涌正在翻涌”(《對你的愛無限赤誠》)“人的精神與肉體在滋生繁衍的過程中是/多么的龐雜、紛亂、枯燥和捉摸不定。/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中的污泥濁水無法清除殆盡,/只有憑著庸劣、詭詐、狡猾、聰穎和隨機應變去適應,包容和維持,/才能在廢墟荒漠上構建起生命系統(tǒng)工程?!?《受虐者》)在這些詩句中,胡寬前期詩作中無邊無際的“語言轟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深邃的思索與分析。
從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胡寬并沒有留下能夠證明他觀念的自述或詩論,在朋友心中他是個“享樂主義者”,“尤其不喜歡苦情,雖然他的詩里也有悲傷和絕望”[4](P65)。但是在同有過哮喘病經(jīng)歷的詩人尚飛鵬來看,“凡是得這種病的人,他的藝術感知可能比別人纖細,他的生命脆弱度也比別人脆弱的多,別人沒有覺得,也許他大大咧咧的,實際上他對所有事物的那種感知是非常精致,大家根本感受不到,他特別敏感”[4](P70)。胡寬的詩作可以印證尚飛鵬的這種觀點。胡寬雖然不是悲情主義者,但他深刻體會到了在一個信仰缺失、價值觀顛覆的社會中人的荒誕和虛無處境。在一些詩作中,胡寬不僅在自問:“我到底扮演了何種角色? /我在為誰代言?”(《黑屋》),還以“江河”喻人,認為“江河流入海洋”雖然獲得了“宏偉和博大”,但同時也因此“喪失的本性”,“卑微的角色,在為自己的行為永恒地懺悔著……”(《窺見江河流入海洋》)在胡寬寫作這首詩、提出人之“懺悔”的1993年末,中國已迎來一個被商品經(jīng)濟全面覆蓋的時代,在金錢和市場的沖擊下,人的靈魂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胡寬作為一位效益不景氣的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的普通員工,很難說他不向往物質豐裕的生活。但胡寬仍然在詩中為靈魂危機感到憂慮,他在提出“懺悔”的同時還在呼喚一位“主”的拯救:“虔誠祈禱/請授予權柄信心榮耀吧/我的主/讓歲月的窗口潰爛/重新流血”(《今年的中秋節(jié)我感到暈厥》),胡寬不是基督徒,他所呼喚的“主”只是一個具有“宗教性”的符號。因為他難以為現(xiàn)實語境中人之靈魂的“療救”開出確定有效的藥方,只能在詩中呼喚“主”的救贖。在這個過程中胡寬詩作中的語言激流從表面看上去已漸趨平靜,卻展開了深層次的漩渦。這一狀態(tài)的發(fā)生與胡寬心靈上的痙攣是分不開的,而此時胡寬的心之痙攣較之1988年之前,更為真切地體現(xiàn)了時代壓力在詩人心靈上的作用。
陳超曾如此評價胡寬的詩歌:“胡寬的詩從1979年開始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一直被冷落,可能與他的寫作不能進入歷史風云有關。因為他完全是個人化的,只是沿著心靈的脈息去寫,沒有那些虛假的,強加升華的東西,同時又充滿了對生命的體察和對世界的惦念?!焙鷮挼拇_沒有參與由“朦朧詩”“第三代”等詩潮建筑的“大詩歌歷史”,他在陜西這個西部省份堅持個人化的寫作,用個人的心靈去感知時代,用個人的話語表達心靈的痙攣,建構起了他一己的“小詩歌歷史”。正如王家新所說:“歷史不應僅被理解為‘大事件’,當你擠上北京的公共汽車,或是到托兒所接孩子時,你就是在歷史之中。”[10]從1979年的《冬日》,到1995年最后一首長詩《受虐者》,在這期間胡寬編織出了一整座“語詞的密林”,同時他的詩歌語言也是心靈痙攣的體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說,胡寬的詩作實踐了陳超所說的“個人化歷史想象力”。
從胡寬的詩作中可以看到他對馬雅可夫斯基、艾略特、金斯伯格等外國詩人的影響,這些外國詩人對胡寬的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層次,也作用在精神層面。具體分析胡寬的作品,能夠看到他前期作品中鼠輩橫行,“人獸合一”的語言奇觀,以及狂歡的語言背后人的精神混亂。而在胡寬1988年以后的作品中,語言的狂歡雖漸趨平靜,但心靈的痙攣卻未終止,胡寬借用一系列具有宗教意味的話語所表達的,是對人靈魂缺失的憂慮。從1979年到1995年,胡寬的詩歌寫作生涯不到20年,中國社會也在這不到20年的時間里發(fā)生了物質和精神的巨大變化,中國的詩人們(尤其是像胡寬這樣有過“文革”經(jīng)歷,又目睹了改革波折的詩人)也經(jīng)歷了從呼喚人的價值到懷疑生活的意義,再到重新發(fā)現(xiàn)人的價值、生活的可能性的曲折而痛苦的過程。雖然胡寬在詩作中表達了他心靈的痙攣、對靈魂危機的憂慮,但他畢竟還是熱愛生命、對未來有所期待的?!渡锊辉试S雜質混跡其中》一詩中體現(xiàn)了胡寬式的“影的告別”,寄托了“形”對“影”的希冀:“‘生命中不允許有雜質混跡其中’你說。/你諄諄地告誡我,你對我寄予了厚望,/我應該滿足了。/老伙計,我們互相依賴很久了。/你想尋覓輕松的氣息,領略新的風光,/是嗎? /你脫下笨重的行囊,呼吸著飄蕩的浮塵,/把我們發(fā)酵的那段歷史拋掉,怎么樣? /盡管困難重重,肯定會困難重重的。//曙色,正在天地間燃燒。”
[注釋]
①《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游蕩》發(fā)表于《長安》文藝月刊1981年1月刊,《危險的傾向深刻的教訓》載于《文藝報》1981年第22期。
②《陜西詩歌》2015年第3期第140頁《胡寬生平及寫作年表》中記載了這首詩,但并未收入1996年漓江版《胡寬詩集》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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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ngual Carnival and Spiritual Spasm in Hu Kuan's Poems
WU Hao
(School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Abstract:In fact,in Hu Kuan's poems written before 1998,the lingual Carnival has been created through"rat"image."Human and Rat's Unity"is a kind of spiritual chaos.Then,the image of"Rats Rampage"and the lingual Carnival has gradually calmed down in Hua Kuan's poems since 1990,and he began to use a series of religious discourse to express the anxiety about the social context which lacked of belief.Although Hu Kuan didn't belong to the"Poem History"which constructed by the"Misty Poetry"and"The Third Generation",he has created his own"Poem History"through the writing with his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Above all,Hu Kuan's poetry has reflected the twining of language and the spirit.
Key words:Hu Kuan;language;spirit
作者簡介:吳 昊(1990—),女,山東泰安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研究。
收稿日期:2015-02-16
DOI: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2.016
[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934X(2016)02-009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