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濤

歐陽修《朝中措》之“文章太守”乃是一語雙關(guān)

陳飛濤

歐陽修《朝中措·平山欄檻倚晴空》中的“文章太守”到底是指作者自己還是指劉敞，向來有爭議。通過對這首詞的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及作者的弟子蘇東坡對恩師的稱呼等進行綜合分析，可推斷出，“文章太守”既是指劉敞，又是指作者自己?！拔恼绿亍笔且徽Z雙關(guān)、夫子自道的。

歐陽修；《朝中措》；“文章太守”；劉敞；夫子自道

對于把“文章太守”理解為劉敞，非常容易理解。因為，通過詞的序言，我們得知，這首詞是歐陽修送友人劉原父（名敞）赴任時寫成的。既然是贈送給友人的，當(dāng)然在詞中要提到對方，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從全詞的內(nèi)容來看，只有“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幾句可以指劉敞，其他都是直接寫歐陽修自己的。事實上，劉敞也確實擔(dān)當(dāng)?shù)闷稹拔恼绿亍边@個美稱的。據(jù)《宋史》卷三百十九《劉敞傳》記載，劉敞“為文尤贍敏，掌外制時，將下直（猶今語下班），會追封王、主九人，立馬卻坐，頃之，九制成。歐陽修每于書有疑，折簡（寫信）來問，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盵5]劉敞寫詔書立馬而成，一揮而就，可見他的才華之出眾、才思之敏捷。古人往往把詩情酒意當(dāng)作人生的一大美事、一大樂趣。劉敞這次到揚州去做太守，當(dāng)然要豪情滿懷、作詩飲酒了。所以，歐陽修稱贊他“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是完全恰當(dāng)?shù)摹?/p>

然而，把“文章太守”理解為夫子自道，要相對費解一些，因此，有必要逐一加以說明。這具體包括以下三個方面：全詞的內(nèi)容和藝術(shù)，以及蘇東坡作為弟子對恩師歐陽修的稱呼。

其一，從內(nèi)容上來看。

作為一代文學(xué)領(lǐng)袖，歐陽修寫文章往往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我們讀者不能草草放過其中的妙處。在 《朝中措》中，歐陽修所說的“文章太守”，不僅指“劉敞”，而且還指其自己。這一點可以以他另外一篇散文為證。

這一散文名篇是 《醉翁亭記》。在千載之后，讀到這篇文章，我們還是常常有這種感覺，仿佛這位“文章太守”就浮現(xiàn)在眼前，而他“一飲千鐘”的豪情也穿越時空讓我們產(chǎn)生共鳴?！蹲砦掏び洝分羞@樣寫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薄吧n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薄耙讯﹃栐谏?，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在這里，歐陽修說到自己不僅喜歡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而且還喜歡在酒醒后寫文章。作為一個太守，他不僅與民同樂，還能揮毫潑墨，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所以說，歐陽修作為當(dāng)時的文壇領(lǐng)袖，稱自己是“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應(yīng)當(dāng)也是恰如其分的吧。

其二，從藝術(shù)上來看。

據(jù)上面的論述可知，客觀事實說明了“文章太守”就是指歐陽修。另外，我們還可以通過歐陽修作品的藝術(shù)手法來證明這一點。

清代文藝?yán)碚摷胰~燮《原詩》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盵6]這就是說，詩詞中的寄托往往是無法完全坐實，而且“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中。既然如此，那么詩詞中的人物也往往是無法確指，也沒有必要確指，這就是所謂的“言而此而意在彼”。其實，詩詞中這樣的實例是舉不勝舉的。歐陽修在創(chuàng)作中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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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來看看歐陽修的兩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生查子》）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玉樓春》）

上面兩首詞中，我們能清楚地說明詞中的主人公是誰嗎？也就是說，其中的主人公是男還是女，我們能夠知道嗎？我們當(dāng)然無法肯定。而且，我們在閱讀時，也沒有必要來坐實其中的主人公是男還是女。因為，不坐實其中的人物不但不影響我們的理解，反而更讓我們產(chǎn)生無限的想象。甚至，我們把這兩首詞里的主人公看成是作者的夫子自道，也未嘗不可。

自古以來，文人們就喜歡夫子自道?？鬃涌梢哉f是夫子自道的第一人?？鬃釉唬骸熬拥勒呷?，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論語?憲問》）后來，這種夫子自道的情況在文學(xué)中數(shù)不勝數(shù)。

杜甫在寫給李白的詩中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保ā秹衾畎锥住罚懊艚菰娗祝h零酒一杯?！保ā恫灰姟罚┥厦鎯墒自娂仁菫槔畎诐M腹經(jīng)綸、天才卓杰，但飄泊不定、憔悴孤獨而抱不平，同時也是杜甫為自己鳴不平。杜甫在寫給好友鄭虔的詩中說：“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醉時歌》）這里，杜甫是在為德才兼?zhèn)涞泥嶒療o用武之地而惋惜，其實也是感嘆自己的相同遭遇。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很容易理解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對琵琶女子深表同情的時候是什么心情，這正如他在詩中所說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樣，表達(dá)了無限的傷感之情。還有，朱慶余的《閨意獻張水部》這樣寫道：“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中的女子既是指某個女子，但更是指作者自己?？梢姡娙嗽谧髌分薪?jīng)常運用這種夫子自道的手法，即作品中的人物似乎只是指某人，其實還可以指作者自己，也就是說，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就有作者自己的影子。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再說歐陽修的這首詞。在這首詞中，歐陽修既說對方，又說自己，更能說明兩者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有著相同的才華。這樣不是更能反映兩者之間的情意嗎？這樣豈不是能產(chǎn)生更好的藝術(shù)效果嗎？

試想，歐陽修作為一個文人豈不醉心于詩酒豪興？既然如此，“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豈不是其樂無窮？“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這是多么形象地展示了自己的個性和愛好！詩酒興會、詩酒人生，古代文人豈能不珍惜個中的幸福？所謂“當(dāng)仁不讓”，歐陽修難道不想與劉敞共同飲酒賦詩？杜甫和李白就有過“何時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杜甫《春日憶李白》）的雅興，這兩位太守難道不懂得這種樂趣嗎？這兩位“文章太守”能夠把酒話詩，不是更有詩情畫意嗎？歐陽修難道沒有想到這一層？！

還有，歐陽修此詞中的“揮毫萬字”肯定脫胎于杜甫詩句 “詩成珠玉在揮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那么，歐陽修的興致不也受到了杜甫的影響嗎？王夫之《姜齋詩話》說：“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然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閑語耳?！盵7]正因為“文章太守”一語雙關(guān)，那么，“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就寫出了作者自己和劉敞兩位文人共同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翰墨淋漓、自然欣賞”的欣喜之情。這種一語雙關(guān)，豈不是說明了“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孟子·梁惠王下》）這么個道理嗎？

其三，從蘇東坡對恩師歐陽修的稱呼來看。

正因為歐陽修這首詞中的 “文章太守”是指自己，所以他的弟子蘇東坡也在自己的詩詞中這樣來稱呼自己的恩師。蘇東坡《西江月?平山堂》說：“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是夢。”這首詞中用了歐陽修《朝中措》不少的詞語， 如“平山”、“柳”、“春風(fēng)”、“文章太守”、“翁”等等。所以說，蘇詞中的“文章太守”是指歐陽修。從蘇東坡在一首詞中大量引用歐陽修《朝中措》中的詞語來看，蘇東坡把歐陽修稱譽為“文章太守”，肯定是認(rèn)可了恩師的這個自我稱呼的。蘇東坡對恩師的這種稱呼當(dāng)然值得我們考慮。

綜上所述，無論從作品內(nèi)容，還是作品藝術(shù)，以及弟子蘇東坡對歐陽修的稱呼來看，我們都有理由相信，歐陽修《朝中措?平山欄檻倚晴空》中的“文章太守”既是指劉敞，又是指作者自己，這個詞是一語雙關(guān)、夫子自道的。也正因為如此，才更加增加了詞作的豐富內(nèi)涵，使其產(chǎn)生了更加悠遠(yuǎn)的韻味。

注釋：

[1]見朱德才《增訂注釋全宋詞》（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第106頁與袁世碩《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第三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28頁中的相關(guān)論述。

[2][5]《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第4655-4660頁。

[3]陳新、杜維沫：《歐陽修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0頁。

[4]黃昇：《花庵詞選》，中華書局，1958 年，第 36頁。

[6][7]陳良運：《中國歷代詩學(xué)論著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919頁，第880頁。

（作者單位：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姜山中學(xué)）

編輯：李運

責(zé)任編輯：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