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琦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圍棋義例》的真?zhèn)闻c價值

章 琦

引言：《中國圍棋》與“詮釋”二字

成都棋院首任院長、蜀蓉棋藝出版社首任社長劉善承先生主編的《中國圍棋》是棋文化研究史上一部劃時代的著作。書中除了《中國圍棋發(fā)展簡史》等篳路藍縷的研究外，又設(shè)《中國古代圍棋文獻和文學(xué)作品》《中國古代棋藝著作》《中國當(dāng)代棋手簡介》《中國的圍棋比賽和國際比賽》《中國當(dāng)代圍棋資料》諸編，搜羅宏富，去粗取精，更作歸類、注釋，條分縷析，給研究者帶來極大便利。《中國古代圍棋文獻和文學(xué)作品》是全書篇幅最大的部分，由四川大學(xué)成恩元教授選注，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含量?！吨袊鴩濉返那把詫Υ私榻B道：

這一編有幾個特點：一、 內(nèi)容豐富，匯集的文獻資料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前人的成果；二、 選錄了若干過去棋界不大知曉的篇章，例如，敦煌寫本《棋經(jīng)》的全文，就是第一次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三、 作了若干學(xué)術(shù)考證和注釋，糾正、辯明了過去棋界流傳的一些謬誤；四、 注明了引用文獻的來源，核對了引用的文字?！皣迨侵袊鴤鹘y(tǒng)文化中一顆具有獨特風(fēng)采的明珠”。讀者只要瀏覽一下本編，對于這顆明珠，就會有一個鮮明的印象。*劉善承主編：《中國圍棋》，成都：四川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蜀蓉棋藝出版社，1985年，前言第4頁。

筆者在參與中南大學(xué)何云波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圍棋思想史研究”、承擔(dān)《中國歷代棋論選》校注工作的過程中，從《中國古代圍棋文獻和文學(xué)作品》里獲益良多。該編的參考價值毋庸贅言，但也不無可商榷之處，集中體現(xiàn)在文獻來源方面。如舊題東漢黃憲的《機論》一文，實則出于明人王逢年之手。甚至連黃憲的全部《天祿閣外史》(八卷)，亦為王氏托名偽撰。自清代乾隆年間四庫館臣考證后，《天祿閣外史》的偽作問題徹底落實，成為學(xué)界定論。《外史》是《機論》的原始出處，最早見于明代何允中的《廣漢魏叢書》?！吨袊鴩濉分械摹稒C論》出自清代康熙年間編纂的《古今圖書集成·弈棋部藝文一》，既有“中途半端”、引用二手材料之嫌，又因《集成》疏于辨?zhèn)味B帶遭受古人“蒙騙”，未能吸收后來的研究成果，依然認為《機論》是黃憲所作，從某種程度上表明了棋界與學(xué)界的“隔閡”。或者說，兩大圈子尚未達成充分的資源共享。隨著棋文化研討的深入，這種現(xiàn)象正在逐漸改良，故筆者無需多作杞人之憂。

不過，資源共享雖易實現(xiàn)，資源共建卻仍漫長。某類文獻，單憑棋界或?qū)W界任意一端的“物理變化”無法研究透徹，需要借助群策群力的“化學(xué)變化”，條件和機遇就顯得尤其珍貴?！吨袊鴩濉分芯陀幸粋€典型的例子：在棋界被引述很多、影響很大的“徐鉉《圍棋義例詮釋》”?！啊对忈尅贰绷信e了三十二個圍棋術(shù)語，一一解釋，每條解釋均采取傳統(tǒng)訓(xùn)詁(“某，某也”)和補充說明相結(jié)合的方式。《中國圍棋》再作研究性注釋：

徐鉉(917—992)，字鼎臣，廣陵人，初仕吳，又仕南唐，入宋，為太子率更令。與弟鍇齊名，同精“小學(xué)”(文字學(xué))，號稱“二徐”。

徐鉉的《圍棋義例詮釋》一文，是我國史籍中專門解釋圍棋基本術(shù)語的最早的一篇文章?！信e了三十二個基本術(shù)語，到北宋張擬寫《棋經(jīng)十三篇》時，在《名數(shù)篇第十一》中所列舉的仍是“圍棋之名，三十有二”，二者基本相同。只有兩點不同，一是各條名目排列的次序大不相同；二是徐文的“毅”字在張擬的《棋經(jīng)》中改成了“殺”字。*《中國圍棋》，第154頁。

這則注釋考察了后世棋論對“《詮釋》”的繼承和發(fā)展，以凸顯“《詮釋》”在圍棋文化史上的首創(chuàng)地位，頗見問題意識，但也留下了一些疑問。從目前掌握的基本古籍來看，“詮釋”二字在唐宋以前較少使用，更有甚者，“詮釋”用作書名的情況在整個古代都很罕見。如果名為“《圍棋義例詮釋》”的文獻真的存在，其作者更可能是徐鉉之后的其他人，其產(chǎn)生時間更可能晚于北宋的《棋經(jīng)十三篇》，那么，繼承與發(fā)展的線索就得反方向考察。我們需要查找“《圍棋義例詮釋》”的來源。

一、 《圍棋義例》或《圍棋三十二字釋義》

“詮釋”二字雖然不盡合乎古書命名的通例，但也不至于無中生有，由今人隨意添加而成，況且不存在添加的必要性?！秶辶x例》是否有其他名稱？明代項世芳《玉局鉤玄》、褚克明《秋仙遺譜》收錄了與《圍棋義例》內(nèi)容相同的文本，題作《圍棋三十二字釋義》，不署撰人，顯得不那么“正式”*(明)項世芳：《玉局鉤玄》，明萬歷夷門廣牘本；(明)褚克明：《秋仙遺譜》，明嘉靖三十六年徐慰懷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9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55-356頁。?？梢哉J為“圍棋三十二字釋義”是“圍棋義例”舊有的別稱，或者是一種通俗淺明的改稱。不過明代文獻里似乎再難尋覓到諸如“圍棋義例詮釋”、“圍棋三十二字詮釋”等說法。從“釋義”到“詮釋”，尚有一段距離。

幸運的是，筆者在清代文獻《古今圖書集成·弈棋部匯考》發(fā)現(xiàn)了“詮釋”產(chǎn)生的緣由?！秴R考》的目錄有“唐徐鉉圍棋義例詮釋”，前列“漢揚雄方言圍棋”、“魏侍中肇儒棋格全式”，后列“宋司馬光古局象棋圖序”、“宋劉仲甫棋訣一布置二侵凌三用戰(zhàn)四取舍”等等。不難看出，小字與大字是部分與整體的關(guān)系。翻擷正文，“詮釋”另起一行，作為“唐徐鉉圍棋義例”的小標(biāo)題，和其他文獻共同印證了目錄所預(yù)設(shè)的體例*(清)陳夢雷等：《古今圖書集成》，清雍正銅活字本。?！疤菩煦C圍棋義例詮釋”的篇幅與《說郛》本《圍棋義例》一致，也就是說，《古今圖書集成》確定現(xiàn)存的《圍棋義例》是殘卷，僅僅留存了原書中名為“詮釋”的部分。理由何在，不得而知。這是《集成》的獨創(chuàng)觀點，未見他書佐證。鑒于《集成》晚出于《說郛》等書，該觀點的可信度大打折扣。即便遵從《集成》，題名也當(dāng)處理為“《圍棋義例》”或“《圍棋義例·詮釋》”，《中國圍棋》的著錄易引發(fā)誤解。最關(guān)鍵的是，“詮釋”的發(fā)現(xiàn)反而證明了《圍棋義例》書名的正確性?！掇钠宀繀R考》位于《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藝術(shù)典》第七百九十八卷，《集成》之《理學(xué)匯編·經(jīng)籍典》第五百卷《雜著部匯考四》有“元陶宗儀說郛目錄”，目錄的“卷第一百二”里沿襲了“圍棋義例徐鉉”的著錄。

如前所述，《中國圍棋》中的《機論》出自《古今圖書集成》。繼續(xù)選取《集成》本《圍棋義例》，將小字“詮釋”調(diào)整為大字，也不足為奇。只是《中國圍棋》作此調(diào)整后，為何又將文獻來源標(biāo)示為無“詮釋”二字的“《說郛》(續(xù))》”？《古今圖書集成》不曾注明《圍棋義例》源于《說郛》?！都伞返摹霸兆趦x說郛目錄”中，“圍棋義例徐鉉”雖亦在處于“古局象棋圖司馬光”之前，卻在“棋訣劉仲甫”之后，懷疑《弈棋部匯考》和《雜著部匯考四》(依《說郛》原本順序)不屬于同一傳抄體系，《集成》本《圍棋義例》也就不一定源于《說郛》。黃俊《弈人傳·徐鉉》的“《圍棋義例詮釋》”，與《中國圍棋》表述雷同，而《弈人傳》沒有指明“《詮釋》”出處，既看不出《集成》，也談不上《說郛》。如果說《中國圍棋》同時注意到了《說郛》和《集成》，在認為“圍棋義例詮釋”正確的情況下，堅持標(biāo)示文獻的早期版本，那么《機論》為何不與此同例，反倒標(biāo)示《古今圖書集成》？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里，有一點似可論定：《中國圍棋》沒有注意到《機論》的原始出處《天祿閣外史》。那么，《圍棋義例》的原始出處是什么，在徐鉉現(xiàn)存的作品集中可否找到？這就涉及到文獻的真?zhèn)螁栴}。或許這個問題在《圍棋三十二字釋義》不署撰人時就具有某種傾向性。另外，宛委山堂本《說郛》的版刻情況相當(dāng)復(fù)雜，歷來遭到學(xué)界的質(zhì)疑。

二、 《圍棋義例》非《棋圖義例》

《四庫全書》收錄了一百二十卷本《說郛》，并參照其他文獻，對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端膸烊珪偰刻嵋分赋鲆话俣肀尽墩f郛》的諸多舛誤，可見清代四庫館臣之嚴謹態(tài)度?！秶辶x例》為《說郛》中的短制，改動之處較少。為便于進一步討論，現(xiàn)將四庫本《圍棋義例》標(biāo)點迻錄如下：

立，歷也。沿邊而下子者曰立，恐彼子有往來相沖之患也。

行，行也。連子而下曰行，使有粘連不斷之緒也。

飛，走也。隔一路而斜走曰飛，有似禽鳥斜飛之義也。

尖，簽也。兩路斜簽而下子曰尖，使有覷之之意也。

粘，連也。彼欲以子斷之，我即以子連之，故曰粘。

干，間也。謂以子間之，曰干。

綽，侵也。以我子斜侵彼子之路，而欲出之，曰綽。

約，攔也。以彼子斜攔我子之頭，而反閉之，曰約。

關(guān)，隘也。兩子正相對而立者謂之關(guān)，有單關(guān)、雙關(guān)之名。

沖，突也。直速子而入關(guān)，謂之沖。

覷，視也。有可斷而不斷，先以子視之，曰覷。

毅，提也。棋死而結(jié)局曰毅，既毅而隨手曰復(fù)毅，俗又謂之提。今集中但以提字音之，欲易曉也。

劄，札也。有若兩虎口相對者，夾而札之，使有復(fù)毅。

頂，撞也。我彼之子，同路而直撞之，之謂頂。

捺，按也。以子按其頭曰捺，自上而按下也。

蹺，翹也。我彼之子皆相倚聯(lián)行，而我子居下，勢不能張。而欲先取其勢，則以我子斜出一路，而拂彼子之頭，若翹首之狀也?！督?jīng)》曰﹕“寧輸數(shù)子，弗失一先?！闭艘庖?。

門，閉也。閉之使不得出曰門。隔一路曰行門，二路曰大門。

斷，段也。段之而為二曰斷。

打，擊也。謂擊其節(jié)曰打，連打數(shù)子曰趕。

點，破也。深入而破其眼曰點。旁通其子，透點。

征，殺也。兩邊逐之，殺而不止曰征。

嶭，截也。謂以我子截住彼之頭緒，次著斷也。使之急，曰嶭。

聚，集也。凡棋有求全眼者，則反聚而點之。有聚三、聚四、花聚五、聚六之類。

劫，奪也。先投子曰拋，后應(yīng)子曰劫。乃有實東擊西，棄小圖大之功也。

拶，逼也。以子促而逼之，曰拶。

撲，投也。以我子投彼穴中，使其急救曰撲，所以促其著也。

勒，束也。使其無眼曰勒，與劄、刺之義小異耳。

刺，刺也。連子而直入曰刺。若戈戟之傷物，此亦使之無全眼也。

夾，甲也。兩子夾一子曰實夾，兩子自夾曰虛夾。

盤，蟠也。兩棋隔絕而欲連之，沿邊而度子曰盤。

松，慢也。棋家取其玲瓏透空，疏而不漏之謂也。

持，和也。兩棋相圍，而皆不死不活曰持。有兩棋皆無眼者；有兩棋各有劫者﹔有各一眼活者；有彼棋兩段各一眼，而我棋一段無眼，間其中而俱活者。蓋取其鷸蚌相持之義，故曰持。

通觀全篇，“蹺”字條的引經(jīng)據(jù)典最為引人注目?！皩庉敂?shù)子，弗失一先”的“《經(jīng)》”，正是北宋《棋經(jīng)十三篇》。《棋經(jīng)十三篇》原文稍有不同，見《合戰(zhàn)篇第四》“寧輸數(shù)子，勿失一先”*李毓珍：《棋經(jīng)十三篇校注》，成都：蜀蓉棋藝出版社，1988年，第60頁。?！秶辶x例》諸版本中，惟明代《秋仙遺譜》征引無誤。此點小細節(jié)并不重要，本可自由發(fā)揮，如《西游記》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zhèn)鬼唐太宗地府還魂》開頭全文借用《合戰(zhàn)篇》，易名為《爛柯經(jīng)》，文字略有差異，此句作“寧輸一子，不失一先”*(明)吳承恩：《西游記》，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第117頁。。又如清初《弈學(xué)會?！返木幾胝叨　笆?，撰為《棋經(jīng)捷要》，云：……寧失數(shù)子，莫失一先”*黃?。骸掇娜藗鳌?，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198-199頁。。重要的是，《棋經(jīng)十三篇》的作者張靖(1044—1078)出生時，徐鉉已經(jīng)去世五十余年了*《棋經(jīng)十三篇》的作者主要有張擬和張靖兩說。宋代兩部書收錄該文，《忘憂清樂集》題作“皇祐中張學(xué)士擬撰”，《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記載“宋皇祐中學(xué)士張靖撰”。元代以后，署名多作張擬，積非成是?！吨袊鴩濉芳闯执苏f(見前言所引“到北宋張擬寫《棋經(jīng)十三篇》時”句)?！皵M”為仿擬之意，非人名，且未發(fā)現(xiàn)學(xué)士張擬的材料。從題署、序跋、注文內(nèi)證、他文旁證可知作者為張靖。近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余嘉錫、錢鐘書，古文獻學(xué)家胡道靜、朱南銑，圍棋史專家李松福、李毓珍等先生均持張靖說。關(guān)于《棋經(jīng)十三篇》的版本與作者，參見《棋經(jīng)十三篇校注》，第1-50頁。無論“張擬”還是張靖，生活時代遠在徐鉉之后的事實無法改變。。

出現(xiàn)了徐鉉身后的文獻，《圍棋義例》是偽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問題在于，《義例》到底是一個十足的偽文本，還是經(jīng)由后人補充，而主體部分依然出自徐鉉之手？再看“尖”字條“斜簽”一詞，原義是側(cè)身，此處指對角，但“斜簽”多出現(xiàn)在元代以后的戲曲、小說文獻中。徐鉉是五代宋初精研文字音韻的審慎學(xué)者，“斜簽”的使用似乎不符合時代特征與個人風(fēng)格。推而廣之，徐鉉校定的《說文解字》是后世最通行的“大徐本”，圍棋三十二字的整體風(fēng)格是否帶有“大徐本”的痕跡？試列表對照：

術(shù) 語《圍棋義例》大徐本《說文解字》立歷也。住也。行行也。人之步趨也。飛走也。鳥翥也。尖簽也。無“尖”字。“，鐵器也……”下注“臣鉉等曰：今俗作‘尖’，非是”。粘連也。無“粘”字。有“黏，相箸也”。干間也。犯也。綽侵也。無“綽”字。約攔也。纏束也。關(guān)隘也。以木橫持門戶也。沖突也。涌搖也。覷視也。無“覷”字。有“，拘，未致密也”。毅提也。妄怒也，一曰有決也。劄札也。無“劄”字。有“札，牒也”。頂撞也。顛也。捺按也。無“捺”字。蹺翹也。無“蹺”字。有“，舉足行高也”。門閉也。聞也。斷段也。截也。打擊也。擊也。(小字)點破也。小黑也。征殺也。無“征”字。有“徵，召也”。嶭截也。巀嶭山也。聚集也。會也。劫奪也。人欲去，以力脅止，曰劫。或曰，以力止去曰劫。拶逼也。無“拶”字。撲投也。挨也。勒束也。馬頭絡(luò)銜也。刺刺也。君殺大夫曰刺。刺，直傷也。夾甲也。持也。盤蟠也。無“盤”字。僅“盟”字條引《周禮》“朱盤玉敦”一處。松慢也。木也。

圍棋三十二字的釋義僅與大徐本《說文解字》相同一處：“打，擊也。”“擊也”是大徐本中的小字，當(dāng)為徐鉉所訓(xùn)釋。與其以此一點孤證徐鉉《圍棋義例》的真實性，不如把它看作是唯一的巧合。盡管上表其他字在《說文解字》中的釋義均源自東漢許慎，但徐鉉一生濡染于“許學(xué)”，《圍棋義例》倘若由徐鉉撰作，字里行間恐怕不難發(fā)現(xiàn)許慎的影子。而事實上，《義例》和《說文》的大部分解釋相距甚遠，甚至出現(xiàn)了徐鉉在《說文》里不認可的“尖”字，更遑論《說文》里未收錄的字了?；蛟S異議者認為，《圍棋義例》著眼于專業(yè)術(shù)語，三十二字的釋義應(yīng)體現(xiàn)其特殊性，徐鉉跳出《說文解字》的普適框架，另辟蹊徑也不無可能。然而，類似“行，行也”、“刺，刺也”等“不明就里”的解讀，既不符合常理，又不符合徐鉉的學(xué)術(shù)水平。由此可見，《圍棋義例》是一個十足的偽文本。

現(xiàn)存明代以前的圍棋古譜屈指可數(shù)。宋代李逸民《忘憂清樂集》，元代嚴德甫、晏天章《玄玄棋經(jīng)》均收錄《棋經(jīng)十三篇》與劉仲甫的《棋訣》，卻都沒有《圍棋義例》。到了明代，《圍棋義例》突然打著徐鉉的名號，出現(xiàn)在古譜以外的文獻——《說郛》一百二十卷本里?！墩f郛》一百二十卷本本身就有很多問題，相對更受學(xué)界認可的一百卷本沒有《圍棋義例》。古譜中與《義例》內(nèi)容相同者，并無“圍棋義例”和“徐鉉”的題署。

綜合上述各點，筆者認為《圍棋義例》是明人偽作。偽作者選定如此人名、書名，著實費了一番心機。宋代官修書目《崇文總目》和元代《宋史·藝文志》著錄徐鉉《棋圖義例》一卷*(宋)王堯臣撰、(清)錢東垣輯釋：《崇文總目輯釋》，卷三，清汗筠齋叢書本；(元)脫脫：《宋史》，卷二百零七《藝文志》第一百六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后惜亡佚，給書賈提供了盜名牟利的可趁之機。如果不對文獻細細考察，很容易以為《圍棋義例》是《棋圖義例》的節(jié)本，這可能是清代《古今圖書集成》標(biāo)示“詮釋”的理由——圖已蕩然無存，惟余說明文字。為專業(yè)文獻配圖刻版，難度和成本非同一般，不如直接拼湊、杜撰文字更見經(jīng)濟效益，且有殘卷的假象，初看之下誤生輯佚之欣喜，又避免了乍遇“全本”的疑慮。傳世古譜以《忘憂清樂集》為最早，偽作者也實在找不到與《棋圖義例》同時代的棋圖作為參照。徐鉉的棋圖是何面貌，如棋盤路數(shù)、棋子形制、手數(shù)陰/陽文等，炮制不當(dāng)，一經(jīng)眼便露出馬腳，不妨放棄?？v然想“自成一體”，也受限于偽作者自身的棋力。而用來炮制《圍棋義例》的材料，可從《棋經(jīng)十三篇》及其后世文獻中尋找。

三、 從《棋經(jīng)十三篇》到《訂譜小敘》

梁啟超《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诽岬剑骸皞螘性S多分明是偽而仍是極端有價值的。”*陳引馳：《梁啟超國學(xué)講錄二種》，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89頁。全面總結(jié)古代圍棋戰(zhàn)術(shù)技巧，是《圍棋義例》最明顯的價值。明乎《義例》的真?zhèn)我约敖梃b《棋經(jīng)十三篇》的表征，本文前言所引《中國圍棋》注釋的研究方法，顛倒了因果關(guān)系，好比對弈時行棋方向有誤，看不到明朗舒暢的結(jié)局。讓我們追溯《棋經(jīng)十三篇》之《名數(shù)篇第十一》：

鑒于《圍棋義例》為明人偽作，用來“正名”的文獻，最晚不應(yīng)遲于明代；《義例》比《棋經(jīng)》多出的補充說明，也應(yīng)有不遲于明代的文獻依據(jù)。造偽的方式可能是“一步到位”，也可能是東拼西湊。而《棋經(jīng)》由元訖明的注解，或許是構(gòu)建《義例》的主要元素?！镀褰?jīng)十三篇》注本眾多，是否也有某本具備《圍棋義例》“某，某也”的訓(xùn)詁特色？明代圍棋國手蘇之軾，字具瞻，代表作《弈藪》附有《棋經(jīng)并注》一卷，《名數(shù)篇第十一》注釋按順序全部摘出并斷句：

沖，突也。直連子而突入關(guān)，曰沖。

斡，間也。謂以子投入關(guān)而間之，曰斡。

綽，侵也。以我子斜侵敵路，而拂其子，曰綽。

約，攔也。以我子斜攔敵路，而遏其子，曰約。

飛，走也。隔一路而斜走曰飛，隔二路曰拆二斜飛，有似禽鳥斜飛之意也。

關(guān)，隘也。兩子正相對而立，隔一路者曰關(guān)，倍而并之曰雙關(guān)，隔二路曰拆二單關(guān)。

劄，札也。有兩虎口相對，投子索劫曰劄。

粘，連也。防敵沖斷，連之曰粘。遇拶而連之，曰實粘。

頂，撞也。當(dāng)其頭，以我子壓之，曰頂。

尖，簽也。斜行一路曰尖。

覷，視也。有可斷而未斷，則先以子覷之。所謂覷者，即鉆其罅也。

門，閉也。閉住敵子，使不得出曰門。隔一路曰小門，二路曰大門。

打，擊也。擊殺之曰打。

斷，段也。截而為二曰斷。

行，走也。連子而下曰行。兩棋并行曰緊行，自行曰慢行，使有粘連不斷之緒也。

立，歷也。沿邊而下子曰立，連子據(jù)邊直下曰鶚立，恐彼子往來有相沖之患。

捺，按也。以子按其頭，自上而壓之下。

點，破也。深入其地，破其眼曰點。傍通而點之，曰透點。

聚，集也。敵地雖多空闊，未有全眼，則聚而點之。有聚三、聚四、聚五、聚六，皆謂之聚。

蹺，翹也。我彼之子皆相倚聯(lián)行，而我子居下，勢不能張。而欲先取其勢，則以我子斜出一路，而邀住敵子之頭，若翹首之狀，曰蹺。

夾，挾也。兩子挾一子曰實夾，兩子自挾曰虛夾。

拶，逼也。以我之子而逼彼之子，曰拶。

嶭，截也。邀絕敵路而次著斷之，曰嶭。即可紐斷之，曰緊嶭。

刺，戕也。連子而入，沖敵要路，使之無眼曰刺。

勒，束也。束其路，使之無眼曰勒，與劄、刺之義小異耳。

撲，投也。以我子投敵穴中，破眼曰撲。

征，殺也。兩邊逐之，殺而不止曰征。敵兩路被征曰雙征。既征之，且受毅、拶，而復(fù)征之，曰漏征。

劫，奪也。先投子于敵虎口曰拋，后復(fù)打曰劫。劫而不受殺者，有金井、轆轤及重鋂、舞劍諸勢。

持，和也。兩棋相圍，而皆不死不活曰持。有兩棋皆有劫者；有各一眼活者；有彼棋兩段各一眼，而我一段無眼，間其中而持者。

殺，斬也。棋死而離局曰殺，俗謂之提。既提矣，而隨手殺者，曰復(fù)殺。

松，虛也。取其玲瓏通達，疏而不漏之義。

盤，蟠也。兩棋隔絕而欲連之，沿邊而渡過曰盤。*(明)蘇之軾：《弈藪》，遼寧省圖書館藏明天啟二年(1622)刻三色套印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98冊，第100頁。

筆者曾一度以為，《圍棋義例》借鑒《棋經(jīng)十三篇》注本以外的文獻已經(jīng)亡佚。直到在學(xué)習(xí)、整理《中國歷代棋論選》時，從明代汪廷訥的《訂譜小敘》里找到了答案。汪廷訥(1573—1619)，字昌朝，號坐隱先生。所謂“訂譜”，即其自撰之《坐隱先生訂棋譜》。汪《敘》提到了“《經(jīng)》有三十二法”，已和《圍棋義例》有了共同的思想源頭，以下汪《敘》補充曰：

《訂譜小序》與《圍棋義例》的術(shù)語順序依然不同，三十二字的命名則完全一致，每條術(shù)語的闡釋與《弈藪》如出一轍?？梢哉f，《棋經(jīng)十三篇》之《弈藪》注本與《訂譜小序》是《圍棋義例》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三十二字逐漸成為古代圍棋術(shù)語的經(jīng)典。表面看來，該經(jīng)典由《棋經(jīng)十三篇·名數(shù)篇第十一》所確立，實際的“幕后功臣”卻是晚出而流傳更廣的《圍棋義例》?！读x例》實現(xiàn)了《棋經(jīng)》“意在萬周”、“難逃此名”的預(yù)期，甚至在文中引用《棋經(jīng)十三篇·合戰(zhàn)篇第四》，試圖把《棋經(jīng)》各部分的文化意蘊融會貫通。

《義例》還是溝通古今圍棋思想的媒介。如“打，擊也。謂擊其節(jié)曰打”，比《弈藪》、汪《敘》“擊殺之曰打”更有內(nèi)涵。北周寫本敦煌《棋經(jīng)》有：“平之計，有節(jié)便打，使有劣形?！?成恩元：《敦煌棋經(jīng)箋證》，成都：蜀蓉棋藝出版社，1990年，第68頁。三十二個術(shù)語中，立、飛、尖、粘、關(guān)、沖、頂、門(吃)、斷、打、點、征、聚(殺)、劫、撲、刺、夾、盤(渡)至今仍在使用。“行”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的術(shù)語“長”。“綽”、“約”有邊上扳、擋的含義?！皠灐毕喈?dāng)于“拋劫”。“捺”、“蹺”為下扳、上扳的兩種形式?！袄铡毕喈?dāng)于“卡眼”，等等。

余論：“三十二”與術(shù)、藝典范的形成

顯而易見，圍棋術(shù)語不大可能正好三十二個，應(yīng)該還有更多。明代三十二字的內(nèi)涵和宋代已不盡相同，每字的外延又有所擴展，暗含著三十二字以外的新領(lǐng)域。即便宋明三十二字固定不變，到了清代再也無法一仍其舊?！掇膶W(xué)會?！分掇姆ǘ肥巧衔南聢D的模式，文中術(shù)語已不止三十二字，圖內(nèi)尚有文中沒有的術(shù)語，如“審”等字。然而《定名》開宗明義地強調(diào)“《經(jīng)》有三十二法”，解釋極似《訂譜小敘》*(清)董耀：《弈學(xué)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5頁。。施襄夏有《落子定名四十八字》——“投、飛、拆、逼、鎮(zhèn)、罩、門、封、托、壓、扳、退、嵌、斡、頂、沖、長、行、夾、渡、并、立、雙、關(guān)、蓋、貼、跳、跨、擠、拼、搪、攔、引、征、覷、虎、斷、接、轉(zhuǎn)、尖、撲、收、點、吃、打、劫、提、粘”*(清)施定庵著、錢長澤重編：《弈理指歸圖》，北京：中國書店，1987年，影印版凡例。，淘汰了三十二字的“綽、約、劄、捺、聚、蹺、拶、嶭、刺、勒、持、殺、松、盤”，似乎沒有三十二字著名。“四十八”與“三十二”差距較大，施襄夏的名作《凡遇要法總訣》由二十八組駢偶句組成*(清)施定庵：《弈理指歸續(xù)編》，北京：中國書店，1987年。，倒是無意間接近了三十二的數(shù)量。三十二字業(yè)已成為圍棋技巧的總稱，經(jīng)歷了從微觀到宏觀、有意到無意的過程。四十八字乃至更多更精確的定位，均顯蛇足之嫌。

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三十二”本身也可以改頭換面。站在《圍棋義例》偽托者徐鉉的立場，唐末沙門守溫三十字母、宋初三十六字母是音韻學(xué)的重大進展，圍棋三十二字是否亦可等量齊觀？清代錢長澤的《殘局類選·三十字母》就是術(shù)語與韻文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就算沒寫過《圍棋義例》，大文豪徐鉉與圍棋依然因緣不淺，其曾撰《金谷園九局譜》一卷，作五律《棋賭賦詩輸劉起居奐》。宋代江少虞《事實類苑》謂其將“平上去入”的四隅古棋圖之法改為十九字，甚為簡便。清人因此致誤，認為徐鉉發(fā)明了十九路棋盤，其實唐以前就存在這種規(guī)格*[日]渡部義通：《敦煌〈棋經(jīng)〉與孫呂遺譜——古代中國圍棋源流淺析》，蔣學(xué)松、李行譯，《四川文物》，1996年第1期，第76-77頁。。猜測《棋圖義例》與十九字有關(guān)，論證《圍棋義例》與徐鉉無關(guān)，卻無法忽視一個更重要的事實：三十二字在“徐鉉們”的改造下，打通了術(shù)、藝的界限。明代通俗小說《二刻拍案驚奇》卷之二《小道人一著饒?zhí)煜屡逋瘍删肿⒔K身》，又突破了時空的界限，將“圍棋三十二法”推向“國外”：

只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shè)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

有沖，有干，有綽，有約，有飛，有關(guān)，有劄，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松，有盤。*(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9頁。

《棋經(jīng)十三篇》行文，名目更近于《圍棋義例》。“挾”字又有不同，恐是受了《弈藪》“夾，挾也”的影響。明代朱常淓《潞藩輯纂萬匯仙機棋譜》里的《圍棋三十二法》《圍棋三十二法式圖》依舊作“夾”*(明)朱常淓：《潞藩輯纂萬匯仙機棋譜》，《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99冊，第196、229頁。?！叭ā钡亩K不能定，“三十二”的說法卻早已深入人心。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