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然,邸 玲
(1.西安外國語大學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2.安康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陜西 安康 725000)
《達洛維夫人》與《時時刻刻》中的主題意象闡釋
王伊然1,邸玲2
(1.西安外國語大學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2.安康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陜西 安康 725000)
《達洛維夫人》是集中體現(xiàn)弗吉尼亞·伍爾芙文學理念和生命意識的傳世之作,而《時時刻刻》是邁克爾·坎寧安對《達洛維夫人》的解構與重塑。本文從主題繼承和延伸層面對《達洛維夫人》和《時時刻刻》中經典意象的審美功能重新進行分析,進而試圖在互文性理論視域中對這兩部作品的思想意蘊作出多角度的闡發(fā)。
《達洛維夫人》;《時時刻刻》;主題意象;闡釋
意象是一種內心觀照,是詩人的心靈“從對象的客觀性相轉回來沉浸到心靈的本身里,觀照自己的意識?!盵1]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就有“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2]的表述,而“意象”則是“神用象通,情變所孕”,說明劉勰不僅已經認識到作家在構思謀篇時中應重視“意象”的創(chuàng)造,而且要求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努力達到“心”與“物”,“意”與“象”的契合交融,這也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意象創(chuàng)設的重要原則。
在展開意象審美意蘊的討論之前,首先需要引入“審美知解力”的概念。“審美知解力”是人對事物審美特性的認識由個別上升到一般,由感性上升到理性的思維能力。在西方美學史上,人們對“審美知解力”有不同的界定。十八世紀意大利美學家、新古典主義者繆越陀里在《論意大利詩的完美化》中認為,審美知解力是審美鑒賞力、審辨力、判斷力的總和,是一種理智、理性認識的能力[3]。德國古典主義美學體系的奠基人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認為,“審美知道解力”是構成天才的心靈能力之一,包括邏輯的推斷、分析、綜合、推理的能力,同想象力一起構成把握現(xiàn)象界的認識功能,但它只能掌握自然現(xiàn)象的某些部分,而不能向理性那樣認識整體、無限和“物自體”[4]73。我國現(xiàn)代著名美學家蔣孔陽從審美生成結構的角度指出了構成“審美知解力”的能力要素。他在《美學新論》中提出美的生成是空間上的積累與時間上綿延交錯組成的時空復合結構,其結構包括:自然物質層,各物質性質復合;知覺物質層,對事物相互關系的整體反應;社會歷史層,人類審美活動積淀的文化傳統(tǒng);心理意識層,審美主體與客體多層次的融合滲透[5]。本文在試圖在“審美知解力”理論視域下對兩部作品的文化意蘊作出多角度的闡發(fā)。
無論詩文還是戲劇、小說,文學世界中的經典意象具有非常深刻的審美意蘊。作為審美闡發(fā)的對象,它們不僅有視覺性,還有情感性。意象與內心情感相互融合后作為作者傳導主觀情感的載體,最終將作者的思想彌散給接收者,這就是文學審美心理的主要生成機制。需要特別指出,小說意象就形態(tài)而言大致可分為客觀物象和人物形象兩大類。而對小說深層結構的確立具有重要意義的意象則可稱之為主題意象。主題意象在作品中有著關鍵作用,它能映射出作品的中心思想。二十世紀加拿大著名文學理論家諾思羅普·弗萊認為:“反復出現(xiàn)的或最頻繁的意象構成了基調,而一些變異不居的,插曲行的和孤立的意象則從屬于這個基調”[6]。毫無疑問,主題意象的選擇和創(chuàng)設,也是彰顯伍爾芙敘事策略,透射人物內心世界和精神理念的重要途徑。
在《達洛維夫人》中,意象成為文本敘事中的不可或缺的要素,反映了作為二十世紀現(xiàn)代主義與女性主義先鋒的伍爾芙的審美追求與精神世界。她將“花”“水”“斗室”“光影”“人”“鐘聲”“死亡”及萬花筒般的人物回憶等意象與無數個意識流動的瞬間匯聚成一股震撼人心的理性力量,并在駕馭各類庸?;蛐路f意象的過程中,從容而真誠地表達對生死、兩性及愛憎等問題的深度思考。在上述意象中,能被稱為主題意象的則包括“花”“鐘聲”“房間”等。在駕馭這些主題意象的過程中,伍爾芙復雜細微的心理意識結構與審美環(huán)境不斷碰撞交融,使蘊涵于意象中的情感既有碎片的突發(fā)性,又不失整體的綿延性。
(一)“花”意象
“花”是《達洛維夫人》中的重要意象。花是美麗嬌艷的,幾乎沒有人能拒絕。然而花作為生命的巔峰狀態(tài)卻短暫易逝。在中外文學作品中,“花”意象一旦跟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通常喻指女性的容貌、青春和美好容易“凋零”。伍爾夫將“花”意象貫穿小說始終,通過“花”賦予文本中不同人物的性格色彩,或稱作審美認同。所謂審美認同,就是審美過程中喚起自我意識,發(fā)現(xiàn)對象與自我具有異質同構的特點時所產生的審美體驗,達到主客物一和諧、物我兩忘[4]101。達洛維太太在買花時,見到美麗清新的花便不由地想象自己被簇擁其中的場景,她潛意識中將自己幻化為柔和迷人的花。小說中這樣寫道:
她半閉著眼睛,頭在蝴蝶花、玫瑰花、和一叢叢上下擺動的丁香花間轉來轉去,在大街上的喧囂之后盡情地吸聞這醉人的芬芳,這沁人的清涼……每一朵花似乎在朦朧的花壇中燃燒,柔和而純潔[7]14。
達洛維太太將這種心理情緒延伸給花,不由得將自己聯(lián)想為花,在“花”意象中萌發(fā)自我意識。“花”的這種隱喻象征功能在文學作品中的使用是非常廣泛的,如《紅樓夢》中黛玉的《葬花詞》寫道:“花落花飛花滿天”[8]。曹雪芹將林黛玉與“落花”類比,哀嘆黛玉的遭際之不幸。
(二)“房間”意象
《達洛維夫人》中“房間”意象投射出象征意蘊有兩種,一是指男權社會將家庭打造城圈禁女性的監(jiān)獄,另一種則是指家庭是女性完成自我認識、保全生命中最純粹的快樂的庇護所。小說中克拉麗莎的“房間”應屬第二種。在“房間”里她身心相對自由,也獲得了某種安全感和歸屬感,“房間”也是她內心世界的延伸和寫照??死惿谖挥诙堑呐P室里與到訪的彼得交談,感到“整個身心有一種恬靜之感,使她覺得安詳滿足。”在這里,臥室為她帶來了安全感,是保護她自由的港灣。在小說結尾,當她聽到賽普蒂莫斯的死訊時,她馬上回到了“斗室”,開始了與賽普蒂莫斯的靈魂交流。她在為賽普蒂莫斯的自殺感到震驚和惋惜的同時,也有機會在這個暫時封閉的空間中直面自我并感悟生死。此刻的她近乎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生命的中心被無聊的閑談磨損了,湮沒了,每天都在腐敗、謊言與閑聊中虛度,那青年卻保持了生命的中心……人是孤獨的,死神倒能擁抱人哩”[7]59。
可以說,只有身居“斗室”時,克拉麗莎才有安全感。在擺脫了家庭生活的虛偽和乏味的同時,她也終于能卸下上流社會強加給她的面具,使身心得到片刻舒展。在隔絕了浮世喧囂的同時,“斗室”對于有著旺盛的生命欲求的克拉麗莎而言,孤獨的折磨也加劇了。但對克拉麗莎來說,忍受孤獨是認識自我所需的一場獻祭。相對于迎合世俗所帶給自己的撕裂感,承受孤獨甚至是令人向往的。
(三)“鐘聲”意象
“鐘聲”是《達洛維夫人》的另一個主題意象?!扮娐暋笔切≌f中人們物質活動和心理活動的鏈接點,也是空間與時間的紐帶。每一次“鐘聲”的敲響,都將時間軸上的每一個人物都串聯(lián)起來,使他們的心理時間與物理時間之間有了重合與交匯。《達洛維夫人》中作為主要人物的克拉麗莎和賽普蒂莫斯,是分開的兩條線索,他們的生活并無交集。然而作者巧妙地運用了飄蕩在倫敦上空的“鐘聲”來作為他們生活的觸點。他們不知不覺地被匯入同一股生命的泉水中。
克拉麗莎在早晨籌辦晚會時,三十多年前的舊情人彼得的出現(xiàn)了。彼得的出現(xiàn)勾起了她對自己少女時代的回憶,而鐘聲的敲響又將她拉回現(xiàn)實:
圣瑪格麗塔的鐘聲悄悄進入了心靈深處,埋藏在一圈圈的聲波之中,宛如某個想要傾訴衷腸、使自己消散、懷著歡快的戰(zhàn)栗安息的有生命之物——宛如克拉麗莎本人[7]59。
此處的鐘聲如同沉重的鼓槌,直擊克拉麗莎的心靈。眼前的處境、老年的來臨、死亡的恐懼、人生意義的困惑、往事的美好,閃現(xiàn)于心中的這一切如洪波駭浪般襲來。此外,“鐘”也代表著克拉麗莎自身,她內心的指針也在悄無聲息的轉動,無法逃避時光的流逝。在鐘聲的刺激下,她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惆悵傷感的情緒。鐘聲是一種召喚,它喚起了克拉麗莎的自我意識,也喚起她對人生、命運、愛情的思考?!扮娐暋钡某霈F(xiàn),使克拉麗莎墜入自我意識與情感漩渦之中。
與克拉麗莎平行的另一線索賽普蒂莫斯同時受著“鐘聲”的影響。在他的意識里,“鐘聲”是死亡的象征,喚起了他對生命脆弱且渺小的體認。每一次大本鐘的敲響,都會激活他對戰(zhàn)爭和遇難戰(zhàn)友的可怕記憶:
他放聲歌唱。埃文斯在樹背后應聲而唱:死者都埋在塞薩利,在蘭花叢中。他們始終在那里期待,直到大戰(zhàn)結束。此刻,死者,埃文斯本人,顯靈了[7]95。
賽普蒂莫斯作為患有炮彈震呆癥的幸存士兵,戰(zhàn)爭遺留的心靈創(chuàng)傷已無法彌合?!扮娐暋边@種帶有震撼力的撞擊聲每一次響起,都會深深地刺激他的神經。它們正如戰(zhàn)場上的炮彈一樣,威脅著賽普蒂莫斯的生命。
在威廉·福克納的成名作《喧囂與騷動》中,作者也賦予鐘表滴答聲死亡的意義??灯丈易逯械睦ザ∪?,一直將家族榮譽觀念存系于妹妹脆弱的貞操上。而在妹妹失貞后,他的理想豐碑倒塌了。他決定用“投身地獄”來保持心中的信仰。在決定自殺之前,描寫鐘表聲音的語句重復出現(xiàn):
你可能在很長時間里沒有聽到它的聲音,但也許在下一秒就聽見了。這然你覺察到不管聆聽與否,時間都在持續(xù)地而且是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行進著[9]。
昆丁對鐘表聲接近瘋狂的敏感證明他此時對生的絕望,對死的渴求?!耙d是被小齒輪的細微咔擦聲蠶食而死”的內心獨白念出時間的繼續(xù)流轉,讓他的內心受到白蟻般的侵蝕,而唯有死亡能讓他擺脫折磨。
鐘聲一方面在告知人們精確的物理時間,另一方面喚起了人物的心理時間。往事與未來,喜悅與恐懼,生命與死亡,不同的人對于“鐘聲”有著不同的心靈感知和自我意識,而鐘表的指針將他們凝聚到了一起。
《時時刻刻》是實驗型小說。邁克爾·坎寧安采用后現(xiàn)代互文性的文本策略,對《達洛維夫人》從人物到情節(jié)、從主題到象征進行了全面的戲仿。通過對人物命運再現(xiàn)與改寫,邁克爾·坎寧安對現(xiàn)代美國人乃至全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作了深刻揭示。這部小說獲得了空前成功。先是于1999年獲普利策小說獎,緊接著,由史蒂芬·戴德利執(zhí)導,邁克爾·坎寧安擔任編劇的同名電影在2003獲奧斯卡獎。
在對《達洛維夫人》的互文性重構中,主題意象的精神色彩沒有褪色,反而得到了延伸和強化。小說在保留“花”“房間”“死亡”等典型意象的同時,又衍生出“水”“吻”“孩子”等體現(xiàn)作者自我闡釋與解讀的意象,這些意象能引發(fā)人對生命展開自然的聯(lián)想和思索。
《時時刻刻》繼承了伍爾芙印象派風格的敘事手法,善于反映從自我眼中觀察到的世界,將蒙太奇理念與印象主義畫法融合,追求獨特的審美效果和心靈視角。小說中對自然情景的描繪,實際是對人物心理的窺探。
(一)“水”意象
“水”作為《時時刻刻》中的重要意象,將印象審美藝術手法發(fā)揮得淋漓精致。如序曲中這樣描寫“水”中伍爾芙:
她隨著水流急速漂浮,如同在飛一般,那姿勢真是怪異:雙臂向外深處,頭發(fā)順水而漂,毛皮大衣的下擺在她身后翻滾。她笨重地飄過一束束粒狀的棕色的日光。……在她的上方一段距離便是波光粼粼、漪瀾蕩漾的水面。天空映現(xiàn)在河面上,隨波搖曳,布滿白云。白嘴鴉如黑色的剪影,時而飛掠河面[10]5。
一個赴死的作家面對湍急的河水,沒有絲毫恐懼猶豫,而是平靜自若。河水在這里已不是吞噬生命的惡魔,而是靈動溫柔的自然之母蓋亞,召喚著伍爾芙回歸母體?!案ゼ醽喌氖w則沉眠于水底,似乎她在睡夢中見到了水面、枝條、小男孩及她母親,還有天空和白嘴鴉?!盵10]10
父權意志是排斥母體記憶與向往的,而伍爾芙作為女性主義作家的代表,對母親及女性庇佑則非常依賴。伍爾芙之所以會選擇以投河作為自殺方式,是因為“水”是女性的物化代表,同時與人體嬰兒狀態(tài)下在母體體內的環(huán)境非常相似,能給她一種被呵護庇佑的安全感和遠離痛苦的解脫感。
“水”意象的象征意蘊不僅僅停留于此,二十世紀末的現(xiàn)代版達洛維夫人一天的開始是這樣被描寫的:
克拉麗莎在門口收住腳步,如同她在游泳池邊停下腳步以注視湛藍的池水拍打池邊的花磚,網眼般晶瑩剔透的陽光在藍晶晶、深悠悠的池水里搖曳蕩漾[10]5。
克拉麗莎作為新時代成功女性,已突破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制束縛,她經濟獨立,與女伴同居,孩子也通過人工授精生育,一切都完全脫離了對男性的依靠。所以,相較于前兩位女性,她真正實現(xiàn)了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獨立。在清晨推開門面對一汪池水時,她是喜悅的,“水”在這里是激情與生命的源泉,是滋養(yǎng)克拉麗莎保持活力的靈動之物。
“水”的蘊含隨著小說中人物的命運與心理環(huán)境的轉換而改變,它作為被打上“生命”烙印的主題意象,在文本中映射出作者復雜細膩的心理情感。
(二)同性之“吻”
“同性之吻”是邁克爾·坎寧安在詮釋女性主義時頗為出彩的地方?!稌r時刻刻》描寫布朗夫人與鄰居相吻的場景時,字里行間充滿曖昧與愛意:
這兒亦是基蒂的隱秘之處,中心的中心,不可觸及的真髓,令男人夜間夢寐以求,心馳神往;而在此時此刻、并非刻意地久久親基蒂的額頭。她已完全擁有基蒂的體香和她卷曲而潔凈的黃褐色頭發(fā)[10]5。
這個“吻”不僅是布朗夫人對和自己有著共同命運的基蒂的慰藉愛撫,還有一種更深層次也是更加隱晦的情感,那就是對男性氣質的向往。阿德勒曾提出男性欽羨理論,認為人都希望自己強壯有力,都希望對自己不夠男性化的感覺進行補償,這種欽佩是對力量的渴求,是弱者試圖擺脫劣勢的心理表現(xiàn)[11]。布朗夫人作為家庭主婦,在家庭和社會中都沒有地位,其身份是模糊的。她通過對基蒂的愛來體會男性的感受,感覺自身的力量,這對其性別缺憾有心理補償作用。邁克爾·坎寧安在描寫伍爾芙親吻姐姐時,營造的場景要自然許多:
凡妮莎是她的一艘輪船,一條綠色的海岸,岸邊葡萄園里,蜜蜂在嗡嗡吟唱。她在凡妮莎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一個純潔的吻[10]5。
需要補充的是,“輪船”“海岸”“葡萄園”多種具有美感的自然生活意象與“吻”重疊交織在一起,勾勒出伍爾芙與姐姐在花園里相吻的深情畫面。小說中的伍爾芙太太受到丈夫和仆人的監(jiān)護,她失去了自由,喪失了自我,渴望回到母親身邊來獲得自我意識,而與母親性格非常相符的姐姐凡妮莎正好能滿足她的愿望。與凡妮莎一家的嬉戲,與姐姐擁抱談心能讓她感受到回歸母體的平靜與滿足[11]。
“同性之吻”是邁克爾·坎寧安在女性主義視角下的意象創(chuàng)新,在女性之間的擁吻中,不同時空下的女性命運相互映照,她們思想與情感籠射交錯。從克拉麗莎與女伴到布朗夫人與女鄰居,從而再到伍爾芙太太與姐姐,她們之間飽含深情的“吻”投射出女性身份的自我認同和女性之間的愛與慰藉,還表現(xiàn)出從男性陰影中掙脫出來的女性給予自己關愛庇佑的渴望。
《達洛維夫人》與《時時刻刻》之間存在著緊密的互文關系?!哆_洛維夫人》中出現(xiàn)的一些意象在《時時刻刻》中也同樣出現(xiàn)。在保留原文本審美意蘊的基礎上,這些意象又被注入了新的精神血液。
(一)“花”——對生命的思考
在《達洛維夫人》中,克拉麗莎去買“花”籌備晚宴,《時時刻刻》中伍爾芙在書房開始寫作《達洛維夫人》,開頭第一句話“達洛維夫人說她要親自去買花”;勞拉清晨坐在床頭,讀到《達洛維夫人》的這一句話“她要親自去買花”;新世紀的克拉麗莎對著她的情人莎莉喊道“我要親自去買花”。對于不同時空、不同環(huán)境下的女性,“花”都成了她們心靈的鏡像。
伍爾芙筆下的克拉麗莎作為事業(yè)成功男性的太太,出入于上流社會。看似繽紛華麗“花”隱喻著克拉麗莎作為上層太太,外表光鮮,內心空虛的真實狀態(tài)。坎寧安筆下的伍爾芙作為一位極度敏感、精神壓抑的作家,她眼中的“花”深深打上了死亡的烙印——美麗卻易逝?!稌r時刻刻》中,伍爾芙在花園中發(fā)現(xiàn)了在黃玫瑰上死去的畫眉,她不禁臉貼在花上凝視,驚嘆于自然所做的死亡之床,被“死亡”的神秘與美麗所吸引。在這里,黃玫瑰象征著通往天國之門。勞拉在丈夫生日這天,親手為丈夫做了帶有黃玫瑰圖案的蛋糕,但因為圖案不夠精美,就毫不猶豫地把它倒進垃圾桶。被當成垃圾扔掉的黃玫瑰投射出勞拉夫人浮躁抑郁甚至是自我厭憎的情緒。她一方面在努力扮演男權社會中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的角色,另一方面卻在意識深處厭惡并排斥自己的身份歸屬。黃玫瑰雖美,卻是落寞惆悵的??死惿抑械募t玫瑰是“緊張激進”的。她從為聚會買花,到與同性情人同居,一切都是自己掌控,在經濟與情感方面做到了完全脫離男性的獨立。她與自己的同性愛人彼此相愛。在這里,紅色的玫瑰花象征著女性間的同性之愛和掙脫男權枷鎖后的快樂。
“花”作為帶有女權主義色彩的意象,其自由綻放象征著女性的自我覺醒,是女性努力沖決男權文化藩籬的詩意表現(xiàn)?!拔乙H自去買花”,是女性重構自我文化身份的宣言,使原本處于暗啞和模糊狀態(tài)的女性身份逐漸清晰。
(二)“房間”——枷鎖與自由
房間與居住者聯(lián)系緊密,房內的環(huán)境直接反映居住者的心境與喜好。房間一方面庇佑著居住者的自由、財產、尊嚴,另一方面又圈禁著居住者的身體與靈魂?!哆_洛維夫人》和《時時刻刻》中對“房間”的描繪折射出人物的精神世界,使人物復雜細膩的心理被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如上文所述,在《達洛維夫人》中,“房間”成為給予克拉麗莎身心自由的獨立空間,其作為女性的自我意識在這里開始蘇醒。
“房間”意象在《時時刻刻》中分為兩類:束縛自由的房間和象征自由的房間。伍爾芙的灰色小樓、勞拉的米黃色房子、克拉麗莎紅色大樓和理查德臟亂的公寓都成為束縛主人自由的牢籠。房間中幽暗的光線營造出凝重壓抑的氣氛,厚厚的水泥墻體將人物與外面世界分離開。伍爾芙等待時機逃離自己的住所;勞拉放下孩子驅車離開自己的家;理查德發(fā)瘋一般扯下窗戶上的防護板,好讓自由的空氣穿堂而過。這些“房間”顯然是壓迫的象征。然而,當勞拉夫人把兒子交給別人照看后,獨自驅車到一家旅館里,這里的房間卻如同《達洛維夫人》中克拉麗莎的臥室——是庇佑心靈的港灣。在這個房間里,勞拉可以任憑思緒涌動,任憑內心呼喊。在這個“小島”上,她放下了所有的社會角色,真正成為自己。
兩部作品中的“房間”作為文化的隱喻的符號,使人物意識深處的隱秘區(qū)域被局部照亮,使女性渴望自由和尊嚴的生命之音產生了強烈回響。
(三)死亡——生命意義的探討
死亡是兩部作品中最為深刻的主題。在《達洛維夫人》中,克拉麗莎和賽普蒂莫斯兩個看似沒有交集的人物,一個代表“生”,一個代表“死”。兩個主人公在觀察和思考世界時,出現(xiàn)了靈魂的互動:克拉麗莎在感到孤獨和死亡時,內心想到把負擔交給大海;賽普蒂莫斯自殺之前也在幻覺中聽到海浪的聲音。所以,克拉麗莎在聽聞賽普蒂莫斯死訊后,極為震驚和悲痛,她在沉思后突然頓悟,似乎“另一個她”已經死了。在她看來,死亡帶來是生的解脫,是靈魂的重生,也是死亡使人類領悟到生命的真諦,從而更珍惜生命的美好。可以說,靈魂中注入了死亡氣息的克拉麗莎,真正認識到了生與死之間的轉換與升華。
在《時時刻刻》中,坎寧安對死亡的詮釋更加深刻。在坎寧安的觀念中,死亡也就是永恒的自由。小說開頭伍爾芙的自殺、勞拉驅車離家企圖自殺和理查德的跳樓自殺,使得死亡氣息籠罩整部作品。死亡不再是絕望和懦弱的表現(xiàn),而是一種抗爭與無畏。伍爾芙最終決定投河自殺時內心平靜而安詳,因為死亡是她抵抗病魔、重回丈夫懷抱的唯一途徑。自我意識的日益強烈使她不能再忍受眼前喧囂而虛偽的生活,在她看來,死是為了追尋更有意義的狀態(tài),同時,“必須有人死,其他人才能更珍惜生命的價值?!盵10]勞拉在愁悶痛苦的主婦生活里,被瑣碎的家務蠶食著人生。最終,她意識到自己的價值不是局限于枯燥的家務事當中,而是能讀書、會思考,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對自殺的嘗試,是精神覺醒后的她反抗現(xiàn)實的一種手段。理查德的自殺從某種意義上說與伍爾芙相同,即為使摯愛不被病魔纏身的自己拖累,真正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在弗吉尼亞·伍爾芙和坎寧安看來,死亡是對無為的唾棄,是對自由的追求,是對美好的捍衛(wèi)。他們探索“死亡”,是為了給世人指明“活法”——為有價值的精彩人生而活,為獨立解放的精神而活。
總之,從《達洛維夫人》到《時時刻刻》,弗吉尼亞·伍爾芙和邁克爾·坎寧安在小說敘事的競技場上上演了一場完美接力。通過小說主題意象的繼承和延伸,兩位作家也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和性別的靈魂對話。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他們各自代表的女性體驗模式和男性想象模式的女性敘事的有力對接,揭開了女性意識深處生命能量最活躍的區(qū)域,真實地記錄了女性生存境遇、性別理念的演變,為我們保存了一幅二十世紀女性心靈播遷的真實鏡像。
[1]黑格爾.抒情詩序論[M]//黑格爾.美學:第三卷.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87.
[2]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3:327.
[3]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91.
[4]朱立元.美學大辭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
[5]蔣孔陽.美學新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58.
[6]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7]弗吉尼亞·伍爾芙.達洛維夫人[M].王家湘,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
[8]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8.
[9]威廉·??思{.喧囂與騷動[M].金凌心,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91.
[10]邁克爾·坎寧安.時時刻刻[M].劉新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57.
[11]周燕.從女性主義到雙性同體——《時時刻刻》對《達洛維夫人》的批判繼承[D].上海:復旦大學,2009.
【責任編校楊明貴】
To Elucidate the Thematic Images inMrs.DallowayandThe Hours
WANG Yiran1,DI Ling2
(1.School ofEnglish Studies,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Xi’an 710128;2.School ofLiterature&Communication,AnkangUniversity,Ankang 725000;Shaanxi,China)
Mrs.Dallowayhas fullyreflected the concept ofliterature and life consciousness ofVirginia Woolf’s,andThe Hourswritten by Michael Cunningham as an work of deconstruction and reshaping to theMrs.Dalloway.The article has analyzed the aesthetic function of classical images inMrs.DallowayandThe Hourson the level of theme inheritance and extension.Furthermore,the article wants to elucidate the thought connotations ofthe twonovels bymultiple perspectives.
Mrs.Dalloway;The Hours;thematic images;elucidate
I106
A
1674-0092(2016)02-0046-06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2.011
2015-12-17
陜西省教育廳科研項目“明清敘事文學的死亡敘事研究”(14JK1006)
王伊然,女,陜西洋縣人,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2013級學生,主要從事二十世紀歐美小說研究;邸玲,女,陜西安康人,安康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外國文學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