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卓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安慶　246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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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反魯”原因探析

陳 卓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摘要：蘇雪林“反魯”是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剪影，是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一個極端典型。究其激烈“反魯”的緣由，主要有個人怨恨的引誘、貌似激進其實守舊的深層推動以及政治立場選擇上的促使等方面的原因。私怨是蘇雪林由“崇魯”逆轉為“反魯”的直接誘因，文化守成主義的立場是她“反魯”的深層心理動因，政治立場的選擇則是引發(fā)她“反魯”的另一重要原因。

關鍵詞：蘇雪林；反魯；個人怨恨；分裂人格；政治立場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3.015

蘇雪林在現(xiàn)代文壇上不僅以作家、學者而著稱，且以難以理喻的“反魯”而聞名。她是文藝界少有的頑固反對魯迅的人，其“反魯”時間之長，發(fā)表文章之多，在歷史上均屬少見。她說：“‘反魯’，幾乎成了我半生事業(yè)?！盵1]2然而值得深思的是：與魯迅本無深仇大恨的蘇雪林，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對魯迅？為此，不少的學者試圖給出自己的答案：或認為蘇雪林“反魯”與其偏激“好斗”的個性有關[2]，或視其由二人的政治立場不同所致[3]，或將蘇氏之“反魯”與國共兩黨長期緊張對立的政治格局聯(lián)系起來，以為正是這種特殊的時空為蘇氏“反魯”提供了空間與動力[4]，等等。然而這些答案看似有道理卻經(jīng)不起推敲，比如與蘇雪林政見相左的作家比比皆是，為什么她獨獨批判魯迅？蘇雪林身為無黨派人士，其高調“反魯”難道僅僅只是在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下想迎合國民黨？看來，蘇雪林“反魯”的原因不能簡單地從個性、政治立場、社會環(huán)境等個別性因素出發(fā)，而應該有一個綜合的、全面的考量。

一、突然“反魯”背后的個人怨恨

蘇雪林對魯迅的態(tài)度前后判若兩人，讓人難以置信。魯迅去世前，她一直以尊魯、敬魯?shù)淖藨B(tài)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線中。青年時代的蘇雪林崇拜魯迅，在論及魯迅作品時說：“魯迅的創(chuàng)作小說并不多，《吶喊》和《彷徨》是他五四時代到于今的收獲。兩本，僅僅的兩本，但已經(jīng)使他在將來中國文學史占到永久的地位了?！盵5]并且稱魯迅“文筆簡練、思想深刻”[6]，是“中國最早的鄉(xiāng)土文學家，而且是最成功的鄉(xiāng)土文藝家”[7]297。這些文字充分肯定了魯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其中不乏對魯迅的敬仰之情。

但是，1936年魯迅逝世，當全國文藝界為文壇領袖隕落悲慟不已之時，蘇雪林卻一反常態(tài)亮出“反魯”大旗，從早年的“擁魯尊魯”急轉直下為“反魯侮魯”。她迫不及待地寫了封《與蔡孑民先生論魯迅書》的長信，列舉魯迅的種種“劣跡”，斥魯迅為“玷辱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四史儒林傳所無之奸惡小人”[1]54。其后不久，蘇雪林又寫了封《與胡適之先生論當前文化動態(tài)書》，稱：“魯迅的心理完全病態(tài)，人格的卑污，尤出人意料之外，簡直連起碼的‘人’的資格還夠不著?！盵1]63上個世紀50年代蘇雪林輾轉海外最終歸隊臺灣，鑒于國共兩黨相當長時間內處于敵對狀態(tài)，出于政治等多方面原因的考慮，她又下了大量“反魯”文字，變本加厲地對魯迅進行抨擊。

蘇雪林為何突然“反魯”，她胸中那股持續(xù)發(fā)酵了30多年的怨氣到底來自何處？私怨是蘇雪林由“崇魯”轉為“反魯”的直接誘因，其中北新書局之會是個轉折點。1928年，蘇雪林與魯迅參加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舉辦的宴會，這是蘇雪林平生與魯迅唯一的一次會面。她渴望魯迅能與她握手，并給予一些獎勉之辭。但魯迅的態(tài)度令她失望透頂，魯迅見到她沒有起身，更談不上握手，只是象征性地朝她點了點頭。這在蘇雪林看來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深深地刺傷了自尊敏感的她，并為此刻骨銘恨。其實，像蘇雪林這樣的文學青年魯迅見得太多，蘇雪林雖小有文名，但比起資深大家，充其量不過是個文壇新秀，初次見面頷首而過，實屬正常。況且嘗過太多文學青年的厲害，魯迅對青年甚至有點忌憚。但是，蘇雪林對此事終生不能釋懷，多年以后，她在自傳中，依然寫道：“魯迅對我神情傲慢，我也僅對他點了一下頭，并未說一句話?！盵8]74蘇雪林認定魯迅作為長輩對年輕人態(tài)度輕慢，是沒有涵養(yǎng)的表現(xiàn)。

導致蘇雪林反對魯迅，還牽涉到她與魯迅之間發(fā)生的其他私人恩怨，特別是女師大風潮和魯迅貶斥胡適這兩件事情。

在女師大風潮中，魯迅支持學生反對校方，而陳西瀅為楊蔭榆辯護，含沙射影地批評魯迅作為教育部“僉事”支持學生運動，是對政府的搗亂行為。陳西瀅的態(tài)度引起魯迅極大憤慨，他怒斥以陳西瀅為代表的紳士階級用公理正義的美名，流言公論的武器，“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9]5。雙方由此展開論戰(zhàn)。剛剛留法歸國的蘇雪林當時沒有介入這場文壇紛爭，但其傾向性顯而易見。她為昔日的校長楊蔭榆鳴不平，說：“如果世間公理不滅，她所受的那些無理的攻擊，總有昭雪的一天?！盵8]308更重要的是蘇雪林是新月派邊緣人物，與陳西瀅、凌淑華夫婦及徐志摩、袁昌英等人交好，她秉持的自由主義文學觀也與新月派如出一轍。因此當魯迅與新月派中人發(fā)生矛盾沖突時，感性的蘇雪林以個人的親疏為標準即刻倒向陳西瀅一邊。事發(fā)時她可能忌憚魯迅在文壇上的名望，一時隱忍不敢發(fā)作。當魯迅逝世，她便無所顧忌，于是舊事重提大肆攻擊，說：“自女師大風潮之后，挾免官之恨，心理失其常態(tài)，轉其筆鋒，專以攻訐三數(shù)私人為事?！盵1]50-51對比此前蘇雪林對魯迅的褒揚，反差之大，情何以堪！

魯迅抨擊胡適是蘇雪林怨恨魯迅的另一重要原因。胡適既是蘇雪林的恩師又是同鄉(xiāng)好友，蘇雪林對胡適的推崇無以復加，說：“最敬重者，唯有胡適先生一人?！盵8]40在她心目中，胡適學問淵博，品行高尚、侍親孝、與友忠、愛青年，“有一個足使萬人景仰的‘光輝人格’”[8]166，是十足的“現(xiàn)代圣人”。但蘇雪林心中的這尊偶像卻屢遭魯迅攻擊，“高等華人”、“偽學者”、“王權擁護者”等帽子被魯迅扣在胡適頭上。心中的偶像遭到魯迅如此貶損，而胡適卻未公開批評指責過魯迅，這更使蘇雪林對魯迅大為惱火。不滿的種子就這樣種下并慢慢發(fā)芽，終于借著魯迅的逝世破土而出，她率先舉起了“反魯”大旗。

透過“反魯”這一舉措，不難看到一個為一己好惡所左右陷于私人情感泥沼難以自拔的蘇雪林。蘇雪林能成為好的作家，但強烈的主觀情感決定她難以成為好的批評家。因為她缺少優(yōu)秀批評家所應具備的對待問題客觀、冷靜、公正、持重的品格，評騭人物往往激烈地表現(xiàn)個人的好惡，其中不乏偏見、成見，她對魯迅的貶損就是典型例子。早年的蘇雪林出于“天下為公”的現(xiàn)代意識，在“國家”與“個人”的天平上，從大局出發(fā)，以“國家”利益為重，個人情感被壓縮到微不足道的位置，尚能排解個人情緒，比較客觀地評價魯迅。但進入30年代，出于維護所在階層的特權和既得利益，其政治上的保守和反動日見明朗。早年“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迅速向“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情懷滑落，“共產(chǎn)主義”和“左翼”陣線成了蘇雪林的眼中釘，肉中刺。魯迅是左翼文學的重鎮(zhèn)、左聯(lián)的旗幟，蘇雪林借著罵魯迅，正式公開自己與“左聯(lián)”文人勢不兩立的立場，看似游離主流之外“無黨派”的文化人其實有意無意地迎合當局者的興味，充當權勢的“幫忙”和“幫閑”。想想當年魯迅在北新書局宴會上與蘇雪林初次見面那不經(jīng)意間“輕蔑”的一點頭，豈不是有先見之明？

二、分裂人格：貌似激進的守舊

如果說私怨是蘇雪林“反魯”的表層誘因，那么分裂的文化人格則是其“反魯”的深層原因。蘇雪林是個半新半舊、充滿矛盾，具有分裂人格的文化人：一方面，她接受了以“自由”、“平等”為基本符號的現(xiàn)代普世價值；另一方面她對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又抱有無限深情，認為傳統(tǒng)道德崇高完美，遠高于西方。蘇雪林對傳統(tǒng)文化是愛恨交織，既不像守舊主義者原地踏步地固守，又不像新派人物亦步亦趨全盤西化。

縱觀蘇雪林一生，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是其最基本的文化價值取向。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蘇雪林說到底是個文化守成主義者，傳統(tǒng)倫理占據(jù)了她的內心。文化守成主義既不同于主張快變、全變的文化激進主義，又不同于頑固抵制一切變革的抱殘守缺主義。文化守成主義者的根本特征是認同、回歸與捍衛(wèi)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在相當意義上，文化守成主義是文化民族主義，或者叫民族文化的本位主義。文化守成主義者認為：“任何一個現(xiàn)代的新思想，如果與過去的文化完全沒有關系，便有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絕不能源遠流長，根深蒂固?！盵10]因為“傳統(tǒng)不是身外之物，而是我們的內在的文化心理結構”[11]。

蘇雪林貌似激進其實內心守舊。她反抗封建家庭，屢次與作為封建家長的祖母對抗，拒斥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壓迫，主張女子要讀書自立自強，并付諸行動。早年到安慶、北京求學后來去法國留學，都是她與封建大家庭進行不屈不撓抗爭甚至以死相脅的結果。她還撰文譴責腐朽的封建倫理對女性的迫害，如抨擊片面的女子貞操觀念的不合理，譬如從一而終、終身守節(jié)、自殺殉夫等舊的倫常觀念。她還和同學主編《益世報》的《婦女周刊》，鼓吹婦女解放，女子應享有教育權、繼承權、經(jīng)濟權等，但蘇雪林終歸是一個守舊者，出生于19世紀末皖南山區(qū)封建小官吏家庭的她“有一種傳統(tǒng)保守、執(zhí)著固執(zhí)，而又特立獨行的性格”[8]321。雖受到新思潮的洗禮還曾留學海外，但“思想很新”而“行為則舊”[8]43，小心翼翼將自己的行為欲望限制在傳統(tǒng)規(guī)范之中，不逾規(guī)矩，以道制欲。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這位以“五四人”自居的新知識女性，竟然因為母命而放棄戀愛自由，向封建家庭妥協(xié)，接受包辦婚姻。雖然她和丈夫沒有共同語言，雖然有心儀的男性，但直至老死她也沒有逾越舊式婚姻的藩籬。蘇雪林對此解釋說：“我誕生于一個極端保守的家庭，雖幼年飽受舊禮教之害，但幼年耳濡目染的力量太強，思想究竟是保守的。”[8]37

文化守成主義立場必然決定蘇雪林與以反傳統(tǒng)為己任的魯迅激烈沖突。魯迅是一位偉大的啟蒙主義者，畢生致力于國民性改造，無情揭露封建社會的“吃人”本質和在封建文化規(guī)范下人的異化。他認為中國時值生死存亡之際，列強虎視眈眈，國家瀕于被瓜分瓦解的危急關頭。如果不對朽弱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一次“矯枉過正”的清算，就不能根治國民性中的種種痼疾，中華民族將永沉于“奴隸”之邦而無振興之日。為了與黑暗社會徹底決裂，為了喊醒鐵屋子里沉睡的民眾，他義無反顧地擎起反傳統(tǒng)的大旗，甚至主張“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12]，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孝道、君道等封建道統(tǒng)思想，更是極盡嘲諷鞭撻。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如此決絕的態(tài)度，其良苦用心豈能為蘇雪林這樣意氣用事、滿腹一己情懷且對傳統(tǒng)文化欲罷不能的小資者所能理解？

蘇雪林批評魯迅依恃的標準基本上就是傳統(tǒng)倫理道德。她服膺儒家宣揚的“仁愛”、“中庸”、“禮讓”，“忠孝節(jié)義”等思想，主張自我約束和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完善。因此，她緊緊揪住魯迅的品格道德等私人問題不放，片面地用儒家人格及行為規(guī)范衡量魯迅。魯迅被她歪曲成了一個性格病態(tài)、人格矛盾、個性陰賊巉刻、多疑善妒、氣量褊狹，而且復仇心強烈、領袖欲旺盛的無形文人。蘇雪林對魯迅的這些指責根本站不住腳，連她的恩師胡適也看不慣，寫信批評她信口胡說，沒有分寸。胡適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深，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盵9]144最令蘇雪林惱火的是本以為自己的文章一旦見之于世，必然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巨大社會反響，然而出乎其意料之外的是，整個文壇對這樣的胡言亂語嗤之以鼻不予理睬，這實際上是將蘇雪林逼上絕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只有繼續(xù)罵下去，才能證明自己的對反證魯迅和世人的錯。這個念頭折磨了蘇雪林大半輩子，在一場幾乎無人應答的罵戰(zhàn)中，她一個人身兼主角、配角，演員、觀眾、主播、聽眾等數(shù)種角色，直到有一天大夢驟醒，才幡然悔悟，這一場一個人的戰(zhàn)爭實在了無生趣。她那本結集的《我論魯迅》實則是《我罵魯迅》，文中除了罵人的話語之外沒有半點學術性，完全憑借先入為主的印象大膽假設、隨意求證，蠻橫粗暴地做出不負責任的斷語，魯迅精深的思想與崇高的人格完全被她扭曲、湮沒。一句話，蘇氏的結論實不足為信。

蘇雪林“罵魯”，是以自己人格分裂的倫理道德為標準，目的在于“衛(wèi)道”，她想通過一己之力捍衛(wèi)被新文化思潮沖擊得七零八落、不堪一擊的道統(tǒng)。蘇雪林與魯迅沖突的背后是文化守成主義與文化激進主義的尖銳對立。魯迅終其一生，主張剖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其核心思想是人本主義和人道主義，這與蘇雪林式的克己復禮、服膺強權的思想必然水火不容，難怪蘇雪林會如此恨魯迅、罵魯迅。蘇雪林“反魯”表面起于私人恩怨的意氣成分，但究其根本原因是兩種文化價值觀的對立與沖突。

三、政治立場選擇與黨國之禍

蘇雪林“反魯”不僅出于私怨和文化守成主義者的觀念，還出于政治立場的選擇。蘇雪林在政治上是一位溫和的改良主義者，主張漸進式的改革，反對暴力流血革命。因而她認同所謂的國民政府和既定秩序，對魯迅及其所在的左翼陣營和共產(chǎn)黨領導的武裝革命斗爭格外排斥。為了堅持與證明自己政治選擇的正確性，她也必須“反魯”。

蘇雪林認定魯迅思想是異端邪說，一旦魯迅作為精神領袖的地位被確立，對中國社會將產(chǎn)生難以想象的破壞作用，現(xiàn)存秩序將遭滅頂之災。因此當她得知蔡元培將作為魯迅治喪委員會成員時，便再也坐不住了，為了達到勸阻蔡元培的目的，她必須加重魯迅的“罪行”，甚至不惜采用卑劣的手段將所能想到的污言穢語潑在魯迅身上。由于魯迅不可撼動的地位，蘇雪林自覺勢單力薄，又求救于胡適，誰知胡適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指責她言辭失當，并鄭重告誡道：“此是舊文的惡腔調，應該深戒”[9]144。求助無果，她索性孤軍奮戰(zhàn)，一定要將魯迅這尊神像打倒踏碎。

于是，蘇雪林深謀遠慮地選擇了敏感的政治作為攻擊點。她從黨國利益的高度出發(fā)，危言聳聽地指出魯迅對于國民政府危害巨大，其罪主要有以下兩點：

一、魯迅詆毀國民政府，動搖了國民黨的統(tǒng)治根基。如：魯迅輕蔑地稱國民政府為“南京政府”不使它代表全國，還在上海申報《自由談》欄目用“何家干”的筆名寫文章稱那個時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的時代；是‘社會各方面正受烏云密布的勢力的支配的時代’”[7]605?！白舐?lián)五烈士”遇難，魯迅又以左聯(lián)的名義，通電全世界，痛斥國民政府鉗制思想，殘殺青年，使政府的國際聲譽嚴重受損。蘇雪林強烈地覺察到：魯迅的言論動搖了國民黨的統(tǒng)治。在蘇雪林的政治邏輯中，國民黨乃中國政黨之正宗，南京國民政府的成立，標志著國家的政治結構已經(jīng)確立，無須再進行大的變革。她說：“誰都知道中國花費巨大犧牲的代價，好容易造成今日統(tǒng)一的局面，僅存的元氣，決不容再受斫傷?！盵1]63對于國民政府的腐敗無能，蘇雪林辯解說現(xiàn)在的政府雖還不合我們理想的標準,但是近年來最好的一個政治機關，“她有不到處,我們只有督責她，勉勵她，萬不可輕易就說反對的話?！盵1]60蘇雪林認為所有的國民理應與黨國保持高度一致，一切反政府的言論皆是造成社會動蕩不安的禍根，必須予以制止。國人只有擁護國民政府，一盤散沙的民眾和漫無紀律的國家，才“能產(chǎn)生一種強大的中心勢力，利用這勢力，內以促現(xiàn)代化之成功，外以抵抗強敵的侵略。”[1]60蘇雪林就是這樣稀里糊涂地將現(xiàn)代國家和民族的想象建立在對國民政府認同的基礎上,想當然地認為國民政府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現(xiàn)實化身，維護民族利益的前提就要維護國民黨的統(tǒng)治。于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蘇雪林鄭重提出“取締魯迅宗教宣傳的問題”[1]63。

二、魯迅力挺左翼成功奪取文化領導權，對國家貽害無窮。蘇雪林說：“左翼篡奪文壇，沒有魯迅，是很難成功的，就說能吧，恐怕也要數(shù)十年百年之后，而能在短短六、七年便得到實現(xiàn)，不得不歸功于魯迅?！盵7]609蘇雪林認為魯迅成為左翼文壇盟主，在他的帶動下，許多青年紛紛加入“左聯(lián)”。青年乃“國家之元氣，民族之命脈”[1]51，而魯迅對青年心靈的毒化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今日青年崇拜魯迅，有類瘋狂，讀其書而慕其為人，受其病態(tài)心理之熏染，必將盡化為魯迅而后已”[1]51，“左派利用魯迅為偶像，恣意宣傳，將為黨國之大患”[1]54。更嚴重的問題是，“左聯(lián)”的不少領導人如周揚、馮雪峰等人都是共產(chǎn)黨人。在蘇雪林看來，魯迅和他們在一起，差不多等同于共產(chǎn)黨人了。她認為魯迅和共產(chǎn)主義是兩位一體的，青年崇拜魯迅必然信仰共產(chǎn)主義[7]607?！白笈芍髨D將魯迅造成教主，將魯迅印象打入全國青年腦筋，無非借此宣傳共產(chǎn)主義，醞釀將來反動勢力?！盵1]63由此，蘇雪林將“反魯”和反共產(chǎn)主義聯(lián)系到一起。她斷定共產(chǎn)主義深入一代青年的心中，魯迅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于是，蘇雪林堅信不清算魯迅思想，黨無寧日，國無寧日，必須將“反魯”進行到底。

正是將“反魯”視作一種政治行為，蘇雪林從政治正確性的高度出發(fā)著手自己的宏偉事業(yè)。對黨國利益的充分考慮，使其“反魯”具有政治上的高瞻遠矚性，可惜的是一般凡夫俗子哪能領會蘇雪林這種前瞻性的政治意圖？若干年后，國民黨潰敗、困守臺灣孤島，蘇雪林將其歸結為以魯迅為首的左翼力量在30年代早已動搖了國民黨的政治根基，只可惜她“將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盡管蘇雪林始終是無黨派人士，沒有加入任何政治團體，但在上個世紀劇烈的政治風云變幻中，蘇雪林“反魯”言行的確帶有鮮明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如果說魯迅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那么蘇雪林就是在野的國民黨，她甚至比一般在籍的國民黨人在政治上更加保守和反動。此時的蘇雪林已不單純是文化守成主義者，還是有著鮮明政治傾向的右翼文人，她對魯迅的抨擊并不是簡單的人格謾罵與道德譴責，更是一種政治迫害。由此可以看到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是如何誘使一位有才華有公心的批評家逐步偏離學術的軌道，背離公正的立場，滑入政治打擊的歧路。

蘇雪林“反魯”，既與其胸襟和眼界相關，又與政治立場相連，應該說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同時還應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從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直至今天，對魯迅有著不同看法的始終大有人在，蘇雪林激烈的言論，只是其中一種聲音。這些聲音雖然嘈雜刺耳，但并非空穴來風，其背后躁動著不同的靈魂與欲望，哀鴻遍野也罷，盛世華章也好，作為讀者應學會傾聽各種聲音，明辨是非曲直。

今天看來，蘇雪林“反魯”，不但于魯迅形象無損，反而使她自己長期陷于尷尬的境地，其后半生所有的“反魯”努力顯然是白費，其“反魯”言論隨著她的離世而銷聲匿跡，因為她反復證明的其實是一道錯題。蘇雪林企圖借“反魯”來維持現(xiàn)狀、維護傳統(tǒng)、扶持黨國的幻想，最終以國民黨在大陸統(tǒng)治的終結而徹底破滅。然而，借著文學批評的美名干著人身攻擊的勾當，“蘇雪林現(xiàn)象”卻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個剪影，是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不良傾向的一個極端典型，值得我們深刻反思和慎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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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汪長林

Reasons for SU Xue-lin’s Criticism against LU Xun

CHEN Zhu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 Anqing 246133, Anhui, China)

Abstract:SU Xue-lin’s criticism against LU Xun is a silhouett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20th century, which is a typical phenomenon in the cultural ecological environment. The reasons include the personal resentment, the deep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and the political position. The personal resentment is the direct inducement to her transition from admiring LU Xun to criticizing LU Xun. The cultural conservatism is the deep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The selection of political stance is another important reason for her opposition to LU Xun.

Key words:SU Xue-lin; criticism against LU Xun; personal resentment; split personality; political stance

收稿日期：2016-01-09

基金項目：安徽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性別與地域文化雙重視閾下的現(xiàn)代皖籍女作家研究”(SK2016A0540)；安徽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現(xiàn)代皖籍女作家研究”(AQSK2014B015)。

作者簡介：陳卓，女，安徽青陽人，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6)03-0068-05

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6-06-23 16:44網(wǎng)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623.1644.01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