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卡夫卡的個人經(jīng)歷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長篇小說《城堡》反映了卡夫卡的童年創(chuàng)傷和性體驗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關(guān)鍵詞：卡夫卡 《城堡》 童年創(chuàng)傷 性體驗

卡夫卡終身未婚，他的一生都處在父親的控制之中，卻又從來沒有融入家庭生活，在他的作品中，無處不滲透著生活經(jīng)歷帶給他的痛苦體驗。從他的長篇小說《城堡》中，不難看到卡夫卡童年的創(chuàng)傷與性體驗所留下的痕跡。

一.童年創(chuàng)傷：政治與家庭的雙重產(chǎn)物

1883年7月3日，卡夫卡出生于奧匈帝國統(tǒng)治下布拉格的一個猶太商人家庭，他的父親考慮到商業(yè)利益而要求卡夫卡接受德語教育。但在當時尖銳的政治矛盾、民族矛盾的背景下，說德語的猶太人一方面遭到日耳曼排猶情緒和基督教反猶傾向的打擊、迫害，另一方面也受到對一切說德語的人懷有敵意的捷克民族的排斥，這就使卡夫卡擁有了“非猶太人，非德國人，非捷克人”的身份，并對他后來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造成卡夫卡童年不幸的根源除了所處的時代、政治環(huán)境之外，還有他的家庭。卡夫卡說：“如果我細想一下的話，我必須這樣說：我的教育在某些方面是非常有害的。這要歸咎于一大幫人，即我的父母、幾個親戚、我家的個別客人、各式各樣的作家、那個整整送我上了一年學的廚娘……”卡夫卡的父親赫爾曼是一個退役士兵，后來與人合伙經(jīng)商。他身材健碩，言行粗俗，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打造繼承人——“所以他希望卡夫卡從小就具有他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軍人的姿態(tài)，他時常叫卡夫卡走軍人步子、行軍禮、唱軍歌、痛飲啤酒等，還教他粗魯?shù)恼f話方式，但是他那種常由大笑伴隨的大聲命令、鼓動和吃喝，在卡夫卡幼小的心靈中引起的恐懼多于樂趣?！钡强ǚ蚩ㄊ萑醯纳碥|、內(nèi)向的性格與父親的期望大相徑庭，這也進一步導(dǎo)致了赫爾曼的粗暴的教育方式。

為了節(jié)約開支，維持生計，卡夫卡的母親常去商店幫忙，而把卡夫卡托付給保姆來照顧，這就使得卡夫卡從小缺失母愛，這種被母親遺棄的恐懼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在他的潛意識里扎下了根。弗洛伊德說：母親在同兒子的關(guān)系當中總是給以無限的滿足；這是最完全、最徹底地擺脫了人類既愛又恨的矛盾心理的一種關(guān)系?？ǚ蚩ǖ哪赣H從未給過他這種滿足，這使小卡夫卡對周圍的人和事物產(chǎn)生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可以說，卡夫卡終身都處在這種矛盾心理的陰影下糾結(jié)、掙扎。根據(jù)卡夫卡的傳記，他的父親經(jīng)常作勢要鞭打他來進行恐嚇，而在這時母親總是一言不發(fā)，直到父親的威嚇及各種精神懲罰結(jié)束之后，她才偷偷摸摸給卡夫卡安慰和補償。這種默認父親責罰的正確性的行為徹底壓垮了卡夫卡，正如卡夫卡的好友布羅德所說：“弗蘭茨的母親很愛他，可她一丁點兒也不知道，她的兒子是怎樣一個人，他有什么樣的需求。”

卡夫卡曾有一個弟弟，但是這個弟弟卻早早離世了?？ǚ蚩ǖ牡艿艹錾鷷r，家里經(jīng)濟條件有所轉(zhuǎn)變，他們的母親有時間和精力留在家里照顧弟弟，也因此滋生了卡夫卡的嫉妒心理。但是弟弟的離世不但沒有給卡夫卡帶來喜悅，反而給他增加了負罪感，他認為弟弟的死亡是由他的詛咒造成的。在此之后的三個妹妹與卡夫卡的關(guān)系也充滿了疏離感，卡夫卡在談到他的妹妹瓦莉時稱：“她小時候是那樣無精打采、呆頭呆腦、膽怯、整天愁眉苦臉，總覺得自己有什么過失，老是低三下四的。她懶惰、嘴饞、吝音。我?guī)缀醪辉敢庹曀谎?，也根本不同她打招呼。她是如此強烈地使我想起自己，她處在你教育的禁錮中的情景同我的情況又是多么的相似。”可見卡夫卡從妹妹們身上看到的只是她們的缺點以及自己在父親強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痛苦的過去。

卡夫卡幼時的保姆給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心理負擔。“每次走出家門的時候，女廚師總要嚇唬我說，她要向老師告狀，說我在家很淘氣……女廚師一邊向前拽我，一邊對我發(fā)誓說，她非要把這一切告訴老師不可；也許，她只是嚇唬嚇唬我，她不會告訴老師的。最終她真的沒有告訴老師，她從來沒有告過我的狀，不過，她一直有可能去告狀，而且這個可能性在不斷地增大，她老對我說：‘昨天，我沒在老師那里告你，今天我非告不可。’”很多年以后卡夫卡還對這件事情記憶深刻，也寫下很多相關(guān)細節(jié)。這也是卡夫卡認為周圍的人都有可能是告密者和監(jiān)視者，他的一切都會被這些人傳達給他的父親——他生活中最高的統(tǒng)治者。

二.苦悶探索：現(xiàn)實與藝術(shù)的水乳交融

心理創(chuàng)傷可以影響和改變一個人的身體、智力、情緒。弗洛伊德對創(chuàng)傷的理解包含三個成分，童年早期經(jīng)歷的事件的記憶，青春期后經(jīng)歷的事件的記憶及后期經(jīng)歷事件觸發(fā)的對早年事件的記憶。童年的創(chuàng)傷因為個體缺乏反抗的力量更具有不可避免性和難以治愈性，但每個人童年創(chuàng)傷都有修復(fù)能力和自愈的需求。個體可以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來表現(xiàn)和自愈自己的心理創(chuàng)傷，卡夫卡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來表現(xiàn)創(chuàng)傷和進行自愈。

卡夫卡將個體經(jīng)驗和思想意識以某種方式投射在他的作品《城堡》里，最顯而易見的就是主人公的名字K即是他自己名字的縮寫。這暗示著K的經(jīng)歷和命運與卡夫卡自己有著契合之處，而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與卡夫卡身邊的人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布洛德也曾指出，《城堡》的主人公其實就是作者自身的投影。在布洛德看來，小說中K的遭遇和命運是對猶太民族漫長的受難史的高度概括和描述，是“猶太人尋找家園的譬喻”。K一心想進入城堡，但是不論他如何努力，最終也未能如愿。對于城堡，或者隸屬于城堡的村子而言，K永遠是一個陌生人。他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尋覓不到愛他的妻子，沒有家，沒有歸屬，永遠是一個孤獨的不被人理解的“漂泊者”?？ǚ蚩ㄗ鳛橐粋€說德語的猶太人，他的處境正像K一樣，作為一個不被接受的陌生人，他一直在艱難而痛苦地尋找自己的歸屬。在卡夫卡的《城堡》手稿中，最初就是以第一人稱“我”為小說的主人公的，后來才改成了“K”；書中的城堡也來源于卡夫卡曾經(jīng)去過的位于波希米亞地區(qū)的弗里德曼。

童年時期與父母的緊張關(guān)系使卡夫卡的性格中充滿了恐懼與孤獨，這些恐懼與孤獨反映在他的生活中，則表現(xiàn)為在婚姻中的困境。弗洛伊德認為，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未被意識到的沖動、欲望、恐懼和創(chuàng)傷性記憶。這些潛意識經(jīng)驗，常常是有意識行為的對立影像，成人的生活模式往往受其童年的潛意識經(jīng)驗支配，無論在人格定型上，抑或在伴侶選擇上從來都不是隨意的，而是為了滿足他在童年時代沒有滿足的情感需求?？ǚ蚩ㄈ斡喕椋罱K都沒有走向婚姻的殿堂，他懼怕自己的未婚妻會變成他母親的復(fù)制品，他更懼怕自己變成他父親的翻版?！冻潜ぁ分蠯的未婚妻弗麗達離開他重回酒吧間后曾對他說：“不會舉行婚禮的?！倍罱KK也沒有組建家庭，這都是他對于婚姻恐懼的印證。有人分析卡夫卡悔婚的行為是因為他害怕妻子向他要求自己的存在，結(jié)婚就意味著他有義務(wù)向她提供這種存在?？ǚ蚩ㄇ宄约簾o力向她提供這種存在，否則，他自己的存在就被抹去了。這種分析不無道理。弗麗達從旅館酒吧間離開后，總是希望K能夠留在自己身邊，甚至希望K帶著自己一起離開村子，而K的回答是：“我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墳?zāi)?，在那里我們緊緊摟抱著，像用鐵條縛在一起那樣?！奔热荒菢右蛔鶋?zāi)共⒉淮嬖?，那么K也就無法像弗麗達所希望的那樣時刻陪在她的身邊，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日夜為見到克拉姆、為進入城堡而尋找可能的線索，沒有歸屬和尋找歸屬帶來的孤獨已成為K的存在方式。

在《城堡》中有一個情節(jié)，當K在學校受到教師的責罵時，有個叫漢斯的小孩前來表示愿意幫忙干活，這個小孩正是一個來自城堡的女人的孩子。K試圖通過漢斯接觸他的媽媽以了解城堡的狀況，卻發(fā)現(xiàn)“漢斯提起自己的父親時，總是懷著敬意或是害怕心理，而且只是在沒有同時講起母親時，他才講起自己的父親；與母親相比，父親的價值顯然不大；此外，關(guān)于他們家庭生活的所有問題，不管K和弗麗達費多大口舌，他都不作回答”。小漢斯對于家庭及其成員的態(tài)度，也正是幼時的卡夫卡對待自己家庭的態(tài)度。

在K進入村子后，兩個助手從天而降，他們常常嬉笑打鬧，不能幫忙反而常常搗亂，他們是城堡派來監(jiān)視K的人。這兩個人看似軟弱，但又能挨打挨罵，也能反抗，甚至拐走K的愛人弗麗達。他們對他形影不離，像魔鬼一樣跟著他，K想方設(shè)法趕走他們卻沒有絲毫瓦解他們對城堡的忠誠。K周圍的監(jiān)視者不只是他們，還有很多生活在村莊里的普通居民，只要K有一點兒動靜，所有人就迫不及待地湊上前來偷窺。這些人是卡夫卡幼時廚娘形象的體現(xiàn)，克拉姆及從未出現(xiàn)的伯爵大人于K而言，正如赫爾曼于卡夫卡的意義。在父親那里，卡夫卡的存在只是由廚娘、保姆來述說的一個客體，這種與父親接觸的方式在卡夫卡的心理留下了陰影，所以在他的小說里監(jiān)視者和報告者無處不在。卡夫卡在《致父親的一封信》中談到“人們面對父親的權(quán)威，常常陷入兩難境地：既想沖破束縛，又不得不乞求幫助：既恐懼，又依賴；既憎恨，又敬愛?！焙諣柭鼘ǚ蚩ㄉ畹牟倏嘏c掌握，形成了卡夫卡對來自父親的權(quán)威的態(tài)度。

三.性愛體驗：生理與心理的共同漂泊

卡夫卡在與有夫之婦密倫娜的通信中，曾經(jīng)幾次提出過約會的要求，但每一次都受到這位夫人的拒絕。此外，在其他的書信和日記里很難再找到卡夫卡對于性的要求，他只是在筆記里寫下了一句：“它猶如與女人們進行的、在床上結(jié)束的斗爭?！边@句話里所涉及到的性沒有愛的成分，將性支撐起來的欲望是斗爭。

當讀者還在推測K是否能夠見到克拉姆，是否會獲得機會進入城堡時，卡夫卡卻出其不意地地安排了K與克拉姆的情人弗麗達發(fā)生關(guān)系的情節(jié)?！八麄冊诘厣蠞L了沒多遠，砰的一聲滾到了克拉姆的房門前，他們就躺在這兒，在積著殘酒的坑坑洼洼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間。”然后卡夫卡寫道：“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呼吸著，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的跳動著?！弊詈?，“K只覺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國度，比人類曾經(jīng)到過的任何都遠，這個國度是那么奇異，甚至連空氣都跟他故鄉(xiāng)的大不相同，在這兒，一個人可能因為受不了這種奇異而死去，可是這種奇異又是那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繼續(xù)向前走，讓自己越陷越深?！痹谶@段性描寫中，K對于性的體驗如同卡夫卡的筆記中寫到的一樣，沒有肉體的欲望，所不同的是K和弗麗達經(jīng)歷的不是斗爭反而是一種和諧。但這種和諧帶來的美妙更像是一種想象。也就是說，卡夫卡的這段性描寫更像是一個沒有過性經(jīng)歷的人的推測。當卡夫卡將最后的體驗比喻為一個奇異的國度時，K的外鄉(xiāng)人身份也由此顯露。“連空氣都跟他故鄉(xiāng)的大不相同”，K和弗麗達的性高潮也成為了憂郁的漂泊之旅。

按照這樣來理解的話，卡夫卡將自己的異鄉(xiāng)人身份賦予K，甚至滲透在K在性體驗中，由此說明即使是在自身的性的經(jīng)歷中，卡夫卡仍然沒有獲得主人的身份?！冻潜ぁ分械男钥偸呛蜋?quán)力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弗麗達）的不可思議的誘惑力是因為她親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這種誘惑力”。權(quán)力于K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在性體驗中K也無法獲得歸屬感?？ǚ蚩ǖ男越?jīng)歷很像他自己或者是K的人生經(jīng)歷；真正的性、卡夫卡所向往的性、能夠獲得歸屬感的性，就像是城堡對于K一樣，無法企及。

可以說，尷尬的身份和家庭帶來的創(chuàng)傷給予卡夫卡的生活以致命的打擊，造成了他的恐懼、孤獨與痛苦，摧毀了他正常的生活，但又正是這些經(jīng)歷，才讓后人看到了這樣一部在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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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克勞斯·瓦根巴赫著，周建明譯：《卡夫卡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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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曾艷兵《卡夫卡<城堡>研究述評》[J].《外國語言文學》：2005（04）

（作者介紹：李皓，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試驗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