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發(fā)

論點摘編

談“江南三部曲”

宗仁發(fā)

一

王逸人：宗老師您好，十幾天前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名單揭曉，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王蒙的《這邊風景》、李佩甫的《生命冊》、金宇澄的《繁花》、蘇童的《黃雀記》等五部長篇小說獲得該獎。而這其中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最初都是在您所主持的《作家》雜志上發(fā)表的，此外您對格非的創(chuàng)作歷程也是非常熟稔的，所以我們今天就以“格非獲得茅盾文學獎”為主題進行一次對談。當年的那一代“先鋒派”作家中余華與格非對我的影響難分伯仲，幾天前我還在看余華新的雜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這本書看完后給我的心里感覺是我可能正在一點點遠離余華。而格非則正相反——雖然他中間有近十年的時光沒有寫東西，但“江南三部曲”的出現(xiàn)讓我們的距離繼續(xù)切近。其實獲獎者中蘇童寫得也很好，那你問我喜歡格非還是喜歡蘇童，我還得回答是格非，為什么？可能都說不清楚，我把它歸結(jié)為審美趣味和審美判斷上的差距。獲獎名單公布的那天，我也很高興，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作“錦上添花”之賀，這事兒熱鬧到這兒呢，我就想捋一捋開頭，甚至是“茅盾文學獎”的開頭，第一屆“茅盾文學獎”得主和作品里，還有姚雪垠的《李自成》呢，我們都知道那完全是拿李自成去寫毛澤東的，這種寫作在“文革”里是屢見不鮮的，所以我就想問您，同一個文學獎從姚雪垠的那個寫法，到今天“先鋒派”的勝出，這個前后變化，我更想聽您談談看法？

宗仁發(fā)：歷經(jīng)了幾十年，“茅獎”到今天也是第九屆了，其間社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作家群體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文學形式和文學審美也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你把第一屆獲獎作品和第九屆獲獎作品放在一起看，差異性自然會很大；另外完成評獎的評獎者也變化很大，導致審美判斷上產(chǎn)生巨大差異也不足為怪。如果獲獎屆別近一些，可能這種審美的差異就會小一點，比如第六屆和第七屆之間。其實我倒是不太希望審美判斷前后有那么大的差異，可以說對于文學審美原本是有相對恒定的標準存在的，這些都是文學內(nèi)在的東西。第一屆“茅獎”是一九八一年頒發(fā)的，文學剛從“文革”的廢墟里爬出來，肯定帶有時代的局限性和歷史痕跡，這些也都是正常的。不要說《李自成》，就拿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來說，到了今天拍成電視劇也讓人感動，但你看文本的話，還是能看到一些不應該介入其中的敘述方式出現(xiàn)了，它們過于貼近當時的時代了，因此也就損害了文學本體的指標，這就像攝影家的鏡頭沒有處理好一樣，離得太近容易讓人物變形，成為了小說的缺憾。書中有些地方作者的情緒自我控制還是不夠，甚至要站出來直接與讀者對話，所以在文體意識上就會有一定的偏離?？傊?，在獲獎作品中無論是作者、讀者還是評獎者都是越來越承認文學自身所具有的價值標準的。

王逸人：格非老師的“江南三部曲”，最初都是在我們《作家》上發(fā)表的，我印象中《作家》雜志面對的小說體例主要是中篇和短篇，但“江南三部曲”都是長篇，那我倒很感興趣于《作家》是怎么發(fā)起長篇小說來的？

宗仁發(fā)：《作家》從前的刊型比較小，一期是八十個頁碼，二〇〇〇年改版后和一個大型刊物的刊型基本一樣了，所以可以容納長篇了，一開始我們是全年做兩個“長篇專號”，分別是六月份和十二月份，當時包括虹影的長篇小說《K》都是在專號里發(fā)表的。到了二〇〇四年，我們開始一年做四個“長篇專號”，這就相當于長篇季刊了，正好那階段格非正在創(chuàng)作“江南三部曲”，其中第一部《人面桃花》已經(jīng)完成，我就和他取得了聯(lián)系，于是就在當年把這部長篇小說在《作家》上發(fā)表了，后來又分別在二〇〇七年發(fā)表了《山河入夢》、二〇一一年發(fā)表了《春盡江南》，前后經(jīng)歷了七八年，而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十年時間。

二

王逸人：爭取這三部小說的發(fā)表，您都做了什么鋪墊工作？

宗仁發(fā)：我與格非早年就相識了，可以說私人感情也不錯，都是比較好的朋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我在《關東文學》雜志時就發(fā)過他的兩篇小說，分別是《沒有人看見草生長》和《陷阱》，那時他還在華東師范大學教寫作課。（王逸人：這兩篇都收在江蘇文藝出版的《格非文集》里了。）后來我到了《作家》，先后發(fā)表了他的一些短篇小說和文學評論，做“長篇專號”等于是開拓新領域，當然需要這樣名家有質(zhì)量的作品，當我獲知他在寫《人面桃花》時，就及時和他進行了溝通，他同意把新作給我們。讀了《人面桃花》我感覺真是出色，后來在《南方都市報》上發(fā)過一篇我專門論述《人面桃花》故事性的文章，當然這部小說別的方面做得也很好了，但我看到的是一個先鋒作家新的轉(zhuǎn)變，那就是對故事性的注重，此前他的寫作可能更注重形式上的或?qū)嶒炐缘臇|西，這次是徹底進入故事層面了，這對我的震動比較大。我看小說手稿時就有個感覺，那就是不忍把它一下子讀完，因為讀完了就沒有同一品質(zhì)的小說可讀了，所以我更愿意讀得慢一點。我當編輯這么多年，硬著頭皮讀東西的時候特別多，碰到這種能夠產(chǎn)生閱讀享受的作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部小說在獲得“茅獎”之前，已分別獲得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和“二十一世紀鼎鈞雙年文學獎”，想來這樣的判斷不光是來自我一個人的。（王逸人：我覺得“江南三部曲”是格非幫著中國讀者甚至作家圓了一個所謂的“江南夢”，這個江南不只是地域上江蘇、浙江的那個江南，更多是心中的江南，只要是吃中文這碗飯長大的作家，大概心中都有一個江南，而這個江南自古就在書中了，書中江南的一層層疊加后對人產(chǎn)生著巨大的作用，你沒去過地理上的江南也沒關系，事實上現(xiàn)實的江南幾乎已被破壞殆盡。那個務虛的江南是有很大想象空間的江南，我覺得如果可能每一個中文作家都會愿意投身其中加以塑造，但這涉及到一個能力問題，而格非的這次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又一次滿足了大家對于江南的寄托。）在中國的歷史里江南肯定是文化最集中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同時也是最精致的地方，我們看看這屆“茅獎”獲獎者的原籍，格非是江蘇、王蒙是河北、李佩甫是河南、金宇澄是上海、蘇童又是江蘇，主體還是江南。（王逸人：嘿嘿，您這個看法挺有趣。）

王逸人：我二〇一二年去清華找格非，在南門外的咖啡館里，我們整整敘談了一個下午。那時，莫言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自然又是個話題，我問他，覺得當世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未得者有誰？他脫口而出——英國的拉什迪。而且他還給我推介了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二六六六》和拉什迪的《午夜之子》去看，結(jié)果《午夜之子》還沒有引進版，因此我不得不花高價在“孔夫子”上買了個臺灣版的。和格非老師在一起談話時，我有個非常明顯的感受就是自己知識儲備不夠，大言不慚地說我還是讀過幾本書的，尤其是干了這個工作后在采訪作家或評論家時碰到十分明顯的“知識儲備不夠”的情況并不多，但那次真是如此了。除了文學外他的哲學底蘊歷史底蘊都非常深厚，而且言談之中多是思辨性的句子，學者氣息濃厚，可能因為長期在高校里待著的關系，這些東西都還有用武之地，反正現(xiàn)實中我極少遇到這類人。

宗仁發(fā)：不要說國外，就說我們的一九三〇年代，很多作家也是兼具學者背景的，作家如果兼具學者素養(yǎng)，那么對于寫作肯定是有好處的。但是在寫作的時候，你可不能把感性的東西都刨除掉，文學的思想性從哪里來的呢？其實就是源自作家的這部分修養(yǎng)，當然你又不能把思想從小說獨立地抽離出來，像做切片一樣地觀察它。我記得意大利作家莫拉維亞就說過：長篇小說一定要有個思想的骨架，它在作家醞釀的過程中就存在了。這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是一個完備的整體，你能把骨頭從里面抽出來嗎？做不到吧！沒有思想，僅憑才華寫作的人我見過很多，但不客氣地說，我認為這些寫作都是盲目地寫作。而格非的寫作，我相信他想的時間是非常多的，想清楚了還要能寫出來，這就需要多種的才華構(gòu)成，寫小說就是個任何方面都不能偏廢的綜合體。

王逸人：在那次談話中，我和格非說，就個人而言“江南三部曲”我可能更喜歡第二部《山河入夢》，我也和他說了我喜歡的原因。雖然三本書的人物在血緣上都是緊密相連的，但畢竟是獨立成章的，現(xiàn)在我就想問您一下，您更喜歡哪部？

宗仁發(fā)：那我還是選《人面桃花》，在我看來它在各個方面是近乎完美的，故事、人物、以及對歷史的處理都能感覺到格非獨特的貢獻的，它整體上更和諧。《山河入夢》呢，我是覺得前后兩部分處理的有些差異，前面寫主人公譚功達在縣里的那段生活，雖然也有荒誕之處，但整體上是以寫實的風格進行的，到了后面他受到排擠下放到花家舍，他發(fā)現(xiàn)那里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桃花源”，也就是這“烏托邦”的部分先鋒小說況味和元素又顯露出來了，其實先鋒的元素可以使用，在《人面桃花》里也一樣存在，但它沒有呈顯露的姿態(tài)，甚至是融合的沒有痕跡的，而《山河入夢》是有痕跡的。不得不承認“江南三部曲”是這十多年來中國最為優(yōu)秀的一套文學作品，你非要讓我選個最好，那我只好說《人面桃花》。

三

王逸人：當年的九十年代寫完《呼吸》后，就再也沒有什么新作出現(xiàn)，其實他最終是被那先鋒寫法給坑了。還有如呂新，前期驚艷得不得了，后期他也一直努力地轉(zhuǎn)變著自己，但目前為止還看不出什么新成果。格非在《欲望的旗幟》后，也有十年杳無音信的時光，但從后來的《雪隱鷺鷥》來看，他是在《金瓶梅》、《紅樓夢》里找出路呢，必須說“江南三部曲”標志他的轉(zhuǎn)變還是非常成功的，我覺得人有了路比得什么獎都重要。

宗仁發(fā)：是的，等于是個新的格非又出現(xiàn)了，故事回來了，人物回來了，現(xiàn)代小說的因素他也不是全然放棄了，而是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融合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整個“先鋒文學”都處于停滯，作家也因此都紛紛沉寂，接下來怎么寫實是必須面對的問題。如果還重復從前的寫法，我想他們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后來“新寫實”的出現(xiàn)也替代了“先鋒文學”。今天看來格非是這群作家里的一位成功者，我覺得他的成功之道是“回到經(jīng)典”，所謂經(jīng)典包括西方經(jīng)典和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我覺得一個作家在遇到創(chuàng)作瓶頸時采用這個辦法是非常合理的，“回到經(jīng)典”應該會帶給寫作者新的啟示，正如你說《雪隱鷺鷥》是研究《金瓶梅》的專著，我感覺最開始他的動機就是尋找創(chuàng)作方法，可是讀著讀著就形成這樣的一個研究成果。

王逸人：您可能也發(fā)現(xiàn)了，格非小說中寫環(huán)境、特別是自然環(huán)境也是一絕，他甚至非常沉迷于對各種植物花果葉的描述，我記得有一篇小說里他津津有味地寫了南方的一種樹，叫楝果，這個字我不認識，就趕快去查字典，原來念練，所以我能一直記到現(xiàn)在。跟著這些平靜的白描走一會兒，有經(jīng)驗的讀者就會知道一個嚇人的事兒就在后面等你了，但這些白描你說是閑筆吧還真的挺好看。

宗仁發(fā)：這個也和我們的古典小說是有關系的，臺灣有一位搞植物學研究的學者，也研究了中國古典小說里提到的植物種類，《紅樓夢》里出現(xiàn)的植物是兩百四十多種，但還不是最多的，最多的是《西游記》，里面竟然出現(xiàn)了兩百五十多種。作為一個人活著的價值無怪乎兩個方面，一是了解自然，一是認識自己，而作家就是這兩方面的一個溝通者，可說對自然沒有感受力的一個作家也是很恐怖的。

王逸人：最近他和你透露過有什么新的寫作計劃嗎？

宗仁發(fā)：他正在寫一個新的長篇，好像快寫完了。（王逸人：是吧，好啊，寫完了《作家》再給爭取來吧。）這次可能要給《收獲》了吧，因為“江南三部曲”到了《山河入夢》的時候《收獲》就想轉(zhuǎn)到他們那里發(fā)了，李小林和程永新都和我提過這件事，我和李小林開玩笑說你們《收獲》好的長篇有的是，但對我們《作家》來說這是這么多年難拿到的好稿子，第一部已經(jīng)在《作家》開了頭了，那么就把三部都完整地發(fā)了吧，也算有始有終，你們也別再和格非約稿了，讓他感到為難。后來，有一次在上海我和程永新以及格非就此事專門聚了一次，大家約好此事就此塵埃落定，誰都不再提了。（王逸人：哦，還有這樣一段插曲，您不說沒人知，好吧，那就讓我們對他的新作品拭目以待吧！）

（原載《新文化報》2015年8月30日）

宗仁發(fā)，一九六〇年十一月生，吉林遼源人?，F(xiàn)任吉林省作協(xié)副主席、《作家》雜志主編，編審。出版有詩集《追蹤夸父》，文學評論集《陶罐·路燈·紀念碑》、《尋找希望的“言語”》，隨筆集《思想與拉鏈》等，為吉林省文學的重要推手。王逸人：《新文化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