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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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李漁之“重機趣”談起

●郭娜

［摘要］李漁在填詞度曲中提出的“重機趣”，也表現(xiàn)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深諳“機趣”真義的李漁，不但留下了大量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也度過了自由豐盈的一生。被一些人詬病以“俗”的李漁，也被更多的人激賞為“雅”?！八住薄把拧敝g本無界限，“俗趣”“雅趣”義理相通。缺少“機趣”，無論生活還是藝術(shù)難免高冷；“機”“趣”兼?zhèn)洌匠缮掀分畱?，上品之人?/p>

［關(guān)鍵詞］機趣；雅趣；俗趣；填詞度曲

——《李笠翁曲話·詞曲部》詞采第二章：重機趣

談起李漁，十分親切。

2003年，筆者在備考武漢大學(xué)戲劇戲曲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時，一長串的書單中，李漁的《閑情偶寄》是古典戲曲理論的重頭戲。但當(dāng)時筆者崇洋媚外的心態(tài)甚囂塵上，加上國學(xué)根底淺薄，戲曲劇本、戲曲演出從未接觸，一本薄薄的《閑情偶寄》讀了一個學(xué)期，仍然生澀艱辛、懵懂、莫名其意，只隱約記得填詞度曲理當(dāng)有“趣”。

當(dāng)這些本不該空缺的功課一點點補上時，才漸漸明白李漁之“趣”，不僅在填詞度曲，更在琴棋書畫、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總之層層疊疊、方方面面，無所不包……李漁之“趣”是生之趣，不獨詞曲。或贊其生之趣為雅趣，如尤侗“度其梨園法曲，紅弦翠袖，燭影參差，望者疑為神仙中人”，如林語堂“（《閑情偶寄》）是中國人生活藝術(shù)的袖珍指南”?；蛞暺渖樗兹?，鄙薄之辭盡在他對平俗生活尤其女人的過度關(guān)注，其戲?qū)懕M男女之情事、窮盡俚俗謔浪。

在這里討論李漁之“趣”為雅趣抑或俗趣并無意義。因為無論雅趣之贊或俗趣之惡，都只關(guān)注到其人其行之一面，或是對其言論、其文只言片語的過度解讀。雅與俗，本就是一個相依相成的概念。或雅或俗，全在人心之不同，甚或一念之間，不同的民族尚有幾乎完全相反的界定：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孫惠柱教授多年前就撰文寫道，我國把引進的原版百老匯音樂劇抬舉為“高雅藝術(shù)”，在它們的家鄉(xiāng)實則“高俗藝術(shù)”——藝術(shù)水準很高的通俗藝術(shù)。而李漁的戲文，一“專為登場”，二“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此兩點已經(jīng)與僅博文人雅士“案頭閱讀”一笑的“高雅”之作劃清了界限，其填詞度曲、敷寫賓白，力求“近俗”“貴淺顯”“戒淫裹”“忌俗惡”等等，活潑潑的都是老少咸宜的“高俗”兩字。

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德經(jīng)》），蘇軾說“大勇若怯，大智若愚”（《賀歐陽少帥致仕啟》）。李漁之“趣”，大俗若雅，大雅若俗，若雅若俗。但此趣為“機趣”卻十分明確。一“機”字，讓李漁之“趣”遠離“惡趣”，在雅趣與俗趣之間往來無礙、自由穿梭，道盡天上“謫凡”李笠翁的品味情懷，享盡風(fēng)流才子“李十郎”的浪漫逍遙。據(jù)說，天雪地冰時，李漁為看梅花綻放的一瞬，支起帳篷在山中過夜；據(jù)說，為盡攬園中美景，李漁用紙屏建一座就花居，“四面設(shè)窗，盡可開閉”……李漁的芥子園，取佛家“至大的須彌山藏于微小的芥子之中”的意境，納軒廊亭閣、花木流水于不及三畝之地，在這“流鶯比鄰”“藤花滿架”的小天地大世界中，李漁對當(dāng)時所謂風(fēng)雅文人不屑一顧之事樂此不疲：組建家庭戲班，調(diào)教喬、王二姬，創(chuàng)作《無聲戲》《一家言》《閑情偶寄》等著作，往來巡演于達官貴人之家，度過了一個大俗若雅、大雅若俗之人最輝煌、最愜意的時光。

李漁曾經(jīng)給戲曲創(chuàng)作者開了一個書單：“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jīng)、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dāng)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習(xí)《千字文》《百家姓》，無一不在所用之中?！狈置魇切奚眇B(yǎng)性、見心明性之方！古人修道，小隱于野中隱于市大隱于朝，別名“仙侶”“謫凡”“笠道人”的李漁借填詞度曲中隱于市，參透世間百況、人間百味，進得了野村人家，入得了將侯廳堂，讀得了圣賢書，寫得了通俗文。填詞作曲也好，生活處事也罷，“機”如同智商，“趣”仿佛情商?！皺C”“趣”兼?zhèn)?，方成上品之戲，上品之人?/p>

寥寥三字“重機趣”，看似講填詞度曲，“詞采”之下，卻是活色生香、豐盈飽滿的生活。我國傳統(tǒng)曲文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句“不關(guān)風(fēng)化體，縱好也枉然”，便是李漁的一生最好的注解。有人說這正是今人所追求的“慢生活”的品質(zhì)、所喜愛的“輕喜劇”的格調(diào)，深以為然。

所以，李漁對“多引古事，疊用人名，直書成句”致使傳奇語言“滿紙皆書”的反感可想而知。寫到這里，想起一出搖滾京劇《蕩寇志》，與李漁痛斥的“滿紙皆書”不謀而合的是，這部被贊譽為吳興國大師的作品“滿臺符號”：偌大一個舞臺，到處滾動著各種莫名的人物與元素——白臉的宋江、超短裙的天壽公主、黑絲襪的李師師、白無常一樣的吳用；搖滾、街舞、網(wǎng)游、時裝造型秀、京劇；李師師色誘、梁山好漢光著膀子泡澡、宋江鐵牛飲毒酒前后的纏綿不盡恣肆的場面，讓劇情如野馬奔騰，令觀眾難以駕馭審美。填詞度曲，粉墨登場，無論古今，高大上的緣由——京劇改革也好，探索國際化路線也罷，解救不了“滿紙皆書”與“機”“趣”全無的困頓。如搖滾京劇《蕩寇志》，終究“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充滿了“斷續(xù)痕”和“道學(xué)氣”。

深諳“機趣”之道的李漁，不但要求廣涉群書“寢食其中”，更要求“為其所化”。如何“化”？“本之街談巷議”，“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則宜洗濯殆盡”，“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并非我覓古人”，“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diào)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讓文學(xué)藝術(shù)與生活、大雅與大俗互相滲透相得益彰，于大雅中享大俗，于大俗中品大雅。關(guān)于李漁的“于淺處見才”，可以用王驥德的一句話來解釋：“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p>

筆者又想起林懷民來。一直對林懷民云門舞集的“親民性”非常好奇，其觀眾上至七十老翁老嫗下至三歲黃口小兒，從滿腹經(jīng)綸之學(xué)者到目不識丁之農(nóng)工，皆可賞之樂之舞之。林先生是怎么做到“與眾同樂”“全民共舞”的？2014年10月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青年創(chuàng)想周，請來了林懷民先生做講座，題目為《咖啡與鹽》，筆者找到了答案。這答案竟與李漁所身體力行的“機趣”不謀而合。林先生學(xué)識淵博、交往甚廣、無物不納卻又虛懷若谷，他能夠在熱鬧的街頭市集與一個公交車司機、賣菜大媽言笑暢談，也可以在安靜的書房與諸子百家、文人墨客、儒釋道心交神會。他看得到芭蕾、希臘神廟、John Cage音樂的奧妙，也參得透中國舞、長城、書法、宋瓷的玄機，體悟古與今、中與外的契合相通之處。他說藝術(shù)家要做垃圾桶，把形形色色的東西都裝進去，才能產(chǎn)生最奇葩的東西；他說藝術(shù)不是神秘的高高在上的東西，每個人都天生有藝術(shù)性，好的藝術(shù)家能夠通過他玩的藝術(shù)激發(fā)每一個人的藝術(shù)性……林先生在最平俗、最真實的生活中踏緊中華大地起舞名曰“云門”——今人林懷民竟與古人李漁如此相似，最相似的地方是深諳“機趣”之妙，換做現(xiàn)代詞匯便是“接地氣”。

莊子在《秋水》篇最早提及“趣”字：“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對于莊子的“趣”，最有代表性的兩個解釋是唐朝成玄英的“物之情趣”和清末郭慶藩的“心之旨趣也”，這在今人看來極雅卻各執(zhí)一端的解釋，卻正好道出了“趣”的兩端：一邊物情一邊人心，其精神與今日極俗的一詞“地氣”靈犀相通，“地”是一方水土的“地”，“氣”是時俗之風(fēng)“氣”，“地氣”里包羅著生猛潑辣的世間萬象。而真正的藝術(shù)家，既懂物情又曉人心，“接”得上“地氣”，才可成“機趣”，其結(jié)果必定是“雅俗同歡，智愚共賞”。

真正的藝術(shù)家，首先是當(dāng)下生活中的藝術(shù)家。

作者簡介：郭娜，女，廣東工業(yè)大學(xué)通識教育中心講師，上海戲劇學(xué)院人類表演學(xué)專業(yè)2013級博士生。

李漁：“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fēng)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