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平(湖北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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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陶淵明詩歌中的山水情懷
洪平(湖北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黃石435002)
〔摘要〕“田園詩人”陶淵明的詩歌,可歸類為山水詩的不多,但其實并不乏對山水景觀的刻畫,大致有二十多處。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們既可以稱陶淵明為“田園詩人”,同樣稱之為“山水詩人”。
〔關鍵詞〕陶淵明;山水情懷
陶淵明是開創(chuàng)田園詩風的第一人,他的作品中多的是對田園生活的描寫與感悟。歷來的研究即使觀察的角度、依據(jù)的理論各異,但最終會將聚焦至其田園詩之上。而細品陶詩,他的詩歌里有二十二篇關于山水的描述,與謝靈運直接寫山水詩的數(shù)量差不多?,F(xiàn)在我們也許不應當只把陶淵明當作田園詩的開創(chuàng)者, 而把山水詩開創(chuàng)者的貴冠奉送給謝靈運。[1]再者,筆者在這里并不是要為陶淵明的詩歌是田園詩還是山水詩爭辯,畢竟山水詩和山水情懷不是等同的概念。本文旨在通過對陶詩的分析,以此證明:除了“田園”,可以說“山水”亦是陶淵明另外一個特別重要的情結。
一 山水情懷形成的原因
1、受時代風氣的影響
陶淵明生活的晉宋時代,“道喪千載”(《飲酒》其三)。宗白華稱魏晉是中國歷史上“最苦痛的時代”。[2]陶淵明不可能遺世而獨立,不可避免受到當時世風的影響,導致他的詩歌中無處不透露著山水情懷。
陶淵明《感士不遇賦》序文說到他自身所處在一個“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險惡的時代: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易近之心。[3](《感士不遇賦》)然而,老子之虛靜,莊子之曠達能化解時人精神上的苦痛而使之有所寄托。于是以老莊思想為主干的玄學興起,成為時代之思潮。山水自然成為玄學人生態(tài)度得以展現(xiàn)的最佳場所。[4]當時,晉人追求個性解放與精神自由,他們隱居退避,與山水為伴,借大自然的山水來凈性情、暢神智,化郁結。在《世說新語》中有專門的《棲逸》篇,是專門記載魏晉時期士大夫和隱士的隱居生活。如“嵇康游于汲郡山中”“許掾好游山水”“戴安道既厲操東山”“南陽翟道淵與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隱于尋陽”[5]等等??梢姡敃r的隱居和腕上山水不僅僅是時人自身的一種行為,在當時已經演變?yōu)榱艘环N風氣。陶淵明生活的東晉之時,隱逸之風與山水游賞被推崇到極致,詩人受這種風氣的影響是理所當然,這些都給陶淵明的隱居以及進行山水詩文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必要的社會環(huán)境。
2、對時代風尚的追隨
置身于社會的洪流,陶淵明的愛好山水的情趣不僅不自覺地受到時代風氣的影響,而且與詩人自身對時代風尚的追隨有密切關系。陶淵明的山水情懷,正是那時崇尚自由,向往隱居的產物。在政治黑暗、戰(zhàn)爭不斷的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一個著名的文學團體“竹林七賢”。而七賢中的嵇康阮籍又是其中的彰明者,他們的才情足以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陶淵明的行為中,受到嵇康的影響更大,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繼承性。在嵇康的詩文中,多處表達了詩人向往“含道獨往,棄智遺身,長寄靈岳,怡志養(yǎng)神”(《贈兄秀才入軍》)的超然物外的道家式的自由生活。嵇康把天性看得比一切都高,游放山水就是他的天性[6]。嵇康在與山水的交流和對話中得到身體和心靈的最大的自由,如他的《贈秀才入軍》其十四,“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通過寫與其兄早年享受山水之趣的情景,寫出了自己所向往的天地自然之道,從而進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7](《贈秀才入軍》)的高妙境界。這與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飲酒》其五) 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達到了一種物我兩忘、心與道冥的和諧極致。二人追求自由,絕不與世俗妥協(xié)的精神,亦可謂是“異世同調”他們都渴望在山水之中去尋求精神的寄托與釋放。
除此以外,陶淵明對自然山水的喜愛,與家族中的人物有關系。詩人有可以夸耀的家世,這在他的《命子》《贈長沙公》《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等詩文中都有所體現(xiàn)。特別是他的曾祖父陶侃以及外祖父孟嘉對詩人有很大的影響。陶淵明繼承先輩醉心自然的另一面,選擇“鳳隱于林,幽人在丘”(《命子》)之路。
二、山姿水態(tài)的畫面展現(xiàn)
陶淵明本身沒有像山水詩祖謝靈運那樣悠游山水,陶淵明的詩歌雖歸為嚴格意義上的山水詩的作品很少,但其詩歌中不乏對山水景物的描繪,既有描寫羈役途中、出門游玩所見的山水,亦有觸目可見、羅堂前后的山水。這些都屬于山水景觀的范疇。筆者將陶淵明的詩歌中表現(xiàn)詩人山水情懷,描繪山水景物的詩句一一析出,并大體分為兩類。一類為莽蒼的自然山水景觀。這一類景觀通常是詩人作品中純粹地描繪不經人工的渲染的自然山水,顯示山水的原始風貌。另一類為僻靜的田園景觀。這一類景觀以田園生活為背景,寫詩人田間地頭的客觀景物。
1、自然界的山水之音
陶淵明的詩歌中除了描寫自然景物山和水以外,對風、云、月、鳥、天空等客觀山水意象的描寫也不少。這些看起來最平常的景物,經詩人妙筆一點,便生出新鮮之感,有一種賞心悅目的韻味。陶淵明筆下的天空是闊大無邊的,是明亮高遠的,但他寫秋天的天空,也稍微帶著一點凄涼的格調。在詩里寫到空氣的清澈,有“氣澈天象明”(《九日閑居》)句;寫天空的高遠,有“昭昭天宇闊”(《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句;寫氣清天藍有“日暮天無云”(《擬古》)?!吧綔煊囔\,宇曖微霄”(《時運》)寫山上籠罩著薄薄的霧靄,天空中出現(xiàn)美麗的彩虹;“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和郭主簿》其二)寫出了秋天露水凝結成霜,天空高遠肅殺,澈凈明亮;“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睂懬镲L澄凈了空氣中的渣滓,天空顯得格外高遠。陶淵明的月,多是給人帶來美的享受,他筆下的月是“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雜詩》其二)皎潔的月亮冉冉升起,它光輝明亮,格外耀眼;是“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詩人在秋天仰望天空,看到月兒將圓的景象;是“皎皎云間月,灼灼月中華”(《擬古》其七)夜月皎潔明亮,月光下的花兒也格外燦爛。又有“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雜詩》其二),日落西山,余光橫照,也該是有如“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李白《關山月》)的意境。詩人寫月,寫春月的皎潔,寫秋月的明亮,是一幅“靜月澄高”(《祭從弟敬遠文》)的圖景。
云,總是飄于天際,來去無依?!巴T旗\靄,時雨蒙蒙”(《停云》其二)寫出春雨之中的云氣繚繞,煙霧迷蒙的境界;“游云倏無依”寫出白云飄動之快,若無依傍的情態(tài);“向夕長風起,寒云沒西山”(《歲暮和張常侍》)寫歲暮天寒,白云籠罩山川的肅殺;“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云”(《與殷晉安別》)寫西風拂動云兒往東飄去,此句不僅寫景,還有一定的象征意味。陶淵明詩歌里的風,帶著季節(jié)變換的氣息。在怡人的春季,他感受到春風送來不盡的和意:“卉木繁榮,和風清穆”(《勸農》其三),春風扇微和“(《擬古》)其七,”泠風送余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在炎熱的夏季,他的詩里有夏風的清涼”:“凱風因時來”(《和郭主簿二首》其一)“好風與之俱”(《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在天氣漸涼的秋季,秋風也帶著落寞的情緒:“露棲暄風息”《九日閑居》寫炎熱已過,引發(fā)詩人感慨,“風水互乖違”(《于王撫君座送客》),寫風向逆水而運,帶著別離的傷感。在一年將近之冬,詩人寢跡衡門、與世隔絕,看到“凄凄歲暮風”(《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更顯凄涼寂靜氛圍。
陶淵明是一個對大自然情有獨鐘的詩人。他對自然之美的描寫并不僅僅局限在以上幾個物象上。他筆下有春天美麗熱鬧的原野:“熙熙令音,猗猗原陸”;他的筆下有秋天荒草白楊襯托的肅殺:“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擬挽歌辭》其三);他寫野草之渺茫,樹木之茂密:“高莽邈無界,夏木獨森疏”(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他寫荒涼的衰草,遙遠的小徑:“寒草披荒徑,地為罕人遠”(《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他把普通常見的雨寫出了獨特的風致:“微雨洗高林”(《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時雨蒙蒙”(《停云》)“神萍寫時雨”(《五月旦和戴主簿》);他的筆下寫銀白潔凈的雪的世界,可謂妙極:“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千種風情之山水,在熱愛生活的陶淵明筆下,亦是萬種姿態(tài)。
2、田園里的山水之詠
李文初先生認為“在現(xiàn)實中山水與田園之間并無明晰的界域,彼此?;ハ嘟诲e,因而在詩人筆下,也就會出現(xiàn)山水與田園相互滲透的現(xiàn)象。尤其是田園詩,詩人所面對的農村環(huán)境,本身就包含了自然山水?!盵8]本文在這部分,主要分析陶淵明詩歌中與農村農耕相關的景物。
陶淵明詩歌中關于田園山水的描寫,多是寫自己東園、西園,南窗、北林,北墉、南疇等處的風景。如,詩人看到東園郁郁蔥蔥,花朵競放之樹,有“東園之樹,枝條再榮”(《停云》其三);詩人寫到東園卓特高聳,挺拔不群之松,有“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飲酒》其八);詩人放眼西園光華燦爛,花開正好的紫葵,有“流目視西園,燁燁榮紫葵”(《和胡西曹示顧賊曹》)。當五月來臨,詩人透過南窗北窗,都是萬物茂盛的風景:“南窗罕悴物,北林榮且豐”(《五月旦和戴主簿》);當櫚庭葉落,詩人看到北邊窗下、南畝地里茂盛的葵菜、抽穗的的稻苗:“新葵郁北墉,嘉穟養(yǎng)南疇”(《酬劉柴?!?。
詩人也寫到自己所居住的堂前屋后的風景,通過詩歌的展示,我們知道詩人所居住的環(huán)境是樹木交蔭,有蘭有柳的。詩人在寫“宅邊有五柳樹”(《五柳先生傳》,“榆柳蔭后檐”(《歸園田居》其一),那么到了夏天,詩人所居之處自然是樹木舒展,茂密陰涼:“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蔭”(《和郭主簿》其二),“花藥分列,林竹翳如”(《時運》其四);亦幽蘭生于前庭窗下:“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飲酒》十七),“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擬古》其一);詩人甚愛菊,房前屋后自然少不了種植菊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飲酒》其七)
詩人歸隱田園,過著戴月荷鋤的農村生活,在他的詩歌中,有關于其所種農作物的描寫?!捌疆牻贿h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平坦廣闊的田野上伴隨著陣陣春風吹拂,茁壯的禾苗似乎也在翩翩起舞,懷著喜悅之情。又有“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其一)句,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翼”字,富有動感,寫出了新苗迎風而舞的姿態(tài)?!吧B槿找验L,我土日已廣”(《歸園田居》其二),桑麻在詩人精心的侍弄下,一天天茁壯,荒地也日益廣闊。偶爾禾苗也有長勢不太好的時候,詩人在詩里寫“道狹草木長”“草盛豆苗稀”(《歸園田居》其三),但詩人與一般的農人又不太一樣,他十分享受的是“但使愿無違”的歡樂和滿足。
詩人把田園中最普通的一些景物寫到詩中,把自己的感情融入對這些景物的描寫之中,充分體現(xiàn)出了田園山水的美好以及詩人對田園生活的眷戀與熱愛。儀平策先生就通過對陶淵明的《飲酒》其五進行分析,認為這首詩“它所呈現(xiàn)出的更多的是一種靜謐、空靈、淡遠、寂寥的審美境界。秋菊、南山、夕陽、歸鳥,構成了一幅筆墨簡省的山水寫意畫?!盵9]這些看似普通至極的景物,充滿田園特點又有山水韻味。
三、對山水情態(tài)的透徹領悟
在陶淵明詩歌所描述的藝術世界中,看似平淡簡單的生活都以自然山水為底色,被勾畫成一幅幅恬靜安適的畫面。詩人盡情享受山水帶給他的快樂,遠離世俗的喧囂、擺脫名利的羈絆,享受閑適的生活。他們審視山水的焦點不在山水而在人生,其宗旨是透過自然美景凝神探索冥契自然之道的人生真諦。[10]可以說,陶淵明生命中的自然天性與外在的山水田園相契合,對山水田園生活的刻畫,也正是詩人對生活的感受、人格的寄托、生命的回歸。
1、居于山水的生活之趣
從陶淵明的詩文中,我們處處可見其充實豐富的生活。在詩人的理念里,他認為“代耕非所望,所業(yè)在田?!?《雜詩》其七)“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詩人從告別仕途開始,就走上了“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的自食其力的農耕生活道路?!胺N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歸園田居》其三),詩人于南山下種豆,雖豆苗的長勢不太好,但詩人享受的是與山水自然相處的樂趣。他依然勤勤懇懇勞作,過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的農村生活。
陶淵明雖在《歸去來兮辭》中說:“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但這不過是表白他不愿奔走權門,重新出仕的高潔志向。[11]詩人在辭官之后的生活中并不是自我封閉,也不是完全的與世人斷絕交往。在詩人的詩歌中多描寫詩人與友人一起出游的句子:“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和劉柴桑》)是寫詩人和友人劉柴桑在西林相晤的所見所感;“匪惟也諧,屢有良游”(《酬丁柴桑二首》其二),是寫詩人與友人的意氣相投、感情和諧,多次歡快地出游;“匪惟也偕,屢有良游。載言載眺,以寫我憂”(《酬丁柴?!?寫到詩人與丁柴桑意氣相投,曾經多次歡快地交游;“負杖肆游從,淹留忘宵晨”(《與殷晉安別》寫詩人與殷晉安雖相識不久,但拄著拐杖縱情交游。詩人時而與友人出游,時而自己獨游。詩人游山涉水,將從山川河澤中得到的美的感受付之于詩歌之中。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歐陽修《醉翁亭記》)陶淵明嗜酒,眾所周知。他把酒述懷,借景送酒,景中含情?!案形镌讣皶r,每恨靡所揮”(《和胡西曹示故賊曹》),詩人對萬物的情狀盛衰都很敏感,他借酒行樂,借酒消愁,飲酒對于陶淵明已然成為了一種人生的境界?!稌r運》其二寫到詩人站在湖岸看美麗的景色“邈邈遐景,載欣載矚”,內心欣然,于是“揮茲一觴,陶然自樂”,盡享人生快樂;“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詩人將黃花泛之于酒中而飲之,而“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而“嘯傲東軒下,聊得復此生”。《歸去來兮辭》是詩人對自然的回歸,他剛一到家,就“有酒盈樽”,詩人“眄庭柯以怡顏”的同時“引壺觴以自酌”,自然之景伴著美酒,快樂之情溢于言表。
2、寓于山水的性格之美
陶淵明詩歌中,山水描寫所構成的畫面不僅是他生活或是向往的外在環(huán)境,更是他超塵脫俗的人格象征與回歸自然的藝術觀照。他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猶如一座山、一株樹、一只鳥那樣自然而然地生存者。[12]山川、草木、蔓草、園木、涼風、游魚、飛鳥、青松、秋菊、幽蘭等風物都成了陶淵明詩歌中表現(xiàn)自我性格的原型意象。
陶淵明總能夠在平凡的生活中品味出另一番脫俗真趣。他意識到躬耕于壟畝,必然有“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的種種辛苦,但他更加留情于原野上隨風起舞的秧苗,“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其一),并從中體味到春天活潑的形象;他不介意茅屋的簡陋,“弊廬何必廣,取足避床席”(《移居》其一),單單是樹木繞屋扶疏的茂盛和鳥兒棲于濃蔭之中都使他感到自然的樂趣,“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讀山海經》其一)。詩人在“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其一)的家中過著任真自得、怡然自樂的生活。
詩人與山水朝夕相處,山水已融為詩人生活的一部分,詩人在詩歌中寫幽蘭、寫秋菊、寫寒松,這些景物也是詩人人格理想的外化。詩人寫幽蘭:“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飲酒》其十七),以幽蘭自喻,以蕭艾喻世俗,表現(xiàn)自己不慕榮華,不貪富貴,不戀官位的清高芳潔品性。詩人寫秋菊。他的《飲酒》其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將菊籬山景與悠然自得的情意交融一體,菊花在這里成為恬淡悠閑的田園生活的象征;詩人寫青松:“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和郭主簿》其二),這兩句寫冠巖之松、耀林之菊,明顯是人格化了的,是對松菊高潔卓爾不群的贊揚,是詩人厲志明潔的象征。在詩人的詩歌里,譬如秋菊、青松等自然界中美好、高潔、堅強的物象就是詩人自身人格的象征,陶淵明從它們的形象、性格中也增添了極大的信心,汲取了許多力量。
3、托于山水的生命之歸
陶淵明汲取莊子“其死若生”的觀點,他在多首詩文中論述“死生”這個大問題。研討陶淵明生死觀的文章已經數(shù)量可觀,但從不同的角度又有多種分析方法。本文這里主要從山水的角度,來討論陶淵明對待死生的態(tài)度問題。
陶淵明認識到陶淵明認識到生之可貴,其詩文中借助山水描寫,多發(fā)逝川之嘆:“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雜詩》其九),“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其三)“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雜詩》其一)。他倡導置身山水,及時行樂?!队涡贝ā芬皇?,詩人這樣寫道斜川之美:“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詩人贊美斜川一帶的自然風光,表達了他對風物之美、人情之美、生活之美的無限熱愛,流露出“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的情緒;又《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秋菊盛開之時,那是極美麗的景色,此為陶淵明之最愛。面對這秋菊的美麗,他泛黃花于酒中,“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詩人完全沉醉其中,忘卻了塵世,擺脫了憂愁,大有嘯傲人生之味道。
陶淵明的詩歌中不乏將死生與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聯(lián)系起來,很坦然地論述死生之必然,雖然面對死亡他表現(xiàn)出憂懼,但更多的是表現(xiàn)出理性的思考和豁達的態(tài)度。“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飲酒》其十一)是對生死的曠達;“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形跡憑化往,靈府獨長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是對人生的豁然;“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神釋》)是詩人任真超脫的品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擬挽歌辭》其三),詩人認為死沒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將人的肉體永久地寄托于山川之中了,人死便是對自然的回歸,顯出詩人對生命的領悟與對生死的灑脫。
四、陶、謝之相同點略談
不比較無以見真知,要想完全了解陶淵明先生作品中山水情懷的全部意蘊,與同時代山水詩人謝靈運的比較就不可或缺。他們一個被譽為“山水詩鼻祖”,一個被稱作“田園詩之宗”,然過去的研究者為傳統(tǒng)觀點限制,總是將二人對立起來,對其相同處著墨不多,實際陶謝的詩歌在“異”中有很大的“同”存在。本文認為陶淵明與謝靈運詩歌的相同之處比不同之處大,這也是本文研究的價值之一。
其一,從山水情懷形成原因的角度,謝靈運和陶淵明處在當時那個黑暗無奈的社會,他們深刻地知道,如若不排除對功名利祿的誘惑,是得不到內心真正的和平與安寧的。他們的心中一直被兩個矛盾的自己所困擾著,一方面,二者皆向往老莊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在游覽山水的同時得到自身心靈的釋放;另一方面,他們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又欽羨功名地位的顯赫。在仕隱經歷方面,陶謝二人皆屬于仕途坎坷一類。謝靈運的“負心二十載,于今相廢迎”(《初去郡》)與陶淵明“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歸園田居》其一)頗有類似。如此經歷是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大幸,也是中國古代文壇的大幸。
其二,在描寫山水詩歌的內容方面,二者的詩歌在內容上有著相似之處。清華大學的孫明君先生在《謝靈運的莊園山水詩》一文里將謝靈運的山水詩分為莊園山水詩和遠游山水詩兩種類型,是把謝靈運的詩歌中遠離莊園而在行旅途中或者仕宦之地的劃為遠游山水詩一類;將其詩歌中描寫莊園區(qū)域內的自然風光和園林景物的描繪歸為莊園山水詩一類。[13]我們翻閱陶集,詩中的內容也有對自己所居之地山水的描繪,亦有自己在或出游或行役途中對山水的描繪。有細微差別是,與謝靈運的莊園山水相較,陶淵明的小莊園似乎就沒有那么豪華氣派了,只有草屋、榆柳等等一些最樸素平常之景,但二者都屬于自己故園的景物;謝靈運的詩作中多的是他跋山涉水遍覽山水之作,而陶淵明詩中也有作者寫自己在近處游玩的詩,亦有寫到自己行役途中的詩。
其三,就描山摹水的結構框架而言,謝靈運的詩歌基本屬于開始部分寫觀景,最后寫議論進行抒情,最后達到情與景的圓融的結構。如他的《登江中孤嶼》,基本屬于這種“先景后情”的結構,先是寫探尋美景的急切心情,以及對所見景物的描繪。最后結尾的六句,主要是作者通過感嘆和聯(lián)想,寄托了詩人孤高傲世的性格。陶淵明的詩歌中,也不乏這種結構,如《和郭主簿》其二,開始對景色的描寫很典型,“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爾后通過對這些景物的描繪,勾起了作者對“幽人”隱逸的向往內心的壯志未酬、憤懣不平可見一斑,寄寓了作者強烈的主體情感。又如《游斜川》一首,先是交代了詩人出游的緣由以及所見的景物,最后抒發(fā)了作者對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贊嘆足見其意適情遙。陶詩和謝詩雖都有先景后情的模式,而情與景之間卻圓融無礙。
結語
總而言之,從陶淵明的山水情懷形成的原因,其詩歌中山姿水態(tài)的畫面展現(xiàn),詩人對山水情態(tài)的透徹領悟,以及與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歌相比較這四個方面的討論,足以可見詩人的山水性格和寄托于山水之中的情思。詩人忠于自己的情感,將內心的喜悅與憂愁都與天地山川共享,他的詩集之中遍是山水之音,山水之中滿是哀樂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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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光波)
doi:10.3969/j.issn.1009-4733.2016.01.002
〔中圖分類號〕I1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4733(2016)01- 0006- 05
[作者簡介]洪平,女,湖北公安人,湖北師范學院文學院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