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敏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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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詞壇尊體運動中的《詩經(jīng)》
龔 敏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在清代詞壇的尊體運動中,各種手段層出不窮,或攀附詩騷,或溯源樂府,或并駕唐詩,或以詞存史……本文主要從詞的形式比附《詩經(jīng)》、溯源《詩經(jīng)》的風雅論、溯源《詩經(jīng)》的寄托說、《詩經(jīng)》到詞的文體演變等四個方面論述了《詩經(jīng)》在清代詞壇尊體運動中發(fā)揮的作用。將詞溯源比附《詩經(jīng)》,雖然有牽強附會的味道,但它作為一種尊體手段確實使詞的地位在清代得到了提高。而另一方面,源自《詩經(jīng)》的比興、風雅等理論也在這場尊體運動中得到了豐富和發(fā)展。
詩經(jīng);詞;尊體運動;風雅;寄托
詞學的尊體概念雖然到周濟才最先提出,“中仙最多故國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絕,所謂意能尊體也。”[1]到?jīng)r周頤才開詞學尊體研究的先河,“張皋文、周止庵輩尊體之說出,詞體乃大?!盵2]但是,從陳維崧、朱彝尊等人的詞學理論中不難看出,沒有“尊體”之名的清初詞壇,早已具備了尊體之實。在清代詞壇的尊體運動中,各種手段層出不窮,或攀附詩騷,或溯源樂府,或并駕唐詩,或以詞存史……本文將具體探討《詩經(jīng)》在清代詞學尊體運動中是怎樣發(fā)揮作用的。
《詩經(jīng)》句式以四言為主,間或雜有二到九言的各種句式。詞,又名長短句,因為大多數(shù)詞的句式參差不齊。基于《詩經(jīng)》和詞的這一共同特點,清代一些學者便將詞攀附上《詩經(jīng)》,以提高詞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徐釚《詞苑叢談》卷一所引《藥園閑話》,討論得最為詳盡:
屈子《離騷》亦名辭,漢武《秋風》亦名辭。詞者,詩之余也。然則詞果有合于詩乎?曰:按其調(diào)而知之也?!兑罄住分娫唬骸耙笃淅?,在南山之陽。”此三、五言調(diào)也?!遏~麗》之詩曰:“魚麗于罶,鱨鯊。”此三、四言調(diào)也?!哆€》之詩曰:“遭我乎峱之間兮,并驅(qū)從兩肩兮?!贝肆⑵哐哉{(diào)也?!督帷分娫唬骸安晃乙?,不我以?!贝睡B句調(diào)也?!稏|山》之詩曰:“我來自東,零雨其蒙。鸛鳴于垤,婦嘆于室?!贝藫Q韻調(diào)也?!缎新丁分娫唬骸皡挍判新?。”其二章曰:“誰謂雀無角?!贝藫Q頭調(diào)也。凡此煩促相宣,短長互用,以啟后人協(xié)律之原,豈非三百篇實祖禰哉?[3]
《藥園閑話》從句式長短不齊、疊句、換韻、換頭(即《詩經(jīng)》的分章和詞的分片)等方面來論證了《詩經(jīng)》為詞之祖。其中,疊句、換韻、換頭很少被后人論及,句式長短不齊這一論證證據(jù)最為清代其他學者所接受。汪森的《詞綜序》說:“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簫鐃歌》十八篇,篇篇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4]康有為在為王鵬運《味梨集》題的序中也說:“為文辭者,尊詩而卑詞,是謬論也。四五七言,長短句,其體同肇始于《三百篇》。”[4]217
長短句的出現(xiàn)是詞體成立的重要標志之一,但以長短句來溯源《詩經(jīng)》,只是看到二者之間的一種相似點,并非它們的本質(zhì)特征。汪森純粹從句式的長短出發(fā),推溯詞的源頭,忽略了詞的音樂特征,引來其他詞論家的批評。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一引王述庵《詞綜序》說:
汪氏晉賢,序竹垞太史《詞綜》,謂長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漢之樂府。其見卓矣,而猶未盡也。蓋詞實繼古詩而作,而本于樂。樂本乎音,有清濁、高下、輕重、抑揚之別,乃為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長短,無以宣其氣而達其音。故孔穎達《詩正義》謂風、雅、頌有一二字為句,及至八九字為句者,所以和人聲而無不均也。三百篇后,楚辭亦以長短為聲。至漢郊祀歌、鐃吹曲、房中歌,莫不皆然。蘇、李畫以五言,而唐時優(yōu)伶所歌,則七言絕句,其余皆不入樂府。李太白、張志和以詞續(xù)樂府,不知者謂詩之變,而其實詩之正也。由唐而宋,多取詞入于樂府,不知者謂樂之變,而其實所以合樂也。[5]
詞體成立有兩個重要標志,一個是長短句的出現(xiàn) ,另一個是以歌詞之法代替歌詩(近體詩)之法。燕樂傳入中原后,句式整齊的詩作為歌辭適應不了燕樂的繁復變化,長短句的出現(xiàn)成為當時的需要。以五、七言律絕為本,增減字句,化齊言為雜言,以趁歌拍,是當時制作歌辭的一種方法。疊句就是在這一方法中誕生的。燕樂對詞的規(guī)定體現(xiàn)在詞的格律和音律,長短句、疊句、換韻、換頭都只是詞的格律和音律的具體表現(xiàn)?!吧瞎胖翝h,以樂從詩;漢至六朝,采詩入樂;隋唐以來,倚聲填詞?!盵6]《詩經(jīng)》是以樂從詩,詞產(chǎn)生之初是以詞就樂,它們與音樂的關系及其所屬的音樂系統(tǒng)是它們之間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
除卻從外在形式上來將詞溯源《詩經(jīng)》,清代詞論者也從風格特征上來要求詞向《詩經(jīng)》看齊。鄒袛謨在為吳偉業(yè)《梅村詩余》作的序中說:“詞在季孟之間,雖所作無多,要皆合乎國風好色、小雅怨悱之致。”[4]27鄒袛謨雖然并非常不看好詞的地位,但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的詩教傳統(tǒng)來評價吳偉業(yè)的詞。這評價是非常高的,后來的沈祥龍即以這一評價來規(guī)范詞風,其《論詞隨筆》說:“詞者詩之余,當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離騷》之旨,即詞旨也。”[5]50俞樾更是把它簡化成詩教中的“溫柔敦厚”四個字,他在《玉可庵詞存序》中說:“溫柔敦厚,詩教也,詞為詩之余,則亦宜以此四字為主?!盵4]451陽羨派陳維崧認為詞人要有美人香草之志意和寬和溫厚之心,反對詞的“淫褻之音”和“佻巧之習”。他在《蝶庵詞序》中說:“夫作者,非有國風美人、《離騷》香草之志意,以優(yōu)柔而涵濡之,則其入也不微,而其出也不厚。人或以淫褻之音亂之,以佻巧之習沿之,非俚則誣?!盵4]478
上述諸人雖然沒有提到“雅”這個概念,但他們的“不淫”、“不亂”、“溫柔敦厚”等觀點都可以納入“雅”的范疇。雅在詩學傳統(tǒng)中,源自“風雅頌”,最初是《詩經(jīng)》中一類詩的總稱,后被用來評價文學風格。 “雅者,指內(nèi)容雅正或高雅,語言典麗含蓄,長于比興等等?!?趙曉蘭《宋人雅詞原論》)
浙西派詞人論詞主姜夔、張炎,推崇雅。朱彝尊提出“醇雅”。所謂“醇雅”,就是鄙棄淫詞、俗詞,以及粗率叫囂、應酬、類曲等種種不純正之詞。朱彝尊在《詞綜發(fā)凡》中說:“言情之作,易流于穢,此宋人選詞,多以雅為目。”[4]318他評馬闌浩等人的詞,認為“陳言穢語,俗氣熏入骨髓,殆不可醫(yī)?!钡絽桖槙r, 這一雅正詞論被發(fā)揮到極致。厲鶚《群雅詞集序》載:“詞源于樂府,樂府源于詩,四詩大小雅之材,合三百有五。材之雅者,風之所由美,頌之所由成。由詩而樂府而詞,必企夫雅之一言而可以卓然自命為作者,故曾端伯選詞,名《樂府雅詞》,周公謹善為詞,題其堂曰‘志雅’。詞之為體,委曲啴緩,非緯之以雅,鮮有不與波俱靡,而失其正者矣。”[4]211
清代詞論者或舉“雅正”之大旗,或推崇“醇雅”,或標榜“騷雅”,名目及具體意涵雖有異同,但其中心思想都根植于《詩經(jīng)》以來的風雅傳統(tǒng)。
與浙西派提倡風雅以推尊詞體不同,常州派所采取的的基本手法是倡言比興寄托。常州派的開山之祖張惠言引進《風》、《騷》的內(nèi)涵評詞,提出了以比興寄托為中心的“尚意”的要求。張惠言在《詞選序》中說:“《傳》曰:‘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渚壡樵於?,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張惠言所特意強調(diào)的詞體之 “意” 是“風謠里巷男女哀樂”、“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且這個“意”不是一般意義上的 “意”,它同 “《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是相近的。
張惠言對詞體內(nèi)涵的論述,具有相當濃厚的比興寄托意味,后來的論者對此作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如周濟在其《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若乃離別懷思,感士不遇,陳陳相因,唾沈互拾,便思高揖溫、韋,不亦恥乎?”周濟更加注重詞與時代社會和人生的關系,把詞的社會功能提到了空前的高度。譚獻在《重刊微波詞序》中評錢牧之詞,說:
“先生(錢牧)高言令德,曠代逸才,遐舉人海之中,托興國風之體,玄微其思,鏘洋其音,如謝眺、柳惲五詩,所謂芳蘭竟體者已?!鼻迥┑臎r周頤對張惠言的詞論也有極其明確的認識,他在《詞學講義》中說:“意內(nèi)者何?言中有寄托也?!?/p>
常州派在倡言比興寄托的同時,也提出了一套與之相對應的治詞手法。饒宗頤《張惠言 <詞選>述評》中說張惠言治詞“簡直是用詩序說詩的方法”?!对娊?jīng)》原為文化典籍,后為五經(jīng)之一,其在后世的接受過程中也是以經(jīng)學與文學的雙重身份進行,詩序說詩的方法是典型經(jīng)學與詩學兩者合一的方法。張惠言《詞選》中評蘇軾《樸算子》(缺月掛疏桐)說:“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睍r代稍后的黃蘇也采用了這一治詞手法,如他在《蓼園詞選》中評辛棄疾《鷓鴣天·秋意》說:“其有《匪風》、《下泉》之乎?可以悲其志矣?!痹u劉過《賀新郎·游湖》說“前闕尤奇崛郁勃,得《騷》、《雅》之遺?!?/p>
把某種文學樣式作為某一時代的代表性體裁,這一做法在金元時期就已發(fā)端,羅宗信在為《中原音韻》寫的序中所說:“世之共稱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羅宗信為了提高元曲的地位,搬出地位在文學史上已經(jīng)穩(wěn)固的唐詩宋詞,使三者相提并論,這是一種尊體策略。這一尊體策略在清代詞的尊體運動中同樣被使用,《詩經(jīng)》在其中為詞的張本提供了一種“坐標”。成肇麐《唐五代詞敘》說:“十五國風息而樂府興,樂府微而歌詞作?!背烧佧嫷恼撌鲱H為簡略,以國風、樂府詩、詞相提并論,中間忽視了別的文體。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則講得較為詳細: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即久,染指遂多,自成俗套。豪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7]
這段話被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序》中概括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王國維這一理論影響巨大,后世談論文學體裁時,每以唐詩宋詞并稱,詞終于真正獲得了與詩同等的地位。然而,必須指出的是,清代其他詞人的著眼點主要是提高清詞或者說詞在清代的地位,而王國維的理論,無論其有意或無意,提高的是宋詞的地位。宋詞地位的一味抬高,必然招致清詞的被忽視,這在在詞學上追隨王國維的胡適和胡云翼那里,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胡適在為詞的歷史作分期時,認為晚唐到元初是詞的“本身”的歷史時期,而把清初到今日(1900)當作模仿填詞的時期,是詞的“鬼”的歷史。胡云翼更是反對填詞,認為宋以后無詞。
將詞溯源《詩經(jīng)》,除了上述幾種角度外,還有從寫作動機出發(fā)的,如謝章鋌《張鳴珂寒松閣詞序》:“古不云乎,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夫人茍非不得已,殆無文學,即填詞亦何莫不然?!盵4]471認為詞同《詩經(jīng)》一樣,是人發(fā)憤之所作。然而,謝章鋌在詞壇的地位并不高,其這一理論也少有人接受,因此本文不作詳細討論。
將詞溯源《詩經(jīng)》,雖然有某些不合理的地方,但它作為清代詞壇尊體運動的眾多策略中的一種,確實發(fā)揮出了一定的作用。莫友芝在《香草詞序》中說:“詞自皋聞選論出其品第,乃躋詩而上,逌然國風樂府之遺,海內(nèi)學人始不以歌筵小伎相疵褒?!盵4]39而源自《詩經(jīng)》的比興、風雅等理論也在清代詞壇的尊體運動中得到了豐富和發(fā)展。
[1][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9.
[2][清]況周頤.蕙風詞話[M].北京: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61.
[3][清]徐釚.詞苑叢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1.
[4]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187.
[5]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 中華書局,1986:1834.
[6][宋]王灼,沈義父,張炎,陸輔之.碧雞漫志,樂府指迷,詞源,詞旨[M]. 北京:中華書局,1991:3.
[7]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9:7.
責任編輯 張吉兵
2016-01-05
10.3969/j.issn.1003-8078.2016.04.13
龔敏(1991-),男,湖北咸寧人,湖北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2014級碩士研究生。
I207.23
A
1003-8078(2016)04-005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