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華
(廈門海洋職業(yè)技術學院,福建廈門361012)
《高瀨舟》的創(chuàng)作與文學主題
黃建華
(廈門海洋職業(yè)技術學院,福建廈門361012)
森鷗外認為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忠于歷史”和“脫離歷史”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鷗外在這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中艱難抉擇,《高瀨舟》是用“脫離歷史”的方法所創(chuàng)作的著名歷史小說。在該小說中,鷗外提出安樂死的文學主題,更提出了“知足常樂”這一不同層次下的另一種“安樂死”?!陡邽|舟》不僅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而且在文學主題上,都具有深遠的意義。
脫離歷史;安樂死;知足常樂
森鷗外,是日本著名的文學家、翻譯家、評論家,同時,他也是一名軍醫(yī),曾任陸軍軍醫(yī)總監(jiān)。作為津和藩的侍醫(yī)家庭的長子,他從小接受良好的漢學教育,并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1884年鷗外赴德留學,四年留學期間,他不僅努力學習醫(yī)學相關知識,也全方位地接觸西方文化,接受西方美學、哲學的洗禮,這些都對鷗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貒?,鷗外發(fā)表了浪漫主義文學作品《舞女》,之后陸續(xù)發(fā)表了《泡沫記》、《雁》、《青年》等作品。1910年,日本政府制造了“大逆事件”,鎮(zhèn)壓社會主義運動,加強對文化界的專制統(tǒng)治,日本文壇進入黑色沉默期。鷗外深感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已不適合他進行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考慮借助歷史舞臺來表述自己的觀點。1912年,明治天皇去世,大將乃木希典夫婦殉死,對鷗外產生了巨大沖擊。以此為契機,鷗外一氣呵成地寫了其第一部歷史小說《興津彌五右衛(wèi)門的遺書》,轉入了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
關于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鷗外認為有“忠于歷史”和“脫離歷史”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忠于歷史,就是尊重歷史“本來面目”而不任意篡改歷史。鷗外前期的歷史小說,《阿部家族》、《大鹽平八郎》、《堺事件》等,都是忠于歷史的歷史小說。在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鷗外不斷追求在忠于歷史的前提下進行寫作,這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種束縛下,鷗外越來越感到苦悶、掙扎,擺脫歷史的束縛進行創(chuàng)作的愿望也就越來越強烈。于是,鷗外開始用“脫離歷史”的方法來進行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陡邽|舟》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之一。
《高瀨舟》以江戶時期的《翁草》為藍本,描述了德川幕府時期寬政年間(1789-1800年)年間的事情。當時,有一種航行在京都高瀨川上的小船,專門用來押送被判處流放的罪犯,該小船被稱為“高瀨舟”。作品通過“高瀨舟”上解差莊兵衛(wèi)和犯人喜助的問答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鷗外的思想也在字里行間展現(xiàn)于讀者眼前。犯人喜助不但沒有悲傷難過,反而格外輕松高興,這令解差莊兵衛(wèi)驚訝不已,于是莊兵衛(wèi)便詢問緣由。喜助一貧如洗,與弟弟相依為命,任勞任怨地干活,卻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口袋里也根本留不住錢。自從被判刑后,在牢里不干活也有飯吃,被流放還得了二百文錢,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筆積蓄,因而喜助非常滿足。
那么,這么一個知足的人,為什么會殺了自己的親弟弟呢?喜助解釋說,兄弟倆一直相依為命,雖然日子過得清貧,但二人都一直很努力。然而不幸的是,弟弟生了重病,沒法再干活,日子也就過得更加困苦。為了不連累喜助,弟弟試圖自殺,用刀割氣管卻拔不出來也沒斷氣,痛苦異常。喜助干活回家看到這一情景,第一反應是趕緊找人救弟弟。弟弟卻苦苦哀求他幫忙拔出刀來好讓自己不再痛苦而解脫。在弟弟期盼的眼神中喜助情不自禁地幫他拔出了刀,結束了弟弟的痛苦。這一幕恰巧被人看到,喜助因此被判了殺人罪而被流放。
在此,“安樂死”這一文學主題自然地引起了讀者的深思?!鞍矘匪馈敝覆扇〈胧?,使身患絕癥、無法忍受病痛折磨而主動提出結束生命要求的病人無痛苦地死去?!鞍矘匪馈币辉~源于希臘文,意思是“幸福”地死亡。目前各國、各界對安樂死的看法不一。鷗外早在百年前提出這一深刻的課題,與他侍醫(yī)家庭出身、軍醫(yī)身份以及善于認真探索、思維敏捷等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鷗外的歷史小說,不少作品與“死亡”密切相關。《興津彌五右衛(wèi)門的遺書》、《阿部家族》、《堺事件》等圍繞武士的殉死來展開描寫,深刻剖析封建社會武士對殉死的態(tài)度和抉擇,也揭示當時社會上位者及整個社會對殉死的看法?!洞篼}平八郎》通過大阪米騷動事件中,以大鹽平八郎為首的各人的心理描寫,尤其是面對生與死的抉擇,各人的心理及行為描寫,揭示了忠誠與背叛的文學主題。
《高瀨舟》再次嚴肅地將“安樂死”這一文學主題寓于文中,引人深思。圍繞“安樂死”,作品從兩點入手展開描述。一是喜助對弟弟施行“安樂死”,二是喜助因對弟弟施行“安樂死”而被判殺人罪、流放,喜助對此的態(tài)度。為了幫助弟弟脫離痛苦,喜助拔刀結束了弟弟的性命,卻因此而被判殺人罪,當時社會上位者對安樂死所持的否定態(tài)度可見一斑。莊兵衛(wèi)則是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雖然殺人有罪,但喜助殺弟弟卻是為了不讓他再受罪,似乎被判殺人罪不合情理,但他始終不得其解。作為一名下層官差,莊兵衛(wèi)不敢也沒想去挑戰(zhàn)權威,所以最后他想自己只能服從權威意志,惟上面的判斷是聽,以權威的判斷作為自己的判斷。可以說,對于喜助被判刑,莊兵衛(wèi)并不是從心底認可的。喜助對被判殺人罪、流放的態(tài)度如何呢?雖然當時猶豫,但他認為弟弟已經不可避免地會死亡,幫弟弟解脫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最后喜助幫弟弟拔刀也因此獲罪。被判刑流放的人,在高瀨舟上一般都感到傷心絕望,在途中與親人徹夜長談、追悔莫及。而喜助卻絲毫也不后悔,臉上神情爽郎,眼里閃著微光。雖然孤身一人,但他看上去仿佛是坐船去游山玩水。令莊兵衛(wèi)不解的是,他甚至覺得喜助平靜而滿足。在此,文中提及“知足常樂”這一話題,不少評論家也因此提出《高瀨舟》這一文學作品有“安樂死”和“知足常樂”兩個文學主題,一般都將這兩個主題獨立開來理解,如長谷川泉在《近代日本文學鑒賞與研究》中提到“鷗外提出對財產相對價值的觀點以及安樂死兩個主題”,①何志勇、張衛(wèi)娣則在《日本名著賞析》中指出“《高瀨舟》為我們提示出兩個令人深思的主題。實質上,兩者之間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如果對原作稍作改動的話,《高瀨舟》完全可以成為兩篇微型小說?!雹?/p>
《高瀨舟》的文學主題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作為日本大文豪的森鷗外的名著,其文學主題真的是拼湊而毫無關聯(lián)嗎?答案并非如此。從小說情節(jié)來看,安樂死與知足常樂在文中并不孤立而是緊密相聯(lián)的。喜助兄弟生活窮困潦倒,無論如何努力仍然過著食不果腹的生活。兄弟倆總是一起團結過日子,弟弟為了減輕喜助的負擔,在身患重病不能勞動之際選擇自殺卻未成功。喜助為了幫助弟弟脫離痛苦而為其選擇了安樂死,因此獲罪被判流放。對被判刑后的日子,不用勞動也有飯吃、還有二百文錢,喜助感到很知足??梢哉f,先是有了安樂死這一主題,才進一步提出了知足常樂。正如喜助所說,“流放到島上,對別人說來大概是一件可悲的事。那種心情,我理解得了。不過,那是他們在世上過得太舒適的緣故?!雹壅且驗橄仓值苓^著非人的生活,所以弟弟才會選擇減輕喜助負擔而自殺,最后卻需要喜助實施安樂死。也正因為這種非人的生活,使得喜助知足常樂,面對令常人痛不欲生的流放生活不但不感到絕望,反而充滿了希望。因此,從內容上說,安樂死與知足常樂是緊密相關的,知足常樂是安樂死的一種延續(xù)。
要更深一層次看待文中字面上“安樂死”和“知足常樂”,應先理解森鷗外創(chuàng)作《高瀨舟》的意圖,先從鷗外所著《高瀨舟緣起》入手來分析。在《高瀨舟緣起》中,鷗外提到,有兩點令他覺得有趣。一點是喜助從未有過任何財產,有兩百文錢就視為擁有財產而高興。另一點是安樂死能否被認為是殺人的問題。隨后,鷗外提及“我認為,高瀨舟的那個罪人,正是這種安樂死的典型例子,這點我感到很有趣?!弊詈蟮倪@句補充說明,將鷗外個人觀點展現(xiàn)無疑。即,鷗外認為,喜助本身就是安樂死的典型例子。具體而言,喜助的這種“知足常樂”本身就是一種“安樂死”,是面對常人望而生畏的流放而知足的一種“幸?!?,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安樂死”。人終有一死,喜助對弟弟實施安樂死,而面對常人無法忍受的遙遙無期的苦難生活,喜助選擇了超然面對、積極樂觀,這也是一種安樂死。由此可見,鷗外筆下的“知足常樂”與“安樂死”,并不是兩個孤立的主題,更不對立,而是“安樂死”這一主題下的兩個不同層次。“知足常樂”是“安樂死”這一死亡主題的補充與延伸。喜助的日子在很多人眼里看來是窮困潦倒,然而他去坦然面對、欣然接受。這可以說是對繼弟弟安樂死之后,喜助對自己面臨常人眼里生不如死的凄慘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正是這種“知足常樂”、超然地面對一切的態(tài)度,使喜助即使被判殺人罪被流放,他仍然從容應對,這本身就是另一種幸福地“死亡”,是一種“安樂死”。
鷗外在脫離歷史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下,將高瀨舟這一歷史中現(xiàn)實存在的物件作為敘述故事的場所,創(chuàng)作《高瀨舟》,通過喜助與莊兵衛(wèi)的問答對話,提出自己要探討的安樂死這一現(xiàn)實而又深刻的文學主題,意義深遠。首先,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看,作為一名作秀的軍醫(yī),鷗外秉承其在醫(yī)學工作中的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之初,竭盡所能地追求忠于歷史的自然。然而,作為一位才華橫溢的文學家,在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的過程中,鷗外越來越覺得受歷史的束縛而無法盡情地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在艱難的抉擇中,鷗外開始用脫離歷史的方法進行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陡邽|舟》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繼《山椒大夫》、《尊重歷史與脫離歷史的束縛》之后,鷗外對脫離歷史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另一次嘗試?!吧t外并不是通過《高瀨舟》來敘述歷史”。④作品取材于江戶時期的《翁草》,情節(jié)描寫在解差莊兵衛(wèi)和犯人喜助的問答中展開,是鷗外脫離歷史的束縛,為了“安樂死”這一文學主題而添加的。然而在這嘗試中,鷗外仍覺得無法真正脫離歷史的束縛。高瀨舟本就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鷗外創(chuàng)作該作品前也進行了查證,這源于鷗外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中所堅持的科學精神?!陡邽|舟》、《寒山拾得》是森鷗外最后創(chuàng)作的歷史小說。在忠于歷史與脫離歷史這兩難的抉擇中,鷗外徘徊之后并沒有停滯不前,而是選擇了歷史傳記作品,創(chuàng)作了《澀江抽齋》、《伊澤蘭軒》、《北條霞亭》等著名的歷史傳記,開創(chuàng)了歷史文學的新體裁?!吧t外的歷史傳記作品,尤其是《澀江抽齋》、《伊澤蘭軒》、《北條霞亭》這三部作品,其形式是古今東西都少有的、獨特的。”⑤
其次,從文學主題上看,森鷗外早在百年前就率先提出“安樂死”這一至今仍備受爭議的現(xiàn)實主題,其前瞻性令人驚嘆?!吧t外‘脫離歷史’式的歷史小說往往與時下的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旨在揭示和解決現(xiàn)實問題?!雹迣τ凇鞍矘匪馈?,爭議的內容一般是“安樂死”是否可行,是否應該實施“安樂死”。鷗外既提出對痛苦盼死之人補刀實施安樂死這一通常之“安樂死”主題,又從另一層次提出“安樂死”,即對常人眼里生不如死的生活的超然面對、“知足常樂”,是另一層次的幸福的死亡。究竟應如何評判“安樂死”,鷗外并沒有提出結論,而是將它作為一個課題,通過《高瀨舟》一文引起社會關注。文中提到,“莊兵衛(wèi)覺得,仰望夜空的喜助,頭頂上仿佛放出了亮光”,⑦是鷗外對喜助“知足常樂”這一深層次安樂死所持的積極態(tài)度的委婉表現(xiàn)。文章末尾,夜深人靜,高瀨舟載著默然相對的兩個人,滑行于黑黝黝的水面上。舟在河中游,漸行漸遠,也將讀者的思緒帶向遠方,引人深思。安樂死到底如何,應如何面對,鷗外成功地將這一主題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思索空間。一千人讀《高瀨舟》,或許就有一千種感悟,這也可說是該小說的精辟之處。
注釋:
①長谷川泉:《近代日本文學鑒賞與研究①》,東京:明治書院,1958年,第170頁。
②何志勇,張衛(wèi)娣:《日本名著賞析》,北京:世界圖書出版社公司,2007年,第45頁。
③高慧勤:《森鷗外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524頁。
④長谷川泉:《近代日本文學鑒賞與研究③》,東京:明治書院,1958年,第435頁。
⑤加藤周一:《日本文學史序說·下》,東京:筑摩書房,1980年,第367頁。
⑥劉利國,何志勇:《插圖本日本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4頁。
⑦高慧勤:《森鷗外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5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