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運會

（信陽師范學院外國系，河南信陽464000）

薛濤詩歌的自我隱喻分析

周運會

（信陽師范學院外國系，河南信陽464000）

以認知隱喻理論為基礎(chǔ)，分析了薛濤詩歌中的自我隱喻。分析表明，薛濤有著高潔的人格追求和強烈的女性意識，同時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深刻的認識。薛濤詩歌中的自我隱喻還起著身份構(gòu)建的作用，使詩人很好地融入了文人雅士的話語圈，并構(gòu)建出了與男子平等的身份。

薛濤；詩歌；認知隱喻

一、引言

唐代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其時朝廷以詩取士，普天之下尚詩成風，名家輩出，佳作如云。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唐代能詩的婦女尤其多，作品流傳至今者有百二十余人，論其數(shù)“猶不及唐代男詩人三十分之一，但在沉寂的中國婦女文學史上，這種盛況，也就很為可觀了。”[1]（P3）在唐代女詩人中，留詩最多的是薛濤。薛濤，字洪度，少時曾流落為樂伎，能詩善書，出入蜀鎮(zhèn)幕府，有女校書之稱，歷事十一鎮(zhèn)，與達官名士酬唱，詩名遠播。歷代對薛濤的詩評價較高，其人其詩受到了自古及今眾多學者的關(guān)注?，F(xiàn)當代的薛濤研究可追溯至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今已有專著十部，論文近四百七十篇，研究內(nèi)容涉及多個方面：薛濤生平事跡考，薛濤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特征、男性化風格，薛濤與其他女性詩人的比較研究，及薛濤詩歌接受與傳播的研究。[2]在已有的成果中，從現(xiàn)代隱喻理論出發(fā)的薛濤詩歌研究還很少見，知網(wǎng)上只查到了劉婷婷的碩士論文，[3]她在第三章中運用概念隱喻理論分析了薛濤詩歌的情感主題，涉及愛情、友情、言志和愛國四個方面。

“隱喻是詩歌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也是詩歌語言陌生化和意象化的重要手段。”[4]（P12）隱喻分析對于詩歌理解和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薛濤是一個有著傳奇經(jīng)歷的女詩人，她出入幕府、以詩受知，有著超出同時代一般女子的見識和氣度。在男性中心文化主宰的社會中，薛濤能夠與達官士人酬唱往來，取得他們的認同和尊重，并由此安身立命，在經(jīng)濟上實現(xiàn)獨立自足，這與她審時度勢，調(diào)和自身與社會，同時又堅持自身立場的處世態(tài)度密切相關(guān)。薛濤是如何認識自己、并調(diào)和自身與社會的？從這個問題出發(fā)，本文擬根據(jù)張篷舟先生所輯《薛濤詩箋》[5]中所收錄的薛濤詩，分析薛濤詩歌中以自我為喻標的隱喻，探究其所反映的認知心理和相應的語用功能，從而更好地理解薛濤的人生態(tài)度和她在詩歌中所構(gòu)建的個人身份，并為薛濤詩歌研究提供參考。

二、隱喻的認知和語用功能

20世紀70年代以來興起的認知隱喻理論認為隱喻不僅僅是一種語言上的修辭現(xiàn)象，還是一種思維方式，其本質(zhì)是“用一種事情或經(jīng)驗去理解和經(jīng)歷另一種事情或經(jīng)驗…我們賴以思維和行動的一般概念系統(tǒng)，從根本上上講是隱喻式的。”[6]（P1）隱喻源于人與自身的物理環(huán)境、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互動體驗，體現(xiàn)了認知主體對世界的理解和認識。隱喻可分為認知和語言表達兩個層面，認知層面的隱喻是源概念域到目標概念域的映射，語言表達層面的隱喻是前者的表層實現(xiàn)，二者是本質(zhì)和現(xiàn)象的關(guān)系。明喻、隱喻都是隱喻現(xiàn)象，反映了深層的隱喻認知。[4]（P51）

隱喻的功能有三個方面：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文本功能；具體表現(xiàn)為可填補詞匯空白，解釋概念、構(gòu)建理論或模型，再概念化，類推說理，表達情感態(tài)度，掩飾和夸張，幽默和游戲功能，語篇構(gòu)建功能等。[7]（P148-167）

批評隱喻分析在認知隱喻理論的基礎(chǔ)上引入了語用維度，實現(xiàn)了認知隱喻研究和批評話語分析的對接，提倡從語用、語義和認知三個維度的互相聯(lián)系來解釋隱喻，強調(diào)隱喻是話語者有意識的話語選擇，反映了話語者的觀點，可以實現(xiàn)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身份的構(gòu)建。[8]

三、薛濤詩歌中的自我隱喻

（一）以物明志的隱喻

1.竹

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評論薛濤詩“無雌聲”，點明了其雅健風格。這種雅健風格源于薛濤對高潔人格的追求。“酬人雨后玩竹”是薛濤的代表作之一：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

這首詩將竹隱喻為人，從四個方面描述了竹的品格：傲雪、虛心、有義、有節(jié)，表達了自己對高尚品格的激賞和追求。聯(lián)系薛濤在“十離詩”的“竹離亭”中，以竹喻己，“常將勁節(jié)負秋霜”，可知這首“酬人雨后玩竹”也是以竹喻己，寫照自己本性如竹。

考察《全唐詩》所錄女子詩作中涉及詩人自身的隱喻，可看到女子常用來比喻自己的事物有花、團扇、鸞鳥、玉、柳，以竹自喻者除薛濤外只有程長文的“一片貞心比孤竹”（“獄中書情上使君”）；此外，黃崇嘏的詩句“行止堅貞比澗松”（“下獄貢詩”）、“立身卓爾青松操，挺身鏗然白璧姿。”（辭蜀相妻女詩）自比為松，亦是唐女子詩作中不可多得的慷慨之音。據(jù)程長文的“獄中書情上使君”自述，她獨居時遭到歹人持刀欲施強暴，遂與之展開了殊死搏斗，“一命任從刀下死，千金豈受暗中欺。”歹人施暴不成，長文被誣下獄。黃崇嘏更是奇女子，她女扮男裝，蜀相周癢愛重其才，推舉為司戶參軍，后來又想把女兒嫁給她，她無奈作詩辭婚，挑明自己女兒身份，詩中慨言“愿天速變作男兒”，道出了男權(quán)社會里有志女子的為難處境。

竹向來是文人雅士的吟詠對象，被譽為“林中君子”。《詩經(jīng)·國風·衛(wèi)風》：“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彼?、竹、梅并稱為歲寒三友，松柏凌冬不凋的特點象征了君子不畏困苦的品質(zhì)?！墩撜Z·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睆慕?jīng)歷上看，程長文是不畏強暴的烈女，黃崇嘏是不讓須眉的女杰，她們與以才自拔的薛濤有著共同的特征，即不屈服于身為女子的命運，自尊自強。這種特征使她們在作詩明志時，自比為竹、松，洗脫了花的嬌媚，柳的柔弱，挺然獨立，彰顯出強烈的女性意識。

2.蟬

除了“竹”，薛濤在詠物詩“蟬”中，還將自己隱喻為“蟬”：

“露滌音清遠，風吹故葉齊。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p>

“蟬”棲高飲露，具有“高”、“潔”的特征，因此不少文人墨客都有詠蟬的詩作，以寄托他們高標逸韻的情懷。薛濤亦作詠蟬詩，以蟬的“清音遠播”和“互相唱和”隱喻自己的生活特征，從而建立起蟬和詩人之間的隱喻聯(lián)系；蟬的高潔品性被進一步映射到詩人這里，使人聯(lián)想起詩人的高潔；“聲聲似相接”的蟬寄托在不同的枝上，有著不同的生活領(lǐng)域，這隱喻了詩人雖和達官文人們酬唱頻繁，但身份并不相同，也沒有真正的相依相伴，暗示了詩人的孤單寂寞。

3.菊

在“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僚同賦早菊”中，薛濤所描寫的“菊”亦是她自身的隱喻：

“西陸行終令，東籬始再陽。綠英初濯露，金蕊半含霜。自有兼材用，哪同眾草芳。獻酬樽俎外，寧有懼豺狼?！?/p>

自晉陶淵明以來，“菊”已然成了隱士的象征。這首詩的開頭即點明“東籬”，使讀者聯(lián)想起陶淵明的佳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進而聯(lián)想起菊和隱逸之士，從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入作者的主題。薛濤詩中的菊不僅生機勃勃，而且才華出眾：“自有兼材用，哪同眾草芳”。菊之兼材隱喻了薛濤的才能：濤雖曾淪落樂籍，但并不是尋常以色事人的娼妓，而是以才華立足，正如菊花不徒有美麗的外表，還可入食、入藥。薛濤筆下的菊是不畏強暴的：“獻酬樽俎外，寧有懼豺狼”，因整首詩暗含了隱喻“薛濤是菊”，菊不畏強暴的特點自然也就映射到了詩人這里，表現(xiàn)了詩人的氣節(jié)。

（二）以賢士貞女自況的隱喻

薛濤身為女子，又一度淪落樂籍，社會地位之低微可想而知。但她并不自輕自賤，而是有著強烈的男女平等意識，敢與挑戰(zhàn)社會對她的定位和偏見。在“送盧員外”的詩句“信陵公子如相問，長向夷門感舊恩”中，詩人將自己喻為信陵公子的門客侯嬴，侯嬴是戰(zhàn)國時期魏國的一個隱士，七十歲還在大梁夷門當看守小吏。后來受到信陵君的禮遇，成為信陵君的門客，在關(guān)鍵時刻為信陵君獻上了竊符救趙之策，為報答知遇之恩而最終自剄。侯嬴以其韜略和義氣流芳史冊，為后人所敬慕。薛濤將自己喻為侯嬴，以“士”自況，可見其自信自重。在“酬雍秀才貽巴峽圖”的詩句“感君知我枕流意”中，“枕流”指隱士生活，薛濤脫樂籍后隱居浣花溪，詩中的“枕流”即指自己的隱居生活，顯然是將自己比作了隱士。“寄張元夫”“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詩中的喻源是俞伯牙與鐘子期，喻標是詩人自己與張元夫，俞伯牙和鐘子期之間的知音關(guān)系投射到詩人和張元夫的關(guān)系上，由此可以理解詩人和張元夫之間的情誼之深，同時這個隱喻也隱去了薛濤和張元夫的性別差異，凸顯了二人的平等地位?！八袜嵸Y州”“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敝械牧_敷隱喻詩人自己，羅敷是漢樂府詩《陌上?！分械闹魅斯?，美麗忠貞，在這個隱喻中，羅敷的品質(zhì)特征投射到薛濤本人，傳達了薛濤像羅敷一樣美麗忠貞的信息。從以上酬贈詩中的自我隱喻看，薛濤是一個充滿自信、敢與男子平起平坐的女子，她這種“以士君子自況”的豪情，在唐代其他婦女詩作中是幾乎看不到的。她曾為樂伎，卻并不接受樂伎身份加給她的“不貞”，甚至于自比為貞女羅敷，以一己之力，與世俗眼光對抗。

（三）自謙自抑的隱喻

薛濤的酬贈詩也時有自謙之語，如“宣上人見示與諸公唱和”中“許廁高齋唱，涓泉定不如?！币凿溉[喻自己才小，在“寄舊詩與元微之”中“長教碧玉藏深處”自比為小家碧玉，這顯示了薛濤對自己身份地位的清醒認識。聰慧如薛濤，是善于審時度勢的，她并不逞意氣，在逼不得已時，她會卑微地祈求憐憫，為自己謀求出路。在年少做樂伎的時候，她曾被韋皋罰赴松州，生活在戰(zhàn)亂的邊陲無疑是非常痛苦的，這迫使她委曲求全，作“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和十首以“離”為題的“十離詩”，祈求韋皋收回成命，讓自己返回成都。在“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其二）”中，薛濤將自己隱喻為螢火蟲，韋皋則是月輪在天，螢火自然不能與月亮相提并論，月亮重光萬里，應能照得到螢火，這一系列的隱喻凸顯了薛濤的卑微和韋皋的尊崇，準確而生動地傳達了自己祈求關(guān)照的意圖。在“十離詩”中，她將自己隱喻為犬、馬、鸚鵡、燕、魚、鷹，因犯錯誤而失去主人歡心；還將自己隱喻為筆、珠、和鏡，因筆鋒用盡，珠為玷穢，鏡遭塵蔽，遂不復為用；又將自己隱喻為竹，“為緣春筍鉆墻破，不得垂陰覆玉堂?！毖栽凇笆x詩”種自比為寵物和物品，是因為在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女子往往被當做男人的玩物和附屬品，而樂伎的地位更是如此，將自己隱喻為寵物和物品，迎合了所處時代的男性心理，凸顯了自己命運為“主子”操控的現(xiàn)實，更易激起“大人不記小人過”式的寬宥。

四、總結(jié)

以上對薛濤詩歌中以自我為喻標的隱喻進行了分析，結(jié)果表明，薛濤有著高潔的人格追求和強烈的女性意識，同時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深刻的認識。薛濤詩歌中的自我隱喻不僅反映了薛濤對自己的認識，還起著身份構(gòu)建的作用。在托物明志的詩中，她將自己隱喻為竹、蟬、菊，全無小女子之態(tài)，儼然士君子之風，使自己很好地融入了文人雅士的話語圈。她在酬贈詩中還不時以“士”自況，并以貞女自比，以此糾正性別和經(jīng)歷所帶來的社會偏見，構(gòu)建出了與男子平等的身份。但身為弱勢女子的現(xiàn)實使她不得不為生存作出退讓，以致寫出了自貶自抑的“十離詩”，以迎合主宰自己命運的男性權(quán)貴。從薛濤詩歌中的自我隱喻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思想超越時代、自尊、自信、自強的優(yōu)秀女子，其人其詩成就了中國婦女文化史中非凡的一頁。

[1][民國]陸晶清.唐代女詩人[M].上海：神州國光出版社，1933.

[2]張陽.新世紀以來的唐代女詩人薛濤研究綜述[J].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105-109.

[3]劉婷婷.認知詩學理論下的薛濤詩歌研究[D].華東交通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

[4]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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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rteris-Black,J.Corpus Approaches to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