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
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
——《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歷史敘事
王霞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創(chuàng)傷性的事件或者經(jīng)驗能夠以文學的方式進行再現(xiàn)。在種族/性別創(chuàng)傷理論中,弗朗茲·法農(nóng)的《黑皮膚、白面具》是具有代表性的著作。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斯托夫人對美國奴隸制下的黑人所承受的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進行了文學建構,生動地再現(xiàn)了歷史真實。
《湯姆叔叔的小屋》;種族創(chuàng)傷;性別創(chuàng)傷;《黑皮膚、白面具》;歷史真實
《湯姆叔叔的小屋》是美國作家哈麗特·伊麗莎白·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1811-1896)的代表作,1852年首次以單行本出版,并獲得巨大的成功,該書深刻地抨擊了美國的奴隸制,曾影響了美國的歷史,斯托夫人被林肯總統(tǒng)稱為是“寫了一本引起一場偉大戰(zhàn)爭的書的小婦人”[1]。國內(nèi)學界從不同的視角對《湯姆叔叔的小屋》進行了研究,比如,程巍研究了斯托夫人《湯姆叔叔的小屋》與美國的南北方問題,認為這本書使南北戰(zhàn)爭成為解放黑奴的圣戰(zhàn),但在北方勝利后,小說就失去了其原本的價值[2]。鄭麗從后殖民主義的視角對《湯姆叔叔的小屋》進行分析,認為這本書表現(xiàn)了斯托夫人對黑人奴隸的同情和奴隸制的憤慨,但她無意識中對黑人形象的他者化顯示了潛在的白人優(yōu)越感和殖民意識[3]。肖淑芬運用互文性理論,將《湯姆叔叔的小屋》與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的《寵兒》進行比較研究,認為這兩部作品存在明顯的互文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故事的起步、核心、關鍵、線索等四個層面上[4]。崔娃從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對《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體現(xiàn)的家庭倫理進行解讀,認為作品表現(xiàn)夫妻倫理、親子倫理、兄弟倫理、主仆倫理等四種倫理關系和倫理秩序[5]。上述研究豐富了我們對《湯姆叔叔的小屋》的認識和理解。然而,稍感遺憾的是,很少有評論者從創(chuàng)傷理論的視角對這一作品進行闡釋。因此,有必要對這一作品進行重讀,探究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如何對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進行歷史敘事。
創(chuàng)傷一詞來源于古希臘語,原意指“傷”,既指外部力量造成的身體創(chuàng)傷,也指心理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作為醫(yī)學、病理學研究開始于19世紀70年代的歇斯底里癥研究,20世紀90年代逐漸發(fā)展成為涉及歷史、哲學、心理學、文學、社會學等多學科內(nèi)容的跨學科研究。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理論為創(chuàng)傷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創(chuàng)傷研究也由心理研究層面轉(zhuǎn)向關注創(chuàng)傷的文化和倫理內(nèi)涵。林慶新認為,創(chuàng)傷是指“由災難性事件導致的、在心理發(fā)展過程中造成持續(xù)和深遠影響甚至可能導致精神失常的心理傷害”[6]。陶家俊對創(chuàng)傷的分類、發(fā)展階段等進行了闡述,認為創(chuàng)傷理論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影響,其發(fā)展經(jīng)歷了弗洛伊德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后弗洛伊德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種族/性別創(chuàng)傷理論和創(chuàng)傷文化理論四個階段[7]。安妮·懷特海德在《創(chuàng)傷小說》一書中指出:“‘創(chuàng)傷小說’一詞描述了一種自相矛盾或沖突的事物:如果創(chuàng)傷包含著一種令人不知所措并抗拒語言或表達的事件或經(jīng)驗的話,那么它怎么能夠在小說中被敘述?”[8]也就是說,創(chuàng)傷性的事件或者經(jīng)驗如何通過文學的方式進行表達,就《湯姆叔叔的小屋》來說,斯托夫人如何對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進行話語建構,同時,這種創(chuàng)傷性的敘事與歷史真實性之間是何種關系?
在種族/性別創(chuàng)傷理論中,弗朗茲·法農(nóng)的《黑皮膚、白面具》是具有代表性的著作。在《黑皮膚、白面具》一書中,法農(nóng)指出,白人確立了一種與黑人的對立關系,在這種二元對立中,白人具有從身體到精神的優(yōu)越感,而黑人則感覺到自卑,因而,當一個黑人與另一個黑人在一起時,其表現(xiàn)將不同于他與一個白人在一起,原因就在于歐洲白人在印證自身文明的同時也在宣告非洲黑人的落后與野蠻。為了控制這種自卑感,黑人會通過穿歐洲服裝、模仿歐洲人的外表、用歐洲的語言或表達方法等來達到一種與歐洲人及其生活方式相近似的平等感覺?!耙磺斜恢趁竦拿褡濉匆磺杏捎诘胤轿幕莫殑?chuàng)性進入墳墓而內(nèi)部產(chǎn)生自卑感的民族——都面對開化民族的語言,即面對宗主國的文化。被殖民者尤其因為把宗主國的文化價值變?yōu)樽约旱亩与x他的窮鄉(xiāng)僻壤了。他越是拋棄自己的黑膚色、自己的窮鄉(xiāng)僻壤,便越是白人?!保?]9法農(nóng)認為,語言與身份認同有著密切關系,起到文化工具的作用,講述一種語言就意味著自覺地接受一個世界和一種文化,對于那些想當白人的黑人來說,只有接受并學習白種人的語言才能表現(xiàn)得更像白人,并以成為白人的復制品而驕傲。
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斯托夫人刻畫了一些滑稽可笑的黑人形象,他們想通過模仿白人的言談舉止來接近白人世界,比如圣克萊爾的黑人奴仆阿道爾夫,長期以來費盡心思地模仿主人圣克萊爾的風度和才藝,偷穿偷用圣克萊爾的衣服、麻紗手帕,大量地使用香水,想以此改變自己的卑下地位,“最后弄得他誤認為自己真的成了老爺”[10]171。阿道爾夫除了擅自使用圣克萊爾的東西之外,還經(jīng)常使用他的姓氏和地址,“他在新奧爾良黑人圈內(nèi)活動時,使用的稱謂就是‘圣克萊爾先生’”[10]210。斯托夫人還描述了具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tǒng)的女仆為了舞會而不停地擺弄著一對閃閃發(fā)亮的珊瑚耳墜,目的是為了吸引注意力,獲得認同。對此,另一個女仆黛娜諷刺地說:“我才不稀罕你們這些淺皮膚的舞會呢,招搖作態(tài),假裝自己是白人。其實你們跟我一樣都是黑鬼?!保?0]211在此,斯托夫人多次強調(diào)她的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統(tǒng),也就是說,她是有別于純黑人血統(tǒng)的女仆。而混血兒之所以如此愛好虛偽、炫耀自己,原因就在于她們在膚色上與白人是接近的,而且有可能從奴隸的行列上升到主人的行列。此外,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許多黑人奴隸都自愿地接受基督教。第一代混血青年喬治曾憤怒地指責基督教國家的法律庇護白人對黑人的妻子進行拍賣,將黑人的兒女送到奴隸販子手中,殘暴地鞭打年邁的黑人老母親,但是,他在聽了《圣經(jīng)·舊約》的《詩篇》后,所有的憤怒、疲憊、焦慮、抗爭都化成了溫和與順從?;浇套鳛槲鞣轿拿鞯木裰е瑢ξ鞣饺说纳顟B(tài)度、思維方式等起著重要的作用和影響。黑人奴隸對基督教的接受,其實是對西方文化的接受,并以此區(qū)別于那些沒有接受基督教信仰的黑人,顯示出自身對于西方文化的靠攏,更接近于文明、高尚、有修養(yǎng)之人?!耙驗楹谌藢儆谝粋€‘低等’的種族,他試圖與高等種族相似。”[9]170
黑人之所以要學習白人的語言,模仿他們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接受他們的宗教信仰,認同他們的文化,是因為對自身與自身文化的自卑。問題在于,是什么造成了這種自卑感?法農(nóng)指出,黑人土著的自卑感與歐洲人的優(yōu)越感有關,正是種族主義者制造出了這種自卑感。白人對黑人的歧視,使得黑人成為白人世界的寄生物,失去自身存在的價值與獨創(chuàng)性,因而黑人必須盡可能地遵守白人世界的規(guī)則與秩序,并為自己不是個白人而痛苦,“于是我十分簡單地變成白人,就是說我迫使白人承認我的人性”[9]74。也就是說,如果一個黑人想完全變成白人,那是由于他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正是自以為是優(yōu)等人種的白人社會造就了所謂劣等人種的黑人的自卑情結。“在當了白人的奴隸之后,他自我奴隸制化。黑人從一切詞義上來說,是白人文明的犧牲品?!保?]150在西方的話語體系中,白人是文明的、高貴的、美好的、善意的、公平的、正直的。在白人看來,黑人面貌丑陋、性格低劣、野蠻愚昧、強壯、殘暴,是牲口、邪惡的壞人。黑人之所以代表邪惡,是因為他的膚色黑。與之相對應,白色則象征著公正、美德、貞潔。白與黑這兩種顏色,分別對應著好與壞、善與惡、美與丑等二元對立的現(xiàn)象?!皠W邮质呛谀w色人,撒旦的皮膚是黑色的,人們談到愚昧黑暗,如果人臟了那他就是黑色的,——這一點適用于身體骯臟或精神骯臟。如果有人費神把大量使黑人變成罪孽的表達法集中起來,人們會大吃一驚的。在歐洲,黑人或具體地或象征地代表性格不好的一面。”[9]147正因為如此,白人敵視、貶低黑人。
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黑利作為一個黑奴販子,十分冷酷無情,他認為黑人不像白人那樣有教養(yǎng),因而可以將黑人母親的孩子賣掉,將黑人夫妻分離。圣克萊爾的妻子瑪麗認為,黑人是不可規(guī)勸與教化的,是低等人種,跟豬差不多,而且永遠如此,無法改變與教育。圣克萊爾曾指出奴隸制的弊端,在白人看來,黑人無知而軟弱,白人則聰明又強壯;所有的臟活、累活都由黑人去做;白人不喜歡曬太陽,黑人就要呆在太陽底下,黑人掙錢,白人花錢;黑人要躺在泥水坑里,免得白人走路時把鞋弄濕了,總之,黑人完全沒有自由意志,要按照白人的意志去做事,而當黑人被白人剝削、壓榨完,有沒有機會進天堂,也要看白人是否愿意。“我遇到的每一個殘暴、可憎、卑鄙、粗俗的家伙,只要能騙到、偷到或賭博贏到錢,買到多少男人、女人和兒童,法律就允許他們成為統(tǒng)治這些人的暴君。”[10]219奴隸主雷格里非常殘忍、冷酷,他強迫黑奴進行超負荷的繁重勞動,還經(jīng)常折磨黑奴,把黑奴當成是動物、野獸對待,為了防止黑奴逃跑,他養(yǎng)了幾條受過專門訓練的惡狗,并將湯姆打得遍體鱗傷終至死去。正是因為白人社會如此認識和界定黑人,黑人被當成貨物被拍賣,被當成牲口一樣驅(qū)使、鞭打。
法農(nóng)指出,白人之所以要確立白與黑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目的在于通過對黑人這個他者的描述,來彰顯自身的優(yōu)越。正是黑人的黑映照出白人的白,正是黑人的軟弱映照出白人的勇敢,正是黑人的壞與丑映照出白人的好與美?!皢栴}總是在于主體而毫不顧及客體。……作為個人和自由的客體是被否認的。客體是個工具。他應該能使我實現(xiàn)我主觀的安全。我冒充自己完整無缺(想要完滿)且不承認任何分裂。另一人進入舞臺來布置舞臺。主角則是我。”[9]166法國學者達尼埃爾·亨利·巴柔曾指出,人們在描述和界定他者的時候,他者的形象總是不可避免地會表現(xiàn)出對他者的否定,重要的不是他者的形象本身,而是通過他者的形象來反襯和映照出自我的形象,在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關系中,自我是主體,他者只是一個用來言說和映照自己優(yōu)越性的工具,作為主體的自我通過對作為客體的他者的否定而肯定了自己,“我想言說他者(最常見的是由于專斷和復雜的原因),但在言說他者時,我卻否認了他,而言說了自我”[11]。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托普西與伊娃這兩個孩子分別代表著社會的兩極,白人是高貴的、文明的、支配他人的種族,黑人則是缺乏教養(yǎng)的、野蠻的、受壓迫的種族。斯托夫人描寫了托普西的伶俐、頑皮,但是她粗野、說謊、偷東西,挨打挨慣了,不打就不干活,而且總是炫耀自己的惡劣行為,自認為是個壞人,“我想,就是他們把我的頭發(fā)一綹一綹都揪光了也沒用——我太壞了!天哪!我不過是個黑鬼,沒有用的!”[10]277托普西之所以總在強調(diào)自己的膚色,自暴自棄,原因就在于內(nèi)心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她經(jīng)常被白人主人打罵,從來就沒有父母的疼愛,生活在一種痛苦的生活處境中,而她又無力改變這種處境,因為她知道,在白人的社會,黑人怎么努力都不會得到白人的認可,黑人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要改變這種處境,惟一的辦法就是變白,成為一個白人。當伊娃勸說托普西努力學好的時候,托普西說:“再好也沒用,我只不過是個黑鬼。要是我的皮能剝掉,變成白人,那我就會爭取?!保?0]278
與托普西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圣克萊爾的女兒伊娃。在斯托夫人的筆下,托普西和伊娃不論是外表還是心靈性格都形成了截然的對立,托普西是黑人里最黑的孩子,臉上的表情是精明和狡黠的混合,穿著又臟又破的衣服,偷絲帶、手套,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把床單、床罩揮舞得滿屋都是,內(nèi)心充滿了自卑;而伊娃的容貌是超凡脫俗的,眉清目秀,天真清純,金黃色的頭發(fā),藍色的眼睛,像一個可愛的小天使,是真、善、美的化身,她能夠以平等和憐憫之心去對待黑奴,溫和而高尚。“兩個孩子站在那兒,分別代表著社會的兩極。一個孩子出身高貴,白皮膚,金頭發(fā),眼睛深陷,額頭高雅,富有靈氣;她身邊的這一個則是黑皮膚,狡黠、形容猥瑣,然而卻很機敏。她們代表各自的種族。一個是撒克遜種族,世世代代生活在文明、支配他人、享受教育和優(yōu)越的物質(zhì)、精神生活的環(huán)境里;另一個是非洲種族,世世代代生活在受壓迫、卑順、愚昧、勞苦和罪惡的環(huán)境之中。”[10]241斯托夫人以托普西和伊娃這兩個孩子為代表,描述了黑人與白人的巨大差異,而造成黑人的自卑、自棄的一個重要原因卻是白人,是白人的種族主義造成的。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白人的種族歧視、奴隸貿(mào)易給黑人造成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法農(nóng)通過搜集黑人的古代歷史資料指出15世紀就存在黑人文明,證明黑人不是原始人,更不是牲口,而是一個有著歷史與文明的與白人一樣平等的種族,并且提出:“我想要是個人,僅僅想要是個人?!保?]85-86欽努阿·阿契貝也指出,歐洲應該去除歐洲中心主義、種族主義思想,去除對非洲黑人的偏見、歧視與歪曲,不再將其當作原始之地,將黑人作為“人”來看待。[12]
在當時美國的奴隸制社會,如果說黑人沒有話語權,承受著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身體與精神創(chuàng)傷,那么,黑人女性更是不能言說與表達自己。一方面,黑人女性受到白人的種族壓迫,另一方面,她們也受到男性的性別壓迫,因而,黑人女性同時承受著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首先,黑人女性的孩子經(jīng)常被無情地賣掉,母子分離,她們常常充當生育機器,生孩子滿足市場需要。黑人女性在奴隸貿(mào)易中所受的創(chuàng)傷是不可愈合的,她們的孩子經(jīng)常會強行奪走并被拍賣,有些女性在失去孩子后痛苦地哭叫,有些被關起來并瘋了或死了。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湯姆·洛克這樣的奴隸販子對待黑人十分殘忍,當他販賣的黑人婦女哭鬧的時候,他會猛擊她們的頭、冷酷地虐待她們。而自以為比湯姆·洛克仁慈的黑利,則會在賣黑人小孩之前先把母親支開。在奴隸販子看來,黑人女性并不具備和白人女性一樣的情感,他們無法理解失去孩子的黑人母親內(nèi)心的痛苦,甚至覺得她們的哭泣是可笑的。黑利買過一個黑人女性,她有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可是那孩子看不見,于是黑利就用孩子換了一小桶威士忌。當買主準備把孩子帶走時,母親和孩子一起跳河自殺了。這樣深受奴隸貿(mào)易毒害的女性不計其數(shù),為此,斯托夫人曾評論道,奴隸販子已經(jīng)對失去孩子的黑人女性眼中徹底的絕望習以為常,“所以奴隸販子把他看見的那張黑面孔上表現(xiàn)出的巨大的痛苦、那攥緊的雙手和急促的呼吸僅僅當做這一行當難以避免的事情,他只是考慮她是否會尖聲哭叫,在船上引起紛亂,因為就像我們這奇特制度的其他支持者一樣,他是絕對不喜歡騷動和混亂的。”[10]126
一個叫蒲露的黑人女仆,經(jīng)常偷主人的錢喝得醉醺醺的,如果主人發(fā)現(xiàn)了,她就會被打得半死。盡管如此,她還是要喝酒,沒有酒她就沒法活,生不如死,喝酒可以忘掉痛苦。那么,蒲露為什么如此痛苦,是什么造成了她的痛苦?蒲露的老家在肯塔基,她被一個男人養(yǎng)著,讓她生孩子供應市場,孩子一長大就會馬上被賣掉。后來,蒲露被賣給了她現(xiàn)在的主人,又生了一個孩子,非常漂亮可愛,可是她去服侍生病的女主人時被傳染,也生病了,沒有奶水,女主人不愿意買牛奶喂孩子,孩子瘦得皮包骨頭,總是哭。而女主人不僅嫌孩子煩,還不讓蒲露帶孩子睡,讓孩子自己在一個小閣樓上,最后活活地哭死了?!昂髞砦揖秃绕鹆司?,這樣就聽不見孩子的哭聲了!真的,我就要喝!假如我真的要下地獄,我也要喝!老爺說我死后要下地獄,我對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地獄里了!”[10]212善良的湯姆曾經(jīng)勸蒲露戒酒,向她宣傳上帝之愛。蒲露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看起來像進天堂的人嗎?天堂不是白人去的地方嗎?你想他們會讓我待在那兒嗎?我寧肯下地獄,和老爺太太離遠點?!保?0]213最后蒲露喝醉后被打,關進地窖里死去。蒲露的命運是無數(shù)黑人女性命運的寫照,充當生育機器,孩子被賣掉或者死去,她們無力反抗也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在人世間如此的苦難與不可愈合的創(chuàng)傷面前,基督教的教義顯得蒼白,事實上,基督教國家的法律支持的正是罪惡的奴隸貿(mào)易,許多基督徒對奴隸貿(mào)易的殘酷抱著冷漠的態(tài)度,對讓人驚駭?shù)纳鐣牟还袨橐暥灰姡麄兏静辉敢鉅奚约旱慕?jīng)濟利益,去為整個黑奴階層做些什么。喬治曾悲憤地指出,《圣經(jīng)》是為白人說話的,白人健康、富有、快樂,擁有話語權,指望著進天國,而同樣信仰上帝的黑人基督徒卻被白人踩在腳下,“他們把他們賣來賣去,拿他們的生命、呻吟和眼淚做交易,而上帝卻允許他們這樣做”[10]187?;浇烫栒偃说?、愛心、慈善,宣揚人人平等,然而,白種人與黑種人的區(qū)分與不平等卻是事實,正如法農(nóng)所指出的:“在歐洲,即在所有的文明和開化的國家里,黑人象征罪孽。黑人代表道德標準低下的原型?!保?]148“仁慈善良的上帝不可能是黑皮膚的,他是位雙頰紅潤的白人?!保?]36
其次,在白人的眼中,黑人女性是不值得尊重、不值得愛的。白人男人是主人,黑人女性是奴隸,前者處于支配地位,后者處于被支配地位。兩者之間不存在平等關系。在奴隸貿(mào)易中,誰花錢買了黑人女性,不管他如何卑鄙如何邪惡冷酷,誰就可以占有她。蘇珊和愛默琳母女的經(jīng)歷就說明了這一點。蘇珊眼睜睜地看著美麗的女兒愛默琳被卑鄙齷齪的雷格里買走而無能為力。凱茜的命運更為悲慘,她被多次賣掉,淪為雷格里的性奴。根據(jù)凱茜對湯姆的講述,她與其他黑人女性不同,從小在無憂無慮的富貴環(huán)境中長大,還在修道院學習音樂、法語和刺繡等科目,外表美麗,舉止高雅。然而,她父親突然去世,且資不抵債。凱茜的母親是奴隸,所以債主們也將凱茜列入財產(chǎn)清單,被一個聲稱愛她的年輕人以兩千塊錢的價格買下,成為他的財產(chǎn)。凱茜住進漂亮的大房子,家里有仆人、馬車、家具、衣服等等,她的生活很寬裕,并愛上了這個年輕人。后來凱茜救過他的命,還為他生了兩個漂亮可愛的孩子,但他仍沒有與凱茜結婚,并被表兄引誘出去玩樂、賭博、移情別戀,甚至賣掉凱茜和兩個孩子來還賭債。之后,兩個孩子被再次賣掉,作為母親的凱茜非常痛苦,“我覺得似乎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棄我而去了。我又罵又叫,大聲詛咒,詛咒上帝,詛咒人”[10]362。正是因為凱茜深深地體會到孩子被賣掉、被鞭打時難以言說的創(chuàng)傷,所以當她被賣給一個船長并生下一個男孩時,她決定不讓孩子活下去長大成人,“我把兩星期大的小家伙抱在懷里,一邊吻他一邊哭,然后給他喂了鴉片酊,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他就這樣睡著死去了。我為他哭得多么傷心啊!……可是這卻是少數(shù)幾件現(xiàn)在仍然讓我感到高興的事情之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感到后悔,他至少已經(jīng)脫離苦海了。除了死我還能給他什么更好的東西呢?”[10]363船長死后,凱茜又被賣掉,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手,最后被丑惡、卑鄙的雷格里買下,成為他的性奴。經(jīng)歷了生活沉重的苦難,凱茜的內(nèi)心千瘡百孔,當湯姆勸說她信仰上帝時,她對上帝的存在表示懷疑,因為對于生活在底層的黑人奴隸來說,到處都是罪孽和漫無止境的絕望,根本不存在救贖的希望。事實上,凱茜是當時無數(shù)黑人女性悲慘境遇的代表,她們的孩子被賣掉、被鞭打、被折磨,她們自己也被多次賣掉,成為男人的性奴,她們不可能得到與男人平等的尊重與愛。法農(nóng)指出,黑人、混血兒等有色種族的女性,從來也得不到白人的尊重,即使這個白人愛她,“似乎對于她來說白人和黑人代表世界的兩極,永遠在斗爭的兩極:真正的善惡二元論的世界觀”,“我是白人,就是說我具有美色和美德,黑人從不具備這兩樣東西”。[9]31
由上可見,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黑人女性的創(chuàng)傷無處不在,構成了小說中濃郁的創(chuàng)傷敘事氛圍。黑人女性承受的既有種族創(chuàng)傷,又有性別創(chuàng)傷,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性別主義歧視并非奴隸制的產(chǎn)物,它是父權社會普遍存在的毒瘤。即使是在美國社會中遭受殘酷種族壓迫的黑人男性,也同樣具有男權至上的思想?!保?3]
斯托夫人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對黑人所承受的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進行了歷史再現(xiàn)。1850年,美國頒布了《逃奴法案》,允許奴隸主到自由州去追回他們的逃奴。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斯托夫人以文學的方式生動地闡釋了歷史,形成了文學與歷史的互動與對話。她曾指出,這部小說中的具體細節(jié)大部分確有其事,許多人物形象都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書中介紹的人物的原型幾乎都是作者和她的親友見過的,這些人物說的話有許多就是作者親耳聽見或別人告訴她的一字不差的原話”[10]440。在這個意義上說,《湯姆叔叔的小屋》中所描寫的種族創(chuàng)傷與性別創(chuàng)傷是對當時歷史現(xiàn)狀的真實再現(xiàn)。
[1]林玉鵬.譯者序[M]//斯托夫人.湯姆叔叔的小屋.林玉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1.
[2]程巍.《湯姆叔叔的小屋》與南北方問題[J].外國文學,2004 (1):72-84.
[3]鄭麗.從對黑人無意識的他者化看斯托夫人潛在的殖民意識——《湯姆叔叔的小屋》的后殖民主義解讀[J].外國語言文學,2009(1):64-70.
[4]肖淑芬.《寵兒》與《湯姆大伯的小屋》的互文性及其啟示[J].武漢大學學報,2011(2):99-103.
[5]崔娃.《湯姆叔叔的小屋》的家庭倫理解讀[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2(3):238-240.
[6]林慶新.創(chuàng)傷敘事與“不及物寫作”[J].國外文學,2008(4):23 -31.
[7]陶家俊.創(chuàng)傷[J].外國文學,2011(4):117-125.
[8]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M].李敏,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3.
[9]弗朗茲·法農(nóng).黑皮膚、白面具[M].萬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10]斯托夫人.湯姆叔叔的小屋[M].林玉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11]達尼埃爾·亨利·巴柔.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M]//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23-124.
[12]欽努阿·阿契貝.非洲形象之一種: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中的種族主義[M]//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吉姆爺.黃雨石,熊蕾,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461.
[13]劉戈.《湯姆叔叔的小屋》與美國文學中的性別歧視[J].鄭州大學學報,2008(3):89-93.
責任編輯:畢曼
I106.4
A
1004-941(2016)02-0112-05
2015-09-20
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XKJS201508)。
王霞(1981-),女,江蘇贛榆人,文學博士,碩導,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學與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