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潔非

天國之癢

北京李潔非

歷史時有奇譎之事。以一時人物地脈來論，19世紀后五十年，以廣州為坐標，南北上下各數(shù)十公里，如此窄短的地帶，竟次第出現(xiàn)了三位聳動全華以至將它徹底改變了的人物。

一位乃康有為氏，世稱“康南?！?。所謂“南?！?，即大清廣州府南?？h，其地緊鄰廣州城西南角，秦代已以南海為名，后或郡或縣，降至當代，1992年由縣改市，又十年撤市改區(qū)，便是今之佛山市南海區(qū)。這康有為，乃南?？h丹灶蘇村人，光緒二十一年（1895）在京師發(fā)動“公車上書”，旋受德宗信用著手戊戌變法，百日而敗，入民國以?；庶h領袖立足政界，直至謝世。

又一位姓孫諱文，號逸仙，后來化名“中山樵”，不料這化名流傳更廣，久之世人鮮稱本名，都習慣叫他“孫中山”。孫文的出生地翠亨村，在今中山市，原名香山縣?？涤袨橐缘赝Q“康南海”，孫文反令故鄉(xiāng)因之以名，足見地位崇隆更勝一籌。至于原因，那是婦孺皆知——他乃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立者，被尊“國父”。

遙想當日，上世紀頭二十年主中國沉浮的革命黨、?；庶h①兩大政治勢力，其首屈一指的巨擘，居然來自相距僅數(shù)十公里的蕞爾之地，豈不讓人稱奇？這且不說，還有一位天字號人物，也與康、孫是近鄰。

今廣州市花都區(qū)新華街建有廣州北站，來廣州的旅客可能在此下車抑或經(jīng)停其處，但他們未必知道，所履之地曾經(jīng)出過一位地動山搖的人物。溯之1993年以前，此地尚名花縣，建置三百多年以來，多半時間僅堪以平淡形容，不想清朝道咸之間，憑空降下一位泰坦巨靈。那情形與《水滸傳》楔子所寫，有如重現(xiàn)：

只見穴內(nèi)刮剌剌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里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沖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②

另一段則道：

此殿內(nèi)鎮(zhèn)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碣，鑿著龍章鳳篆姓名，鎮(zhèn)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③

六百年前施耐庵先生述此“魔王下界”故事，說石碣背面刻著“四個真書大字”：遇洪而開。巧的是，眼下我們所敘，恰也與一個“洪”字相關。

他不是別人，正是親自創(chuàng)立太平天國也親手毀了它，并令兩千萬人在不到十五年時間里或戰(zhàn)或餓而死的那個人。此時我們放眼再看，自北而南，以官祿為起點，次而南海丹灶蘇村，次而香山翠亨村，這上下百公里、三點一線排開的三座廣東小村莊，于五十年之間，先后觸發(fā)了中國近代史最重要的三大機棙。所謂歷史風云際會，大抵沒有比這更加詭巧的例子。

現(xiàn)在的官祿布，建有洪秀全故居，頗具規(guī)模。院落外廣場，矗立現(xiàn)代化之紀念館一座，以及洪秀全按劍直立塑像一尊。院內(nèi)則園林化，古木摩天、綠草如茵，祠堂、古井、水塘、宅屋俱全。但說是“故居”，與原貌究竟有何關系，大概成疑。單單那幾排宅屋，雖墻體以土坯磚砌就、努力營其“舊狀”，混凝土的房基卻幽然露出了馬腳。尤其那片水塘，水面開闊，清波蕩漾，秀色宜人，似乎最為失真。依洪仁玕所述，真實的官祿應是這樣：

村之前面只得房屋六間，其后則有房屋兩排，中隔小巷。在第三排之西邊則為洪秀全父母所居之小宅也。在村中房屋之前有小塘，滿貯泥水。全村之污水糞溺被雨水沖動均流入此處，而成為全村灌溉禾田之肥料池。但穢氣四播，凡不熟習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者均不能堪也。在村之左邊，靠水塘之旁，有一書塾，此為村童上學念書，預備科舉考試之處。⑥

洪鏡揚家境平平，不甚窮，然亦難稱富足。這從洪火秀幼年能夠入塾讀書、十六歲卻又輟學，務農(nóng)事以助家用，而大概推知。也許整個村子普遍來講并無特別優(yōu)越的人家，故洪鏡揚家境平平，仍在族中享有地位，充當族內(nèi)紛爭的裁決者，若須與外族交涉，亦由他代表出面。⑦在舊時鄉(xiāng)村社會，此類角色通常由望族承擔。

洪火秀生于嘉慶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1814 年1月1日）。到他出生時，花縣誕生也才不過一百三十年。這是個新縣，不見諸過去版圖，康熙二十一年始有地方官員動議，二十三年得到來粵主持科考的某京官響應，奏以特疏，遂于二十四年降諭旨：

二十五年（1686）析南海、番禺二縣地，創(chuàng)立花邑。⑧

花縣一半疆域原屬南海，以是觀之，洪秀全與康有為倒有半個同鄉(xiāng)之誼。為何一再行創(chuàng)建花縣之議？原來，這片區(qū)域舊時與番禺、清遠、從化、南海、三水、英德數(shù)縣接壤，地緣復雜，兼以山深谷窈，歷稱“三不治之地”。遠的不說，單論前明弘治年間迄今，久有匪寇嘯聚，譚觀福、唐亞六、鐘國讓、鐘國相、蘇鳳宇、練復寧、吳萬雄等輩先后為亂，旋滅旋起⑨，“百十年來議剿無功，議撫無效，民靡有寧宇焉”⑩。正因此，康熙十二年，番禺縣令王之麟于剿匪途中，仰見群峰，瞬間省悟：“惟有設邑建城，可握喉吭。”?此見漸成共識，經(jīng)反復奏請，終使花縣誕生。

這個新縣，其境東西橫一百二十九里，南北縱一百零一里，距北京四千八百六十五里。?康熙二十五年當時，田地山塘總面積二千六百四十八頃?；治下居民，男丁七千七百四十三人，婦女六千七百七十五口，總?cè)丝诓蛔闳f五?；闔縣人丁、田土、歲派及各項雜費所納，一年“通共銀一萬零五百一十二兩二錢一分九厘六毫六絲二忽”?。無論從人口、田畝和賦稅看，均屬小縣、窮縣。又，康熙《花縣志》載其四境村落凡一百九十一座?，內(nèi)中卻未見官祿之名，似乎是以后形成的新村莊。關于民風，縣志說：“花邑割自南、番，其間肥磽殊地，秀頑異民；招徠之眾，服習未馴?！比嗣褚蛏顮顩r不同，面目迥然，“大都食租衣稅者，猶可為善”，“若佃耕之甿，積惰而餮，牛種灰糞悉貸于豪黠，比及收獲，折算殆盡，已復稱貸，力詘負重，罄室以逃，由素無余蓄故輕去其鄉(xiāng)也”。平時，民間糾紛不斷，易于相仇，“如女適于人，一聞溘忽，動稱非命，率族抄搶，甚則聽唆囂訟；又或男歿媳寡，不為存恤，棄之外家”?。對此，地方官所設想的對策是：“以人材為本，所責于士者綦重”?，“肅風教者在乎權，砥頹俗者貴乎學”?。到了洪秀全這兒，可謂明驗其破產(chǎn)，因為這位有清一代最大的“反賊”，即便尚未躋身“士”階層，卻實實在在是自幼于寒窗下苦讀圣賢書的學子。

洪火秀七歲入學，一點沒耽擱，且迄乎十六之齡，都只管念書、無預他務。此甚足表示乃父于他所寄的厚望。在他上面，仁發(fā)、仁達兩位兄長，無一人知書，悉目不識丁，從父耕田為業(yè)。這自然反映著家庭經(jīng)濟能力：“秀全之兩兄助父耕田，又種些少瓜菜，全家食糧由此供給。其家經(jīng)濟不裕，只得耕牛一二頭，另養(yǎng)豬狗雞等?！?洪家擁有田畝，具體數(shù)目不詳，據(jù)“耕牛一二頭”來看，當屬有限。以此家底又兼仰食者眾多，而要堅持不懈供一人讀書，誠非易事，這也看得出洪鏡揚對于幼子鐘愛獨加。

照洪仁玕的說法，那是因為洪火秀聰穎過人。開蒙以后，“五六年間，即能熟誦四書、五經(jīng)、孝經(jīng)，及古文多篇，其后更自讀中國歷史及奇異書籍，均能一目了然”。老父為之心花怒放，甚感自豪，“每與人談話，最喜談及幼子之聰穎可愛。每聞人稱贊秀全，輒眉飛色舞。凡有說及其幼子一句好話者，即足令此老邀請其人回家飲茶或食飯而繼續(xù)細談此老所愛談之題目矣”?。

洪仁玕所謂飽學之譽，或有虛夸；洪鏡揚逢人矜耀卻盡出肺腑無疑。當然，這種矜耀既發(fā)乎父愛常情，亦源出于文化程度不高、三個兒子有兩個是文盲的家庭眼光。七八百年滄海桑田，洪皓洪邁之苗裔，早已不是書香門第。洪秀全腹笥如何，我們雖不以其童子試屢不中為衡鏡——科舉埋沒人才，是眾所周知的——但他所撰詩文尚存，我們徑可讀而鑒之，包括他的手跡也在，睹之難以稱工?，從中或可考見他自幼在讀書方面的功底及態(tài)度。

但無疑地，洪火秀若能成長為一個知書達禮之人，不單洪鏡揚待望已甚，對于官祿整個洪氏宗族也都有其特殊意義。他學業(yè)及前途的有成，似乎已被視為全村的共同財富。十六歲那年，當家中不堪重負，導致他短暫地中斷書齋生涯、“助理家中農(nóng)事，或到山野放牛”時，竟引起了全村的不安。“其族人及友人均以其文學長才，埋沒于粗工之中為大可惜”，大家商議共湊資費，“聘其任本村之塾師，由是復得機會靜中自行繼續(xù)研究文學而且修養(yǎng)其人格”?。且不說當事人，即我輩作為讀者，讀此亦不能不感到任重難荷。洪火秀終于不必作為農(nóng)夫，整日趟在泥水中，于田間飽受烈日的炙灼，這固可謂命運之神的眷顧，然而同時又意味著精神上要承受何等沉重的壓力！這一點，當其日后在府試考場屢試屢敗、屢敗屢試，以致活生生觸發(fā)了“范進中舉”式的癲狂時，我們將能感受得格外清楚。

①革命黨、?；庶h也稱孫黨、康黨。

②③金圣嘆評點：《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7頁，第38頁。

④⑥⑦???韓山文：《太平天國起義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囯（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版，第837頁，第837頁，第836頁，第838頁，第838頁，第838頁。

⑤脫脫等：《宋史》卷三百七十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1557—11565頁。

⑧康熙《花縣志》，王永名《花縣志序》，同治五年重刊本，頁八。

⑨康熙《花縣志》，卷之一建置，頁十二。

⑩康熙《花縣志》，王永名《花縣志序》，頁三。

?康熙《花縣志》，黃士龍《花縣志序》，頁二。

?康熙《花縣志》，卷之一疆域，頁十六。

?其中由南海縣割撥而來約一千一百二十一頃，由番禺縣割撥而來約一千五百二十七頃。見康熙《花縣志》，卷之二賦役，頁二十六至三十。

?康熙《花縣志》，卷之二賦役，頁二十五。

?康熙《花縣志》，卷之二賦役，頁四十至四十一。

?康熙《花縣志》，卷之一鄉(xiāng)黨，頁十九至二十二。

?溘忽，意為突然死亡。

?綦，通“極”。

?康熙《花縣志》，卷之一風俗，頁三十六。

?書法乃科考卷面的第一印象，直接影響取棄，清代乾隆后更是如此。《郎潛紀聞》載：“嘉、道以后，殿廷考試尤重字體?！薄独鋸]雜識》則記乾隆間嘉定秦某，會試前其師謂之曰：“子字僅可三甲，速學焉，或可望二甲耳?！迸f時讀書人書法通常可觀，原因在此。以當時普遍嚴格的書法訓練來論，洪秀全的字，寫得委實未如人意。

（作者注：出于尊、諱、迷信、仇恨諸因，太平天國造字改字頗多。本系列文章對此處理是，引原文時照錄，而以夾注示其正確字形；非涉原文，則一律服從目前漢字規(guī)范。例如“國”之一字，太平天國時期造為新字“囯”，過去的太平天國研究家出于尊褒，在著述或書名中每將“太平天國”書作“太平天囯”，本書不從。）

作 者： 李潔非，文史學者，歷年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批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