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東
2016年伊始,陳曉卿的新書《至味在人間》出版,腰封上幾個大字赫赫然:“《舌尖上的中國》總導(dǎo)演十年談吃文章首度結(jié)集”,下面兩行小字道盡作者對吃的態(tài)度——“大隱于市的美食,散落江湖的佳肴,東奔西走,只為吃口熱乎的;一個人的飯館,每個人的珍珠翡翠白玉湯,南來北往,至味只在人與人之間?!彼f書名原本叫做《最好吃的是人》,民以食為天,人就好一口吃的,吃盡興了,方能在飲食之間體味到人間百態(tài)人情冷暖,因此人情味才是食物當(dāng)中最好吃最美味的部分。
昔日觀眾變?yōu)榻袢兆x者,陳曉卿被層層圍住,逼問一些和吃有關(guān)的事?!熬拖裎?,一個安徽人,在北京這么大的城市生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jì),每每想到我老家淮河岸邊的菜肴,還是難免食指大動。無論我身在何方,胃都指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标悤郧湔钋榈鼗匚吨亦l(xiāng)的味道,被一個醫(yī)院教授打斷了:“胃的位置其實是靠各種韌帶及腹內(nèi)其他器官牽拉、托負(fù)而相對固定的。固定不住就會下垂、扭轉(zhuǎn)。強行往家鄉(xiāng)方向扭頭至少會痙攣……”陳曉卿被逗得哈哈大笑,“真是理科生和文科生的區(qū)別?。 ?/p>
舌尖品味人情
據(jù)說最幸福的事是住美國房子、娶日本老婆、吃中國菜。中國人好吃是舉世聞名。
在《紅樓夢》第八回合里,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娘們道:“下了半日雪珠兒了。”……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xì)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糟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也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到:“這個須得就酒才好?!?/p>
上世紀(jì)70年代,王世襄去瞿同祖、趙曾玖夫婦家做菜,老舍也在。吃飯時王世襄和老舍聊起龍須菜,聊到北京不只是天壇才有,在四郊有松柏樹的墳圈子內(nèi)都能采到。老舍頗為驚訝地問他的知識是從哪里得到的,王世襄說是因為當(dāng)年他喜歡八旗子弟的老玩意兒,用狗到墳圈子去咬獾的緣故。咬獾在夜里,但白天必須把獾窩和周圍的地形都看好才行,要一連去幾天才能把獾的行蹤摸清,所以就找到了龍須菜。這一下子老舍先生可來了勁兒了,一頓飯時間和王世襄聊的都是關(guān)于養(yǎng)狗捉獾的事。
乙未年臘月初一,陳曉卿在西安,大中午的走到老米家大雨泡饃館,要了兩個餅,和朋友坐定之后,開始掰饃,饃從整個被掰成細(xì)碎,他把碗遞到店里伙計手上,“優(yōu)質(zhì)的!”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溢著香氣的泡饃端上來,湯寬,肉爛,饃碎,和粉絲糾纏在一起。吃上一口,整個冬天的寒冷和陰霾立即被掃除一空。陳曉卿對著還冒著熱氣的羊肉泡饃兩眼放光,不由感慨:“沒有葫蘆頭的日子,泡饃也美得橫!”他專意用了陜西方言說“很”時會加的后鼻音,說成了“橫”,更是在文字里道出泡饃之于西安美食的霸主地位。
無論是往昔賈府的糟鵝掌鴨信,王世襄挖來的龍須菜,還是今日陳曉卿面前的羊肉泡饃,填飽肚子、滿足舌尖快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好吃的人那里,“吃”成為了一件能夠拴得住人情的趣事。
陳曉卿并不是一開始就懂吃。他出生在二十世紀(jì)60年代,那個時候的生活較今天不知要拮據(jù)多少倍,小時候關(guān)于很多吃的感受都是在想象里完成,比如電影里面國民黨軍隊撕雞吃,他就一邊看一邊饞,好像自己也吃了一頓。
中國傳媒大學(xué)畢業(yè),陳曉卿給一個師兄做攝影助理去拍攝《中國美食節(jié)》,才第一次吃到了很多大師的作品,“原來在這個地球上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
剛工作那幾年,陳曉卿以為好吃是一件羞恥的事,好像并不是一個能夠拿上臺面的愛好,直到認(rèn)識沈昌文先生。三聯(lián)的沈老先生告訴陳曉卿,好吃一點兒都不丟人?!八o我講了好多我崇拜的人,都好吃,為了吃甚至做了很多不光榮的事。我就覺得原來好吃不可恥。”當(dāng)時沈先生有一個商務(wù)通,他的商務(wù)通里面沒有人的電話,全都是各個地方飯館的聯(lián)系方式,隨吃隨聯(lián)系。而且他不僅會吃,還有很多和吃相關(guān)的故事,吃的時候他都會分享,“吃的東西只有在分享的狀態(tài)下才會更好吃。”沈老先生點醒了陳曉卿,于是他開始琢磨美食,并萌發(fā)了一個做美食節(jié)目的想法。在他看來,吸引自己的不止是味蕾上的刺激,更是美食為他提供的一個有溫度、有趣味、更有人情的世界,“吃什么,在哪吃,當(dāng)然重要,但是有情飲水飽,最最重要的永遠(yuǎn)是和誰吃。”
于是,我們在《舌尖上的中國》當(dāng)中看到的是離家多年的苗寨姑娘,穿著絢麗的民族服裝,回家與媽媽一起制作傳統(tǒng)美味,回憶童年;大山里的孩子,為了一頓美餐,飛奔河邊撈魚嬉戲;一群香港老人,聚在一起做著他們最拿手的飯菜,聊著他們年輕時的故事……他們是家人,是朋友,是砧板震動、炊煙裊裊、碗筷相聚時刻的情感牽拉。這一道道讓人驚奇的美食中,在陳曉卿看來最最好吃的味道。
《舌尖上的中國》創(chuàng)下中國紀(jì)錄片的收視之最,在第一季之后還拍了第二季,現(xiàn)在正在拍第三季。作為總導(dǎo)演,陳曉卿可能剝不掉“舌尖上的導(dǎo)演”這層皮了。如果跟人說起這個留著板寸、皮膚黝黑、笑起來臉上有著大酒窩的陳先生,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但要是說“就是那個《舌尖上的中國》的導(dǎo)演啊!”一定沒人不知道。
但他說不是他最滿意的作品,他更愿意把自己作為一個職業(yè)當(dāng)中的人、一個有紀(jì)錄片夢想的導(dǎo)演來考量,如果人家說他是個美食家,他會糾正:“我是一個美食工作者?!?/p>
從“掃街嘴”到美食專欄作家
陳曉卿寫“吃”其實早于拍“吃”。
他在京城胡同里四處搜尋隱蔽的小館子,逐漸在熟人圈里博得了“掃街嘴”的名號。在那個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興起的年代,據(jù)說只要哪位朋友想吃什么給陳曉卿打個電話,報上方位和偏好就能立刻收到事先編輯好的短信——飯店名稱、電話、必點菜甚至要跟老板怎么叮囑?!拔业某鞘械貓D基本上就是從甲飯館到乙飯館,因為在我看來食物代表一個城市的氣質(zhì)。”
然后,用陳曉卿的原話,“我最開始寫美食專欄,是因為我認(rèn)識了一堆‘人渣’?!?/p>
2005年的時候因為王小峰(人稱“王三表”)的一個電影,陳曉卿去給他打下手,繼而認(rèn)識了一堆長相奇特、思維古怪、但都擁有非常好的文筆的人,“這些人今天說來就是過氣了,以王三表為代表,粉絲現(xiàn)在都50多歲?!碑?dāng)時他們一天到晚就在一起吃飯,而且吃飯都特別古怪,不選地兒。這堆人當(dāng)中的“局長”是《讀庫》主編張立憲(人稱“老六”),他的本領(lǐng)就是能把一家飯館里最難吃的菜同時給點上來。他喜歡吃哪家飯館,那家飯館一定三個月內(nèi)倒閉。因為他不挑好吃的店,偏挑人少清靜的店。碰上陳曉卿,這幫老男人在“吃”上大為獲益,陳曉卿帶著他們?nèi)ジ鞣N各樣的館子吃,像模像樣地點一些菜,大家都能吃得高興。
“但是這幫人有一個喪盡天良的習(xí)慣,就是吃完以后還要寫出來,而且喜歡黑我,比如說我長得黑。我覺得我還可以吧,比起非洲人我還是白了一些的?!辈坏靡殃悤郧渚妥约洪_博客,也寫,也黑那幫“人渣”。當(dāng)時寫了不到一個月,《新京報》的編輯找他約稿,就寫美食專欄,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罢嬲`入美食專欄寫手,其實就是因為這些人渣才不得已開始的?!睂懥耸陮?,首度結(jié)成一本飲食散文集——《至味在人間》。
今天,老男人們依舊聚在一起,你儂我儂插科打諢,這么難得的關(guān)系正是來源于在接地氣的館子里吃肉就酒,過最有滋味的市井生活。陳曉卿說,“熱愛美食的人熱愛生活,舌根子軟,性子柔,不會跟人吵大架。市井生活有溫度,沒有利益沖突。所以這么多年我們老男人們還能坐在一起,感情沒有變化。”
五十歲的陳曉卿從一個沒怎么品嘗過世間美味的人,到成為一張“掃街嘴”,再到把吃寫成文字、拍成紀(jì)錄片成為美食工作者,他匍匐地面緊貼塵世,牢牢攥住美食的韁繩,用沈宏非的話說,“為什么他的嘴里常含口水,因為他對這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