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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地理視野下的李陵臺
A Study of Li Ling Ta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Geography
梁建功
LIANG Jian-gong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475001)
(He'nanUniversity,Kaifenghe'nanChina475001)
[摘要]元代李陵臺位于閃電河沿岸,面向金蓮川草原,是大都前往上都的重要驛站,同時還是上都路為數(shù)不多的人文景觀。元代扈從文士除了在李陵臺創(chuàng)作出大量寫景詩,他們還品評歷史人物,寄寓自己的思想感情,展現(xiàn)其對待忠誠與個人遭遇的不同價值取向。在此過程中,李陵臺的內(nèi)涵也隨之深化,展現(xiàn)出實用、自然、歷史文化交織的多重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李陵臺; 扈從; 李陵;多重內(nèi)涵
自忽必烈開始,兩都巡幸制度使得大量任職翰林國史院等文化機構(gòu)的文士能夠隨同皇帝前往上都,在扈從途中,這些文士創(chuàng)作出大量扈從詩歌。由于李陵臺的存在,這些扈從詩中存在不少有關(guān)李陵事件的詠史詩。李陵臺作為上都路十八大納缽之一,首先要承擔驛站的功能。其次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又使得其成為灤州八景之一。最后,眾多文士在此詠史抒懷,使得李陵臺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更加深厚。元朝滅亡,李陵臺驛站遂遭毀棄,附近地區(qū)成為明軍同元朝殘余勢力交戰(zhàn)的前線。李陵臺在明代文士詩文中幾乎是一片空白,這一人文景觀也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逐漸從文人視野中消失。
一、元代李陵臺位置考證
元代李陵臺驛站與前代李陵臺位置并不相同。
(一)元代以前李陵臺的位置。自唐代開始李陵臺就已經(jīng)作為草原地區(qū)重要的文化景觀出現(xiàn),但是和元代的李陵臺相比,不僅其地理位置不同,二者功用也是不同的。杜佑《通典》最早記載李陵臺:“單于大都護府,戰(zhàn)國屬趙,秦漢云中郡地也。大唐龍朔三年(663),置云中都護府,又移瀚海都護府于磧北(瀚海都護舊曰燕然都護府),二府以磧?yōu)榻?。麟德元?664),改云中都護府為單于大都護府。領(lǐng)縣一:金河,有長城。有金河,上承紫河及象水。又南流入河。李陵臺、王昭君墓?!盵1]由《通典》可知,唐代的李陵臺在單于大都護府下屬縣的金河岸邊。而唐代的單于大都護府在秦漢的云中郡地,據(jù)今考古發(fā)現(xiàn)可知,云中郡治云中縣在今托克托縣東北古城村古城,因此唐代單于大都護府也在托克托縣?!端?jīng)注》中記載:“榆林縣有金河、紫河,自馬邑郡善無縣流入境,合金河南流入大河?!盵2]金河與紫河匯合流入黃河,而今托克托縣內(nèi)有大黑河流入黃河,因此古時所謂金河即今之大黑河。昭君墓就位于呼和浩特市內(nèi)大黑河沿岸,因此杜佑所指李陵臺位于今天托克托縣境內(nèi)大黑河河岸旁邊。唐代李陵臺與昭君墓的景觀功能一樣,都是作為一種供人憑吊的人文歷史景觀而存在的,不具有實際功用。
(二)元代李陵臺位置。元代李陵臺的位置與唐代是完全不一樣的。忽必烈在領(lǐng)命總理漠南漢地軍政大事時命令劉秉忠在金蓮川營建開平城,1263年忽必烈將開平改名為上都,第二年營建燕京,命名為大都。此后忽必烈每年春季從大都出發(fā)前往上都,至此延續(xù)整個元代的兩都巡幸制度建立。《經(jīng)世大典·站赤》中記載上都路站赤有桓州站、李陵臺、察罕腦兒站、牛群頭站、獨石站、赤城站、龍門站、雕窩站、洪贊站、榆林站、雷家站、宣德府站、涌泉站、辛店站、凌云站。此外還有蒙古三站:懴道土站、七個嶺站、尖山寨站。李陵臺是其中最大的納缽之一。
對于李陵臺位置的考察首先需要確定元代文士的扈從路線,通過扈從路線來查找李陵臺的大致方位,最后通過與李陵臺相鄰的幾個驛站來確定李陵臺的大致方位。
王惲扈從路線考察。王惲《中堂記事》中記載扈從時間以及沿途經(jīng)過的驛站十分明確。翰林文士周伯琦在《扈從詩·前序》中記載從大都前往上都共有四條路線:“大抵兩都相望,不滿千里,往來者有四道焉:曰驛路,曰東路二,曰西路。東路二者,一由黑谷,一由古北口。古北口路東道御史按行處也?!盵3]元代文士王惲扈從北上時所走路線為驛路。
王惲在今天北京境內(nèi)的主要路線是從大都大興門北門出發(fā),經(jīng)過海淀區(qū),前往龍虎臺住宿,后又到南口,從南口出發(fā)又到居庸關(guān),然后進入延慶縣,從延慶縣繼續(xù)向西北前行,到達今天的八達嶺?!岸?,役來趣合省北上。越三月壬戌,五日丙寅,未刻,丞相禡禡與同僚發(fā)自燕京。是夕,宿通玄北郭。偕行者:都事楊恕,提控術(shù)甲謙,詳定官周止,省掾王文尉、劉杰。六日丁卯午,憩店距京二古里。凡省部未絕事務,于此悉行次遣,宿南口新店,距海店七十里。戊辰,卯刻,入居庸關(guān)。世傳始皇北筑時,徙居庸于此,故名?!盵4]此文中所謂“通玄”即為元大興門北門,《金史·地志》“中都路”:“天德三年,始圖上燕城宮室制度,三月,令張浩等,增廣燕城門十三……北曰會城、曰通玄、曰崇智、曰光泰?!盵5]P572王惲文中所載新店即龍虎臺,而據(jù)光緒《順天府志》記載:“州西北二十四里,為居庸關(guān)南口?!盵6]而此南口即今北京昌平西的南口鎮(zhèn)。從居庸關(guān)出來后,到達縉山縣,因元仁宗出生在縣境內(nèi)香水園“今名龍慶州者仁廟降誕其地故也。”[3]前序故縉山縣在元代改名為龍慶州,而龍慶州在明代隆慶年間改為延慶州,即北京的延慶縣?!凹核?,辰刻,度八達嶺。于兩山俯望燕城,殆井底然。出北口,午憩棒棰店。天容日氣,與山南絕異,以暄涼較之,爭逾月矣!午飯榆林驛。其地大山北環(huán),舉目已莽蒼沙磧,蓋古女為川地也。”[4]
王惲在今張家口市境內(nèi)主要為:從八達嶺出來后繼續(xù)前行到達張家口懷來縣境內(nèi)的新保安鎮(zhèn),扈從隊伍繼續(xù)西北行進,到達宣化縣。后折向東北到達今天沽源縣境內(nèi)。
“己巳,辰刻……是夜宿懷來縣?!盵4]懷來縣即今張家口市懷來縣?!案?,泊統(tǒng)墓店。詢其名,土人云:店北舊有統(tǒng)軍墓故稱。是夜宿雷氏驛亭。”[4]此“雷氏驛亭”就是今天的張家口市新保安鎮(zhèn)。《清一統(tǒng)志·卷四十·關(guān)隘》:“新保安城,在懷來縣西北七十里,即故保安衛(wèi)也。其地本名雷家站,明景泰二年……改筑新城”[7]。“辛未,午刻,入宜德州?!盵4]此州為今天張家口宣化縣。而后扈從隊伍從宣化出發(fā),經(jīng)過牛群頭驛站。周伯琦《扈從集·前序》說:“遂歷哈扎爾至什巴爾臺,其地多泥淖,以國語名又名牛群頭,其地有驛,有郵亭,有巡檢司,阛阓甚盛,居者三千余家,驛路至此相合而北?!盵3]牛群頭驛為扈從路線中規(guī)模比較大的站赤。
此后扈從隊伍到達扈從途中第一個行宮察罕腦兒。忽必烈在上都的東西兩面各建兩座行宮,即東涼亭、西涼亭。周伯琦《立秋日書事五首》詩“涼亭千里內(nèi),相望列東西”[8]卷二中所指“涼亭”就是東西涼亭。 又曰:“上京之東五十里有東涼亭,西百五十里有西涼亭,其地皆饒水草,有禽魚山獸,置離宮巡狩至此,必獵較焉?!盵8]元代北行途中所建設的兩座涼亭為皇帝休息狩獵之地,這里水草豐美,禽獸眾多。周伯琦《右牛群頭》詩:“涼亭臨白海,行內(nèi)壯黃圖”[3]中可知西涼亭“白海”為行宮面臨大湖。今人陳得芝在《察罕腦兒行宮今地考》中考證其在今沽源縣境內(nèi)。同時從王惲扈從的路線以及當?shù)氐淖匀粭l件來看,只有沽源縣符合上述條件,沽源作為灤河的源頭,境內(nèi)濕地眾多,同時閃電河流經(jīng)沽源,此察罕腦兒當在沽源境內(nèi)。
王惲從察罕腦兒出發(fā)于二十四日留宿桓州舊城“二十四日乙酉,次桓州故城,西南四十里有李陵臺?!辈⒂诙呷盏竭_開平,“二十七日戊子,次新桓州,西南十里外,南北界壕尚在,宛然也。距舊桓州三十里。二十八日己丑,飯新桓州。未刻,扈從鑾駕,入開平府?!蓖鯋廖闹兴涊d站赤主要有桓州站、李陵臺、察罕腦兒站、牛群頭站、榆林站、雷家站、宣德府站。結(jié)合王惲從上都返回大都時,“二十一日辛亥,辰刻,由都西門出,是夜宿桓州?!薄岸杖勺?,抵舊桓州?!薄岸迦展锍?,前次牛群頭,取直東南,下崖嶺宿山南農(nóng)家,明日甲寅,居云州張繼先家?!薄岸迦找颐?,自望云沿龍門河南行。行入寒山峪。”[4]可以確定王惲所行路線為:
首先從大都城北門出發(fā),向西北行進,至昌平(即龍虎臺、南口、居庸關(guān)),后進入延慶縣之八達嶺,到達今懷來縣(內(nèi)有榆林站與雷家站),繼續(xù)北行到宣德縣(有宣德府站),進入今赤城縣(內(nèi)有赤城站、云州堡、龍門峽),從赤城縣向北到達今天的獨石口北石頭城,即牛群頭站。繼續(xù)向北到達沽源縣內(nèi)察罕腦兒站。離開察罕腦兒站到達灤河上游的桓州舊城,出桓州城西南四十里到李陵臺,出李陵臺至新桓州城,出新桓州片刻到達開平府。
而周伯琦《扈從集·前序》記載:“此去納缽曰鄭谷店,曰明安驛泥河兒,曰李陵臺驛雙廟兒,遂至桓州,曰六十里店。桓州即烏丸地也,前至南坡店,去上京止一舍耳?!盵3]這就說明在李陵臺附近還有一個明安驛。而《大清一統(tǒng)志·卷五四八·古跡》記載: “明安,明初開平西南第三驛,城西有涼亭舊址,又西白海子也?!盵7]即察罕腦兒站向東到達明安驛。又曰: “威鹵驛,亦名李陵臺。”[7]《尚書王文安公傳》曰:“惟城止門有石出尺余,掘土拭磨觀之,額曰:李陵臺驛令謝君徳政之碑。”[9]《畿輔安瀾志》曰:“威鹵城,蒙古呼波羅河屯。猶華言青城也。在明安城東北六十里。”[10]也就是說在明安城東北為李陵臺。李陵臺東北為舊桓州城,據(jù)《金史·地理志》:“桓州有金蓮川,有涼陘。金蓮川更名曷里滸東川。景明宮,避暑宮也,在涼陘?!盵5]P566《大清一統(tǒng)志·卷五四八·山川》也記載桓州故城在“直獨石口東北一百八十里?!?/p>
綜上所述,李陵臺在明安城東北六十里桓州舊城西南四十里?;钢莩窃诮癃毷阪?zhèn)東北一百八十里處,今天的考古證實明安驛在今馬神廟古城。由此推算,李陵臺在閃電河沿岸,沽源縣東北70多里,正藍旗西南70多里處。
二、自然與人文:李陵臺的雙重內(nèi)涵
李陵臺驛站是灤州八景之一,也是上都路中最具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驛站。李陵臺兼具自然與人文雙重內(nèi)涵。李陵臺緊靠閃電河,面臨金蓮川大草原,自然景觀十分優(yōu)美。同時作為兩都之間重要的交通節(jié)點,李陵臺需要接待元代帝王率領(lǐng)的龐大扈從隊伍以及南來北往的信使、軍隊。人員的頻繁流動使當?shù)刈兊檬譄狒[繁盛。元代許有壬、胡助、貢師泰等文士在其詩文中對此都有描述。
一、李陵臺附近的自然景觀。李陵臺位于閃電河沿岸,東北為金蓮川草原,自然景觀十分優(yōu)美,元代文士詩文中大量關(guān)于李陵臺附近自然景觀的描述。李陵臺周邊的金蓮川大草原,以及草原上的牛羊以及奔馬成為文士詩文中描摹的對象。許有壬詩《李陵臺謁左大夫二首》:“馬馳如蟻散平岡,帳室風來百草香。羱盞泛酥皆黑湩,癭盤分炙是黃羊?!薄袄盍昱_下駐分臺,紅藥金蓮徧地開。斜日一鞭三十里,北山飛雨逐人來。”[11]文士胡助《再賦李陵臺》有“李陵臺畔秋云黃,沙平草軟肥牛羊?!盵12]卷五扈從文士在李陵臺不僅能夠看到牛羊遍地,駿馬奔馳在遍地金蓮花的大草原,同時享用頗具草原風味的奶酪、烤羊等美食,對于一路辛苦扈從的漢族文士來說,這應該是扈從途中美妙的感官體驗。以布衣身份行走于大都與上都之間的文人楊允孚在其詩文中也有關(guān)于李陵臺周圍金蓮川草原闊大,以及月夜下的李陵臺月白風清,時有狼啼的景色。楊允孚《灤京雜詠·卷上》有詩曰:“李陵臺畔野云低,月白風清狼夜啼?!盵13]卷上
二、信使、大軍多往來。李陵臺作為元代上都至大都之間重要的站赤,信使、軍民往來眾多。因此元代文士詩文中有不少對這一現(xiàn)象的描述。貢師泰在《灤河曲》中描述了外國使臣朝見元帝以及臣下為皇帝進獻瓜果的情形:“椎髻使來交趾國,槖駝車宿李陵臺。遙聞徹夜鈴聲過,知進六宮瓜果回。”[14]陳孚在《明安驛道中》描述手持弓箭的大軍經(jīng)過李陵臺的壯觀景象:“風吹灤水涌如淮,十萬雕弓飲馬來。長嘯一聲鞭影動,金鞭飛過李陵臺?!盵15]
三、李陵臺上開大宴。作為臨近上都的納缽地,每年元代帝王北上上都期間,都要在李陵臺駐留,并在此大開宴席,不少文士詩中都有記載。楊允孚在《灤京雜詠·卷下》中描述李陵臺大宴:“白白氈房撒萬星,名王酣宴惜娉婷。李陵臺北連天草,直到開平縣里青?!盵13]楊允孚詩文中對元代帝王在李陵臺舉行宴會的情形,也可以看出元代帝王北上上都時規(guī)模之大。而色目文士馬祖長《車簇簇行》則對作為臨近上都三大納缽地之一李陵臺的繁盛做出精彩的描述:“李陵臺西車簇簇,行人夜向灤河宿。灤河美酒斗十千,下馬飲者不計錢。青旗遙遙出華表,滿堂醉客俱年少。侑杯小女歌竹枝,衣上翠金光陸離。細肋沙羊成體薦,共訝高門食三縣。白發(fā)從官珥筆行,毳袍沖雨桓州城?!盵16]卷五從馬祖常的描述可以看出依托李陵臺,其附近已經(jīng)形成一個物質(zhì)供應豐富,并且伴有娛樂活動的居住地。李陵臺作為十八大納缽地之一,一直承擔著來往上都與大都之間的帝王以及行人的住宿、物質(zhì)供給的責任。而北上的文士在此住宿、休整,在此期間來自漢地的這些文士充分領(lǐng)略了草原宏闊壯美的自然風光,因而其詩中對李陵臺所在金蓮川草原的描述與贊美不僅僅記述了這些文士在扈從途中的重要活動,還擴大了漢語詩歌的審美題材范圍。
除此之外,李陵臺中所包含李陵登臺望鄉(xiāng)的歷史意涵還引發(fā)了這些扈從文士對李陵事件的集體抒懷。這些文士有的深切同情李陵不幸的個人遭遇,也有的則批評其叛主投敵。元代文士對李陵投降匈奴一事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人物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同情李陵的歷史遭遇。伴隨著元代扈從文士對李陵歷史遭遇的深切同情的是對漢武帝不顧事實,濫用威權(quán)的不滿,也有對司馬遷仗義執(zhí)言的肯定。參與編修遼、宋、金三史的張翥詩中有:“英雄不死非無意,空遣歸魂故國來?!盵17]P116直接將李陵稱之為英雄。翰林待制、集賢學士貢奎就直接指出李陵降匈奴于情于理都是合情合理的?!案八缹師o勇?偷生政有為。事疑家已滅,身辱義何虧?漢網(wǎng)千年密,河梁五字悲?;暮运薏荩麊栆庹l知?”[18]P157李陵深陷重圍,不得已而投向匈奴,希望日后能夠有所為,但是漢武帝聽信他人之言而殺李陵全家,這就使得李陵投降匈奴的行為“義何虧”。而色目翰林文士乃賢《李陵臺》不僅對李陵雖陷險地仍然奮勇殺敵的行為進行贊揚,還直斥漢武帝“少恩信”:“嗚呼李將軍!力戰(zhàn)陷敵圍。豈不念鄉(xiāng)國?奮身或來歸。漢家少恩信,竟使臣節(jié)虧。所愧在一死,永為來者悲?!盵19]而南方漢族文士袁桷對于李陵當時的處境似乎感觸格外深。“漢法重失律,輕生表奇才。一跌不能返,欷歔壯心摧。形影胡越分,骨肉參商乖。萬事已瓦解,誰能寫余哀。”[20]P827李陵因為軍事失敗,“矢盡弮空計未疏,囊封朝奏似憐渠?!盵20]P816最后不得已而降敵,直接導致與自己的親人“骨肉參商”。這些元代文士對李陵同情的主要理由在于他們認為李陵并不負漢:“臣豈負朝廷,忠義夙所尚。”[21]P260
二是贊揚司馬遷仗義執(zhí)言。司馬遷客觀陳述李陵降敵是形勢使然,此后必當報漢。但漢武帝認為司馬遷為李陵辯護有“欲沮貳師,為陵游說?!弊詈蟆跋逻w腐刑?!盵22]P549而元代文士在李陵臺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有不少贊揚司馬遷剛正直言的詩句。袁桷直接贊揚司馬遷:“昂昂司馬生,義色與壯懷?!盵20]P827直斥漢武帝“漢家天子春秋責,從此降臣直筆書。”[20]P816而金華文士黃溍贊揚司馬遷能夠秉持求實的精神而敢言進諫:“常憐司馬公,予奪多深意。奏對實至情,論錄存大義。史臣司述作,遺則敢失墜。”[23]P18
三是指責李陵辜負漢恩。除了同情李陵的歷史遭遇之外,元代文士所作詠李陵臺的詩歌中有不少對李陵的降敵行為提出批評。元代儒林四杰之一的柳貫對李陵投降匈奴的行為提出直接的批評,李陵身負漢天子賦予的軍事重任但是“想其深入初,步卒亦材壯。手張?zhí)熳油?,氣奪名王帳。覆軍□囚虜,此志乃大妄?!盵24]兵敗被俘但是不能殺身以報天子,而是成為匈奴的俘虜,這種行為被柳貫稱之為“大妄”。柳貫又進一步指責李陵娶匈奴單于之女為妻是“一為情愛牽,皇恤身名喪?!盵24]浙江文士胡助《李陵臺》也認為李陵:“君恩如水覆,臣罪與天通?!盵12]卷七元代文士詩文中在批評李陵辜負漢恩時,還經(jīng)常用蘇武北海牧羊來映射李陵降匈奴事。馬祖?!独盍昱_》詩中不講李陵故事而贊揚蘇武牧羊事:“頗聞蘇屬國,海上牧羝羊?!盵16]卷四其褒貶之意可見。胡助《李陵臺》詩則中有:“河梁他日別,凄斷牧羊風?!盵12] 卷七表達出對蘇武的贊揚。從以上不同文士所做詩歌可以看出,同情李陵包括贊揚司馬遷的文士多認為李陵在當時情況下投降匈奴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在家人被殺的情況下只有投降一條路。而指責李陵投降匈奴行為的文士則多用蘇武北海牧羊之事對比其投降之事,既然蘇武可以北海牧羊以待漢主,李陵為何要投降匈奴。因此對李陵投降匈奴持理解同情態(tài)度的文士多從人情事理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指責李陵的文士多從忠君觀念出發(fā)對李陵發(fā)出道德責問。
元代李陵臺已經(jīng)從一個具有實用價值的草原驛站向具有多種文化內(nèi)涵的草原人文地理景觀轉(zhuǎn)變。元代文士描寫李陵臺的詩文中多是對其附近草原風光的贊美以及草原詐馬宴的描述,而來自漢地的文士第一次進入廣袤的草原,在李陵臺驛站中觀賞草原景觀的壯美,體味異質(zhì)文明的特殊風情。李陵臺也就成為漢地文明與草原文明的交匯之地,因此文化交融也就成為李陵臺這座融匯草原景觀與當世文人情懷的地理景觀的重要文化內(nèi)涵。除此之外,李陵臺超越了時間的局限。傳說中的李陵臺是作為李陵望鄉(xiāng)而建,其景觀功能是歷史回想?!稘h書·李廣蘇建傳》中載李陵送別蘇武歸漢時舞歌:“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報恩將安歸?!盵22]P552身在匈奴的李陵縱然想歸鄉(xiāng),但已經(jīng)胡服椎結(jié),同時考慮到自己在漢朝名聲已毀,為了不再受辱忍棄還鄉(xiāng)之念而病死匈奴。后世在演繹這段還鄉(xiāng)故事時,想象李陵筑望鄉(xiāng)臺以寄托故鄉(xiāng)之思。來自漢地的元代文士在來到以此為名的異域之地多有感發(fā)與議論。這一承載后人對李陵故事歷史想象的地理景觀在歷經(jīng)千年后又在元代文士這里重新得到展現(xiàn),而這使得李陵臺成為上都至大都十八大納缽地中最具文化與歷史內(nèi)涵的站赤。
三、政治變奏下的地理景觀:明代詩文中的李陵臺
明初上都及附近地區(qū)已成為明朝與北元殘余勢力征戰(zhàn)角逐的前線,李陵臺也隨即遭到毀棄?!拔逶滦龓熯^威虜鎮(zhèn)李陵城已四十里,上召公曰:‘聞李陵城有石碑,可往視之。’復遣錦衣衛(wèi)官校隨之以行,時城中被虜殺掠燒毀一空”[9]唯余一碑略可讀。永樂年間改李陵臺為威虜驛。明代文人詩中對此也有直接的描寫“灤河河北開平府,云是前朝故上都。萬瓦當年供避暑,孤城此日事防胡?!盵25]
同為李陵臺,在元代它是皇帝巡幸上京的必經(jīng)之地,是文士領(lǐng)略異域文明絕佳場所;在明代它卻變成兩族相爭的戰(zhàn)場。同一地理景觀在不同時代涵意的差異在文人心理中必然會產(chǎn)生一定的投射。元、明兩代文士詩文中對李陵臺的不同描述就是這種投射的直接反映。如果說元代文士詩文中的李陵臺是一個可以觀賞到草原上駿馬奔馳,品嘗到草原烤羊,同時又能在月白風清的夜晚時聽狼啼的異域文明載體,而在明代文人看來,李陵臺已經(jīng)變得無比蕭索?!褒垖拐諡趸冈?,鳳輦時巡敕勒區(qū)。何處登臨□愁寂,李陵臺上望平蕪。”[25]當年元帝巡幸熱鬧非凡的上都地區(qū),從李陵臺向周圍眺望滿目蕭條荒蕪。不過同元人一樣,明代文士經(jīng)過李陵臺時也多有感懷李陵降敵之事,其詩中也多流露出對李陵降敵的不滿?!疤烀m弗遂,一降顏有靦。居胡二十載,咄嗟不再回。至今荒澤里,徒有望鄉(xiāng)臺。扈從破虜還,裵回重延佇。懷哉蘇子卿,與君不同語” 。[26]
和元代詩文存在大量對李陵臺的描寫不同,明代詩文中的李陵臺主要有以下特點:
1.明代詩文中出現(xiàn)對元代的李陵臺驛描寫極少。上文引用的兩處詩是明代文人直接描寫李陵臺的詩句,此外并未發(fā)現(xiàn)其他文士對其進行描寫。
2.明代詩文中大量出現(xiàn)的李陵臺并非元代李陵臺驛站而是文化觀念中的李陵臺。一方面明代詩文中的李陵臺往往是邊塞的代表。如謝四演《塞下曲》:“秋高沙漠斷鴻哀,大將旗翻風色來。落日半天追虜騎,彎弓直過李陵臺?!盵27]唐之純《留別錢塘友人戴錢二公》“西子湖邊燈照月,李陵臺下雪如云。一身萬里尋常事,塞北江南幾夕曛?!盵28]另一方面,李陵臺還是投敵變節(jié)的恥辱象征。明代詩文中多賦予李陵臺一定的感情色彩,如“乍聞南雁數(shù)聲哀,寄語交河漢使回。不是望鄉(xiāng)無處所,月明羞上李陵臺?!崩盍昱_成為投敵變節(jié)的一種象征,寄寓了明代文士對李陵投敵之事的道德評價。
對比元、明兩代文士對李陵臺的描述出現(xiàn)如此之大的差異主要是由于李陵臺在不同時代的地位差異。在元代李陵臺作為上都地區(qū)十八納缽地之一,一直是上都與大都往來的交通要站,每年往來兩地的皇帝扈從隊伍以及差役、軍旅等絡繹不絕,所以元代文士詩文中的李陵臺驛站多繁盛熱鬧。隨著元政權(quán)退出中原統(tǒng)治,上都以及附近的驛站隨即遭到毀棄,灤河附近地區(qū)在明初成為元朝殘余勢力與明朝交戰(zhàn)的前線。在明代只有少數(shù)隨同皇帝親征的大臣才能夠到達灤河地區(qū),他們看到的李陵臺驛站也是破敗不堪。因此明代文士詩文中關(guān)于李陵臺驛站的描述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歷史評論明顯少于元代,同時其詩文中展現(xiàn)出的感情也多是寂寥、感傷。明代詩文中大量出現(xiàn)的李陵臺是歷代文化積淀下的李陵臺。這些文人并不象元代文人那樣能夠大規(guī)模地游歷廣袤的邊疆,因此其詩文中的李陵臺多是沿襲唐宋之時形成的文化內(nèi)涵。所以元代文人對李陵臺的描述多是寫實的,而明代文士詩文中的李陵臺多是帶有寫意的色彩。
從元代到明代,李陵臺從兩都之間的大驛站到只剩一通石碑。這種變化在元、明兩代的詩文中都有直接的體現(xiàn)。伴隨著李陵臺驛消失的是元代漢地文人大規(guī)模前往草原地區(qū)的扈從經(jīng)歷,明代文人就不再有這樣的機會。元、明兩代文士不同的生存處境使得其詩風也展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從兩代文士詩文中對李陵臺的不同表現(xiàn)展現(xiàn)出的正是這種變化。由此可見對于同一地理景觀而言,不同時代人的生存境遇的差異會產(chǎn)生不同的地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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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春輝]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6.01.004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0597(2016)01-0023-06
[作者簡介]梁建功,男,河南大學文學院古典文獻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元代翰林國史院與元詩風尚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CZW040。
[收稿日期]2016-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