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遠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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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侘”“侘茶”與“侘寂”的美學(xué)
王向遠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875)
一直以來,一些日本學(xué)者對“侘”字的“人在宅中”的意義缺乏理解,甚至將“侘”字誤寫為“佗”字,妨礙了對其美學(xué)內(nèi)涵的有效闡釋。日本固有名詞“わび”(wabi)本來是指一種孤獨凄涼的生活狀態(tài),后來受中國語言文化的啟發(fā)影響,用“侘”這個漢字來標(biāo)記,并從“侘”字的“人在宅中”的會意性,而引申出“屋人”“侘人”“侘住”等詞,指的是在離群素居中體味和享受自由孤寂。在日本茶道“侘茶”中,“侘”不僅指獨處時消受孤寂,也指在人際交往中仍能感受并且享受孤寂?!皝鞑琛笔且环N不帶功利目的、以茶會友、參禪悟道、修心養(yǎng)性的美學(xué)儀式和審美過程,“侘茶”的“和、敬、清、寂”四字經(jīng),最終是要由“侘”而達于“寂”,故而我們可以將“侘”與“寂”合璧,稱為“侘寂”,使其超越社會倫理學(xué)的范疇而成為一個茶道美學(xué)概念。
侘;侘茶;侘數(shù)奇;侘寂;和敬清寂;茶道美學(xué)
“侘”是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文論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富有民族特色的概念。它以“侘”這個漢字的“人在宅中”的會意性,寄寓了日本人獨處或與人雜處時的空間存在感。“侘”既包含著人們在特定的、有限的空間里有距離地接近的那種和諧、淡交的倫理觀念,也寄寓著“人在宅中”、享受孤寂的那種“棲居”乃至“詩意棲居”的審美體驗,可以視為“棲居美學(xué)”的范疇?!皝鳌本褪遣粌H在獨處時消受孤寂,而且在人多雜處時仍能感受孤寂,從而與他人保持一種優(yōu)雅的距離感。在日本文學(xué)與美學(xué)史上,從古代的貴族的“部屋”、到中世僧侶的草庵,到名為“草庵侘茶”的面積極小的茶室,再到近代自然主義作家熱衷描寫的那種視野封閉的“家”,乃至直到20世紀末那些“宅”在家中自得其樂、不愿走上社會的御宅族、宅人、宅男與宅女,更不必說當(dāng)代名家村上春樹所熱衷建造的所謂“遠游的房間”了。古今日本人所熱衷描寫的都是狹小空間中的那幾個人,描寫他們深居簡出的那種孤寂的生命體驗及對孤寂的享受,體現(xiàn)了空間逼仄的海島民族對狹小空間的特殊迷戀。如此種種,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侘”。以“侘”為中心,形成了日本文化的一種獨特傳統(tǒng),并與大陸文學(xué)藝術(shù)的廣闊恢弘的大氣象形成了對照。對于茶道及“侘茶”,現(xiàn)代日本學(xué)者做了大量的研究,可謂連篇累牘,在史料與觀點上都值得參考。中國學(xué)者在這方面的研究中也有出色的研究成果。如張建立著《藝道與日本的國民性——以茶道和將棋為例》(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一書上篇中的關(guān)于茶道的章節(jié)頗有見地,但是已有的成果對于“侘”這個關(guān)鍵概念本身仍然沒有說透。長期以來,由于日本的一些研究者漢學(xué)功力不逮,或者在研究這個概念時脫離中國語言文化的語境,缺乏比較語義學(xué)的方法,對“侘”字的“人在宅中”的空間上的意義缺乏理解,甚至不少專門的研究者其著作中,例如桑田忠親的《茶道の歴史》、西田正好的《日本の美その本質(zhì)と展開》一書中的第三章《わびの本質(zhì)と展開》、大西克禮的《風(fēng)雅論》一書中的有關(guān)章節(jié)等,均將“侘”誤寫作“佗”。盡管“侘”與“佗”字形極為相近,但兩個字的意義卻風(fēng)馬牛不相及。在這樣的情況下,要對“侘”做出深入的闡釋與研究,就很難做到了。
“侘”是日本的固有詞匯,在14-15世紀之前,一直沒有使用“侘”這個漢字來標(biāo)記,《萬葉集》時代使用的是“和備”這兩個“萬葉假名”(用漢字作為符號來標(biāo)記日語發(fā)音),假名文字發(fā)明使用后,才逐漸被整理替換為假名,常用作動詞(寫作“わぶ”,音wabu)、名詞(寫作“わび”,音wabi)或形容詞(寫作“わびし”,音wabisi)?!度f葉集》有十幾首和歌使用了該詞,《古今集》《新古今集》等歷代和歌集及其它文學(xué)作品使用更多。
例如,《萬葉集》卷四第618首:“靜靜的黑夜,千鳥啼啼喚友朋,正是侘之時,更有哀之鳴”?!罢莵髦畷r”(わびをる時に)的“わび”是一種寂寞無助的狀態(tài)。
《萬葉集》卷十二第3026首:“思君而不得,只有海浪一波波,豈不更侘么?”。“豈不更侘么”的“侘”原文是“わびし”,做形容詞,表達寂寞孤獨之意。
《萬葉集》卷十五第3732首:“身不如泥土,想起妹妹來,可憐心口堵。”用了“思侘”(思ひわぶ)這個詞,作為合成動詞,指的是心口堵得慌、苦惱的意思。
《古今集》卷一第8首文屋康秀的歌:“春日照山崖,山巔白雪似白發(fā),觀之倍感侘?!边@里的“侘”是形容詞“わびしき”,表達感傷寂寥之意。
《古今集》卷十八第937首小野貞樹的歌:“若有宮人問我:日子過得如何?請如此回答:侘居山里在云霧中?!逼渲凶詈笠痪湓氖恰半?yún)居にわぶと答えよ”,用“云居”來形容自己離群索居的“侘”(わぶ)的狀態(tài)。
《古今集》卷十八第938首小野小町的歌:“吾身如此侘,像根無根的浮草,隨水漂去吧!”其中“我身如此侘”的“侘”原文是“わびぬれば”,指的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一種無依無靠的敗落狀。
《古今集》卷十八在原業(yè)平:“有人如詢問,答曰住須磨海邊,像漂浮的海草一樣侘”。這里的侘(わぶ)是動詞,指的是一種落魄寂寥的生活境況。
《后拾遺集》卷八有:“從前曾奢華,如今零落淪為侘,只穿下人衣服啦?!边@里的“侘”(わびぬれば)也用作動詞,描述一種窮困潦倒的狀態(tài)。
要之,在日本古代文學(xué)文獻中,“わび”指的都是一種被人疏遠、離群索居的寂寥與凄涼,所描述的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負面的、消極的生活與心理狀態(tài)。
到了室町時代,上述的“わび”仍被使用,但其含義卻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室町時代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成熟時期,傳統(tǒng)的宮廷貴族文化、新興的武家文化及庶民文化三者融為一體,同時完成了對大陸的唐、宋、元文化的吸收。由于連年不斷的武士爭戰(zhàn)所造成的社會動蕩的常態(tài)化,以及佛教思想的深入,也使人在無可奈何中形成了一種化苦為樂、亂中求靜、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超越心理,逐漸形成對外界事物的超功利、超是非的觀照、觀想的態(tài)度,于是形成了以佛教禪宗為統(tǒng)領(lǐng)、以審美文化、感性文化為核心的、與中國的政治文化與倫理文化有所不同的獨特的日本文化,在文化藝術(shù)方面集中體現(xiàn)在連歌、能樂、茶道等幾個方面。而在美學(xué)趣味上,則是追求寧靜、簡樸、枯淡、孤寂,這些大都集中體現(xiàn)在“さび”(寂)與“わび”(侘)這個重要概念上。
在“わび”的使用中,雖然基本意義與以前沒有根本變化,但這個詞的感情色彩卻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由一個主要描述和形容負面意義的詞,而向正面意義轉(zhuǎn)化;或者說,由表示消極的價值,轉(zhuǎn)換為表現(xiàn)積極的價值。例如,相國寺鹿苑軒主的《陰涼軒日錄》,在文正元年(公元1466年)閏二月七日有這樣一條記事:
細川滿元家有一位家丁,老家在讃歧,名叫阿麻。不知因為什么緣故觸怒了主人滿元。滿元一氣之下把阿麻的俸祿取消了。此后阿麻并沒有回老家,仍然住在京城。因沒了生活來源,逐漸陷入了困頓。但是阿麻不以為苦,甘于京城的貧窮生活,倒也過得悠悠自在。沒有錢買吃的,他就去挖杉菜(すきな)等野菜來充饑,如此度日。以前的熟人都笑他,他卻吟詠了一首和歌,表達了自己的心情:
侘人過日子,
吃的是杉菜,
倒也滿自在。
滿元聽聞后,很受感動,便恢復(fù)了他的俸祿。這正是當(dāng)今一件風(fēng)雅之事,對此,無論是僧侶還是俗人,皆以此為楷模。*轉(zhuǎn)引自數(shù)江教一:《わび——侘茶の系譜》,塙書房,1973年版,第39頁。
作者在此是把阿麻的故事作為風(fēng)雅之事來記錄的,表現(xiàn)的是無怨無怒、隨遇而安、甘于貧窮的“侘人”的生活狀態(tài)。在上引的這首和歌中,也許是和歌擬古的緣故,“侘人”的“侘”仍然寫作“わび人”,而沒有用“侘”字,但是文中的“阿麻不以為苦,甘于京城的貧窮生活,倒也過得悠悠自在”一句,恰恰是以表示居住狀態(tài)的“侘”對“わび”的最恰切的表述。表明此時的“わび”的感情色彩已經(jīng)與以前大有改變。阿麻的這首和歌,之所以能讓主人感動,還是因為把吃杉菜(すきな)與“風(fēng)雅的”(日語“數(shù)奇な”或“すきな”)兩個同音詞,以雙關(guān)語的形式相提并論,表現(xiàn)了以清貧為風(fēng)雅的意思。這就使得“わび”這個詞,由一種描述生活狀態(tài)的詞,近乎成為一種審美概念了。
不僅這個詞的感情色彩發(fā)生了變化,而且在室町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わび”開始用漢字的“侘”來標(biāo)記了。在室町時代最有代表性的文藝樣式“能樂”的劇本“謠曲”中,常常使用名詞“わび”、動詞“わぶ”或形容詞“わびし”。但詞干大都開始以“侘”這個漢字來標(biāo)記。用漢字“侘”字來標(biāo)記,也就意味著此時的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侘”與“わび”的契合性,并以此來訓(xùn)釋“わび”了。而“わび”的漢字化,也就使得原來的“わびし”、“わび”由一個普通的形容詞、名詞,而具有了概念的性質(zhì)。
例如,在能樂的著名曲目《松風(fēng)》中,有一節(jié)行僧的臺詞:
感謝施主美意。俺出家人云游四方,居無定所,而且對著須磨海邊一直有留戀之情,所以特別來此地侘住之(“わざと侘びてこそ住むべけれ”)。古時在原行平曾有歌曰:“設(shè)若有人問蹤跡,海邊鹽灘侘而居也(藻塩たれつつ侘ぶと答えよ)!”再說那海灘上有一棵老松,據(jù)說是兩位漁家女松風(fēng)、村雨的遺跡,今日有幸過此,自當(dāng)憑吊一番。
在這里,兩次使用“わび”,第一次是“わび”作為一個名詞與另一個名詞合成“侘住(侘住まい)”,第二次使用了動詞“わぶ”,寫作“侘ぶ”。這兩個詞都跟人的居住相關(guān),都把“侘”作為一種有意追求的風(fēng)雅狀態(tài)。而在這種語境中,古代歌人在原行平的原本帶有感傷意味的和歌,在此被引用之后,“侘而住之”“侘而居”的狀態(tài)也帶上了積極的意味。同時,在許多文獻中,“侘”作為一個詞素,與其它字詞構(gòu)成一個詞,常用的有“侘歌”“侘言”“侘聲”“侘住”“侘鳴”“侘寢”“侘人”等,都是以“侘”來修飾、說明和描述的一種行為或生活狀態(tài)。特別是“侘住”,可以看作是“侘”的基本義。
這樣一來,當(dāng)用“侘”這個漢字來標(biāo)記的時候,此前的“わび”的寂寞、孤獨、失意、煩惱之類表達人的心理情緒詞,便轉(zhuǎn)向了一種“空間體驗”,即“侘”這個漢字的會意性之所在——“人在宅中”。同樣的,在室町時代之前,這個“わび”與另外一個詞“さび”幾乎完全同義,而從室町時代起,“さび”用“寂”字來標(biāo)記,主要指的是存在的時間性、時間感,具有經(jīng)歷漫長的時間沉淀、歷史積淀之后,所形成的古舊、蒼老、以及呈現(xiàn)在外的灰色、陳舊色、銹色,并以此所體現(xiàn)出獨有的審美價值。而“わび”則用“侘”來標(biāo)記,主要指存在的空間性及空間感覺,即在與俗世相區(qū)隔的狹小的房屋中的孤寂而又自由自在的感覺。換言之,“寂”屬于“時間美學(xué)”的范疇,主要用于俳諧創(chuàng)作與俳諧理論*參見王向遠:《論“寂”之美——日本古典美學(xué)關(guān)鍵詞“寂”的內(nèi)涵與構(gòu)造》,原載《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2期。;“侘”則屬于“空間美學(xué)”的范疇,主要用于茶道。
遺憾的是,一直以來,包括日本學(xué)者在內(nèi)的相關(guān)研究者們,都沒有將這一點道破。實際上,寂(さび)與侘(わび)兩個詞意義相同,但維度有別。晚近以來,也有學(xué)者將“寂”與“侘”并稱,如當(dāng)代美國學(xué)者李歐納·科仁(Leonard Koren)寫了一本簡短的名為《wabi-sabi》(1994)小冊子,中文譯本譯為《侘寂之美》*李歐納·科仁:《wabi-sabi 侘寂之美——寫給產(chǎn)品經(jīng)理、設(shè)計者、生活家的簡約美學(xué)基礎(chǔ)》,蔡美淑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3年版。,實際上是主要從建筑美學(xué)的角度著眼的,其側(cè)重點在“侘”的簡約性。而在不需要嚴加區(qū)分的一般意義上,特別是在空間美學(xué)與時間美學(xué)相交的意義上,我們也不妨將兩個詞合稱為“侘寂”,也更符合中文詞匯雙音雙字的標(biāo)記習(xí)慣,如此,“侘寂”這個詞更容易使中國人上口、使用,“侘寂”可以成為理解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的一個關(guān)鍵詞。
“侘”的這種由消極意味到積極意味的變化,到了室町時代興起的“茶道”(“茶湯之道”)的世界中,成為一個重要的核心理念。茶與“侘”相聯(lián)系,或者說茶作為“侘”的載體,形成了所謂“侘茶”。“侘茶”之“侘”所表達的是一種排斥物質(zhì)的奢華、甘于簡單和清貧,而追求佛教禪宗的枯淡的、“本來無一物”的高潔的審美境界,而受到富貴者、貧寒者不同階層的普遍歡迎?!皝鞑琛睂τ谝话闶芯傩斩?,是安貧樂道、修心養(yǎng)性的所在。侘茶的簡樸乃至寒磣,又與當(dāng)時以追求奢華為特點的安土、桃山時代的新興武士貴族文化特別是富麗堂皇的造型藝術(shù)、建筑藝術(shù)正好相反,但卻得到了當(dāng)時的武士強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的支持。叱咤風(fēng)云、所向披靡的武士強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之所以喜歡并支持紹鷗、千利休的“侘茶”,其根本的原因還是能夠在空間狹小、簡樸的草庵茶室中,體會那種與日常的征戰(zhàn)殺伐、刀光劍影,或紙醉金迷、富麗堂皇的城堡幕府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暫時獲得與世隔絕般的、恬淡無欲的“侘”的感覺。對他們而言,“侘茶”是一種調(diào)劑,一種補充,一種對比,是現(xiàn)實的功利的世界走向超現(xiàn)實的、非功利的審美世界的簡便途徑,也是禪宗修行的一種方法與途徑。這便是“侘茶”得到當(dāng)權(quán)者庇護和推崇的原因。慢慢地,以茶道及“侘茶”為媒介,“侘”成為日本傳統(tǒng)的重要審美觀念之一。
日本學(xué)者數(shù)江教一認為:“‘わび’(wabi)的意思似乎一聽就懂,實際并不真懂。是因為這個詞不能以其它詞來加以說明?!铯印褪恰铯印?。要是換上‘枯淡’‘閑寂’,或者‘樸素’之類的詞來表示,那么‘わび’的語感就喪失了,意思也大相徑庭了?!?數(shù)江教一:《わび——侘茶の系譜》,塙書房,1973年版,第10頁。他說的“‘わび’就是‘わび’”,不能用其它詞來做替換解釋與說明,是很對的。但“わび”雖然不能用“枯淡”“閑寂”“樸素”之類的詞來解釋,但并非不能解釋,實際上,室町時代以后的日本人已經(jīng)解釋了,那就是用漢字“侘”來解釋和訓(xùn)解“わび”;同樣的,我們現(xiàn)在要對“侘”做進一步解釋與闡發(fā),惟一可行的方法,仍然是從漢字“侘”的字義入手。
在漢語中,“侘”這個字屬于生僻字,無論在古漢語還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都一直很少使用,在先秦時代,“侘”有時則與“傺”兩字合成“侘傺”一詞,見于屈原的《九章·哀郢》:“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又有“忳郁邑余侘傺兮”,表達的都是失意、憂郁、落魄、孤獨無助的狀態(tài)與心情。漢代劉向的《九嘆·愍命》有:“懷憂含戚,何侘傺兮!” 也是同樣的意思??傊?,漢字“侘”在為數(shù)很少的用例中,往往與“侘傺”合為一詞,因而“人在宅中”的意思無法孤立表達。日語卻將“侘”字孤立使用,顯然是基于對“侘”這個字“人”字加“宅”字所形成的“人在宅中”的會意性理解。關(guān)于這一點,千利休的孫子、江戶時代初期的茶道及“侘茶”的代表人物寂庵宗澤在《禪茶錄》一書中,明確談到了他對“侘”的理解——
物有所不足的狀態(tài),就是茶道的本體。作為一個人,不與俗世為伍,不與俗人為伴,不喜萬事齊備,以不盡如意為樂。這才是奇特的屋人。稱為數(shù)奇者。*寂庵宗澤:《禪茶錄》,見千宗室編:《茶道古典全集》(第10卷),淡交社,1977年版,第301頁。
千宗旦在這里使用了“屋人”這個詞,“屋人”就是“侘人”?!拔萑恕睆娬{(diào)的是“人在宅中”或“人在屋里”的空間存在狀態(tài)。“屋人”更明確地顯示了千宗旦對“侘”的感悟和解釋。宅在屋里是屋人,屋人“不與俗世為伍,不與俗人為伴”,認為這樣的人可稱為“數(shù)奇者”。
“數(shù)奇”這兩個漢字,從詞源上看,似乎最早是對日語中表示“喜歡”、“喜愛”之意的“すき”(suki)的漢字音讀標(biāo)記,又可以標(biāo)記為發(fā)音相近的“數(shù)寄”(suki)。其中,寫作“數(shù)奇”時,由漢字“數(shù)奇”本身所具有的“有數(shù)次奇特遭遇”而延伸出“命運多舛”“經(jīng)歷坎坷”的意思?!皵?shù)奇”者,就是久經(jīng)磨難之后的安閑、安靜,正如長途跋涉的人,那種萬物無所求、只需坐下來喝口水歇息一下的單純的舒適感。人正因為曾有了“數(shù)奇”的磨難體驗,所以特別向往“侘”,希望作一個“屋人”。這才是茶道的根本精神所在。這樣的人,稱為“侘數(shù)奇”。山上宗二在《山上宗二記》中所謂“無一物,是為‘侘數(shù)奇’”,就是說,“侘數(shù)奇”不求一物,不持一物,而僅僅就是喜歡“侘”。
在《禪茶錄》中,寂庵宗澤更進一步闡述了“侘”與中國古代文化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他寫道:
“侘”這個字,在茶道中得到重用,成為其持戒。但是,那些庸俗之人表面上裝作“侘”樣,實則并無一絲“侘”意,于是在外觀上看似“侘”的茶室中,花費了好多金錢,用田地去置換珍稀瓷器,以向賓客炫耀,甚至將此自詡為風(fēng)流。這實際上都是因為完全不懂“侘”為何物。本來,所謂“侘”,是物有不足,一切盡難如意、蹉跎不得志之意。“侘”常與“傺”連用,《離騷注》云:“侘立也,傺住也,憂思失意,住立而不能前?!庇?,《釋氏要覽》有云:“獅子吼普隆間云:少欲知足,有何差別?佛答曰:少欲者,不求不?。恢阏?,得少不悔恨?!本C觀之,不自由的時候不生不自由之念,不足的時候沒有不足之念,不順的時候沒有不順之感。這就是“侘”。因不自由而生不自由之念,因不足而愁不足,因不順而抱怨不順,則非“侘”,而是真正的貧人。*千宗旦:《禪茶錄》,見千宗室編《茶道古典全集》(第10卷),淡交社,1977年版,第296頁。
在這里,寂庵宗澤對“侘”的語源、含義等做了相當(dāng)清楚的解釋。他明確地指出了“侘”來自于中國古代文獻中的“侘傺”“侘立”和“侘住”。同時,他又明確提出了“貧人”的概念,并與“侘人”相對而言?!皝魅恕本褪侵闵儆?,就是面對不自由、不足、不順而泰然處之,無怨無悔。
南坊宗啟在《南坊錄》中,談到紹鷗的“侘茶”的本質(zhì)時,也談到并使用了“屋”或“茅屋”的比喻:
紹鷗的侘茶,其精神實質(zhì),可以用《新古今集》中定家朝臣的一首和歌來形容,歌曰:“秋夕遠處看,鮮花紅葉看不見,只有茅屋入眼簾?!滨r花紅葉比喻的是書院茶室的擺設(shè)。現(xiàn)在鮮花紅葉都不見了,放眼遠望,深深詠嘆,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無一物”的境界,只看到了海岸上一間寂然孤立的茅屋。這就是茶的本心。*南坊宗啟:《南坊錄》,見《近世蕓道論》,巖波書店,1996年版,第18頁。
也就是說,“侘茶”所見的,就是這樣的“無一物”的境界,就是擺脫對五光十色的紛雜世間的顧盼,排斥視覺上的華麗,而只將“海岸上一間寂然孤立的茅屋”納入眼簾。“侘人”就是“屋人”,同時也是心里有此屋、眼里有此屋的人。
從詞義演變的角度看,由假名標(biāo)記的日本固有詞匯“わび”到用漢字“侘”來標(biāo)記的“侘”,最大的變化是偏重于“人在宅中”的理解。但單純表示孤獨、寂寞的意思時,可以用假名“わび”來標(biāo)記,如江戶時代“俳圣”松尾芭蕉在《紙衿記》一文中,有“心のわび”(意為“寂寞之心”)的用法,因單純表示寂寞之意,故未用“侘”字來標(biāo)記。但一旦用“侘”字來標(biāo)記,則幾乎總是與人的空間存在狀態(tài)有關(guān),而且大多帶有“人在宅中”的本義?!叭嗽谡小敝皝鳌奔瓤梢员硎尽肮陋殹⒐铝?、無助”等消極的意味,也可以表示“閑居、恬靜、安閑、獨居、幽居安樂、自得其樂、自由自在”等積極的意味。應(yīng)該承認,“侘”這個漢字的“人在宅中”的會意性,在漢語的文獻中的實際用例是極為罕見的,而室町時代及之后的日本人用“侘”來訓(xùn)釋表示離群索居狀態(tài)的“わび”,便使“侘”字的“人在宅中”的本意得以凸顯。這表明,一個詞用另一個外來詞加以對應(yīng)互釋的時候,那么這個詞的意義便可以得到進一步闡發(fā)。筆者認為,必須從漢字“侘”的“人在宅中”的本意來理解“侘”以及它所訓(xùn)釋的“わび”,否則要么不得要領(lǐng),要么強作解人。
例如,日本學(xué)者唐木順三在《千利休》一書中,也認為應(yīng)該從“侘”的漢字本意來理解,但又認為“侘茶”之“侘”反映的是無可奈何的落魄者貧寒狀況。但他卻無法說清為什么“侘”可以用來表達這種落魄貧苦的狀態(tài)*唐木順三:《千利休》,筑摩書房,1973年版,第22-27頁。。難道“人在宅中”的“侘”比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還要落魄貧苦嗎?另一派日本學(xué)者相反,如久松真一、水尾比呂志,他們從積極的意義上理解“侘”,認為“侘”是“侘人”的一種人生境界,也是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即“侘藝術(shù)”,“侘藝術(shù)”就是“無”中生“有”的境界*久松真一:《わびの茶道》,燈影舍,1987年版,第30-34頁。。但是這種說法仍然只說明“侘”的形態(tài),而無法說明“侘”何以能夠如此。因為他們沒有點破:“侘人”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作“侘藝術(shù)”,根本上因為“人在宅中”,是因為人擁有了一個自由自在的空間,可以把孤獨寂寞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想象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必要條件,在狹小的“侘住”中冥思觀想,因此,“侘”首先是一種空間美學(xué)。
又如,對“侘”之美,日本學(xué)者一般認為,“侘”就是對不滿足、不完美、有缺陷的狀態(tài)(“不完全美”)的一種積極的接受,就是對缺陷之美的確認*數(shù)江教一:《わび——侘茶の系譜》,塙書房,1973年版,第195頁。。但對于“侘”的這種理解,與對“寂”的理解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將“侘”與“寂”這兩個概念混同了。實際上,“寂”是俳諧美學(xué)的概念,主要強調(diào)時間性;“侘”是茶道美學(xué)概念,主要強調(diào)空間性,有空間造型感。表層上,“侘”是對茶室建筑、茶具、茶人的狀態(tài)的描述與形容詞。深層上,“侘”是一種空間上的審美體驗,是“人在宅中”中的那種孤寂感、安詳感、溫馨感、自由自足感。
“人在宅中”本身是一種客觀狀態(tài),因此,同樣的,有人可以把“侘”感受為、理解為孤獨寂寞無助,有人可以感受理解為孤寂自由自在。這以各人的主觀感受為轉(zhuǎn)移。所以,“侘”歷來有消極、積極兩個方面的對立與轉(zhuǎn)換。而在“侘人”“侘茶”的“侘”,則完全是在積極意義上而言的。而國內(nèi)一些學(xué)者則把“侘”理解并翻譯為“空寂”*葉渭渠,唐月梅:《物哀與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02年版,第87-102頁。,同樣也遠離了“侘”的本義。實際上,人在宅中的“侘”不是空寂,毋寧說“侘”通過將空間加以區(qū)隔與收縮,而使人不覺其“空”,而更能感受到空間的實在感,進而在佛教禪宗的意義上,去感受無限虛空中的“有”。
按“侘”的“人在宅中”的本義,我們就能對茶道的“侘”的營造與利用,有更準(zhǔn)確的、深入的理解。
“侘”首先是空間的狹小化、自然與樸素化。茶道及“侘茶”的創(chuàng)始者村田珠光(1422-1502)首創(chuàng)的茶湯,在茶室的設(shè)計上,一反此前的富麗堂皇的“書院座敷”(書院廳堂)的豪華,而建立了“草庵茶湯”,其基本特點是草頂土壁,空間狹小,結(jié)構(gòu)簡單。珠光將此前寬敞的茶室改造成四個半榻榻米的狹小茶室,并簡化了其中的裝飾。而到了“侘茶”的集大成的人物千利休(千宗易,1521-1591),對“侘茶”的空間“侘”,用心甚深。據(jù)山上宗二《山上宗二記》一書的記載,千利休將村田珠光、武野紹鷗時代的三個半榻榻米的草庵茶室,進一步簡化、并加以縮小,先是設(shè)計了三個榻榻米的細長的茶室,進而更縮小為兩個半榻榻米,甚至還在京都建造了一個半榻榻米(約合2.5平方米)的極小的茶室。為什么要設(shè)計建造這樣局促狹小的茶庵,顯然還是為了強化“侘”,就是強化“人在宅中”的感覺。因為茶室很小,茶人可以、而且只能“一物不持”,這有助于茶人進入禪宗的“本來無一物”的體驗與境界,只在吃茶中體會“人在宅中”的“侘”的感覺。但“侘茶”的茶會與古代和歌中所表現(xiàn)的一個人獨在一宅的“侘”相反,“侘茶”是多人在同一時間內(nèi)共處一宅一室中。這樣一來,“侘茶”的根本之處就在于如何進行同一空間內(nèi)的人際交往。一個人獨處宅中,是“侘”;多人共處一宅中,則是“侘茶”之“侘”。千利休就是通過收縮茶室的空間,來強化“侘”之感。實際用意在于最大限度地與俗世紛擾相區(qū)隔,以便不把茶人放在俗世背景下,從而在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上強化自我的主體性,不受物質(zhì)世界的牽累束縛,不受俗世尺度的衡量,不與俗世俗人較勁攀比,而自行其是、自得其樂。日本茶道“石州流”的繼承人松平不昧在《贅言》(1764)一書中提出了“侘茶”之道本質(zhì)上是“知足之道”,是切中肯綮之語。
正因為有了超世俗的、超功利性的要求,“侘茶”的茶會也不能成為炫富斗富比闊的場所。在這一點上,千利休更是以身示范,告訴人們,“侘茶”這樣的茶湯任何貧窮的人都可以做,從而進一步排斥了此前珠光、紹鷗過于重視所持文物茶具、茶人以持有珍貴文物茶具而自重的傾向,對茶會上的茶具的品質(zhì)、來路等不做講究,而只是注意其搭配與諧調(diào),從而使“侘茶”真正成為以茶為媒介的修心養(yǎng)性、審美觀想的場所,而使珠光、紹鷗開創(chuàng)的“侘茶”,進一步擺脫文物茶具等外在物質(zhì)束縛,而真正得了“侘”的精髓,蔚然而成茶道新風(fēng),在當(dāng)時及后來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侘茶”成為一種以簡樸、清貧為美的人際交往方式與藝術(shù)形式。
照理說,多人共處,人就不再是孤獨的、寂寞的、無助的了,因此就不再是“侘”了,而多人共處的“侘茶”,其“侘”又如何保持呢?換言之,獨居的時候,“侘”是較為容易擁有的。但在眾人雜處的時候,“侘”是否還能擁有呢?這便需要特別的規(guī)矩規(guī)范,需要特別的修煉。為此,從茶祖珠光開始,都對茶會的人間相處做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侘茶”就借助茶會茶席,而使人在人群中仍能保有自我,從而體驗和修煉眾人雜處狀態(tài)下的“侘”。認為這樣的“侘”才是真正的“侘”。這顯然來自佛教禪宗緣木求魚、南轅北轍、水中取火、面南望北的心性修煉的基本思路。那就是必須把自我置于人群中然后保持自我,在吃喝飲食中體會恬淡無欲,在苦澀的茶味中體味那遠遠超越香甜美味的至味。簡言之,就是群而不黨、聚而孤寂、雜中求純、不渴而飲、苦中求甘、化苦為樂。而這些,“侘茶”借助茶湯聚會,都可以做到。而為了做到這些,“侘茶”確立了一系列行為規(guī)范。當(dāng)年,珠光在《御尋之事》中講了茶席上的五條規(guī)矩要領(lǐng),包括:一舉一動要自然得體,不可惹人注意;在茶室,裝飾性的花卉要適當(dāng)從略;若焚香,以不太讓人感覺到為宜;茶具使用上,年輕人、年老者各有其分;入席以后,主客心情都要平淡安閑,不可嘩眾取寵,這一點對茶道而言至關(guān)重要。這五條規(guī)矩,其實都是為了保證多人在宅的情況下,能夠各自保持其“侘”,所以不可以過分顯擺自己,不可以嘩眾取寵,不可以亂了老幼秩序,不可以讓鮮花、焚香等分散了人的注意力。總之,“侘茶”的草庵茶室的環(huán)境,就是要保證每個人既要意識到他人的存在,又要保持自己的“平淡安閑”之心。這種狀態(tài)就是“侘茶”之“侘”。
珠光稍后,“侘茶”的重要奠基者武野紹鷗(1504—1555)在《紹鷗門第法度》中,制定了茶會上的十二條規(guī)矩,其中,“茶湯需要親切的態(tài)度”“禮儀須正,以致柔和”“不可對別處的茶會說三道四”“不可傲慢”“不可索要他人的茶具”“不可拉客人的手”等,都是強調(diào)茶會上的交際規(guī)則。其中,“不可拉客人的手”是對主人的要求,但也表明,在草庵“侘茶”這樣的空間狹小的場合,人與人之間在身體上需要保持距離,不可有過于親密的肢體接觸,這一點,與西方握手、擁抱等交往禮儀,有了明顯的不同。又有一條規(guī)矩是:“平淡適合此道,但過度追求之則適得其反;刻意表現(xiàn)‘侘’,也會出乖露丑。兩者有所分別,切記?!币笠磺卸柬氉匀欢弧?傊?,相互之間要有一種優(yōu)雅的距離感。
相傳武野紹鷗還寫過一篇關(guān)于“侘”的短文章,即《紹鷗侘之文》,其中有云:
“侘”這個詞,前人在和歌中都常常使用,但晚近以來,所謂“侘”指的就是正直、低調(diào)、內(nèi)斂。一年四季當(dāng)中,十月最為侘。定家和歌有云:“無偽的十月啊,人間誰人最誠實,聽那瀟瀟時雨?!边@樣的和歌只有定家卿能吟詠出來。別人心與詞難以相應(yīng),定家卿卻能相得益彰,于事于物皆無所漏。
茶事原本是閑居所為,以在居所超然物外為其樂,朋友熟人來訪,以茶點招待之,再隨意折些鮮花來欣賞,以作慰藉。請教先師,先師云:這些都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以不擾各自的內(nèi)心為本,在不知不覺中怡情悅性。這才堪稱奇妙,方為難得之事?!?武野紹鷗:《紹鷗侘之文》,載戶田勝久《武野紹鷗》,中央公論社,2006年版,第154頁。
在這里,紹鷗對“侘”的基本內(nèi)涵的界定是“正直、低調(diào)、內(nèi)斂”。這些要求實際上都是對人的社交上的、道德倫理上的要求,乍看上去與審美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接下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認為茶事本來是不帶社交性的,是一個人的“閑居所為,以在居所超然物外為樂”,但若朋友熟人來訪,也不妨一起做茶事,還可以一起賞賞花。但這里有一個前提,就是“以不擾各自的內(nèi)心為本”;也就是說,“侘”及“侘茶”本來就是自己獨立的閑居狀態(tài),當(dāng)有親朋好友來聚時也可以有“侘”,以茶為媒介的相聚,就是“侘茶”?!皝鞑琛币兄凇皝鳌保捅仨氃谌巳褐邪殉肿晕?,一方面考慮別人的存在感,一方面保持自我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所以,“侘”在這個層面上就提出了道德上的要求,即“正直、低調(diào)、內(nèi)斂”。表面看這也是一種人際交往的要求與準(zhǔn)則,但要求茶人“正直、低調(diào)、內(nèi)斂”的目的,最終還是為了保持“超然物外”“怡情悅性”的精神狀態(tài),也就是審美的心境與狀態(tài)。茶會上與朋友熟人相聚,但主人客人相互之間都是無功利的、審美的關(guān)系,而不是主仆的關(guān)系、利益的關(guān)系或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換言之,“侘茶”要體驗的“侘”是人群中的孤寂,是非功利、超現(xiàn)實的人際氛圍與人際關(guān)系,這也就是“清”,即心靈世界的清潔與清凈。在“侘茶”的狹小的空間里,既要相互間和與敬,又要互不相擾,各自保持心清氣閑。因此,侘茶之“侘”,既是道德修養(yǎng),又是審美的修煉?!熬又坏绮琛笔恰皝鞑琛钡娜穗H交往的本質(zhì)要求,因而日本茶人很喜歡使用漢語的“淡交”一詞來概括茶道的精神。
喝茶總是跟聊天聯(lián)系在一起。怎樣聊天,也是“侘茶”規(guī)矩中有明確要求的。據(jù)《南坊錄》記載,南坊宗易將茶室的規(guī)矩的草稿拿給千利休過目討教,千利休看罷非常贊同,并令刻于木板揭載。其中有兩條,涉及到茶會上的人際交往準(zhǔn)則,一是“無論庵內(nèi)庵外,世事雜話,一律禁之”;二是“茶會上主客分明,不可巧言令色”;三是“茶會時間不超過兩刻(約合四小時——引者注),但清談‘法話’(關(guān)于佛教的話題——引者注)則不限時間。”在這里,茶會上不準(zhǔn)談“世事雜話”,無論主客之間也都不可說“巧言令色”之類的恭維奉承的話,但是有關(guān)佛教的“法話”、無關(guān)乎世俗功利的“清談”除外,這是千利休“侘茶”的規(guī)矩。本來是無事了喝茶聊天的,聊天就勢必會聊一些“世事雜話”,但一旦聊起世事雜話,則使“侘茶”不“侘”了,因為“侘”的實質(zhì)在于用狹小的空間與俗世間相區(qū)隔,造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單純的空間環(huán)境,而若大談“世事雜話”,則“侘”與俗世了無區(qū)別,也就喪失了“侘”。同樣的,“侘”之所以是美的,在于“侘人”的自己主體性的確認,在于不受外交牽制的身與心、心與口的統(tǒng)一,而茶會上主與客之間的相互恭維、有口無心的虛假客套,都屬“巧言令色”。總之,人與人之間要有親切、平淡、自然的距離感,便是“侘茶”之“侘”的狀態(tài)。既不能在人群中迷失自我,也不能無視他人的存在,相反,卻是非常珍視他人的在場。
這種“侘”跟茶會上所謂“一期一會”的心情也密切有關(guān)。千利休的高足山上宗二在茶道及侘茶名著《山上宗二記》一書中,提出了茶湯之會要有“一期一會的心情”。這里的所謂“一期一會”,意思是每次相見,都要懷著“這是此生此世最后一次見面了”這樣一種心情而倍加珍惜。想到是“一期一會”,那么即便平日里曾有什么矛盾糾葛,有什么利害沖突,有什么恩恩怨怨,都不必介懷了。所以,茶會上才不需要談一些俗世家長里短的雜話,因為那很可能將日常俗事牽扯進來,而破壞“侘茶”的審美氛圍。自然,“一期一會”的心情并不是“侘茶”及茶道獨有的,但自從山上宗二明確提出后,到了江戶時代末期,彥根地方的藩主井伊直弼(號宗觀)著述《茶湯一會集》,在序文中對“一期一會”的含義做了闡述,認為“一期一會”的意思是:即便是熟人多次來會,但是今日之會只是今日,不再有今日的第二次了,故而今日之會在今生今世就是一生一次的珍貴之會,所以主人客人都不能以馬馬虎虎的心情來赴此次茶會。并認為這是茶道的“極意”。之所以將“一期一會”作為“侘茶”的“極意”,本質(zhì)上是建立在對“侘”的理解體悟之上。人的存在其本質(zhì)是孤獨的,與人的相處與相會是短暫的,也是不可預(yù)期的;換言之,對“侘”的體悟,須建立在與他人“一期一會”的體悟的基礎(chǔ)上。有了“一期一會”的覺悟,自然就有了“和敬清寂”這四個字的要求。據(jù)說幕府將軍足利義政向珠光詢問茶事,珠光把“茶湯之道”歸納為“謹、敬、清、寂”四字經(jīng),到了千利休則將“謹”字改為“和”字,即“和、敬、清、寂”四字,成為茶道尤其是“侘茶”基本法則?!昂汀迸c“敬”側(cè)重人際關(guān)系而言,要求人們在狹小的茶室里,能做到相互恭敬、氣氛和諧,茶席散后也會把這種精神放大到一般社會。
如果說“和”與“敬”是對外在的行為的要求,而“清”與“寂”則側(cè)重于心境修煉而言,其中“清”主要指茶湯對精神世界的洗濯、潔凈作用,也就是村田珠光在《一紙目錄》中所說的“心的掃除”,就是借助茶湯這種最低限度的物質(zhì)中介,來陶冶性情,剔除俗心雜念,強化隱遁之心,進入類似佛教禪宗的“觀想”的狀態(tài)。在這里,喝茶成為一種修行,是要在茶湯的苦味中,體味到“侘茶”二味,即“禪味”和“茶閑味”。為此,“侘茶”的名人們都強調(diào)“侘茶”的茶人要成為“侘數(shù)奇”。這里也涉及到“侘”的另外一個相關(guān)概念,就是“數(shù)奇”(すうき),又可寫作“數(shù)寄”(すうき),兩詞發(fā)音相同。寫作“數(shù)寄”的時候,因為“寄”(寄る,yoru)作為日語中的動詞,有靠過來、走過來、聚會、聚集等意思,便很適合于茶會的以茶會友的意思,“數(shù)寄”就是“數(shù)人聚會”的意思,于是“數(shù)寄”也就等于數(shù)人聚于屋中,也就是“侘”的意思。而所謂“數(shù)寄”,就是喜歡之意,言“侘茶之道”就是一種單純的愛好,別無其它動機與目的。來吃茶的人,不是為了茶湯中解渴,不是為了在茶食中滿足口福之欲,更不是因有求于他人而來,而僅僅是為了在茶會上找到人間的“和”與“敬”,在茶湯中尋求心靈中的“清”與“寂”。它是對茶湯的清淡、苦澀的享受品味,是對草庵茶室對粗陋、缺陷之美的認同,是對“清貧”本身的審美觀照。
所以,武野紹鷗在《紹鷗門第法度》中對“數(shù)奇者”有重要的一條要求,就是“所謂‘?dāng)?shù)奇者’,隱遁之心第一就須有‘侘’,要深解佛法意味,理解和歌之心。”這是“侘茶”的美在宗教學(xué)上的要求。所謂“隱遁之心第一就須有‘侘’”,反過來就是說,“侘”就是有禪宗的隱者精神,超越俗世、不入時流。同時,提出“要深解佛法意味,理解和歌之心”,將“佛法”與“和歌”兩者相提并論,表明“侘”的隱遁的孤寂的生活態(tài)度,與日本和歌美學(xué)中的純粹審美的“幽玄”“物哀”的抒情精神本質(zhì)上是共通的、一致的。實際上,“侘茶”在美學(xué)上也確實受到和歌及連歌的很大影響?!斑B歌”作為多人聯(lián)合詠歌的一種社交性的藝術(shù)形式,人們必須具備“座”的意識,即與他人同處一個空間的連帶感。而“侘茶”則也須有“侘”的意識,也是與人共處的一種連帶感。兩者都是要營造一種藝術(shù)性的人間氛圍,不同的是連歌媒介是和歌,“侘茶”的媒介是茶湯。連歌本身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和歌藝術(shù),而“侘茶”則是力圖將非藝術(shù)的日常生活加以藝術(shù)化;連歌的最高審美境界是“幽玄”,“侘茶”的最高審美境界是“侘”。而“侘”中的“清寂”,本來就是“幽玄”的題中應(yīng)有之意。
總之,“侘茶”是通過茶湯之會,體會并實踐以“和敬清寂”為理想的人間倫理學(xué)及交友之道,是一種不帶任何功利目的、以茶會友、和諧相處、參禪悟道、修心養(yǎng)性、詩意棲居的“侘寂”美學(xué)。因此,“侘茶”不僅是一種茶湯之會,也是一種美學(xué)儀式和審美過程。就美學(xué)狀態(tài)而言,“侘茶”的“侘”,與俳諧(俳句)美學(xué)中的“寂”是完全相通的,“侘”與“寂”基本可以看作是同義詞?!凹拧弊衷凇皝鞑琛敝械摹昂?、敬、清、寂”四字經(jīng)中殿后,亦可表明它是“和、敬、清”的最終歸結(jié)。換言之,最終要由“侘”而達于“寂”,故而我們可以將“侘”與“寂”合璧,稱為“侘寂”,使其超越社會倫理學(xué)的范疇而成為一個茶道美學(xué)的概念。
[責(zé)任編輯:曹振華]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日古代文論范疇關(guān)聯(lián)考論”(課題編號:13BWW021)階段性成果。
王向遠(1962-),男,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I313.06
A
1003-8353(2016)07-014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