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之交的冬季,韋伯對慕尼黑大學的學生就志業(yè)問題做輔導,發(fā)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講《學術(shù)作為一種志業(yè)》,在演講中,他對柏拉圖《理想國》的洞穴隱喻(其實質(zhì)就是啟蒙的隱喻)做了深刻而形象的詮釋:一群人被鐵鏈鎖在山洞里,面向石墻,光的源頭就在他們身后,他們卻看不見。他們只關(guān)心光射在石墻上所顯現(xiàn)的影像,并努力揣想它們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終于,其中一人成功地粉碎了他的桎梏,轉(zhuǎn)過身去,看見了太陽。目眩神搖之下,他四處摸索,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所看到的講出來。別人都說他瘋了。漸漸地,他習慣了用眼睛去注視這道光源,然后,他的使命是回到洞穴的囚犯群中,引領(lǐng)他們走向光明。這個人是哲學家,而太陽代表學問的真理。
這是韋伯面對歐戰(zhàn)剛剛終結(jié)、德國戰(zhàn)敗的政治現(xiàn)實發(fā)表的演講,其隱含的意味在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運動中可以找到相似的軌跡。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的“鐵屋子”的比喻與這個洞穴隱喻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柏拉圖洞穴隱喻中的象征真理的太陽,在近代中國知識人的心目中就是“西方”(盡管這個西方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形象與代表),甲午之后,“向西方尋求真理”成為一種普遍的潮流,而傳統(tǒng)中國面對政治和社會危機往往是訴諸三代之治的歷史想象和四書五經(jīng)等經(jīng)典文獻。在這個巨大的歷史轉(zhuǎn)身之中,報人群體取代了柏拉圖隱喻中的“哲學家”群體,成為現(xiàn)代中國啟蒙的最重要的主體之一。一方面,是從傳統(tǒng)中國到現(xiàn)代中國的政治和社會轉(zhuǎn)型之中,知識人因科舉制廢除和王權(quán)崩解而日益邊緣化;而另一方面,是從傳統(tǒng)士大夫脫胎而出的新式知識人通過張灝所言的制度性傳播媒介、新式學校和新式社團,在晚清民國集聚了巨大而復雜的政治能量和思想力道,“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似乎成為梁啟超、嚴復、胡適、儲安平等知識人的文化自覺,直到一九二二年胡適在《努力周報》發(fā)表《政論家與政黨》還在標舉“監(jiān)督政黨的政論家”式“文人論政”的文化理想。
可以說,文人論政與報人報國是理解近代中國啟蒙運動的最重要的視角之一,剛剛翻譯成中文的加拿大學者季家珍的《印刷與政治:〈時報〉與晚清中國的改革文化》處理的就是這樣一段清末的啟蒙故事。《時報》創(chuàng)刊于一九○四年的上海,終刊于抗戰(zhàn)發(fā)生之后的一九三九年,是晚清民國上海一份重要的綜合性日報,尤其是清末這段時期一度是輿論政治之中心,梁啟超、狄葆賢、陳冷(后任《申報》主編)、包天笑(可見《釧影樓回憶錄》)等都是《時報》的主事者和重要編輯、作者,報社內(nèi)安置的息樓一度是上海文化界人士聚會的重要公共空間?!队∷⑴c政治》從“新興中間階層”(其實也就是新式文化人和受教育者所代表的社會中間階層)這個視角出發(fā),通過對報刊文本的細致梳理,完整地展現(xiàn)了清末這些新式知識人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狀況,通過援引西學、嫁接傳統(tǒng)、建構(gòu)憲政和想象民間,試圖將一個積貧積弱的古老中國引領(lǐng)向光明西方的啟蒙故事,同時也將其自身所表征的所謂中層社會視為統(tǒng)治階層與被統(tǒng)治階層之間的協(xié)商平臺。在我看來,貫穿全書最核心的焦點就是現(xiàn)代中國的新式國民的生成問題,也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所言的“立人”或者說“改造國民性”問題,而“立人”問題與“立國”問題牽纏到了一起。所謂“立人”與“立國”成為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ān)系,個人的翻身與國家的翻身成為雙峰并峙的同構(gòu)過程,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民眾則更多呈現(xiàn)出來的是阿Q式的無知無識形象。在整個清末民初的輿論政治中,人民就具有了雙重身份,既是被文人精英仰視甚至膜拜的對象,人民成了上帝;同時又是一群不知現(xiàn)代政治為何物的群氓,需要通過啟蒙、灌輸?shù)雀鞣N方式去喚醒他們的政治參與意識和自治能力,就此而言,人民又是被文人精英所俯視甚至鄙視的。
通過對《時報》上對清末各地民變等社會沖突的報道和分析評論的再闡釋,季家珍指出改革派報人所提供的關(guān)于這些騷亂的報道和評述表現(xiàn)了他們對于普通民眾富有張力的一種態(tài)度。這種張力表現(xiàn)為他們社會立場的模糊性和矛盾性,是他們作為新式知識分子肩負雙重角色的兩種合力的產(chǎn)物,他們一方面是信奉平民主義的改革者,另一方面又長期是精英主義者。季家珍敏銳地捕捉到了《時報》編輯、記者和作者面對底層民眾的這種復雜心態(tài):“新式出版人包羅萬象的、具有改革啟發(fā)性的議程,與面對百姓時家長般的姿態(tài)并存,從一個更為廣泛的層面反映了報人們的態(tài)度,從溫和的關(guān)切到屈尊俯就和輕蔑,這種精英主義的傾向在報人們的政治野心中是固有的。報人們堅信政治變革是以民眾政治行為的改變?yōu)榍疤岬模瑘笕藗儚囊环N未明言的假設(shè)出發(fā),認定自己是唯一有能力設(shè)計和實施這種改革的人。他們自發(fā)地為那些沒有機會受教育的人代言?!倍@些沒有受教育的底層民眾或者說百姓,在《時報》的改革話語中就會被闡述成為目不識丁的“下流社會”或“下等社會”,成為匿名的、不可知的,且往往充滿畏懼的“民”,他們從未參與過政治或權(quán)力,卻常被儒家和改革派的政治社會話語所援引。上等、中等和下等社會的劃分,就成為現(xiàn)代中國啟蒙者進行社會想象甚至憲政民主想象的思維慣習,比如李書城就曾在《湖北學生界》撰文指出學生群體應該成為中間階層或者說中等社會的重要性:“學生介于上等社會、下等社會之中間,為過渡最不可少之人。上等社會既誤于前,崩潰決裂,俱待繼起者收拾之。為今日之學生者,當豫勉為革新之健將,使異日放一大光彩,以照耀于亞洲大陸之上,毋使一誤再誤,終罹亡國之禍,以為歷史羞。前途茫茫排山倒海之偉業(yè),俱擔荷于今日學生之七尺軀,則對上等社會所負之責任重也。下等社會為一國之主人,如何使完其人格,如何使盡其天職,必養(yǎng)其獨立自營之精神,而后能為世界之大國民,以立于萬馬奔騰潮聲洶涌之競爭場而不踣。今日之學生,即下等社會之指向針也,則對下等社會所負之責任重也?!?/p>
與此同時,《時報》的作者們又將下流社會想象成一個蘊藏著巨大能量與可能性的歷史主體,孱弱中國走向富強中國必須依賴這種力量的覺醒和民眾的覺悟。季家珍通過對《時報》的文本研讀發(fā)現(xiàn),報人們的努力是基于這樣的假設(shè)的,即:民眾能夠從政府的對象被改造為政府的主體;能夠從依賴政府而被改造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因此,報人們推行一系列開啟民智的方案,包括國民教育、公共倫理的新規(guī)則以及全民政治化。報人們深信,一旦民眾被啟蒙和鼓舞,他們一定是國家凝聚力的來源,也是國家強盛的驅(qū)動力,只要他們被灌輸了國家至上的價值觀、奉獻于集體主義的精神,以及活力和決心,他們一定能夠重建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能夠使中國在國際競爭中生存并成為強有力的存在。
上流社會充斥著權(quán)力的傲慢和道德的潰爛,所以需要報人們?nèi)ヱZ化和引領(lǐng),下流社會彌漫著暴力、蒙昧和戾氣,同樣需要報人們?nèi)⒚珊驼樟粒虼爽F(xiàn)代中國的啟蒙使命就自然地落在了季家珍所言的“中間階層”這一批新式報人和知識人身上,他們既要通過報刊作為媒介溝通上下,同時也利用報刊來兩頭作戰(zhàn)。啟蒙者需要戴上人民的面具,偽裝成大眾的一員,而暗中引領(lǐng)無知而混沌的大眾,從黑暗王國的洞穴里走出來。這需要他們在公共輿論中將人民無限美化和神化,也將民間和底層烏托邦化,這就刺激了中國的游民文化與無政府主義思潮的無縫對接,同時,啟蒙者又時時按捺不住馴化人民和蔑視民眾的隱秘心態(tài)。一九一二年二月,梁啟超曾經(jīng)在給袁世凱的信中說:“以今日民智之稚、民德之漓,其果能產(chǎn)出健全之政黨與否,此當別論。要之,既以共和為政體,則非多數(shù)輿論之擁護,不能成為有力之政治家,此殆不煩言而解也。善為政者,必暗中為輿論之主,而表面自居輿論之仆,夫是以能有成。今后之中國,非參用開明專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齊嚴肅之治。夫開明專制與服從輿論,為道若大相反,然在共和國非居服從輿論之名,不能舉開明專制之實?!比嗣窕蛘哒f民意在啟蒙話語中成為政治正當性的來源,而人民的“待啟之蒙”甚至“越啟越蒙”的政治和心智的雙重不成熟狀態(tài),又讓清末民初的啟蒙者對暴民政治深懷憂懼,怎樣將人民的力量召喚(對應著中國作為睡獅的隱喻)出來收放自如地加以操控,而同時又讓人民感覺到自身已經(jīng)成為國家的主人(制造出某種集體幻覺),這就成為現(xiàn)代中國啟蒙者思慮的核心。
而這個核心在季家珍看來恰恰是反啟蒙的,底層民眾無論在社會位置還是表達能力上仍舊處于原狀,報人們事實上并沒有為百姓創(chuàng)造一種話語,而是把自身的話語強加在百姓身上。季家珍認為,問題在于那些受過教育的社會精英,他們是否有能力、有權(quán)力為他人代言,這使得報人們重新考慮是否應該在改革之前重新協(xié)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系。與此同時,這也有助于形成一種新的政治文化,從五四運動到共產(chǎn)主義,這是“民眾”從邊緣不斷走向中心的過程?!稌r報》人也一度在官權(quán)與民權(quán)的二元劃分、憲政話語、地方自治等議題中討論民眾的政治經(jīng)驗的成長問題,這說明他們似乎也意識到單純的啟蒙話語,其實是無法引領(lǐng)民眾走向一個政治成熟的民族的,而只能造就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反省過的與實際政治生活脫榫的“文人政治”。可即使是這些圍繞中央與地方分權(quán)、限制權(quán)力的地方自治等公共討論,因討論者本身的政治參與和知識資源的匱乏,最終也淪落為一種文人話語。這種文人話語在《時報》的話語體系里就成為輿論政治,進而就等同于憲政政治,輿論與憲政之間繁復而細密的差異就被直接剔除,以簡潔明快的語言來激發(fā)民眾的自我認同和政治想象就成為輿論動員的首要目標。一個作者在一九○八年寫道:“今文明國之所以浴憲政之澤而享自由之幸福,莫非食輿論之賜?!陛浾撚纱硕蔀檎胃母锏脑慈?,“無輿論則國家無由去專制以赴于立憲政”。輿論向背就成為民心向背的晴雨表,改革的合法性必須建立在民意支持的基礎(chǔ)之上,而作為改革精英的《時報》人群體就必須論證其表達民眾意愿的代表性以及以輿論治國的有效性。這或許也是他們不斷強化輿論重要性的深層理由,一個不知名作者在一九○八年的《時報》撰文指出:“所謂清議者,蓋與輿論同物而異稱也?;墒罚鋰杂星遄h而興,以無清議而亡者實不乏其例?!?/p>
而《時報》作者念茲在茲的啟蒙,在某種意義上也變成了強制性的“灌輸”甚至“宣傳”。按照康德的理解,啟蒙就是敢于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社會學家陶孟和曾在《社會問題》一書中批評這種啟蒙者的教主心態(tài):“假使教者竟用社會學科來做宣傳,那教者便忘了他對于被教者的責任。教育不是傳布偏見,不是灌輸學說,乃是解放幼年的心靈,發(fā)展他自己的判斷力。換言之,教育不是給人見解,乃是幫助人得到見解。所以在社會學科的教授上,教者只應該為科學的、客觀的陳述,不應為偏袒的主張;他對于每個問題的各方面,都應該與以相當?shù)淖⒁猓粦摪粗鴤€人的好惡而有所重輕?!?/p>
以此為標準來反觀近代中國的啟蒙運動,就會發(fā)現(xiàn)恰恰是啟蒙者自身的這種啟蒙心態(tài)同樣是需要反思甚至警惕的,這種先知先覺者照亮后知后覺者和不知不覺者的心態(tài),就隱喻了啟蒙的悖論:啟蒙是追求自由、平等、民主和多元等價值理想的,而一元論、獨斷式、霸權(quán)主義、精英化的啟蒙方式自身就是反啟蒙的,可以說,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運動包含著自我瓦解甚至自我摧毀的基因,啟蒙者踟躕在歷史的迷津渡口卻又顧盼自雄。蕭公權(quán)就曾經(jīng)很深刻地反思過報人和知識人群體的這種啟蒙心態(tài):“夫言論之不自由,固為目前不爭之事實。然徒知提倡言論之自由而不努力培養(yǎng)自由之言論,則其論亦不免褊狹之病。何為自由之言論?發(fā)自獨到之思考,根諸事理之觀察,尊重他方之意見,而不受自己感情之支配,或他人主見之指使者是也。吾人試一檢時人之言論,其能虛心持平以立說,合于上述標準者固不乏其例,而意氣用事之談,褊狹無容之見,亦觸目易見。異己者勢欲打倒,同調(diào)者奉若神明,圓通寬大之風度,渺乎其不可尋。此種入主出奴,反自由精神之論,以較壓迫言論者之器識與見地,實無殊于一丘之貉。且言論自由而無理智之修養(yǎng)以為根基,則各自是以相非,群言淆亂而不能收切磋之益。觀其欲以一人之私見,易天下之耳目,其用心與獨裁者之統(tǒng)制思想何以異。使與之易位而處,其行為殆亦不能殊也?!?/p>
由此可見,以《時報》、《時務(wù)報》、《時事新報》等發(fā)其端的近代中國報刊主導的啟蒙運動,從一開始就面臨一個兩難的問題,啟蒙自然需要啟蒙的主體,而作為新式報人和知識人的中間階層在政治日益極端化的政經(jīng)空間里,其活動的半徑日益縮減,而受到民粹主義、游民文化及之后興盛的左翼文化的影響,現(xiàn)代知識人相當一部分對自身階層是持否定乃是鄙視態(tài)度的,可以說,啟蒙已經(jīng)自我瓦解了。而另一方面,啟蒙者所面對的大眾又呈現(xiàn)出時而是非理性的烏合之眾,時而是勞工神圣的人民群眾的雙重面孔,這導致啟蒙知識分子面對其啟蒙對象時進退失據(jù),甚至一度出現(xiàn)啟蒙者被啟蒙對象所壓制的狀況。用季家珍在處理《時報》的報人群體與言論經(jīng)驗的一對概念來提煉就是精英主義與平民主義(反精英主義)的對峙。進而言之,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面臨著更為嚴峻的境地,即多重啟蒙結(jié)構(gòu)的相互牽纏與內(nèi)耗,比如個人的啟蒙(以人的解放和自由為目標)、階級的啟蒙(以“從前是牛馬,現(xiàn)在要做人”的翻身話語為標志)、民族國家的啟蒙(以東方睡獅的覺醒為圖騰),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傳統(tǒng)儒家的自我、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的彈性社會體制以及懷柔遠人的天下體系。無論是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之路,還是這三重啟蒙之間的盤根錯節(jié),都會導致《時報》等現(xiàn)代中國的新式知識人,要處理形成一個有力量的中等社會和中間階層的生成,以及將自由、平等、民主、多元、自治等人文主義的價值理想在中國落地等議題變得無比艱難。或許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說啟蒙從晚清以降直至今日,仍舊是一項未完成的課題,仍舊需要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之間尋求有中國獨特性的啟蒙理想及其實踐空間。啟蒙的迷津猶存,而啟蒙的渡口難覓,這或許就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人無從脫逃而當直面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