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迎迎

風景與反省
——論蘇童《黃雀記》

○候迎迎

在《黃雀記》中，蘇童試圖減少對風景人物的個人干預，用冷靜的筆調(diào)描繪細節(jié)，呈現(xiàn)香椿樹街上的日常生活畫面，讓人物呈現(xiàn)其生命自身的一種缺失。自然風景是蘇童苦心經(jīng)營的意象世界，不是以背景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人物的視野中，而是人物存在于這一自然中，自然以客觀的眼光來觀看生活于其間人們的悲歡離合。人物無法擺脫自身所生活的那片土壤帶來的桎梏，被困于“現(xiàn)實生活”這個巨大的陰影下，掙扎于其中，迷失了自我。蘇童以不動聲色的筆觸，細細描繪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與殘酷，同時也折射出的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關(guān)懷與反思。

黃雀記 香椿樹街 風景 反省

2013年，蘇童推出新作《黃雀記》。有人說蘇童借助這本書重返香椿樹街：也有人質(zhì)疑蘇童，三十年來始終被困于這條狹窄的香椿樹街走不出來，到底有什么意義？蘇童自己的解釋是：“其實，這條街，我從未離開過。我描繪勾勒的這條香椿樹街，最終不是某個南方地域的版圖，是生活的氣象，更是人與世界的集體線條。我想象的這條街不僅僅是一條物理意義上的街道，它的化學意義是至高無上的。我固守香椿樹街，因為我相信，只要努力，可以把整個世界整個人類搬到這條街上來?！保?］（P125）在蘇童三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為讀者奉獻的關(guān)于南方生活圖景的文字占其作品的一半以上，他致力于建構(gòu)一個南方世界，但又不止于此。蘇童的“野心”——把整個世界、整個人類搬到香椿樹街上來，如何才能實現(xiàn)？他又是如何做的呢？

一、香椿樹街的風景

張學昕多年來持續(xù)著對蘇童作品的研究。他說：“其實，很早我就隱約地意識到，蘇童最大的‘野心’，就是試圖為我們重構(gòu)一個獨具精神意蘊地真正‘南方’。南方的意義，在這里可能會漸漸衍生成一種歷史、文化和現(xiàn)實處境的符號化的表達，也可能是用文字‘敷衍’的南方種種人文、精神淵藪，體現(xiàn)著南方所特有的活力、趣味和沖動。與此同時，他更想要賦予南方以新的精神結(jié)構(gòu)和生命形態(tài)，這些文本結(jié)構(gòu)里，蘊藉著一種氛圍、一種氤氳氣息，一種精神和訴求，一種人性的想象鏡像?！保?］（P126）

南方的想象對蘇童確實有股引人人勝的魔力。他的作品將一張張人事圖畫疊加在它所繪的那片景色之上，由此，二者連貫成無法區(qū)分開的整體。在《少年血》《城北地帶》《黃雀記》等的“香椿樹街系列”作品中，南方是一個重要的背景。南方陰郁的天空、炎熱的陽光、陰柔的雨、香椿樹街上古老殘破的房子、渾濁骯臟的河流、簡樸的善人橋、長滿青苔的天井、廢棄的碼頭、橋洞，墮落的茶館，甚至是夜間出行的一只白貓，都不是單純的自然景物，而是混合著文化、習俗和象征的氤氳，為讀者的視網(wǎng)膜上的印象著上更深的墨色。

蘇童筆下的南方小河，絕對不是靜謐美好的象征，它不是一條清澈、湍急的河道，而是一條被工業(yè)垃圾肆意污染、漂浮著動物腐尸和拖著白色黏液的避孕套的骯臟河流，卻仍是一條生命的河流。人在渾水中游泳、在粘稠的淤泥中打撈、也在泛著油光的河水中洗滌肉體和靈魂。這條河沉淀著香椿樹街上生活的人們的集體記憶，同時也見證了個人記憶?！冻潜钡貛А分忻利惖纳倥犁髟诒患t旗強暴后，不堪忍受流言蜚語，而跳入小河，成為一個帶著水汽的綠色鬼魂，在香椿樹街漂浮游蕩；《黃雀記》中懷著身孕的仙女，在柳生被保潤捅死后，被柳生家人指為幕后黑手，而被迫逃進骯臟的小河“洗一洗”。她們認為這條小河可以洗掉她們的不幸和災難，但令人懷疑的是，香椿樹街上的這條未命名的河，恐怕不能將人物從自身的罪孽中解救出來。在那里，人是河流的俘虜，而非主人。正因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它亦慈悲亦殘忍，流動著令人不安的雙重性。那無名之流了然人們所有的秘密，見證了人們的過去，無論這記憶是明亮還是灰暗，人們都要背負它，并且珍惜它。

“所有的街道都不可能靜止不動，它在時間中變化，甚至消失。就像我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生活的那條街道，它如今已經(jīng)面目全非，幾乎無法辨認，但我很高興，它活在了我的小說里，活在了我的文字里，依然在呼吸，依然還在生長?！保?］（P5）香椿樹街不是作為一個固定的背景靜止不動的，而是在時間中變化、模糊、消失、更新乃至面目全非，這是一條成長變化著的街道，它反映時代的變遷，注視著這條街上人們的生活變化。

水塔在《黃雀記》中反復出現(xiàn)，在不同時期被裝扮成不同的樣子，承受人們對它的改造，但并不能達成人們本來對它的功能期望。最初柳生安排保潤在水塔與仙女和解，卻變成了強奸案的案發(fā)地；之后鄭老板出資，水塔被改造成香火廟，卻激化了群眾與鄭老板的矛盾；然后水塔短暫地變成保潤的宿舍，結(jié)果保潤捅死柳生而回到監(jiān)獄；最后水塔成為仙女和嬰兒的臨時避難所，但結(jié)果卻是仙女留下嬰兒出走。水塔一直是客觀的自然景物，它不能像人一樣理性思考，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但它反映的是人的存在，承載的是人們面對欲望時的不同的選擇，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后果。同樣經(jīng)歷變化的還有保潤的家。保潤蒙冤入獄后，父親中風去世，母親離開去了省城，祖父依舊住在瘋?cè)嗽?，保潤的家散了。祖父的破房間被馬師傅裝修成了“香椿樹街歷史上第一家精品時裝店”，后來變成養(yǎng)生連鎖藥店。保潤家的門也從一扇變成半扇，最后變成僅容一人通過的窄道。馬師母說：“凡是要從實際出發(fā)，迎街門面多金貴，你給保潤留這么大一扇門，他又沒機會走，不是浪費嗎”？［4］（P136-137）家門的空間，由于商業(yè)需要被不斷壓縮，看似合情合理，但代表的卻是正如保潤的面子和生存空間，不斷地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擠壓。

無論是水塔的變遷，還是保潤的家門不幸；無論是祖父引領(lǐng)的香椿樹街居民的掘金運動，還是愛看熱鬧的香椿樹街居民自發(fā)圍觀仙女的行為，總之，香椿樹街上的風景，是蘇童苦心經(jīng)營的意象世界，每一個意象都有它的豐富意蘊，它們作為與南方城市共生的一部分，不是以背景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人物的視野中，而是人物存在于這一自然風景之中，自然以無動于衷的眼光來靜觀生活于其間人們的悲歡離合。

二、反省的姿態(tài)

在蘇童一系列關(guān)于少年題材的作品中，導致少年們悲劇結(jié)局的因素中“膽汁質(zhì)”無疑占了很大比例。他們很容易被激怒，而一旦被激怒便很可能陷入可怕的暴怒之中，既而產(chǎn)生輕率魯莽的行動，造成不可收拾的悲劇。舒農(nóng)、小拐、紅旗、達生、敘德、保潤和柳生以及美琪、仙女們，他們既是對抗自身命運的反抗者，也是釀成自身和他人悲劇的同謀者，同時也是青春躁動不安的犧牲品?；蛟S正是這如熾焰般的奔騰血液和強烈的生命力，讓生活在陰柔的姑蘇城畔的蘇童迷戀不已，反復書寫這些少年。

保潤不同于小拐、達生這樣的街頭暴力少年，他是香椿樹街上一個不起眼的少年，不喜歡動手，努力和人講道理。但他的目光卻透露出懷疑、否定、混淆一切的破壞力，被秋紅形容為一卷繩子，毫不自知地表現(xiàn)出對他人的冒犯，表現(xiàn)出對粗鄙現(xiàn)實的不滿和敵意。保潤的目光可以用孤傲與憤怒這兩個詞語來表達。尤其是對仙女愛意的反差表現(xiàn)，明明喜歡她，卻用繩子捆綁來傷害仙女，但保潤卻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傷人傷己的行為，因為在他看來，繩子是自己向仙女炫耀、示威、超越自卑的唯一出路，人與繩子變成了無法分開的整體，丟失了繩子，人便不再完整。躁動不安的情感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向兩端撕扯的緊張狀態(tài)，身體已經(jīng)本能行動，腦子卻一片迷茫。雖然保潤沒辦法很好地表達自己，容易被他人誤解，遭受不公平的對待，但憤怒成全了保潤的生命表達，要求社會和他人公平地對待自己。保潤的怒、仙女的怒、紅臉?gòu)牒⒌呐?，成為一種生命的情緒性表達，血液里奔騰的怒，這既是生命的活力，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冷酷的現(xiàn)實生活處處是陷阱，一步錯步步錯，連悔改的機會都不給，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黃雀記》是繼《少年血》《城北地帶》之后呈現(xiàn)香椿樹街人們?nèi)粘Ｉ蠲婷驳钠渲幸画h(huán)，構(gòu)成“把整個世界整個人類都搬到香椿樹街上來”版圖中的一塊，而且這塊版圖也不斷擴展延伸。作品中加入了如孝道問題、香椿樹街居民庸俗貪財、井亭醫(yī)院這個各色患者的大雜燴，包括代表情欲和金錢的鄭老板和代表權(quán)利的康司令等社會現(xiàn)實，反映出時代轉(zhuǎn)型期社會的特點。蘇童細細描摹日常生活細節(jié)，慢慢鋪展故事情節(jié)，敘述語調(diào)更加平和、寬容，于平和沖淡中暗藏冷酷的批判與諷刺。發(fā)生在保潤、柳生、仙女之間的這場強奸案，以及十年后的重逢，揭示了命運的殘酷。十年后，保潤原諒了仙女，可他最終還是在暴怒的沖動下捅死了柳生，完成了復仇這一個看似他“應該”完成的儀式；柳生“夾緊尾巴”想要從物質(zhì)生活層面補償保潤，可最終還是沒有救贖出自己；仙女一直想要掙脫自己的命運，卻迷失了方向。他們清算了別人的賬，卻仍然沒有找到自己的魂，被一條無形的命運之繩牽著走。

葛紅兵以魯迅等啟蒙作家為參照，認為“蘇童常常不能為自己筆下的人物的遭際提供一個社會性的解釋，蘇童筆下的人物常常是宿命的?！保?］（P474）蘇童就不是拯救者，更不是道德說教者，他沒有站在道德角度，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評判筆下人物的對與錯。而是試圖減少對風景人物的個人干預，站在這些東西之外，用冷靜的筆調(diào)描繪細節(jié)，呈現(xiàn)記憶中復雜、豐富、富有意味的生活畫面，觀看并重新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擁有卻忽視的東西，讓人物呈現(xiàn)其生命自身的一種缺失。人物無法擺脫自身所生活的那片土壤帶來的桎梏，無法跳出自我去觀看，只能徘徊在內(nèi)在經(jīng)驗的心理表層，被困于“現(xiàn)實生活”這個巨大的陰影下，掙扎于其中，且迷失了自我。蘇童不動聲色的筆觸下，細細描繪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與殘酷，同時也折射出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關(guān)懷與反思。

至此我們才能明白，小說結(jié)尾怒嬰安靜地依偎在祖父懷里，其實是一種寓言式的姿態(tài)。蘇童說：“懺悔與反省的姿態(tài)很美好，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恰當?shù)拿鎸^去的姿態(tài)。這個姿態(tài)，可以讓一個民族安靜地剖析自己的靈魂。這個姿態(tài)，還有可能帶來一個奇跡，讓我們最真切地眺望到未來，甚至與未來提前相遇?！保?］（P126）可是，在這個姿態(tài)中，我們不禁擔憂，丟了魂的祖父和還沒有自我意識的嬰兒，有沒有懺悔和反省的能力？少年陷在粘稠的血液沼澤中躁動不安，懺悔的姿態(tài)在他們眼里只是柔弱的馴服，即使低頭也只是暫時的妥協(xié)。那些需要懺悔和反省的人們，他們又在哪里？結(jié)尾中表現(xiàn)出的平靜姿態(tài)或許只是蘇童個人的一種美好愿望，以此來緩和這部作品帶給我們精神上的逼仄之感。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安靜繾綣孕育著雷電暴雨的撕裂，人生的殘酷讓人唏噓無奈。生活充滿了偶然，但一切偶然又有潛藏的因。暴躁的血液、危險的氣息、無知的推演，把人步步緊逼到無路可退的死角。有時命運就是這般倔強、不可扭轉(zhuǎn)，可同時也充滿了力量。生活在香椿樹街上的人，頑強地面對慘淡瑣碎的日常生活。這就是藏污納垢的香椿樹街生生不息的奧秘。

三、結(jié)語

《黃雀記》是蘇童送給自己的五十歲生日禮物——重返香椿樹街，保持記憶，向過去致敬，然后重新出發(fā)。“重回”香椿樹街，是對一種公共資源的重新建構(gòu)，把現(xiàn)實隱藏在隱喻背后，用一種更加細膩的形式，來表現(xiàn)對日常現(xiàn)實生活持續(xù)的關(guān)注度和敏銳的現(xiàn)代感受力。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了蘇童不厭其煩地為我們創(chuàng)造香椿樹街這條“墮落”的南方街道的用意——以其懺悔和反省的姿態(tài)告訴我們?nèi)绾闻c未來遇見?！胺艞壸镞^往往需要我們對過去進行毫不妥協(xié)的審視并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一份未曾被公布的記錄，里面全是一些荒唐、不光彩的事。人類過去的一切，一代又一代，就像季節(jié)的緩慢更迭，形成了滋養(yǎng)我們未來的養(yǎng)料。我們就是以此生活?！保?］（P671-672）

注釋：

［1］蘇童：《我寫〈黃雀記〉》，鴨綠江（上半月版），2014年，第4期。

［2］張學昕：《蘇童：重構(gòu)“南方”的意義》，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

［3］傅小平：《蘇童：充滿敬意地書寫“孤獨”》，文學報，2013 年7月26日。

［4］蘇童：《黃雀記》，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5］汪政，何平編：《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6］蘇童：《我寫〈黃雀記〉》，鴨綠江（上半月版），2014年，第4期。

［7］胡淑陳，馮樨譯，［英］西蒙·沙瑪著：《風景與記憶》，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

（候迎迎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