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巖 冰
(復旦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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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文藝理論與思潮新探索·
“身份”的意義
——從身份角度看克莉斯蒂娃的理論研究
張 巖 冰
(復旦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433)
身份是克莉斯蒂娃的研究對象,也是推動她研究的主要動力??死蛩沟偻拊趯δ爱惪謶?、互文本性、符號態(tài)、卑賤及中國婦女的研究中,既有對異質性的追求,也有對本源的探究。她的研究是社會問題的文本化,又是以改造主體的方式改造社會的一種努力。
朱麗亞·克莉斯蒂娃;身份;異質性
斯圖亞特·霍爾曾這樣論述文化身份的多元性問題:“大家已認可身份從未統(tǒng)一,且在當代逐漸支離破碎;身份從來不是單一的,而是建構在許多不同的且往往是交叉的、相反的論述、實踐及地位上的多元組合。它們從屬于一個激進的歷史化過程,并持續(xù)不斷地處于改變與轉化的進程當中?!盵1]文化身份的這種多元性和復雜性,在克莉斯蒂娃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2009年,她在同濟大學演講時曾這樣描述自己:“一個保加利亞出生的婦女”“一個具有法國國籍、同時皈依美國的歐洲女公民?!盵2]多重身份帶來的撕裂感,對克莉斯蒂娃來說,既是痛苦的體驗,又是探究的動力。她將身份焦慮移植到學習研究中,又在這些研究中建構、轉換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1965年12月,朱麗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 1941—)作為公費留學生,離開了她的祖國保加利亞來到了巴黎,并加入了戈德曼和羅蘭·巴特的研究班。在研究班上,這個來自東歐的女子不僅帶來了法國學界完全陌生的巴赫金的學說,其深植于巴赫金理論的符號學研究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巴特曾以《異邦之女》為題,為克莉斯蒂娃的《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1969)寫了一篇書評,認為克莉斯蒂娃的研究為符號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方法。自此,“異邦之女”成了克莉斯蒂娃的一個標簽。她甚至因外邦人所引發(fā)的焦慮而在1988年出版了一本專著——《我們自己的陌生人》(Etrangersànous-mêmes)。
“總是打破剛形成的預想——即我們原以為能從中得到安慰,并為之感到驕傲的權威——獨白科學之權威”[3]。這是巴特在《異邦之女》中對克莉斯蒂娃的贊美,她的異邦/異質性,挑戰(zhàn)了科學之權威,然而異邦與異質卻并不只意味著這些。
克莉斯蒂娃剛到巴黎時,正是巴黎知識和新聞界對東歐社會主義充滿幻想的時期,她出身的國家被看成是未來和理想的化身。身處巴黎這個全新的知識環(huán)境,克莉斯蒂娃既感受到其學術的自由,同時也為巴黎社會的這種誤解而深感不適。與此同時,她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攻擊,甚至有人稱她是來自保加利亞的間諜。
學術上的一系列成就,使克莉斯蒂娃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她開始經常在世界各地旅行。不斷“移居”的生活,讓她對于異邦人的個人體驗最終發(fā)酵成了《我們自己的陌生人》這本著作。
該書的核心概念陌異恐懼(étrangeré),意為令人不安的陌異感,出自弗洛伊德的Das Unheimliche,其德語含義是來自非“家”的恐懼??死蛩沟偻迣ⅰ凹摇币隇椤懊褡濉保蚨刂笇Ξ惏钊说目謶?,英譯為Uncanny??死蛩沟偻奘紫葟臍v史的角度,分析了異邦人的形象及不同歷史時期西方人對于異邦人的態(tài)度。從古希臘開始,經由文藝復興、啟蒙時代,最后到達弗洛伊德,克莉斯蒂娃對外邦人的概念及形象所做的歷史性的分析梳理,橫跨神話、歷史、宗教、哲學、文學以及精神分析等領域。通過研究,克莉斯蒂娃發(fā)現(xiàn),在西方,對于異邦,除人們指責的血腥殖民與殺戮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有關他者的省思。比如古希臘羅馬的斯羅葛學派,其個人主義的觀點,必然導向個人與自身的調和以及同樣重要的個人與他者的調和,每個人都是人類的一員,個人與人類整體的關系先于個人與國家民族的關系。與他者熟稔以至和平共處的觀念,同樣出現(xiàn)在猶太教和基督教傳統(tǒng)中。
外部的歷史研究之后,克莉斯蒂娃最終進入了其關注的焦點,即什么是導致陌異恐懼的真正原因。弗洛伊德認為,異邦人并不在別處,而是在我們內心。“外國人在我們身上引發(fā)的令人迷惑的排斥反應,就是弗洛伊德發(fā)現(xiàn)的由個性喪失感而來的陌異恐懼,它使我們在嬰兒期的欲望及對死亡、女性、不可控制的沖動等他者的恐懼復現(xiàn)。外國人就在我們內心。當我們從與外國人的爭斗中脫身,或正在與之斗爭之時,我們在與我們的無意識戰(zhàn)斗,即與我們不可能‘正當擁有’的‘不正當’的東西做斗爭?!盵4]陌異恐懼的來源即是自我中屬于潛意識的異質的東西。
與此同時,克莉斯蒂娃還指出,異邦人引發(fā)的恐懼,絕無可能達到死亡、女性、可怕的沖動引發(fā)的痛苦的激烈程度,它是一種喜悅與恐懼相伴的痛苦。依靠精神分析,可以幫助我們照亮潛伏于我們自身的陌異恐懼(潛意識),以回到自身的方式,認識到自我當中的異質性,從而找到獨特的自我和我們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不僅如此,“我對自己而言就是個陌生人,那么我也無須害怕對面的陌生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弗洛伊德為我們開啟了一條新的世界主義的道路?!盵5]
無論外部的歷史還是人的內在自我,克莉斯蒂娃對陌異恐懼的研究最終都指向了世界主義。然而,從她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種世界主義面對的是一個異質的世界,它不消除差異,而是在異質中達成調和,并在異質成分的相互激蕩中產生創(chuàng)造力。換句話說,創(chuàng)造力的源頭就是異質性。
自身異邦人身份的體驗以及由此而來的焦慮和痛苦,促成了克莉斯蒂娃有關陌異恐懼的研究。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異邦人的發(fā)現(xiàn),以及異邦與異質意味著創(chuàng)造的源泉的結論,并沒有讓克莉斯蒂娃走向另一個極端,陷入身份崇拜之中。“在某種政治里,身份是一種崇拜對象。人們強調自己的身份:同性戀,英國人,美國人,穆斯林,等等。這種身份崇拜造成了當今世界不同身份間的沖突,甚至可以十分激烈。”[5]她在許多地方都強調,在歐洲,身份不是崇拜對象,而是作為一個問題存在。而一旦成為問題,就成了反思的對象??死蛩沟偻拊醋陨矸莸姆此寄撤N意義上推動了她的研究領域的轉換。
作為精神分析師的克莉斯蒂娃,曾談及自己之所以會研究法國語言和文化,乃是因為移置(transposition)作用?!澳闵砩想y免會有些過去的記憶,主要是家庭的種種。當然它們會與地理、國家顏色、聲音氣味等等相關聯(lián)……”這些記憶基本處于某一角落,在異國處于被壓抑狀態(tài)。雖然她從小就學習法語,但法語畢竟不是母語。在病人向精神分析師的斷續(xù)而模糊的傾訴中,在文學語言中,亦即在破壞了語言的科學性的語言實踐中,同時讓她感受到被壓抑的兒時的記憶。對兒時的記憶捕捉,通過移置作用,變成了研究法國語言和文化的動力[6]132-133。
受到巴特高度贊揚的《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séméíotiké,recherchespourunesémanalyse)是這項研究一個標志。在這本論文集中,克莉斯蒂娃首先將文學文本置于科學與邏輯之外,將其視為一個意義不斷生產的過程而非一種靜態(tài)的物質存在。基于這樣的認識,她在巴赫金的對話與狂歡理論基礎上,提出了“互文本性”這一影響深遠的概念?!鞍秃战鸬膶υ捓碚撜J為書寫既有主體性又有交際性,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互文性”[7]91。主體性讓位于一種“雙值性”,而術語雙值性則蘊含著社會歷史植入文本和文本植入社會歷史雙重含義,這一雙重含義在作家身上融為一體。簡單說,互文本性指的是文學的文本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與它產生之前和其產生之后的文本相關,又向社會歷史語境敞開自身。這種敞開,又與文學文本的成義特性相關?!俺闪x過程成了無限差異過程,后者的組合無邊無涯,永無止境,‘文學’/文本避免了主體與所傳達言說的同一,并以同一運動打碎反映某外在事物之‘結構’的鏡子布局”[7]7。
無論是互文本性的提出,還是對文學文本成義特性的探討,克莉斯蒂娃都強調了文學文本的異質與運動特性,這種差異與運動,既是對單一與中心性的解構,又沿循了一種取消對立的并置模式。在介紹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時,克莉斯蒂娃特別指出巴赫金對對話關系的重視。在巴赫金看來,語言學的研究使交流成為可能,但語言學本身卻并不關注對話關系自身。對話需要語詞與闡述,需要不同主體的立場,有邏輯和意指才能有對話,但對話關系絕不能轉化為邏輯與意指關系,因為對話關系有自己的獨特性,其獨特性就在于它是主體性與交際性的并置,并由此得出了以互文性取代主體間性的主張。
在這些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克莉斯蒂娃的異質,并非非此即彼尖銳的對立或因果鏈上的決定與被決定關系,而是一種并置與共處的關系。互文與對話,使文學文本敞開,從而具有了使被分解、被壓抑的主體得以浮現(xiàn)的革命性力量。
對巴赫金的研究,某種意義上說,和她的斯拉夫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的互文性取代了主體間性,同時也讓主體被文本化了。然而,主體的文本化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文本的主體化是問題的另一端。1972年,克莉斯蒂娃在“阿爾托/巴塔耶:走向文化革命”的會議上宣讀了一篇論文,這就是后來發(fā)表在《原樣》雜志上的有關主體和主體性的經典之作——《過程中的主體》。她出版于1974年的博士論文《詩歌語言革命》中的主要思想在這篇文章中已經有了雛形。在這篇文章中,她首先從黑格爾那里借來了否定作為推動事物發(fā)展的動力,又通過弗洛伊德的本能沖動理論將否定與身體關聯(lián)起來?!胺穸ㄐ允侵黧w在言說‘不’時所壓抑的拒斥,這種拒斥通過攻擊這個‘不’、父名、超我、語言本身和強加拒斥的普通壓抑而回歸”[8]。拒斥是一種與前象征符號相關的快感,由象征所壓抑又能在象征內回歸的一種快感,通過內部沖動的回歸瓦解象征。據此,她分析了阿爾托的作品,認為阿爾托的作品破壞了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固定對應,將之變?yōu)橐环N運動的過程,讓語詞轉譯了身體的本能沖動。從阿爾托的文本分析中所表達的觀點,直接就指向了《詩歌語言革命》中的符號態(tài)(le sémiotique),即進入象征態(tài)之時,被壓抑的身體欲動之場。它位于象征態(tài)之前,又孕育并攪擾著象征態(tài)所對應的社會性之場。攪擾與孕育的雙重性,構成了最大的異質性,這一異質破壞了主體的統(tǒng)一性,使其成為過程/審理中的主體。*克莉斯蒂娃在“過程”和“審理”兩個層面上戲用了proces這個法語詞匯。
主體的異質性干擾著身份的縫合與錨定,她的語言及文化研究,也從最初的以巴赫金代表的斯拉夫文化過渡到了對馬拉美等法國先鋒文學的研究。
克莉斯蒂娃曾對日本學者西川直子談及她對于中國的親近感:“由于我具有東方人的外貌特征,所以經常被誤認為是中國人。正因為如此,我很早就有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親近感,并學習了漢語?!盵9]不管是出于外貌還是出于她社會主義國家的出身,或者出于巴黎知識界在20世紀60年代對于中國的幻想式投射,克莉斯蒂娃帶著法國婦女出版社的稿約,于1974年滿腔熱情地來到了中國。
《中國婦女》(DesChnoises)是這趟旅行的成果,它并不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著作。全書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來自這一邊》,簡述了西方女性的從屬地位的形成及表現(xiàn),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拉康的影響,也表明了她寫作的出發(fā)點和立足點是通過觀察中國女性的生活,反思西方女性的道路。第二部分《中國母親》,是中國之行的紀實游記,有對傳統(tǒng)中國女性觀的分析,也有對現(xiàn)時代女性生活的觀察和分析。克莉斯蒂娃在這本書的再版序言《這就是中國》中這樣說:“你在此書中讀到的‘中國婦女’,代表的是對社會契約基礎的質疑,比如它是由性別差異和它在歷代文明中的不同調節(jié)形式構成的,它從深層次里制約著現(xiàn)代社會中的權力表現(xiàn)模式。當避孕藥和自愿流產在法國還沒有被合法化的時候,當流行時尚還不屬于女部長們的時候,在中國,這個正從中世紀覺醒、走出斯大林主義的國家,卻呈現(xiàn)出一幅由問題和答案組成的馬賽克圖畫——這些問答只能促進對‘第二性’未來的思考,不,是對‘半邊天’的思考。” [10]3-4
問題與答案組成的馬賽克圖畫,本就是一幅異質的圖畫??死蛩沟偻薰P下的中國,在儒家的與女性為敵的道德模式形成之前,有一個母系的家庭模式,這一點迥異于西方的一神教模式。新中國的女性解放,在她看來,只是一場女性勞動力的解放,“婦女解放的主題一般都被理解為:解放女性的勞動力,以投入到生產中去,改革只是觸及家庭內部反對儒教等級制度這個表面主題,而很難深入面對性和心理上的問題”[10]134。而且,女性被教導像男人一樣投入到國家建設和政治生活中去。盡管這些并未得女性解放的真義,但在克莉斯蒂娃看來,“通過賦予女性一個標準典范——這個典范使每個人都自我認同為一個合法而且有用的社會成員——從而為女性指定一條通往政治和生產的道路”[10]140。盡管對這種父權式的解放克莉斯蒂娃并不滿足,但她同時認為,這種合法化的方式,使女性擺脫了無權又無以言說的地位,獲得了自己的身份認同,并讓這一身份具有了價值。象征性的父親(黨)領導女兒發(fā)起了對父親的反叛,政治化成了全部,利比多與想象不再有容身之處,對此,克莉斯蒂娃態(tài)度是曖昧的。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同于西方的場景,又為其中隱含的極權而擔憂。
在這本書中,克莉斯蒂娃引用了大量中國文獻,讓我們看到學習了漢語并立志成為一名漢學家的克莉斯蒂娃所做的切實努力。然而,正是這次中國之行,用她自己的話說,“成了對政治包括對女權主義的告別”[10]199。
與陌異恐懼的一次相遇,這是克莉斯蒂娃在這本書的開頭對她們的中國之行的描述。到了戶縣的一個廣場,她這樣描述廣場上的中國人:“他們待在陽光底下,默默等著我們,一動不動,眼神平靜,甚至沒有好奇,但有些稍微流露的愉快和渴望,極具穿透力,看得我們幾近透明。很明顯,這種眼神是屬于一個我們一無所知的群體?!盵10]3親近與陌異恐懼,或許并不矛盾?!吨袊鴭D女》的寫作主旨明確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旅行與寫作的主旨,最初或許是為了到神秘的東方尋求解決西方問題的良藥,真正導致這場告別的或許正在克莉斯蒂娃所表現(xiàn)出的曖昧態(tài)度上:西方的立足點與對中國的親近感撕扯著她的自我認同。身為女性,她認識到,通過外在的合法性方式使婦女表面上擺脫從屬地位,這一擺脫卻是建立在將女性視為解放了的勞動力的前提之上的,它不是真正的女性解放,或許還是對女性自身的最大傷害。女性的解放之路需要換種方式去探索。
離開中國后,克莉斯蒂娃成了母親。在中國的撕扯感和這一身份變化,讓她的視角轉向了更關注內心的精神分析,母性成了她研究的一個中心。
雖然出版于1980年的《恐怖的權力——論卑賤》(Pouvoirsdel’horreur.EssaisurL’abjection)這本書的相當大部分篇幅都在研究塞利納的作品,但學界卻很少視之為一本文學批評的著作,而更看重它對父親登場前的母親的機能的研究。
書名中的卑賤(abjection),又被譯作“棄卻”,是該書的核心概念。在書的開篇,克莉斯蒂娃這樣說:“在卑賤中,有一種強烈而又隱隱的反抗,它是生靈借以對付威脅物的反抗。”通讀全書,我們會看到,這句話對應的實則是兒子與母親分離的過程。在母子混合為一體的狀態(tài)之下,卑賤是一種分離又依賴的力量,“通過卑賤,原始社會標出了一個精確的、反映它們文化的區(qū)域,使該區(qū)域與充滿威脅的動物世界或動物本性分離開來?!硪环矫妫百v這次在個人考古學中,使我們面對最古老的企圖,即依靠語言的自主性,企圖在母體外生存之前,標出母親的實體。這種標記既強烈又笨拙,總是被某種再次落入依賴的擔憂緊盯著,因為所依賴的權力既給予安全,又令人窒息。”[11]1母性的卑賤先于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和拉康的鏡像階段而存在,它是一條邊界,也是促使兒童自我得以確立的復雜的力量。
換句話說,這個與反抗相關的卑賤既非主體也非客體,而“是個由情感和思想編織成的螺旋狀流蘇”[11]19,“使人卑賤的并不是清潔或健康的缺乏,而是那些攪混身份、干擾體系、破壞秩序的東西。是那些不遵守邊界、位置和規(guī)則的東西,是二者之間,似是而非,混雜的東西。”[11]2總之,卑賤不是對立,而是越界,或者說它就是邊界自身?!白晕冶百v將是主體這一經驗的最高形式,主體并且看到,它的所有客體就建立在初始的毀滅上,而這個毀滅開創(chuàng)了自我本身的存在”[11]6-7。
那么,又是什么促成了自我卑賤呢?換言之,這個與自我卑賤相關的原始壓抑又是什么呢?克莉斯蒂娃又引入了一個來自柏拉圖《蒂邁歐篇》的概念——科拉(chora)。*Chora在《蒂邁歐篇》中,代表一種混沌的、不斷運動的封閉空間,如容器、子宮、場等。在《詩歌語言革命》一書中,她用大量的篇幅來說明科拉。對嬰兒而言,世界就是他/她與母親的渾然一體,即嬰兒無盡的沖動之凝聚場所(母親),它既不是一個符號也不是一個定位,而是“由運動以及它們短暫的停滯構成,在本質上流動不居,并且面對極端暫時性的分節(jié)”[12]。這種分節(jié)先于父性的統(tǒng)一秩序,先于符號和語言,也就是克莉斯蒂娃所說的符號態(tài)。在前俄狄浦斯的符號態(tài)中,孩子被欲動之流所占據,意義被異質的沖動、欲望、拒斥等感性經驗所扭曲。在這里,沖動總管一切,那個尚未分離的“自我”重復性地離心并回歸,并最終以將自身異化為他者的方式,以一種符號的方式,完成離心式運動。此時,欲望將自身放逐到另一主體上,并只能接受自戀的形式,而卑賤正是自戀癖的發(fā)作形式。自戀癖錯亂之時,繼發(fā)性壓抑通過象征手段,使古老的、無以名狀的原始壓抑被意義化和語言化,并進而進入父系秩序。
雖然克莉絲蒂娃多次聲稱從中國歸來后便放棄了女權主義,但在她對母性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在力圖尋找一種沒有為父親的法律所污染的女性的語言,這種符號態(tài)的前俄狄浦斯的語言,正是她所找到的足以與父權制壓制相抗衡的根本的文化力量。雖然對于前俄狄浦斯的符號態(tài)的研究在《詩歌語言革命》中已經開始,并且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但在這本書中,克莉斯蒂娃更加明確地指出,和卑賤相關的神秘、復雜、包容又變幻莫測的母性,正是符號態(tài)的“語言”賴以產生的場所。
克莉斯蒂娃認為,文學是卑賤的特殊能指,它“也許不是一種最高抵抗形式,而是對卑賤物的揭露。是語言的危機對卑賤進行的設計、釋放和掏空”[11]298。她賦予了文學,尤其是先鋒文學以回歸(揭示)人類原初狀態(tài)的力量,而且這種回歸是一種雙向性的回歸,是對父權制單一文化的抵制。正因為如此,英語版《克莉斯蒂娃讀本》的編者、著名女性主義批評家陶麗·莫依(TorilMoi)才在她的《性與文本的政治》這本女性主義文學理論著作中,將她與埃萊娜·西蘇和依利加瑞三人視作是法國女性主義批評的三位代表性人物。有趣的是,被克莉斯蒂娃作為符號態(tài)(女/母性)語言代表的先鋒作家,卻幾乎都是男性。母親、母性對她來說,是一種并非建基于生理性別的身份,而是一種流動的抗拒性的身份。
身份,對于克莉斯蒂娃來說,既是研究對象,又是她的異質的、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成果得以產生的動力,還推動她的研究方向逐步由語言學轉向漢學、精神分析、母性和漢娜·阿倫特這樣的女性天才。這既是她表達自身體驗的需求,又讓她不僅從事理論研究,還寫作了多部小說和散文隨筆。
換言之,正是來自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以及身為女性的邊緣身份,成了推動她各項研究開展的部分動力。在就為何很少談及祖國保加利亞問題接受訪談時,克莉斯蒂娃曾說過這樣的話:“在精神分析學里,我會認為我是因為流放而自我立命,而非是基于某種隸屬關系。至于我們的真相(我自己的真相,而容許我這樣說,也就是每個人的真相),并不存在于某個起源的隸屬關系之中(盡管這個起源確實存在,而且也應予以確認),而是存在于我們自我流放的能力之中,換言之,即與起源保持某種距離。起源乃是一切之母,一種語言及一種生命關系。而我們就應該予以確認并接受這一些,而一旦我們從當中解放出來,我們才能成為我們自己?!盵6]38-39在克莉斯蒂娃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對起源問題極為關注,陌異恐懼、前俄狄浦斯的符號態(tài)、卑賤、過程中的主體,其實都與向本原回歸的沖動相關。在精神分析中,本原是被壓抑的欲望和沖動,是潛意識;而在克莉斯蒂娃這里,文學作為潛意識的升華狀態(tài),構成了她研究的主要對象。通過對她自身的心理分析發(fā)現(xiàn),她對法國語言文化的研究動力,就來自她那個被壓抑的對本源的記憶。向那個本源的回歸與掙脫的兩種力量,構成了她身份焦慮的源頭,也是她構建自己身份的立足點。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也可看出,她的大部分研究具有一種向內轉的傾向,即將現(xiàn)實問題心理化、文本化。然而,當談及她寫給法國國會議員戴希爾的公開信時,克莉斯蒂娃說:“我寫這封信給戴希爾,因為我覺得也應該強調一下外邦人的責任,讓它隸屬于孟德斯鳩所言的‘普遍精神’里。我個人非常珍視這項法國式的世俗概念。事實上,它則十分依賴國家結構的協(xié)調一致。因而外邦人的角色(而我清楚地表明我本人就是一名外邦人),就是表明自身的差異性,不過也去欣賞并確認這種國家的協(xié)致性,并與之緊密結合,且為了它的穩(wěn)定而全力以赴?!盵6]106在她這里,表明差異是異邦人對法國的責任,本身就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
克莉斯蒂娃強調差異與異質,同時反對身份崇拜,然而這種異質,是協(xié)調一致基礎上的差異,是為消除對立而來的差異。異邦人正是在表明差異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認同。而差異本身就是異質的、流動的。
學界對于克莉斯蒂娃的評價,往往看重她對于異質性的追求,通過對她的學術研究的理路和她接受訪談及在各地所做的演講,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她的研究中始終有一種對于某種同一性/本源性的追求。同一性/本源性在她的研究的不同領域,或表現(xiàn)為世界主義,或表現(xiàn)為原始的沖動。這種同一性并非靜止而穩(wěn)定的存在,就如同克莉斯蒂娃那多元組合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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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修 磊]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西方當代前沿文論專題研究”(14AZD099)
2016-10-17
張巖冰(1967—),女,副教授,文學博士,從事文藝理論研究。
I0
A
1002-462X(2016)12-013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