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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賒飯

        2016-02-17 02:33:37帥鑫鑫
        劍南文學 2016年8期

        □帥鑫鑫

        小說地帶

        賒飯

        □帥鑫鑫

        1

        “帥哥,你舉報局長嘛,我們在后面支持你。”張美女對我說。這三、四年,她總是這么對我說,其他的人也附和。但我對是否舉報局長,一直不熱心。

        “你們?yōu)槭裁床蝗ヅe報?”我問。他們不吱聲。

        我們局共十一人,除去三位領導,再除我,剩下的七人,都想舉報局長,愿望一年比一年強烈。盡管他們在暗地里已經(jīng)把局長的祖宗罵了十幾個輪回,最終還是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舉報局長,即使這舉報是匿名的。他們與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可以在背后把壞人往死里罵,露出殺死壞人的一臉兇相;但真的見了壞人的面,還是要討好壞人。

        他們知道我敢。因為我平時寫點詩,詩人不是神經(jīng)兮兮的嗎?詩人不是總標榜自己是追求正義與公平的嗎?從另一個角度上講,追求正義的詩人,恰好也是可以利用的傻B一類。

        可我不熱心。我對錢不太感興趣,妻子是做生意的,有錢。

        天天進出縣政府大門的局長,的確不像個貪官。他非常樸素,天天穿得像上街賣菜的老農(nóng)民一樣。即使偶爾穿套西服,到處都是皺巴巴的。一條領帶呢,我隨時對人說,那是領帶嗎?那分明是一個污跡斑斑的褲腰帶。他亂蓬蓬的頭發(fā)加上滿肩的頭皮屑,讓縣長經(jīng)??洫勊哼@家伙是個好同志,膽子小,絕對不會進OK廳讓小姐淋他滿頭發(fā)的酒。他對任何人都是笑的,甚至有點靦腆。在任何一個比大他的領導面前,他都是唯唯諾諾,點頭是雞啄米的N倍。

        但這并不排除他上班無所事事時,把單位上會講葷笑話的人一個一個地喊進他的辦公室,關上門,讓他們把全城最黃最葷的笑話講給他聽,特別是錄像廳一些新三級片的片段。關鍵處,他像是進入了角色,眼睛一瞇一亮,一副在女人身上做什么事情的表情。然后,他打開門送走講黃色笑話的人,臉紅撲撲的,很是過癮。然后他必然會走進廁所,痛快地拉完一泡黃尿,再用衛(wèi)生紙把在辦公室弄濕了的內(nèi)褲擦干凈。

        大家恨他的是,年終他們領導的獎金太高了,當然他又是第一高。這時是1997年,大家的工資就二、三百塊錢一個月??h政府規(guī)定,年終每個單位可以給職工發(fā)獎金兩千塊,縣財政不給,單位自己解決。這兩千塊差不多當大半年工資,很能辦些事的。好多單位都是一人兩千,但他不給職工發(fā)這么多??己讼聛恚o職工一個人發(fā)六、七百元;他和副局長、辦公室主任三個,則是五六千、七八千不等。他們的收入似乎也不算貪。他們?nèi)酥械哪骋粋€,寫個文件,寫個資料,都要算千字四十元。局長年年要寫幾篇萬字材料,比如《統(tǒng)計公報》,算的都是千字四十元的稿費。

        局長上任八年了,他接手的時候,單位上的現(xiàn)金存款近二十萬元,這是退休的辦公室劉主任悄悄告訴我的,相當于現(xiàn)在的近百萬元。八年后的今天,沒有看見單位添置任何一件辦公用品,他竟然經(jīng)常在會上對我們說,單位沒錢了。

        當然,最讓我憤怒的是他們?nèi)藢挝回敊?quán)的絕對控制。副局長當會計;辦公室主任當出納,幾百元的支出歸他管;局長當大出納,幾千元上萬元的支出歸他管。單位一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從來沒對我們說過。

        我一直覺得局長精神有病,因為局長有些行為實在讓人費解。他是一把手,政府允許他配一個移動手機,那時都過了“大哥大”時代,手機是相當好的,他配了個蓋板摩托羅拉手機。很長時間我都沒見他用過這個手機,有一次我看見他電光一閃地掏了一下這個手機,然后馬上摁進褲部那個位置了。而且,一直不知道他手機的號。有一次,因為急事,夜里必須要給他匯報一件事,我在副局長手上那本縣委印的領導干部的電話號碼簿里,找到了他家的住宅電話,卻死活打不通。第二天,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一樣不回答。副局長悄悄告訴我:“忘了告訴你,他那電話,最后兩位數(shù)是56,要換成65才打得通?!蔽铱?!最奇妙的一次是,我必須要找到他家給他匯報一件十分緊急的工作,好不容易到了他家,這可是他到我們單位后七年我惟一一次到他們家,我喊了他,他出來了。他也不請我進去坐,他也不出來,他靠在自己的門上,上面的手把著門,下面的一條腿蹬著門,就是說把門封死了。然后,他才聽了我要說的事。

        但他終于惹毛了我,我決定對他進行毀滅性打擊。

        事情的起因是他說我是貪污犯。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97年的秋天。局長他們?nèi)齻€領導到市上開會去了,一開就是幾天。局里就剩下我這個股長和另外七個人。早就對局長們一肚子氣的兄弟伙對我說:“帥哥,趁局長不在,你帶我們幾個去白水湖瀟灑一下,反正你手里管著今年創(chuàng)收的八千塊錢?!?/p>

        當時我離了婚,妻子紅杏出墻,我正不快。加上我愛極了白水湖秋天的景色,可以看野鴨,可以吃野生鱸魚,我就說:“好。”

        我心想,兄弟們這些年太苦了,大家去瀟灑一下,沒什么。

        我租了輛面包車,連我八個人,一齊去了白水湖。游船,吃魚,看景,的確玩得愉快。

        不過我是聰明的,留了一手。我讓管錢的小高妹妹把我們消費了的項目,列了個清單,合計了總支出,不到五百元,大家一一簽了字。我想的是,即使局長問起我們這筆開支,有大家的簽字,他也奈何我們不得。反正錢沒揣進我個人的腰包,大家掙的大家花。

        即將到年底的時候,局長讓我交出今年創(chuàng)收的錢。我便叫小高把錢和發(fā)票一齊拿出來,讓他們審。當局長看到惟一的一筆開支時,而且近五百元,憤怒得臉都成了豬肝色。他大吼一聲:“開會?!贝蠹揖投甲M了他的辦公室。

        他抖著手對我說:“說,你說一下,這筆開支是怎么回事?”人呵,真是,自己揮霍多少都是應該的,人家花費一點,好像就要了他祖宗的命。

        我說:“上次你們?nèi)ラ_會時,我們?nèi)グ姿媪艘淮?,大家都有簽字?!?/p>

        “哪個讓你們這么干的?”

        “我。”我突然激動起來,一下包在我身上。

        “你?你算什么?你有二指大的權(quán)力嗎?”

        “我是股長,我在管這事。錢是我們大家創(chuàng)收的,你們出了多少力?何況,每年的錢一交給你們,鬼影子都不見了。用點有什么?做事的人在用,用光又怎么樣?”我感覺腦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越升越高。

        “你你你,你知道你這是什么行為?”

        “沒啥行為。我不知道?!?/p>

        “你這是貪污!”

        “放你媽的狗屁!”我再也忍無可忍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早就沒把對面這賤人當成局長應該尊敬,完全當成個敗類在對待?!按蠹夜餐M,共同簽字,也算貪污?你說我們貪污,我說你們幾爺子才是大貪污犯?!蔽抑钢麄?nèi)苏f。

        “你說話要負法律責任!”局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驚嚇了開會的人,他正氣凜然地指著我說。

        “老子不怕。你以為你聰明完了,你以為我們都是瞎子。你們見不得人的事多著呢,你以為我們是傻子?我們心里都一清二楚?!?/p>

        “我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今天必須說清楚,不然,我馬上把你揪到組織部去,看你這樣的干部,到底還用不用得?!?/p>

        我哈哈大笑,說:“我怕你個球!前幾天我看見你在報帳,你去了兩趟市上,共報了八百元車費。我們知道,單邊的租車費是八十元,四個八十元,也才三百二十元,可是你竟然報了八百元租車費,其他的還不知道報了多少。這一嘴你就吃了多少?我們的工資一個月才二、三百元呢。”

        局長的臉一下紅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他讓我看見了這些。

        “更氣人的是,你來單位八年,買了惟一一臺486微機。你對我們說用了七千元,可是市面上哪可能值七千元?四、五千元就搞定了。而你發(fā)票上卻寫的是一萬四千元。這一嘴,你啃肥了吧!什么是貪污?這才叫貪污!”

        這一證據(jù),可能是對局長最致命的一擊。局長聽了,大驚失色。他知道再坐在那里讓我罵下去,還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事要出來,于是連忙站了起來,去上廁所。

        我一看坐在局長辦公室開會的人,另外七個普通干部,個個臉上全是笑,全是支持我的眼神,張美女眼中露出的簡直是崇拜。而副局長和辦公室主任呢,垂頭坐著,青著臉在那里。我想,他們內(nèi)心有多少鬼,他們一清二楚。也許他們因為內(nèi)部分贓的不均,他們對局長也有氣呢。

        我非常開心,看見局長上廁所一直沒有出來,我就走出去,站在廁所外面,在那里破口大罵。因為我們是在三樓,我這罵,整個縣政府三樓的人都會聽見。我們對面是人事局,那頭是縣人大的辦公室,還有一兩個副縣長的辦公室。我這罵聲,會有多少重量級的人物會聽見呵!我不知道在里面拉假屎的局長是什么感覺,可能因為驚嚇,拉出的不是屎,而是血與膿了。

        局長不出來,我不松口。罵了十幾分鐘,局長招架不住了,從廁所里鉆了出來。奇怪的是他沒有進辦公室,而是貼著墻走,直接下樓了。我這才收了口,本來我想他進了辦公室,我還要鉆進去,再大罵他幾個小時的。我覺得我手中捏著的全是正義,既然撕破了臉,不如就一拚到底。

        我真的罵得很痛快,甚至把我前妻偷漢子的痛苦,都罵了一大半出去。原來罵人會這么爽呵!

        一回到我的辦公室,我就大聲武氣地說,老子馬上要舉辦他!張美女小高妹妹等七個人一下圍在了我的身邊,問我如何舉報。我?guī)紫聦懥伺e報信,請大家簽字。大家看了內(nèi)容,覺得好,就一一簽了。然后,我把這舉報信復印了幾份,在當天下午,就分別寄給了縣上的檢察院、審計局、紀委監(jiān)察局,還給市主管局也寄了一份,因為他們每年也要給我們拔幾萬元業(yè)務經(jīng)費,他們有權(quán)來檢查。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檢察院的人,將幾支箭射進了局長非常浮腫的光背上。第二天我一進辦公室就對大家說:“局長這次肯定栽了!”因為我做夢一向比較靈的。

        一個星期后,紀委與審計局的人就突然來到了單位,要查帳。局長三人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個個心驚肉跳,嚇得要死。結(jié)果,審計局的人給了他們一個月時間做帳,然后再來審計。因為副局長是會計,但是他已經(jīng)有三年時間沒做帳了!發(fā)票零亂,白條子眾多,簡直是烏七八糟。

        結(jié)果三個月后他們才做好帳,審計局才開始審計。至于局長在這后面做了多少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這幾個月時間,卻是我最高興的時間。怎么說呢,看見齬齪的人狼狽,心里是應該快活的呀!過去,我們一群弱小,被邪門的他們踏在地上,他們那么耀武揚威,我們那么可憐?,F(xiàn)在,我們用正義的大腳,把他們踏在下面,他們嚇得瑟瑟發(fā)抖。世上本不應該是丈夫怕奸夫的呀。

        這是正義帶給我們的快樂!感謝正義!可惜好多人不知道維護正義,使用正義!

        五個月后,審計局下了審計結(jié)果。會上,局長把審計局的文件在會上舞了一下,說審計過去了,沒事了。我說:“局長,可以把審計結(jié)果給大家念一下嗎?”局長說:“沒問題的?!比缓缶图泵Π盐募i進了辦公桌。我想,他這么鬼鬼祟祟的,本身就說明了一切。單位的錢可能是不會全部追回來了,但至少追回了一些。這件事至少也嚇了他個半死,我估計他下輩子也不敢再這樣了。

        舉報也有回報。從此后,但凡過節(jié),局長都要造一個單子,讓大家領些過節(jié)費,三百四百的,他與大家一樣多。張美女說:“帥哥,謝謝你!看來舉報還是能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p>

        局長最后知道了舉報的領頭人是我,因為他對另外七人中的某一人說,你說出是誰領的頭,我給你個股長當。結(jié)果那人就說出了我。局長宣布我不再擔任股長,讓另外的人當。我呢,由一個資深老股長,當了我的學生也就是小高妹妹的助手。我給小高妹妹打下手,她忐忑不安。我卻對她說,給你當助手,我很快樂。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因為其他。

        半年后,局長就下了課。局長下課后,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告訴了我出賣我的那個人。其實小人真的非常難當,幾頭都讓人看不起。此后,我就看見局長頭上戴著一個夸張的毛線帽子,好像生怕絲絲風吹似的,提著個菜藍子,加入買菜做飯的退休大軍中去了。

        一位從鄉(xiāng)鎮(zhèn)上來的姜美女,當了我們的局長。

        2

        姜局長早在鄉(xiāng)鎮(zhèn)上就聽說了我作為詩人的大名,她要我當辦公室主任。我想到我要寫文章,實在怕公文,就推薦了另外一個人。姜局長同意了,但要我重新當原來那個股長,管理原來那一套,我同意了。

        工作還是老一套,只不過現(xiàn)在做得積極罷了。

        下來的半年,我最重要的收獲就是娶了老婆馬紅。前妻紅杏出墻,我發(fā)誓要找一個未婚的大學生為妻。有此條件我的看了七八個,人家喜歡我,我不喜歡人家。表妹介紹做皮鞋小生意的馬紅,我不想看,表妹打幾次電話讓我看一下,我拗不過情面,就同意看一下。我本來是想坐五分鐘,盡個禮貌就走的。沒想到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然后見面的四十八天后,我迅速將她拿下,作了我的老婆。

        一份意外的請柬,打動我近幾年一直有的一個心事。

        我真的有種感覺,在縣政府里坐著清閑地辦公,是在浪費生命。我從四川統(tǒng)計學校畢業(yè),在計委做了八年計劃工作,在現(xiàn)在這個局做了八年統(tǒng)計工作,實在感覺乏味。日子就是從辦公室到家,再到食堂,天天如此。在辦公室也沒有更多有意義的事可做,日子一久,我發(fā)現(xiàn)我不自覺地加入了張美女她們東家長西家短的話題之中。有一天,我在自省中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壯志凌云的本詩人,被無聊的日子卷入了長舌婦的行列——而且我還是個男性。

        真是可怕的墮落呵。

        環(huán)境不對,任何美質(zhì)的東西都可能變得不堪。比如一塊美玉,不是落在博物館讓人贊賞,而是終生湮在茅坑的糞中,可能連荒地上一塊石頭的價值都不如了。

        我一直覺得,像我這樣有寫作天賦的人,如果在鄉(xiāng)鎮(zhèn)上去干幾年,有真實的農(nóng)村生活,不知道要寫多少東西出來。我堅信,在鄉(xiāng)鎮(zhèn)三年,比在縣政府三年的收獲多幾倍。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鍛煉幾年。我的真實想法是,希望能得到領導的格外關注,讓我在一個工資都發(fā)不起的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辦公室去工作兩年,前提是我的工資關系不轉(zhuǎn)下去,我覺得素材夠了領導就要同意我回縣政府上班。鄉(xiāng)鎮(zhèn)的艱難,會讓我擁有大量創(chuàng)作的素材。因為這時候的鄉(xiāng)鎮(zhèn),在大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后,由過去全縣辦的上千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到現(xiàn)在還只剩下幾家,其他的全部倒閉,許多鄉(xiāng)鎮(zhèn)都負著七八千萬元的債務,因此才發(fā)不起工資。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這份請柬卻讓我有了傾訴這個想法的機會。因為新上任的縣委副書記高書記,是本縣令人尊敬的老作家高老爺子的兒子,一個出生書香門第的書記。他邀請了全縣知名的知識分子,開一個座談會,共商全縣文學藝術發(fā)展大計。我作為詩人,在被邀請之列。順便在此小小介紹一下自己,我當時已經(jīng)是全市有名的幾個青年詩人之一,經(jīng)常在全國各大詩歌報刊發(fā)表組詩。雖然我知道自己很正常,但大家暗地里都怕我,怕我有些瘋。

        開會的這一天,宣傳部的領導悄悄來到我身邊,對我說:“你準備一下,要發(fā)個言?!边@正合我意,因為我就是想在會上對高書記說一下我的那個想法,我希望他讓我到某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辦公室去鍛煉兩三年。

        我說了。

        半個月后,組織部突然打電話找我,問我的基本情況。隔一天后,姜局長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對我說:“組織上把你調(diào)到雎水鎮(zhèn)當科技副鎮(zhèn)長了?!蔽乙馔鈽O了!

        幾天后,我去縣委送材料,意外地遇見了高書記的秘書任秘書。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高書記為了能讓你去雎水鎮(zhèn)鍛煉,在常委會上三次提了出來,最后才通過?!蔽尹c頭稱謝。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高書記要在常委會上提三次,我才被通過?很長時間后,我才明白,我對局長的舉報,震動了百多個縣級機關的幾千名干部。這個人素質(zhì)非常差,是個別常委、縣級領導干部對我的基本看法。舉報領導的人素質(zhì)能不差嗎?難怪前兩次我在常委會上通不過了。哪個領導希望手下有這么低素質(zhì)的干部?

        幾天后,縣委書記對即將下鄉(xiāng)鎮(zhèn)的近百名干部集體談話。只有十幾個人是新提拔的,其他都是平調(diào)變動。我在此多了一份對高書記的感激:因為只有我一人是作為科技副鎮(zhèn)長下派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的。

        正當我準備獨自背著被蓋卷去雎水鎮(zhèn)報到的時候,姜局長對我說:“明天高書記和我,親自送你去雎水鎮(zhèn)?!蔽矣行┘?,因為集體談話會上說得非常清楚,副科級領導是自動到所在鄉(xiāng)鎮(zhèn)報到,只有變動的正科級領導,即是各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與鎮(zhèn)長,才由組織部的副部長送去報到。我他媽算什么?一個小小的科技副鎮(zhèn)長,還要由縣委副書記送去。我原來只有洗臉盆大的面子,一下變成水庫那么大一張面子了。

        第二天,高書記用他那輛三十多萬元的川B60003號藍色帕薩特轎車,送我去雎水鎮(zhèn)。在車上,我才明白他為什么不把我送到最爛的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業(yè)辦當普通干部。他說,當科技副鎮(zhèn)長,才有更多時間屬于自己,可以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所以要到雎水鎮(zhèn)而不是我渴望的大爛鎮(zhèn)塔水鎮(zhèn)去,是因為雎水鎮(zhèn)出了個大作家。中國近代著名鄉(xiāng)土作家沙汀,解放前在雎水鎮(zhèn)蟄居了十年,寫出了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淘金記》《還鄉(xiāng)記》《困獸記》。他安排我去那里,是有繼承與發(fā)揚沙汀精神的意思。

        我的笑一下僵硬起來,突然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重大。

        高書記親自把我交到游書記手里,作了很多安排。創(chuàng)作時間、體驗、甚至稿紙這些事都為我想到了。高書記在交人時,說的有一句話我記得最清:“工作做得再好,創(chuàng)作上沒有成績也是沒成績;工作做得再差,創(chuàng)作上出了成績也是有成績?!?/p>

        游書記給我安排的工作也是方便我創(chuàng)作,我分管的是科技、統(tǒng)計與檔案,這工作相當輕松。我知道,我要把大量的時間花在村、組的走訪上,去搜集素材,準備創(chuàng)作。我計劃第一年要出版第一本書,不管是什么書。

        所以一上班,我沒坐在辦公室,而是走進了鄉(xiāng)村,去觀察,去采訪。但是幾個月下來,我相當失望。面對著沙汀先生蟄居十年,寫出了三本長篇小說的地方,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寫的東西,我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小說與詩歌,看見的真的只有石頭與田地、樹木、莊稼,和幾個水泥廠煙囪冒出的濃煙。

        作為一個有文學基礎的詩人,我感覺寫不出任何東西。人家在這里能寫出那么著名的東西,我卻啥也寫不出,我真他媽想自殺!

        撲面而來的逼人的工作,使我馬上放棄了寫出好小說、對得起沙汀也對得起高書記的想法,這就是年終的收稅。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是1998年的年末,離1999年的春節(jié)還有十幾天了。游書記和彭鎮(zhèn)長召集大家開會,要各位分管領導,必須在一個星期內(nèi),把所掛村的欠稅收上來,鎮(zhèn)上統(tǒng)一交縣上。1998年農(nóng)村正是收稅的時候,比不得現(xiàn)在農(nóng)村早免了稅,而且那時稅還不低,一個人頭一年要交二百元左右,個別的地方更高——主要是各縣、鄉(xiāng)鎮(zhèn)甚至村,在中央所收稅的基礎上,附加了許多費用。這時候的農(nóng)民很苦。

        我作為一名副鎮(zhèn)長,也掛了一個靠街的大村——校場村,近三千人。

        收稅是農(nóng)村最艱難的工作之一。才收了幾天稅,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寫作。在我看來,寫作與實際的工作相比,寫作已經(jīng)根本不重要了,太輕了。

        校場村還欠近10萬元的稅。我覺得要在一星期把這么多錢收起來,本身就非常困難。何況,不交的多是釘子戶,好收的早就收了。

        校場村的黃書記把村主任陳主任、黃會計、民兵連楊連長、婦女主任王主任集合起來,由我和他帶領,去一個組一個組地收稅。黃書記笑著對我說:“今年有帥鎮(zhèn)長帶隊收稅,肯定要好收得多。”我笑笑。為了確保收稅工作的順利,黃書記在村委會出發(fā)前,就作了工作分工:村主任陳主任和楊連長唱紅臉,他來唱花臉。

        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才收了半天,我就明白了。原來,對那些抵著找出萬千理由不交稅的人來說,村主任先咬牙切齒地批評,楊連長再劍眉倒豎地嚇唬。這時,大半的人都馬上交稅了。如果他兩個這樣的紅臉嚇不住人,黃書記再一笑,又站出來說出一大堆好話。被嚇過的人這時的心得到安慰,順一口氣,就交了。

        我在縣政府工作十幾年,從沒想到一個村子的收稅工作會這么困難。沒想到我們從沒打上眼的村干部,每年會作出如此辛苦的付出!

        收到一戶人家的時候,工作做不走了。母親在床上癱瘓十幾年,她惟一的兒子四十多了還沒有結(jié)婚,照顧著母親。為了給母親看病,他經(jīng)常早晨五點過起來把飯煮好,放在母親的床邊,自己再騎二十里的自行車,去一個礦山打工。他的事本就讓我感動了,但是他包里實在沒有欠下的三百多元。但一大隊人收稅到了他家,如果收不到他的稅,后面的人馬上就會知道,只要前面有一個人不交,后面的人就全收不到了。黃書記對他說了后面工作的難度,請他一定支持工作。這個偉大的孝子,包中真的沒有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聽著他悲切無助的哭聲,我眼中一下涌出了淚,但是我包中沒有可以幫助他的錢。黃書記想了許久,從自己的包中掏了幾百元出來交給會計,說是他個人先借給他,并請在場的人一定保密。也是呵,黃書記收稅,也只能借一、兩戶人,全村人他借得起嗎?這個村一年可要收六十多萬元的稅呢。

        在縣政府機關工作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個詩人,是這個縣的驕傲。但是當我?guī)ьI一隊人在校場村收稅時,我才知道我其實只不過是個孬種。在收到一戶人家的時候,男主人因為鎮(zhèn)上欠他的錢,他不交,而村上硬要他交一千多塊稅的時候,他憤怒了,提了把斧頭便要砍人??粗麚]舞著斧頭撲向我們的時候,我的雙腿一軟,差點倒在旁邊有一泡狗屎的玉米桿堆上。

        經(jīng)歷了這一場激烈的收稅工作,我知道,寫作和工作相比,寫作已經(jīng)沒有了多大的意義。

        而收稅工作最艱難的任務,黃書記也交給了我,他說只有我才能完成這個任務。校場村十二組的人,沒一個交稅的。原因是什么呢?鎮(zhèn)上征了他們的地,但是一直沒給完他們的土地費,余款也始終沒有結(jié)清。原因是征他們地的鎮(zhèn)領導,早就到縣上當了大官了。新來的領導,也沒有能力了結(jié)此事。這事?lián)Q了幾個鎮(zhèn)黨委書記,也沒法解決。十二組的村民道理上占全了的:只要鎮(zhèn)上把征地的余款給我們,區(qū)區(qū)幾個稅錢,保證交。要是不給,對不起,收稅免談。這本就是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年年收稅讓黃書記最頭痛的地方。黃書記對我說:“帥鎮(zhèn)長,這個組就該你出馬了!”

        我知道這是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但是我能夠后退嗎?我沒有后退的余地。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要在組上的打谷場上與全組的人進行一場應該交稅的大辯論。還沒有上場,我已經(jīng)開始害怕了。因為打谷場上坐滿了組上的人,而且一個老太婆獨自抽個小凳子坐在前面的地方,她后方三米的地方才是大家。我問黃書記,這個老太婆坐在那里是什么意思?黃書記說,主要是她與你進行辯論。為什么?我問,我想一個老太婆有那個能力與我辯論嗎?黃書記說,我們都說不過她。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她是縣工作組的宣傳隊員,走了省內(nèi)幾個專區(qū),在十幾個縣去宣講過。

        我這才明白,我原來要面對一個經(jīng)歷比我多許多,口才絕對不會亞于我的強大對手。更主要的是,道理全在她那一邊。

        比起共和國在基層的這么多具體難辦的工作,寫作就像我走在鄉(xiāng)村道上放出的一個臭屁,根本沒有任何價值了。我決心先做好我這個副鎮(zhèn)長的工作。

        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鎮(zhèn)政府的食堂,會在一年中逼我那么多次。說真的,村上的工作,比起鎮(zhèn)政府食堂的逼我,我都覺得不算什么。鎮(zhèn)政府食堂,才是逼得我經(jīng)常目瞪口呆的地方。事實上,在雎水鎮(zhèn)工作幾年,鎮(zhèn)政府食堂,才是我心中最大的痛。

        我是鎮(zhèn)政府食堂的常客。

        鎮(zhèn)上共有四名副鎮(zhèn)長,除我這名科技副鎮(zhèn)長外,其他三名都是實職副鎮(zhèn)長:一名分管財政稅收,一名分管農(nóng)業(yè),另一名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等等,下面都有具體的辦公室。我下面沒具體分管的辦公室。其他三人在中午與晚餐的時候,多不在食堂吃飯。但是本科技副鎮(zhèn)長,卻天天要在食堂吃飯。沒人請我呵。甚至,一些辦公室主任在外吃飯的時間,都遠比我多。

        我是個沒有任何油水可沾的副鎮(zhèn)長,即使是在外面去吃幾頓飯。

        開始我在食堂吃飯,頓頓給錢??匆娖渌泥l(xiāng)鎮(zhèn)干部在食堂吃過之后,都是廚師記在本上。我問承包了鎮(zhèn)政府食堂的胖廚師:“可以記在本上?”

        “就是。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一起給?!?/p>

        我松了一口氣,正愁包中沒錢,我的工資還放在縣上,只是人下來。所以我馬上給他說,那我也記在本上,月底來給。他說好。

        在食堂可以賒飯吃,這就大大地方便了我。食堂伙食本就差,所以有好吃的,我也舍得吃。如果是給現(xiàn)錢,鹵肉我未必舍得買二兩吃。反正是賒,我對胖廚師說,來半斤。鴨子要是給現(xiàn)錢,那是問也不敢問的,現(xiàn)在可以賒,好,我對胖廚師說,來半塊。然后就坐在食堂的一角,就著一瓶啤酒,啃得嘴角流油。

        聰明的老板喜歡賒。因為賒,的確是可以刺激消費的。

        但有一天卻出現(xiàn)了意外。我在三樓辦公,廚師通常是在上午十點就來煮飯了,這天都十一點半了,食堂的門都還是關著的。我問廣播站的小龍:“怎么,今天食堂不煮飯?”

        “不煮?!彼f。

        “為什么?今天才星期三呀?”

        “今天趙副鎮(zhèn)長做四十歲的生?!?/p>

        “那為什么食堂不煮飯?”

        “因為趙鎮(zhèn)長今天是在彩虹酒店包的酒席,而我們鎮(zhèn)政府食堂也是彩虹酒店承包了的,兩家其實都是一家。既然鎮(zhèn)政府的人大多要去吃酒,這里自然就不煮飯了?!?/p>

        我有些明白了。

        但我的煩惱馬上就來了。不知道就算了,知道趙副鎮(zhèn)長做生,不去說不過去,我們都是副鎮(zhèn)長呀,平時在一起說說笑笑,那么好的。何況,有天他請我們上他家吃了頓熊肉。而我頭痛的是,去了,至少要送一百元彩禮錢吧?可我包中這時只有十七元錢。

        總不能送五十元?那太小器了。唉,可我的工資,現(xiàn)在每月也只有三百元呀,一半要交房子貸款呢。

        我想我應該去送禮。我想我應該去借一百元。

        但我仇恨借錢。我有時覺得,我寧愿去死,也不想向人借錢。我感覺到,沒有什么比自己去借錢,而又借不到更丟人的了。

        我有過兩次借錢的羞辱史。

        第一次是與馬紅結(jié)婚后。馬紅其實是個下崗工人,開了個小皮鞋店,與我認識時,才開了大半年,一個月有三四百元利潤。因為是在鄉(xiāng)鎮(zhèn),結(jié)婚后,我叫她關了店,到縣城做皮鞋生意。本錢不夠,我開始了第一次借錢。我給一個同學寫了封信去,因為他在一個縣當財政局副局長,自己還開了一個工廠,而且是在成都那邊的繁華地段。其實我與他關系非常好,前兩年見面,他對我說,有什么困難找他就是了。我給他寫了封信,說借五千元,并許了當時最高的息,而且說過兩年后全部歸還。我是用掛號信寄給他的,相信他一定收到了,但是半年內(nèi)他都沒有給我回信,現(xiàn)在也沒有回信。

        這個打擊對我太大。

        還有一次更慘痛的借錢經(jīng)歷。我因為一件急事,相當于救命的急事,在慌忙中給一位最好的同學打電話,跟他借三千元錢。我過去那么窮,都沒想過跟他借錢,就是因為關系太好的緣故。但他是絕對有錢的,因為在一個權(quán)力部門,買了許多原始股,有一次拋原始股,就賺了七十多萬元。然而電話打通后,我問他,跟他借三千元錢救急有沒有困難?他說,有困難。

        我掛了電話,還說了許多客氣與道歉的話。從此我在心中發(fā)誓,即使是窮死,我也不會跟任何人借一分錢。

        但是趙副鎮(zhèn)長的四十大生,逼得我要找人去借錢了。

        我想到了這個鎮(zhèn)上的一名小老板——柯哥。

        來到這個鎮(zhèn)上的幾個月,我有了一個消遣的地方,就是鄧家茶館。人家都有錢,晚上總是打麻將去了。我沒有錢,也沒電視看,也不可能天天看書想寫作,何況也寫不出啥東西,我也得找地方消遣,于是就找到了鄧家茶館。因為這里有許多人下象棋,鎮(zhèn)上的好手全在這里。我是象棋迷,這自然是我消遣的好地方。

        柯哥是這茶館的??汀0此恼f法,基本上是早晨褲子一籠,就來這喝茶了。

        我與柯哥就相識了,因為他主動請我吃了一頓飯,原因是他請另一個朋友吃飯,那朋友硬要我陪他們。一頓酒下來,感覺柯哥耿直,就成了朋友。

        柯哥曾是一個村的村主任,三年后下課了,自己搞了個小企業(yè),回收紙廠的廢漿,據(jù)說一年的收入不會低于幾個鎮(zhèn)干部的收入。但他通常不會去自己的小廠上班,而是讓與自己一道下課的村會計鄭大娃幫他管理,他自己則天天呆在茶館里。

        我在茶館里找著了柯哥,他正在與人下象棋。

        我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柯哥,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請你幫忙。今天是趙副鎮(zhèn)長四十大生,我不知道,剛才才知道,我應該去。跟你借一百元錢?!?/p>

        柯哥說:“小事?!?/p>

        然后,他從屁股上的包中摸了一大把百元大鈔的紅票子出來,給我抽了一張,然后問:“夠不夠?”

        我連忙點頭:“夠了?!?/p>

        包中有了這一百元錢,就挺起胸膛去彩虹酒店吃生了。過后我才知道,送一百元太少了,好多辦公室主任都是送二、三百的。但我在心中一頓腳,心想,就是這一百元,我還是拚了好大的力氣呢。大不了我今后不請他回送我就行了。

        幸好隔了一天,我陪武裝部長去另一個市買彩票,部長中了八千元錢,給我發(fā)了二百元喜錢。不然,我真不知道在哪去找錢還柯哥的這一百元。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鎮(zhèn)政府的食堂,一個月內(nèi)關了幾次門。不是誰做生,就是誰搬房子。三個月下來,比我在縣政府呆了十年送的禮還多。

        這個禮錢,我是絕對不可能跟妻子要的。我到鎮(zhèn)上兩個月,妻子就為我生了一個兒子??h城的皮鞋店倒閉了,虧了不少錢。我一個月三百元的工資,妻子領著,首先就要交一百五十元的房子貸款。剩下的一百五十元,包括了他們的飯錢、氣錢,我想也許連十天都維持不了。我還怎么可能跟她要錢?他們?nèi)绾紊?,我沒有想過,那是因為不敢想。

        所以經(jīng)?;I措送禮的錢,就成了最讓我頭痛的事。我怕鎮(zhèn)政府的食堂某天不開門。

        話說那一天,鎮(zhèn)政府的食堂又不開門煮飯了。我問小龍:“今天是誰做生?”

        “紀委書記?!彼f。

        我要去。但是,我包中的確沒有一百元錢,連星期五下午回去的路費都沒有。我是再不好在柯哥那去借錢了,我已經(jīng)在他那借了四五次了,而且最近兩次的還沒有還,不好意思去借了。

        走投無路之際,我包中沒錢,也鼓起勇氣,厚起臉皮去彩虹酒店吃紀委書記的生日酒了。我熱情地與在門前迎客的他打了招呼,然后并沒有掏出紅包,就進了酒店,坐在桌上,準備吃酒。

        這一頓酒,我吃得最心痛,心中最苦,臉上卻也最笑。我盡情地喝酒,希望把一百元喝得不丟本。然后,我醉了。

        醉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我得給人家送這一百元禮錢。我踉蹌著腳步,走出了酒店,來到了車站,與在車站邊賣面條的一名村干部借了五元錢,算是我回家的車費。然后,我搭車回到了縣城?;貋碜鍪裁矗拷o人家借這一百元禮錢呀。

        在妻子那是說不出口的。我就到自己在縣政府宿舍樓同單元三樓上的張哥那去借一百元。平時我們在縣上關系好,他和妻子工作之余在做打印生意,家中隨時有錢。幸好張哥借了一百元給我,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辦。

        跟妻子要了十元錢路費,我一大早就趕回了雎水鎮(zhèn)。一上班,我就去了紀委書記辦公室,對他說:“真對不起,昨天喝醉了!”然后,就把紅包遞給了他。

        他說:“過了就算了。哈哈!”

        我說:“哪是喃?我昨天真喝醉了,來時忘記了給你紅包,出酒店時大醉,本來是想回信用社的臥室睡覺的。沒想到真是醉得太厲害了,竟然去了車站,搭了回縣城的班車。昨天真是醉得太厲害了!”

        紀委書記一聽,這才開懷大笑收了紅包,并當作奇聞四處宣講。

        而我的內(nèi)心,聽了全他媽流的是苦水。

        最讓我意外的是給鎮(zhèn)上的主要領導送禮。那一天,鎮(zhèn)上幾個領導突然被車子接到了縣城,送進了縣城最好的一家酒店。我一見這酒店,心中有種不祥的感覺。果然,又聽說是領導的大生。其他的副職在那悄悄議論,是送一千元還是更多點,我心一片錐心的痛。幸好這時包中有一百七十元錢,我想了半天,在外面買了個紅包,然后在里面裝了166.6元錢,最后送給了領導。這事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我的確管不了,因為我包中只有這么多錢,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有一天,食堂的門又不開了,我心驚肉跳地問紀委書記:“今天是誰的生?”

        “美女副書記的,昨天已經(jīng)請了客了。”他說。

        “哪位美女?”

        “劉副書記,你說是哪個?”

        我明白了,腦中真是痛,包中沒錢。我說:“中午我們一起去?”

        “我不去,喊老婆去就是了?!?/p>

        “那你呢?”

        “我回家吃飯?!?/p>

        我立即覺得非常怪異,問他為什么不去?他悄悄對我說:“領導對她的工作不滿意,領導都不去,我們還敢去?鎮(zhèn)上幾個副職,都是讓老婆去的?!?/p>

        既然是這樣,我突然想到了逃脫的計劃。我得下村。于是我對紀委書記說:“我得到校場村十二組去一下,那里有個難題還沒解決呢,是水被污染的事?!?/p>

        這天中午,我在村上沒有回來,硬賴在組長家里吃了一頓便飯。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在縣城的菜市場上遇見了劉副書記。我笑著喊她:“你好!買菜?”

        她看著我,黑著臉不吱聲。

        我再笑著說:“劉書記,怎么不理我?”

        劉書記突然滿面流淚,對我說:“走遠點,我不想理你!”

        我大吃一驚,站在菜市場呆了。劉書記這怪異的舉動,莫不是在雎水鎮(zhèn)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星期一我去紀委書記那,才了解到出了什么大事。原來,劉書記做生這天,她擺了五桌,但是最后只去了兩桌。更讓她氣憤的是,沒有一個鎮(zhèn)上的領導干部甚至中層干部去吃酒,都是領導干部的家屬去吃的。我,作為她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沒有去。她當然不知道我是因為沒有錢才不去的,她肯定認為,我也是怕得罪鎮(zhèn)上的主要領導,不理她!

        這是惹了天大的禍了,有口講不清!

        鎮(zhèn)政府上五六十個干部,還有學校與鎮(zhèn)其他部門的人,經(jīng)常因為生日喬遷請客,我實在送不過這個禮了。所以后來我一聽見有誰要做生或者因為其他什么的請客,我都一溜了之,到村上去。我不在乎人家是否因為我沒有去而不高興,我真的沒有那個力量去在意了。

        最夸張的是我借了縣政府宿舍樓同單元三樓張哥家的那一百元,快一年了也沒有還給人家,真的沒有錢。每一次從鄉(xiāng)鎮(zhèn)上回家,路過他家的門,我都是輕聲輕氣地快步走過。我最怕的是在樓道上突然遇見他們,那樣我真不知道如何辦才好。快一年的時候,我很擔心他們怕我忘記了我還借了他們一百元錢,其實我心里天天都掂記著他們的錢,就是沒錢還。最后,我終于找到了好方法不再怕他們了:我每次回來,不再走我們這個單元的樓梯上上自己在七樓上的家,而是從另一個單元走上七樓,再到樓頂,然后穿過樓頂下來,再進入自己的家。雖然多走了些路,但避開了張哥三樓的家門,內(nèi)心輕松,沒有一顆長釘子穿在內(nèi)心疼痛的那種感覺——都是因為他媽的還不起借人家的一百元錢呵!

        鎮(zhèn)政府沒有什么具體的工作可做,所以我每天主要是到自己掛的校場村中去,幫村委會做些工作。你要說,村上有什么工作可做?我告訴你,一個村支部書記,從早晨出門,在他的村子里轉(zhuǎn)一圈,把所有的事做完,要到晚上十二點才能回家。三千多號人的村,你說有什么事呢?天天都有怪事發(fā)生。

        我這個工作,是沒有深淺的。我可以天天不去村上,就呆在鎮(zhèn)政府那幢三層辦公樓里,沒事看書,或者玩,沒有人會說我什么。但我知道我的使命是體驗寫作,我始終記得高書記說的我只要在創(chuàng)作上出了成果,工作沒做好也有成績;反之就沒有成績這句話。所以我必須要到村子里去,最直接地與村中的村民接觸,觀察他們的生活。一個村子,就是一個中國小社會的縮影,里面有多少怪事呀!

        遺憾的是,還是寫不出任何小說。倒是寫了不少組長、村長、莊稼種植戶的詩歌。面對詩歌,我自己都有些泄氣,因為我知道這絕對不是縣委領導真正想要的東西,我應該寫鄉(xiāng)村題材的長篇小說。可是這些詩歌我是真正地喜歡寫,也覺得不錯,水平超過了我過去發(fā)表的數(shù)百首詩歌。投出去,好像也沒有什么地方發(fā)表。

        因為校場村就在街邊,所以我經(jīng)常在村中干完事后,看見天要黑了,就回鎮(zhèn)上。這個時候,黃書記總要說一聲:“帥鎮(zhèn)長,吃了晚飯再回去?”

        我說不了,就大步回到鎮(zhèn)上?;貋矶喟胧峭砩掀甙它c,鎮(zhèn)政府食堂早關門了。這時候,我多半是在樓下的老楊那里買一個面餅,五角錢,當一頓。老楊一直很讓我感動,他年紀大了,妻子不能干,惟一的女兒也是弱智,天天守在他的攤子前,他卻愛女兒得不得了,經(jīng)常拉著女兒的手在街上散步。一家人的生活來源就是他每天打出的面餅。遇著趕集的日子,他再賣些燒豆腐。據(jù)說他的燒豆腐是全鎮(zhèn)一絕,在這里當過書記現(xiàn)在在另一個縣當了縣委書記的某某,回來據(jù)說也經(jīng)常要坐進他的店里吃碗燒豆腐。可我看著他黑不溜秋的店面,一直沒有勇氣走進去吃他這一絕。

        由于經(jīng)常從村中回來得晚,終于有一天晚上餓得比較厲害。我記得那是我午飯后去村上,與黃書記他們共同去處理一件很麻煩的事。晚上二十一點過,我往漆黑的鎮(zhèn)上走。黃書記照例說了一句:“帥鎮(zhèn)長,在我家吃了晚飯再回去?”

        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說不了,走了回來。

        其實中午就沒有吃飽,肚子很餓。我想還是去老楊那買個面餅,再去打瓶開水,買一小包榨菜,可以將就一頓。哪知道這是冬天,才九點過,大家早關門了,我就是想去買點餅干的地方也沒有。天又下著小雨,我在漆黑的街上走過,回到了自己所住的信用社。此時,門前過道上那個發(fā)黃的電燈泡,對我來說是多么的溫暖。

        沒有任何東西可吃。這天晚上,可把我餓慘了!街上某處也許有東西可賣,比如燒臘攤子上可能有肉與鴨子一類,問題是我包中要有錢。沒錢買蒼蠅吃,我還有資格享受一條魚?到了晚上十二點,我甚至餓得去把床邊的幾塊磚頭搬開,看里面有沒有跑動的蟲子,好抓一條吃進肚子。

        那天晚上真的餓慘了。我罵自己,真是傻B。其實在黃書記家吃碗白米飯回來,至少可以不餓呀,也值不了幾個錢。天天在村上,為村里做了那么多工作,一碗白米飯值不了什么的。但我的潛意識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的。在黃書記家吃飯,一年一、兩頓是可以的。如果經(jīng)?;?,人家煩,會在心里罵,自己也覺得丟臉。這個世界,你多為人家做事,而且不圖回報,人家才滿心喜歡。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喜歡的是牛,是不吃不喝,耕地時十分聽話又力大無比的牛呵。

        我的工資沒有轉(zhuǎn)到鎮(zhèn)上來,我那可憐的三百元工資沒有經(jīng)過我的手,我連騰挪著用一下也沒有可能。所以,當我在鎮(zhèn)政府食堂賒飯滿一個月,其他的小青年在樓上財政科領了工資,就給了胖廚師,而我,只能目瞪口呆著拿不出來。我對胖廚師說:“下一個月一齊給。”

        他說好,反正他只是彩虹酒店在這幫工的廚師,真正的老板不是他,他只需要回去匯報清楚就完了。

        如果說我第一個月在食堂賒飯的心情是快樂的,可以份量十足地賒著吃的話,那么我第二個月的賒飯,便多少有些不安。為何不安?我知道即使是這一個月,包中也沒錢呵。而且兩個月的加一起一定很多,還起來更不方便。好在我是樂天派,這些事在心里閃了一下,就過去了。我對自己說,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有錢的。

        但是到了第三個月,一切并沒有好起來,也沒有什么錢來到我身邊。我中午端著飯碗請胖廚師給我舀飯的時候,臉上竟然有了許多羞愧。而且就在這個月,親愛的錢錢對我進行了一場最為嚴重的打擊。

        每個星期五的下午,我都格外關心游書記的車子情況。他住在縣城的,他要回去,我就可以搭他的順風車回去。那既不給錢,也不轉(zhuǎn)幾次車,而且還是十分高級的美國福特轎車。此車的來歷,是鎮(zhèn)上的前幾任領導吧,在鎮(zhèn)的邊上修了一個水泥廠。這個水泥廠現(xiàn)在停產(chǎn)幾年了,廠內(nèi)長了許多草,據(jù)說獵人在里面打兔子經(jīng)常得手。那個水泥廠現(xiàn)在欠債七、八千萬元。這輛漂亮的雪白的美國轎車,就是那時修廠時買的。話說回來。每當我看見游書記下了樓,把車從停車庫里退出來,我總是非常高興,就歡天喜地地來到了車邊。這時游書記總是把門打開,笑著對我說:“走!”

        我們就一路回縣城了。

        就是現(xiàn)在,每當我想起游書記這輛車帶我來回了幾年,我內(nèi)心總是充滿感激。

        那一個星期五下午,我從村上一回到辦公室,就看見游書記的辦公室緊閉,車庫里也不見車子。我問旁邊辦公室的小龍:“游書記今天下午一早走了?”

        “早晨就走了,說是開什么會?!?/p>

        我心里特別難受,我搭不成他的順風車了,我今天只能搭公共汽車回去。

        我心痛的是,我包中只有三元錢!從雎水鎮(zhèn)到下一個鎮(zhèn),得二塊錢。必須要在那個鎮(zhèn)轉(zhuǎn)車,才能回到縣城。那個鎮(zhèn)到縣城的車票是三塊五。就是說,我差二塊五角錢!

        我試了好久,想向小龍借五元錢,然后馬上回去。試了半天,真的不好開口。哪有這么大個副鎮(zhèn)長,向一個小美女借五元錢的?做什么?可能連理由都不好找。

        看見農(nóng)業(yè)辦公室的幾個小青年下鄉(xiāng)回來,我心想,去找農(nóng)業(yè)辦公室的趙主任借五元錢,那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于是,我想了好久,從三樓下到一樓來,走進了農(nóng)業(yè)辦公室。趙主任一個人在里面看報,他看見了我,連忙站起身來:“帥鎮(zhèn)長,請坐。有什么事?”

        突然,我想借五元錢的話說不出口了,真的覺得難以出口。我說:“趙主任,前幾天縣統(tǒng)計局催那個報表的事,數(shù)字搜集上來沒有?報出去了沒有?”我在分管統(tǒng)計工作,過問報表是我的職責。

        他說:“已經(jīng)弄好了,你來了正好,審一下,然后我們就報上去?!?/p>

        “好,我審一下?!庇谑?,我裝腔作勢地在那審報表,而內(nèi)心的痛苦,無以言表。

        我決定不在鎮(zhèn)上借這五元錢了,我決定去車站那里,找在那里的一個村主任借五元錢。那個村主任在那里開了一個打米店,經(jīng)常在家,而且我與他關系也不錯。問題在于,鎮(zhèn)政府離那里相當遠,怕有二里路吧。我只好走出鎮(zhèn)政府,直奔車站,找那村主任借錢。

        但是當我到了車站,也看見了村主任的門時,我卻非常失望。村主任那天天開著的店,此時是三道卷廉門緊閉。我連死的心情都有了。我去問在前面賣煙的小販:“楊主任呢?今天去哪里了?”

        她說:“兩口子去吃酒去了,上午十一點關的門,可能要吃了晚飯才回來。”

        我埋著頭,又一步步走回鎮(zhèn)政府??匆婇T衛(wèi)吳哥在里面分報紙,想竄進去借五元錢的,但想到區(qū)區(qū)五元錢,真的說不出口。抬眼一望辦公室,趙副鎮(zhèn)長在辦公室,于是我走了進去,必須要跟他借五元錢。

        “兄弟,借十元錢給我?!?/p>

        “十元錢?你開啥玩笑?堂堂帥鎮(zhèn)長,連十元錢都沒有?”

        “那有什么辦法?我不是要搭車回去嗎?看見一家店里的衣服,老婆穿上肯定非常漂亮。我只給一百八,他少了一百九不賣。我只好回來跟你借十元錢了?!?/p>

        趙副鎮(zhèn)長一聽,這才笑笑,拿出他那個漂亮的皮夾子,從里面抽了張二十的出來:“只有二十的,要不要?”

        “當然要要。”我一把抓了過來,生害怕這家伙又收了回去。

        賒飯賒到第四個月的時候,我有了像賊一樣的感覺。我怕進食堂門,怕讓胖廚師給我打飯,但是我必須要進食堂吃飯,一天可是三頓呀。隨著賒飯錢的越積越多,我像賊一樣的感覺,也就越來越濃。你說,哪有賒飯賒這么長時間的?這不相當于在偷人家嗎?人家容易嗎?廚師的錢是一鏟子一鏟子鏟出來的呀。

        就在這一個月,更大的壓力向我鋪天蓋地地砸來。

        我必須要請一場客。紀委書記說,雎水鎮(zhèn)政府這么多年有一條規(guī)矩,新上任的領導,必須要請一次客。算起來,四名副鎮(zhèn)長和劉副書記,都是這次新上來的領導,一人得請一次客。

        另外三個副鎮(zhèn)長早就請了。

        三月的時候,劉副書記終于也請了客,就剩下我一個人沒請客了。

        我對紀委書記說,我就不請了。我這個科技副鎮(zhèn)長,不是實職,基本上不算領導,就不請了。但他的一句話相當毒,他說:“你不請如何說得過去?其他幾個人請的時候,你難道沒有參加,酒少喝了一杯進肚子?”

        我的天!我倒真是都去吃了的。哪有吃人家不吃自己的道理?這客,我得請了。

        請政府中層以上干部。我算了算,就是兩大桌,這要吃去多少錢呵!

        問題是我包中沒有錢。沒有錢也要請客呀。在我賒飯已經(jīng)達到第五個月的時候,在大家的一再催促下,我只得硬起頭皮請這客了。我去彩虹酒店,找到老板肖姐,對她說:“肖大姐,我要在你這里賒兩桌酒席,請鎮(zhèn)上的領導吃飯,行不行?”

        “行!”她說。

        “我有了錢就給你。如果沒錢,年底發(fā)了獎金,連食堂賒飯的錢,我一齊給你?!痹谖业挠嬎阒?,年終獎至少不會低于3000塊吧?那樣我就有錢把一切帳掃清了。

        “行?!彼呛谴笮χf。

        其實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是他媽天下臉皮最厚的人。不,根本就是天下最不要臉的人。但同時,也是天下最沒有辦法的人。

        我在彩虹酒店擺了兩桌,土雞公火鍋,一桌三百。人是全部到齊了,我很高興,意外的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原來計劃一桌喝兩瓶本地酒雎水王就可以了,結(jié)果最后喝了一箱雎水王美酒。而且大家喝麻了,紅酒啤酒都在要著喝??粗笞淼乃麄兒鹊媚敲疮偪?,那可是無錢之人區(qū)區(qū)在下我的錢,我內(nèi)心很痛苦。我一痛苦就往醉地喝,一醉就突然高興起來,一高興起來就讓大家往死里喝。計劃八百元搞定,結(jié)果超過了一千元,這比我賒了四、五個月的飯錢還多。

        走時我連肖大姐那的單都沒去簽,我怕巨大的數(shù)目會把我嚇得屎尿齊出!

        哪有賒人家的飯錢賒到五個月的?的確沒有道理,想到這些我都倒吸一口冷氣。加上兩桌請客的錢,我進入鎮(zhèn)政府的食堂,更感覺自己是賊了。到了最后,我竟然達到了怕看見政府食堂的門打開,怕看見煮飯的胖廚師過來。走進食堂舀飯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一條豬,在走向殺豬場,我的雙腿發(fā)軟發(fā)冷發(fā)抖!

        你說,天下有幾個人有這種奇妙的感覺?

        賒到第6個月的時候,我出現(xiàn)了病態(tài)的感覺。我只要站到十樓的樓頂上往下看,就會呼吸急促,手腳心出汗,一身發(fā)抖,頭腦暈?!,F(xiàn)在,我看見鎮(zhèn)政府的食堂,也有了這種感覺,這可是在一樓呵!

        我知道,我必須要馬上弄來錢,把這些飯錢了結(jié)。不然,我可能會病死的。

        那時,我看著雎水鎮(zhèn)政府那不高的三樓,雙眼充滿了萬分的羞愧:這里怎么會出這么一個副鎮(zhèn)長,欠人家那么多個月飯錢呢?這可能是任何一個鎮(zhèn)人民政府都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丑事,但他真的出現(xiàn)了!副鎮(zhèn)長賒了6個月的飯錢,真他媽丟臉呵!

        回到縣城,我決定弄點錢。我想把自己的房子抵押,借三千塊錢,竟然沒有做成。我去老家找補自行車輪胎的麻了伯娘,準備在她那借一千塊錢,結(jié)果她的兒子剛好得了癌癥。

        唉!

        我回到雎水鎮(zhèn)上班,內(nèi)心充滿悲痛地行走在鄉(xiāng)村之間。貧窮讓人酸痛,這是從古至今共同的現(xiàn)象。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竟然落到如此貧窮的地步。其實,有多少窮人,他們一年或者數(shù)年地壓抑著內(nèi)心的疼痛,在人世間面帶微笑地走著。我不如他們!

        我決定向校場村委會下手,在村上弄點錢。

        其實這是完全可能的。雎水鎮(zhèn)共有十一個村,除了書記沒有掛村聯(lián)系指導工作外,其他的副科級以上的領導干部,都掛了一個村。這些村有的是有錢的。有的村有礦山,有的有水電站。校場村雖然沒有這些,但是他們靠近鎮(zhèn)上,村中的土地年年都有被買去建廠的,村上的帳上,絕對有一筆錢是與征地有關的。這一點,在我悄悄的誘導中,黃書記也是說出來了的,有幾萬元征地費。

        我知道其他的副科級領導,都有在村上報些帳弄些錢的事。要么是租車費,要么是接待費,當然也有其他的費用。有位領導甚至在一個有水電站的村上,一次就報了六千多元的手機購買費。

        我,作為一個天天在村上跑上跑下的副鎮(zhèn)長,半年過去,報一千塊租車費,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想到這里,我就悄悄在開出租車的朋友那找到了一千塊的車票。我想找到黃書記對他說,我報一千塊租車費吧。我相信,他知道我這絕對不算什么的,我從沒在村上報過什么帳,更沒有借村上的名義請過什么客。我相信他會同意,即使有些勉強,也會同意。當然,我保證,絕對下不為例。

        我這樣想著,就揣著一千塊的車票,來到村委會。我到村委會的時候,內(nèi)心真的是直跳。雖然不是偷東西,我從沒做過這種事,覺得做這種事不妥。還有,就是怕黃書記拒絕。如果他拒絕了,他也肯定悄悄會對書記匯報,那我的面子往哪放呵?然而,貧窮迫使我如此狗急跳墻。

        黃書記因為有事在十一組,遲遲沒回村上,我就對他說不了這事。我在村委會的樓下轉(zhuǎn)悠,這是幢二層樓,下面有人租了門面在開藥店與飯店。有兩個人在下象棋,實在太差,看不下去了。我就到四周轉(zhuǎn)轉(zhuǎn)。突然轉(zhuǎn)到了村上的財務公示欄,我一看,一身頓時被汗?jié)裢噶恕?/p>

        原來,村上把上半年開支的錢,都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地公示在這里。其中有一筆開支是問題開支,即是二千多塊的打印復印費。一個村上怎么可能有二千多塊的打印費?我不相信。所以村民也是不相信的,便有人在這二千多塊的開支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屁股,一股由小到大的稀屎,呈喇叭狀從屁股里拉了出來,最后比屁股大幾倍。

        我一笑,知道這是個象征——四川話叫拉了秋痢了,普通話的意思就是拉了稀屎了,真正的含意是指村上幾爺子大吃大喝了,卻不敢在財務公示欄里寫招待費這一筆,只好找塊遮羞布,說成是打印復印費。

        村委會領導黃書記他們真是聰明。但是他們的聰明與村民的聰明相比,簡直算不了什么。群眾的眼睛才是雪亮的。任何認為群眾是傻子的人,他們純粹是在掩耳盜鈴。

        這就是我一身出了那么多汗的原因。

        即使,黃書記愿意幫我報這一千塊租車費,我可能也不敢報。黃書記如果在村上這么一公示,全村的人就知道了,等于全鎮(zhèn)的人就知道了。我把這錢拿得穩(wěn),去銷了鎮(zhèn)政府食堂的賒飯錢,背個罵名,也還想得過。但群眾可能是不依不饒的,誰偷了他們的東西,他們一定會追回來。結(jié)果是鎮(zhèn)紀委書記會找我追錢,我肯定只有拿出來。一定會有人很愉快地將這事告訴縣委高書記,那我這十幾年的清白就栽在這一千塊錢上了。何況,在民間,我還是舉報英雄呢。

        我手心出汗雙手發(fā)抖地撕了那一千塊車票。

        半年過后,我的雙腳的確再也走不進鎮(zhèn)政府食堂賒飯了。除了感覺自己是個賊外,我真的是感覺到我是這世界上最不要臉的男人——哪有吃飯賒了半年都不給錢的道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我對胖廚師說,年底發(fā)了獎金給你,請你給肖大姐說一下。他說,好的。但是我感覺到胖廚師立即將一口惡痰吐在了地上,我嚇得差點跌了一跤。

        我總得吃飯?于是我走到了一條街,來到了地稅所食堂吃飯。在鎮(zhèn)政府食堂賒不下去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觀察到可以到這來吃了。為什么呢?因為地稅所食堂是鎮(zhèn)政府干部小王的妻子小張承包的,倆口子十分好說話。

        吃第一頓飯的時候,我給小張付錢,她說:“帥鎮(zhèn)長,記著就是了。”

        “那好。”我包中錢本來就不多,十幾塊的,抵擋得了幾頓?

        “帥鎮(zhèn)長,政府那邊有食堂,你為什么來我這吃呢?”小張笑嘻嘻地問我,顯然,她為我照顧她的生意高興。

        “再在鎮(zhèn)政府食堂吃飯,要把我餓死?!蔽艺f。

        “為啥?”

        “你不知道。食堂的飯,電飯鍋蒸的,軟得要命,可是我想吃硬一點的飯。像你這濾水干飯,好吃得很,軟硬合適,不要菜我也可以吃得飽,何況完后還可以喝一大碗米湯。至于肉,就更別說了,食堂一份菜里只有三四片肥肉,要把人急死。你這的肉,份量真是太足了。你不會虧吧?”

        “是這樣的?”

        “是。小張,事實上你煮得真不錯?!?/p>

        “謝謝帥鎮(zhèn)長?!?/p>

        說完這些話,我在心中狠狠煽了自己一耳光。欠人家那么多錢,不為人家說好話,還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你還有沒有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情操?!

        因為沙汀經(jīng)常在光明村的苦竹庵寫東西,這庵后面就是大山,特務來抓他了,他蛇一樣溜入大山,什么人也找不到。我經(jīng)常去苦竹庵,面對它沉思,詢問沙汀為何也能在這小地方寫出長篇小說?回來的路上,要過團結(jié)水庫。團結(jié)水庫是個有幾百畝水面的水庫,管著下面幾個鄉(xiāng)鎮(zhèn)數(shù)千畝的稻田。它平靜干凈的水面和湖面當中的上百只野鴨,很讓人迷醉。

        水庫的四周,有數(shù)百畝荒地。出于科技副鎮(zhèn)長的職責,我想,如果把這幾百畝荒地開發(fā)出來,變成果園,那會有多大的收益?

        我想把這種想法說給校場村的民兵連長楊連長三兄弟聽一下。他還有兩個結(jié)拜兄弟,一個是七組的組長,一個是十一組的組長。如果三個村組干部能把這片地包起來種果樹,那絕對是一戶科技示范大戶。

        我有意與楊連長套了些近乎,與他下象棋時,讓他贏了幾局。想我在校場村,象棋無敵的人,輸了幾局給楊連長,那是他多大的面子。楊連長在村委會的辦公樓下租了間房子,他老婆在里面賣些小飯菜。有一天,我從那路過,看見楊連長和七組的組長張大哥坐在里面的館子說話。楊連長看見我,對我說:“帥鎮(zhèn)長,過來喝酒?!?/p>

        過去我從這走過的時候,他也這么說,我從沒進去過。大概像一個在街邊賣鹵鴨子的人客氣地對你說,請吃鴨子,你未必真會上去擰掉某只鴨子的大腿下來吃一樣。因為心中有事想對他說,我就走了進去:“好。今天恰好想對你們?nèi)值苷f件事,就喝你一臺酒?!?/p>

        楊連長見我真去吃他,有些意外。聽說要對他三兄弟說些事,又高興起來:“帥鎮(zhèn)長,啥事?”

        “給你三兄弟說件天大的好事?!?/p>

        “不可以給我們兩人說?”

        “要你們?nèi)值茉谝黄鸩藕谜f?!?/p>

        于是楊連長騎摩托去十一組把羅組長叫了來。羅組長也在外面打工煩了,回家在隊里種覆膜側(cè)耳根,書名就是魚腥草。這三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按他們的話說,做夢都在想著如何發(fā)財??赡芴煜碌母F人,都是做夢都在想著如何發(fā)財。

        酒菜上桌,無非是些涼拌豬頭與肝子之類,楊連長說:“帥鎮(zhèn)長,難得你來吃我一頓,你從不在村上吃飯的,今天這么看得起我,我們先干三杯。”

        我痛快地喝了。哎,三元錢一瓶的酒,酒精勾兌的假酒。農(nóng)村都喝這個,有什么法。

        “現(xiàn)在,帥鎮(zhèn)長可以對我們?nèi)值苷f了?”楊連長說。

        “你們?nèi)齻€,去把光明村團結(jié)水庫四周那幾百畝荒地包了種果樹,三五年后,你們就是鎮(zhèn)上比較富的人了?!?/p>

        三個人一聽,大喜。但是只喜了一下,老大張哥就說:“好是好,但是不可能?!?/p>

        “為什么?”我問。

        “因為我們在校場村,固結(jié)水庫在光明村。隔了村的事,我們?nèi)绾巫龅孟拢俊?/p>

        “這個我來負責?!蔽遗男卣f,我想,我作為副鎮(zhèn)長,在村與村之間協(xié)調(diào),還是能行的。

        “更大的困難不是在這里,”楊連長是個喜歡思考的人,此時,他豎著兩道劍眉,“那個水庫不是鎮(zhèn)上的,而是縣上的,是另外一個鎮(zhèn)河清鎮(zhèn)的水管站管著的,站長姓潘。”

        我一聽有些呆了,關系這么復雜。但我想,天下任何一件成功的事,都是在極其復雜的事上做成的。越是難以做成的事,說明背后的困難越大。惟以困難,才會最成功。我說:“潘站長的事,我擺平。”

        楊連長一聽我愿意為他們做這么大的事,一下高興起來,連忙叫妻子又燒了只鴨子。

        我與河清鎮(zhèn)的科技副鎮(zhèn)長開會時相識,所以我想,擺平潘站長,要請他幫忙。我專門去了趟河清鎮(zhèn),在他招待我的飯桌上也見了潘站長。潘站長一聽有人愿意開發(fā)團結(jié)水庫四周的荒山種果樹,說是好事,一定全力支持。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而且有人種果樹,正好請他們幫忙把水庫照看著。

        我回來給楊連長說了,三兄弟準備了些土特產(chǎn),一道上河清去見潘站長。中午很喝了幾瓶酒,可能喝得他們?nèi)值芎苄耐?。但是想著未來的美好,他們也一下放開了。

        最后,潘站長說:“真要辦成這件事,你們還得去找縣水務局的主要領導,他們最后說了才算,我只是個放牛娃?!?/p>

        我對楊連長拍著胸口說:“這個我負責,我?guī)銈內(nèi)ァ!蔽遗c水務局的主要領導并不熟悉,但是開會見過多次面,至少認識。認識就行,我想。

        楊連長很高興。你說科技種田有多難?你讓他們自己去包水庫,別說鎮(zhèn)上縣上,在村上那一關,可能就沒了。

        約在下星期一去水務局找他們的主要領導。九點鐘,我在水務局等著了坐面包車而來的三兄弟。我?guī)е麄儯苯尤ニ畡站忠话咽值霓k公室坐了下來。他問我:“有啥事?”

        我簡單地對他說了我們此來的目的。

        他說:“請你們?nèi)マk公室坐著等待。等會兒我們要開黨委會,我們在會上研究一下?!?/p>

        我說好。

        結(jié)果其實非常好。十點半的時候,水務局的會就結(jié)束了,就有一個副局長來辦公室對我說:“明天我過來,先陪你們?nèi)タ疾煲幌??!?/p>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在鎮(zhèn)政府的大院里,準時等著了來的副局長幾人,還有個管全縣水庫的股長。楊連長三兄弟的面包車早等在那里,我們一行去了團結(jié)水庫。

        我們陪副局長在團結(jié)水庫和四周走著,看著,說著。我成功地讓副局長同意了我的觀點,若真有人包了水庫四周的數(shù)百畝荒地種果樹,是一箭數(shù)雕的事——農(nóng)民致了富、果園種植保持了水土、解決了水庫長期無人看守的難題。副局長當即在水庫邊表態(tài),他一定回去好好匯報,一定做成這件事。

        中午在鎮(zhèn)上最好的館子里吃飯??蓱z楊連長三兄弟,事情沒做成,就花了千多元,這可是我兩三個月的工資呵,不知道他們?nèi)值苁窃谀睦锶惖倪@些錢。

        午飯后自然就是打麻將了。楊連長再也陪不起了,就全權(quán)委托我陪我副局長,然后他閃電般溜了。這不是楊連長不懂禮數(shù),其實我們窮人,都是這樣,在用錢的場合,總想溜。

        副局長那有三個人,加上我,剛好四個人。我平靜地坐上了麻將桌。

        你肯定要說,像我這樣的窮人,如何敢坐上麻將桌?這時我包中有八百元錢。半年前,我一個同學來我們鎮(zhèn)上,托我為他找些礦拉,他有輛老掉牙的貨車。我找了個礦,他拉了兩個月,就沒拉,走了。但是他與老板沒結(jié)著帳,車主與礦山老板的結(jié)帳,永遠也是困難的。他一直讓我?guī)退Y(jié)了這筆帳。我催了幾次,上星期,老板終于把他的八百多元錢給我了。

        我怕麻將。不是我打麻將時計算不好,實在是麻將偶然因素太多,任你智商再高,也沒有絕對勝利的把握。也正因為這樣,參加的普通人那么多。一個搞計算機的博士,未必能打贏街邊一個打街頭小麻將的婦人。我的運氣不太好,基本上是摸麻就輸。

        我想,最好的就是一場打下來,我贏幾百元,晚上有他們的招待費。普通的,就是自己不輸不贏或者小輸一點。

        結(jié)局是最糟糕的:我八百元在不到四個小時的時間里,全輸了。

        那真是有了鬼了。我甚至創(chuàng)造了一個打個五萬,點了兩個極品一個雙根的紀錄,那一手就輸了二百元:極品一個就80元,雙根一個40元。我相信鬼,真的相信鬼。正因為我的手上有鬼,我打牌才沒有久打無勝負的幸運。我一直覺得打牌時,肯定有幾個與我作對的鬼蹲在我的雙手上面,還有一個鬼用大木錘猛砸我的腦袋讓我發(fā)昏,他們共同使壞讓我出錯牌。不然,打牌時我哪有那么多的厄運?

        讓我欣慰的事,我說輸光了,副局長沒聽我那禮貌性邀請的用了晚餐再走的心慌話,而是坐上車子高興地走了。在他們看來,我可能是拿著楊連長他們?nèi)说腻X,有意輸。老天爺,那真是我同學的貨車運輸費呀!

        等了幾天,我打電話問副局長,結(jié)果如何?

        他說:“領導也覺得是件好事,研究一下再說?!?/p>

        我把這好消息告訴了楊連長,對他們說:“你們做好最后一件事,團結(jié)水庫四周未來幾百畝的果園,就是你們的了?!?/p>

        他問:“啥事?”

        “領導覺得是件好事,表示同意承包給你們。研究一下再說,你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楊連長也當村官快十年,他說:“知道。”

        “這個紅包,你們必須要親自送去。”我對他們說。我堅信,送了就有;不送,絕對沒有。

        “多少合適?”張大哥問。

        我想了想,說:“第一次送三千。如果成了,就不送了。如果不成,再送兩千,保證成功?!睘榱俗屗麄兿逻@么大的決心,我說了幾百畝果樹在以后的巨大收益,想讓他們明白,比之于西瓜,這實在只能算葫豆。

        “我給在新疆的弟弟說一下,讓他給我寄一萬元過來?!睏钸B長堅定地說。

        我長舒了一口氣。

        我給大家說一下最后的結(jié)果,楊連長他們沒有送錢,最后水務局主要領導也說不承包了,說是怕破壞水土。我就奇了,種植了果樹,應該是保護了水土才對呀。

        在以后幾天最讓我心慌的是,我必須盡快弄到八百塊錢。萬一我同學打電話給礦山老板催錢,老板說已經(jīng)給我了,他過來取錢,我拿什么給他?

        他是下崗工人,有一個妻子兩個孩子,比我還慘!

        門衛(wèi)老吳,是一個特別老實的人,他永遠都是不多言不多語的一個人。他睡在鎮(zhèn)政府大門前那個只有幾平方米的房子里,主要負責分發(fā)報紙和打掃清潔。他是臨時工,一個月政府只給他一百元錢。這點錢肯定是不夠的,老吳雖然是門衛(wèi),但同樣有權(quán)利有一個兒子,并且要供這個兒子讀職業(yè)高中。所以老吳把他的事做完了,就要在政府大門右手邊一個五十米的拐彎處,和妻子經(jīng)營他的小飯館。

        其實他的小飯館的生意也只有趕集的日子,人才多一點。這一天,山上的山民,經(jīng)常是肩上扛一顆樹子,在鎮(zhèn)上賣了,打些酒,割塊肉,當成一家人晚上的牙祭。而他們中午,就在吳哥的小館子里犒勞一下自己。無非是打二兩酒,或切一盤豬頭肉,美美地享受一頓。也有的人涼拌一盤豬肝。很少有小炒的,那對他們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每個人的消費不會超過五元錢。遇見著熟人坐在里面,請一聲喝酒,然后兩人把自己的菜拚在一起,喝半天。有時菜沒了,他們就夾著盤子里的蔥子下酒。最后,他們總會要一碗干飯,把菜盤子里的醋湯倒在里面,拌了,吃飽肚子,然后打著酒隔回家。

        所以老吳這館子賣不了多少錢的。不趕集的日子,一二十塊錢。趕集的日子,七八十元。利潤雖然少,但是在這小鎮(zhèn)上生活的人,為了生存下去,哪怕一天只有幾元錢的利潤,你也要經(jīng)營下去呀。人是要吃食物生存下去的,不能啃河邊的石頭生存下去。

        三個月后,我從地稅所食堂轉(zhuǎn)到了吳哥這小館子里吃飯。

        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大家,地稅所食堂的飯錢,三個月,我也是賒著。我真的沒有錢給他們。不但沒錢,而且命運安排我負的債越來越多。

        我對小張說:“年終領了獎金一并付給你。”

        她笑著說:“好。”

        我蠢。蠢也有蠢的好處。我蠢,我就沒有想小張與小王兩口子在床上是如何議論我賒飯不給錢的事。如果我想一想,我可能連覺都睡不著。好在我蠢,我沒有想。我欠了一屁股的債,因為不多想,晚上幸福的鼾聲有時把自己都嚇醒了。

        賒飯之初,我對吳哥說:“吳哥,我在你這吃飯,你記著。年終我領了獎金,一齊結(jié)算給你。你知道,這離過年還只有兩個多月了。”

        吳哥說:“帥鎮(zhèn)長,你盡管吃,我放心?!边@個吳哥一點都不操心,因為在鎮(zhèn)政府這么多年,他知道到了年終,鎮(zhèn)領導至少有普通干部兩個那么多獎金的。

        坦率地說,在吳哥的小飯館里吃飯,我還真吃得飽。有時是剔骨肉,有時是涼拌肉,飯一大碗。一天三頓,都在他這里解決。記得有一天,我還瀟灑地在吳哥這里請了一次客,請小學校長幾個人,把吳哥的酒壇子里的幾斤枇杷酒都喝干了。我也不怕花錢,反正要過年了,年終獎可以把一切債務粉碎。

        我怎樣才能盡快弄到八百塊錢,給我同學?

        我想,我惟一可以找錢的法子,就是去縣血站賣血了。

        其實,賣血這個想法,在我腦子里一直有。只是我想,不到萬不得已,我不可能去賣血的。所以想去賣血,是因為知道陳哥的變相賣血。

        陳哥就住在我的樓下,是縣上一個極清貧的單位的公務員。陳哥所以變相地賣血,我想他可能也是走投無路的結(jié)果。老婆沒有工作,孩子讀高中,他一個人的工資真的不夠。陳哥的身體極好,所以他經(jīng)常去獻血。其實,獻血獻一兩次就足夠了,但陳哥獻血的次數(shù)幾年間達到了正常獻血的兩倍,所以我覺得他是變相地在賣血。因為他每獻血一次,血站好像要給他兩百塊錢,單位也要給一點假和東西。

        我看見他,內(nèi)心總有些悲傷。

        陳哥在有人一說起他獻血的事時,他不是一臉不快,而是一臉是笑。他說,獻血對身體好很大好處,可以促進新陳代謝。他說他身體越來越好,有很大功勞就是獻血獻的。

        但我感覺自己在他的笑后,看見一個男人走投無路的哭。

        我想,我星期一就去賣血。爭取賣三個月的血,把債務一一地解決。

        星期一早晨,我沒有往鎮(zhèn)上跑,而是朝血站方向走。血站在黨校附近,靠在城邊的一個山上。過去我走那里過時,經(jīng)??匆娨欢偃苏驹诼返膬蛇?,據(jù)說都是農(nóng)村里來賣血的人。我也讀過一個賣了十幾年血供自己幾個孩子讀書的偉大父親的故事,很感人。只是我沒有想到,我,一個公務員,也會產(chǎn)生賣血的想法,并且真正地走來賣血。

        我走到血站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百多人。賣血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排個列子,攏了把針扎進你的血管,抽了血,開了票,就去取錢。像我這樣的新人,必須要進行檢查,要取得證后,才能賣血。所以我詢問清楚了以后,就和其他新人一起,去接受血液檢查。要是血要不得,我還賣不成。

        但是要排攏的時候,我知道我這血是絕對賣不成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檢查血液的兩個女醫(yī)生,一個是縣政府大院一位干部的家屬。雖然我們沒有彼此打過招呼,但是過去十幾年,在政府大院,我們不知道迎面遇見過多少次。我如果賣了血,她會把我賣血的事傳個滿城風雨。另一個女士呢,則是人家過去給我介紹過的女朋友,我沒有干。我所以沒有干,是因為她脖子上有一塊大傷疤。

        逃了出來,我才知道自己的命真是慘絕人寰——想賣血,都不行!

        回到鎮(zhèn)上,同學隨時可能來拿八百塊的事,成為我心中沉重的負擔,我坐臥不安。我想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要去校場村弄點錢。反正,離過年不遠了。

        我和黃書記在村上轉(zhuǎn)了大半天,然后才往村委會上走。一邊走,我終于鼓足了勇氣,對黃書記說:“黃書記,我有個很為難的事,需要村上幫我個忙?!?/p>

        “帥鎮(zhèn)長從沒對村上有個任何要求。你有為難的事,村上能幫忙,一定幫忙。”

        “謝謝黃書記!”我心中松了一口氣,感激得差點流淚。我來雎水鎮(zhèn)上,迫不得已的負債,竟然成為我心中最大的痛。

        “要村上幫你什么忙?”他問。

        “我需要借一千塊錢。要過年了,鎮(zhèn)上發(fā)了年終獎,我馬上就還?!?/p>

        “是這種事?”黃書記在那呻吟。

        “村上有困難嗎?”我急忙問。

        “一千塊錢還是有的。這樣,等兩天我們要開支委會,到時我在會上說一下?!?/p>

        “那就算了,我另外想法。謝謝您黃書記!”我立即收回了請求。

        因為怕同學突然來要錢,我從此上班,不是在鎮(zhèn)上的辦公室里,而是天天下村。從早晨出去,很晚才回來。校場村去得勤了,我就去其他的村。午飯的時候,我或者啃自己帶去的在鎮(zhèn)上買的干面餅,或者就勢在某個組長或者村干部家吃點便飯。沒有人知道我這是為了躲債。我希望我同學來了,找不著我(反正我也沒有電話),只好回去了。如果他下次來,肯定又是一兩個月后。而要不了那么長時間,就過年了,就發(fā)年終獎了。

        其實命運好像也不是不管我的凄慘生活,命運也給了我一個機會。有個樹販子,一直想買校場村桶大一棵珍稀樹。他給價一萬元,而村上的干部,特別是黃書記,少了兩萬元絕對不賣。雙方這鋸子,拉了快一年了。有一天,樹販子突然鉆進了我的辦公室,饒過來饒過去,最后落在了這棵樹子上。他說:“帥鎮(zhèn)長,我是生意人,說話直來直去。如果你幫我把這棵樹子買到手,我給你三千塊的好處?!?/p>

        三千塊,我心中一喜,這樣我的所有困難都解決了。

        我問:“你要我如何幫你?”

        “那棵樹,我給一萬元,你幫我搞定,我就給你三千元。”

        “可是黃書記要二萬元?!?/p>

        “所以就來求你?!?/p>

        “我倒是可以作個中間人?!闭f到這里的時候,我胸口突然跳得厲害,我沒想到我真會打這棵樹子的主意。我說:“我說個價,可能雙方都能接受?!?/p>

        “多少?”

        “一萬五?!?/p>

        “一萬五?高了。”

        “但是我知道它在城里搞綠化,至少是翻倍的價錢。我有個同學,專門在城里包綠化工程,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吹呢?!?/p>

        “看來帥鎮(zhèn)長是個內(nèi)行。”樹販子笑了一下,然后說:“一萬五,也行。不過,事成之后,我只能給你二千?!?/p>

        二千也不少了呀,我內(nèi)心狂喜。我說:“那我努力作成這件事,村上不虧,你也不虧,是件雙贏的事?!蔽易焐险f得十分官冕堂皇。我說了,自己一笑。有多少人嘴上一本正經(jīng),卻是一肚子男盜女娼。我現(xiàn)在也是。

        而我最后終于沒有給黃書記說樹子賣一萬五的事。如果我說了,我硬要他們賣一萬五,也許就賣了,我的二千也就得了。只是,我暗中拿了樹販子二千塊的事,他們肯定會知道。為什么呢,我這么逼村上賣那樹子,暗中沒有魚腥才怪。村上的人好聰明,遲早要從樹販子嘴中套出那話。就是弄不出,也許傳得更大,說我拿了五千的回扣呢。

        記得我來鎮(zhèn)上大半年后,有個市上的黨校老師,來到鎮(zhèn)上。天知道他如何到了我辦公室的,他好像是到鎮(zhèn)上聯(lián)系微機業(yè)務的。我主動告訴他,縣上有所學校的校長,是我同學,你去他那,說不定可以賣出去幾十部電腦。他大喜。我親自給我同學寫了封信,讓他帶去。結(jié)果,他真做成了一單四十臺電腦的生意。一個月后,他來鎮(zhèn)上感謝我,我以為他至少要給我一個信封。沒想到,他只是領我去了一個中檔的酒館吃了點飯。更讓我氣憤的是,他還沒有付飯錢,而是在這里的他叫來的一個據(jù)說是他的學生付的飯錢。

        商人多是見利忘義。

        難道樹販子的素質(zhì)比黨校老師的素質(zhì)還高?我怕的是,生意成后,樹販子不給那二千塊錢,我的名聲還會有污點。難道我還可能跟樹販子打官司要那二千塊?

        離過年還有七天的時候,紀委書記在書記的授意下,進行了鎮(zhèn)領導班子的考核。我考核合格??己撕?,就是根據(jù)考核確定獎金數(shù)額。紀委書記笑著對幾個副職說:“今年情況有所好轉(zhuǎn),建議書記給每個領導干部發(fā)五千塊獎金?”

        大家都說好。

        離過年還有五天的時候,我在紀委書記那聽到了好消息,書記鎮(zhèn)長同意今年每個領導發(fā)五千元獎金。

        離過年還有四天的時候,我終于在財政科簽字領到了這五千塊獎金。

        說真的,錢到手那一刻,我內(nèi)心因為賒飯達大半年的心慌,被債逼出的時時感覺都有的滿身大汗,一下消失了。

        我馬上到食堂去支付了半年所欠的賒飯的錢。胖師傅拿起本子看了看,說:“累計900塊?!?/p>

        我瀟灑地數(shù)了九張百元鈔給他。我差不多滿眼淚花地感謝了許久的胖師傅,希望能減輕一點我心中的歉意。

        我到彩虹酒店肖大姐那里,支付了我因為當上了副鎮(zhèn)長賒的那兩桌子錢,1000多元。

        我再到地稅所食堂小張那,給了我三個月賒的飯錢,300多元。

        最后,我來到吳哥這里,給了近兩個月賒的飯錢,200多元。

        又找到借錢進行郵寄投資的小青年,還了他500元。

        當天下午,我就請假回縣城。其實我最先并沒有立即回家里,而是先到離縣城有六十里的一個水泥廠里,還我同學那800元貨款。問到我同學的家里的時候,他和他愛人都在,他很驚奇我這么遠送錢過來。坐下聊了一會兒之后,才知道他下半年去湖北打工了,才回來幾天。我暗中長嘆了一口氣,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在雎水急得快死了。

        我數(shù)了數(shù)包中剩下的錢,還有1300塊。我想,給妻子1000元,自己留下300元過年。當了一年副鎮(zhèn)長,如論如何也要回老家看一下,給單身的哥哥和弟弟,一人一百塊。辛苦了一年,自己也留一百塊過年。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回到縣城的家里的時候,窗外飄著大雪。因為把一年的帳都還了,我心里暖和著呢。在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把1000元錢交給妻子,說:“今天的獎金我們發(fā)了二千塊。我還了些帳,自己留了三百塊,給家里奉獻一千塊。”

        我以為妻子會高興地拿了錢,感謝我。沒想到,她沒有接錢,幾乎是沒吱聲回答我。我只好把錢放在了她的枕頭下。我沒有想到她不高興,在雎水一年,我沒有用自己的一分工資,我在那里好艱難呵!

        妻子背對著我,我感覺到她冷屁股上可怕的寒意。

        我扳了一下她,想親熱一下。她肩膀一抖,抖落了我的手。然后,她也不怕窗外下著大雪,也不怕她的父母在另一間屋聽見,她大聲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問:“你怎么了?”

        “人家男人當個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什么的,哪個一年不掙個十萬八萬,或者三萬五萬?我在家辛苦一年,圖的什么?你不說拿三萬五萬回來,你拿一萬回來也好。你真能干,過年了,你給我?guī)Щ貋硪磺K!我稀罕你這一千塊?”

        我聽了,目瞪口呆!

        我心里真的是非常怨恨她。一年了,我在雎水鎮(zhèn)來來去去,沒用自己的一分工資,你個當妻子的,從沒問過我是如何過的。難道我真是頓頓在外吃雞鴨魚肉呵?這一年,我心中辛酸的淚水,可能比家中下水道沖出去的水還多。

        我沒有回答。我睡在黑暗中,良久沒有作聲。然后,我對她說:“我這個科技副鎮(zhèn)長,分管的是科技與統(tǒng)計,連鎮(zhèn)上一個農(nóng)業(yè)辦公室都不如。我的確沒有出息,我們分手吧。趁你年輕漂亮,一定會找一個能掙錢的人?!?/p>

        “離就離,你有什么稀罕的?”

        “好。是我沒出息?!?/p>

        “你明天寫好協(xié)議,我們就去辦?!?/p>

        “好。”

        “娃娃我要?!?/p>

        “我凈身出門,房子也歸你?!蔽艺f。

        我內(nèi)心奔流的淚水,像夏天暴雨的時候,一塊大青板上亂流的雨水。我也真的有分手的想法。妻子十分美麗,絕對可以再找一個有錢的男人,或者會掙錢的男人。我,他媽百無一用是書生?,F(xiàn)在連書生都不是了,面對沙汀先生寫出那么多小說的地方,我卻寫不出一個字!我現(xiàn)在基本上就是一個廢物。

        早晨醒來,妻子已經(jīng)上早班去了。岳母坐在客廳里,抱著我那不到一歲的兒子。兒子因為營養(yǎng)不良,沒有母乳,吃的全是大米打出的糊糊,他的腦頂上長的不是一片黑毛,竟然長出了一片可怕的紅毛。我在桌上寫好了離婚協(xié)議,簽了字。我站起來,四處看了看這個家,我知道這一步跨出去,再也回不來了,心中生好多留戀。

        我得與兒子告別。我走過去,拍拍坐在岳母懷里的兒子。兒子臉上全是他母親的那種皮膚,雪白如羊脂,我很驚喜自己有這么帥個兒子。我拍兒子可愛的臉蛋,準備告別的時候,也許是天意吧,兒子用雙手一下抓住了我的右手,將我的食指弄進他的嘴里使勁地吮著。

        當時想著可能是天意,現(xiàn)在想著可能是少爺餓了。

        兒子的這一吮,讓我陡生了偉大而又無敵的父愛。我想,再苦再累,也不能拋棄兒子。我走了過去,把離婚協(xié)議撕了個粉碎,然后到雎水鎮(zhèn)上班去了。

        我今生受的最大刺激,就是在離過年還有兩天的時候,鎮(zhèn)上團年后鄧主任對我說的一席話。那天在鎮(zhèn)政府的食堂辦了七桌,鎮(zhèn)政府的所有干部,和鎮(zhèn)上派出所、醫(yī)院、學校等有頭面的人,在里面團年。菜倒是沒有什么,鎮(zhèn)上有個酒廠,送了幾箱“雎水王”曲酒來,大家便往死地喝。我也難得醉飽一次,放開喝。我估計我至少喝了有一斤酒,頭腦還十分清醒。我雖然有喜有憂,但喜是主要的,至少那么多債一掃而光了呀。正因為高興,所以不容易喝醉。在過去的時光里,我在不開心的時候,竟然有只喝進肚子二兩白酒,就會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時候。

        團年后,大家都去打牌了。我沒有打牌,而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尋思著回去團年時,如何與妻子和好。突然,我聽得院子里有人喊:“帥哥,你在辦公室?”

        我一看,是黨政辦主任鄧主任,我說:“是。”

        “我上來耍哈。”

        “歡迎。”

        鄧主任就來到了我的辦公室。這家伙十分能干,所以當了黨政辦主任。這家伙又矮又胖,長得像個肉球,肉球上那個小嘴像女人的櫻桃小嘴,所以喝酒十分了得。我與他的關系相當不錯,一年中他請我上他家吃過幾次臘肉。

        “沒去打牌?”我問。

        “那有啥意思?領導安排我值班?!彼f。

        我想也是,萬一上級來個檢查什么的,得有人接待。

        我給他倒了杯雎水鎮(zhèn)有名的白茶,一種顏色雪白,泡出來的茶像普洱茶一樣釅的好茶,這是校場村的黃書記送給我的,也只有二兩的樣子。即使是鄧主任本人,是本地人,也極少喝到這種白茶。所以我們就坐在辦公室,在那里開始聊天。

        聊過去聊過來,我不應該聊到為鄧主任的打抱不平上。因為像鄧主任這么能干的人,當主任多年,早就應該當副鎮(zhèn)長了。但奇怪的是,他是鎮(zhèn)政府的公務員,也沒有當上副鎮(zhèn)長。倒是鎮(zhèn)上招聘的臨時工作人員八大員,即林業(yè)員之類,有人當上了副鎮(zhèn)長。這世道,怪事就是多呵。我為他的鳴不平,絕對是戳到了鄧主任的最痛處,所以他仗著酒興,開始在那罵人。他罵夠了,然后話一轉(zhuǎn),說:“球,當個領導,也沒啥稀罕。像你這樣的副鎮(zhèn)長,有啥當頭?喊我當我還不當呢?!?/p>

        我臉上的肌肉急劇收縮,僵硬得感覺是石塊在往碎地擠?!盀樯??”我問。

        “你知道鎮(zhèn)上的人怎么說你?”他說。

        “不知道?!?/p>

        “啥地方都敢去賒飯吃,全鎮(zhèn)的館子都被他賒遍了。還是副鎮(zhèn)長嗎?簡直是乞丐、可憐蟲、無賴一個,丟人現(xiàn)眼?!编囍魅握讨婆d,沖口而出!

        什么叫五雷轟頂?在冬天,我感覺到了頭上層層不絕的密集的可怕驚人的雷聲!

        我知道鎮(zhèn)上可能會有人嘲笑我四處賒飯吃,話可能也說得難聽。但我沒想到鄧主任都知道了,而且他聽到了這么難聽的話!

        這一時刻,我感覺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臉面在雎水鎮(zhèn)的街道與鄉(xiāng)村上走動了,賒飯近一年的時間里,我還走得那么有氣質(zhì),時時要甩出我作家的派。我也感到我活在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價值了,我惟一的價值就是應該找根繩子吊死,然后在火葬場交幾百塊火葬費,用自己可憐的身體,為民政事業(yè)作點貢獻。

        晚上躺在床上,滿眼是淚。

        我想死,想一睡之后,永遠也睜不開眼,那才是我最幸福的事。

        第二天,縣安全辦來鎮(zhèn)上檢查礦山安全工作,鎮(zhèn)長臨時派我陪他們上幾個礦山去檢查。在礦山檢查時,我拒絕戴安全帽。在虎頭巖礦山,這個高達一百米的礦山,成個立直的弦月。大家都在下面看,我卻執(zhí)意要爬上礦山的半山腰,去弦月的當中檢查。礦長說:“別去,那里危險。”

        “如果我去看看都危險,那你這礦下還有一二百礦工在生產(chǎn),豈不是更危險?”我說。

        礦長無語。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爬到了弦月的當中去檢查。我仰望上去,上頭三、五十米處,那么多可怕的巨石,好像就要一下垮下來。我吼了幾聲,希望巨石們被震下來,將我砸為粉碎。真的,我想死。今年如此狼狽,明年如何過?后來如何過?以后如何過?倒不如在此一死之了。死了,我起碼還能算個因公而死。我的妻子拿著我的撫恤費,多給我的兒子買點營養(yǎng)品,讓他頭上因為營養(yǎng)不良長出的紅毛,變成清軟漆黑的秀發(fā)。

        年后,我再沒有出去賒飯吃,自己煮飯。以素食為主,一個月竟然用不了一百塊錢。萬一遇見工作餐的時候,我會把盤子中每一塊骨頭上的肉都啃得一干二凈。

        工作上順手了,我不感覺自己是鄉(xiāng)村工作以外的人,我也可以在里面干得虎虎生風。

        全年寫了三十多萬字出來,投過稿,一字沒發(fā)表。

        干到第三年的時候,我好不容易在市上的日報連載了一個中篇小說。那兩個月,可以說是我最幸福的時光。但我知道,這離縣上的要求,與沙汀相比,我啥也不是。沙汀如果是一頭牛的話,我最多只能算是牛背上一只小小的黑色鳥。

        三年滿了的時候,我不想在這呆了。岳母早就鬧著要回去,我得回來照顧孩子。縣委高副書記一年前就調(diào)走了,沒人可找。考慮到自己沒有任何成績,我給縣委書記寫信,讓我回統(tǒng)計局當一個普通統(tǒng)計員。

        出人意外的是,縣委組織部最后將我調(diào)到報社,作了副總編輯。這個位置牛呵,許多鄉(xiāng)鎮(zhèn)上的一把手調(diào)上來,也未必能當?shù)竭@副總編輯呢。

        在報社的幾年,我在雎水鎮(zhèn)沉淀的生活終于暴發(fā),在國內(nèi)上百家報刊的文學副刊上,發(fā)表了數(shù)百篇小說與散文。這就像某種怪人,頭天喝了酒,要第二天才醉一樣。

        我走后,鎮(zhèn)上的其他副職都沒有調(diào)走。我在報社工作了兩年,鎮(zhèn)上的副職,就因為錢的原因,倒下去幾個。

        我一點也不心驚。不管倒多少下去,與我沒有一點關系。

        我在報社工作期間,雎水鎮(zhèn)的柯哥,就是那個我送禮時經(jīng)常去借錢的柯哥,經(jīng)常來縣城請我吃飯。他還是做著他的生意,做大了,開了個礦山,手下有一、二百人為他打工。他一到縣城,事辦完了,總是給我打電話,請我吃飯。我就是想辦招待,也給不出錢。

        由于他經(jīng)常來請我吃飯,我認為他一定有事要我辦。所以在他請我吃了十幾次,吃得我自己都很好不意思時,我對他說:“柯哥,我現(xiàn)在是報社副總編輯,如果你需要宣傳,這個沒問題?!?/p>

        “我不需要宣傳?!彼f。

        “那你為什么老請我吃飯?”我疑惑地問。

        “喜歡你這個人?!?/p>

        “喜歡我什么?”我知道,我一無所有??赂绗F(xiàn)在可是百萬富翁。

        “你前一任科技副鎮(zhèn)長,在鎮(zhèn)上辦水泥廠,貸款七千多萬元,現(xiàn)在水泥廠倒閉幾年,廠里長滿了野草。他們那一幫子人,弄走了多少錢?你帥鎮(zhèn)長來雎水鎮(zhèn)時,背了一個被蓋卷,走時還只是背了一個被蓋卷,村上連根毛巾都沒有送你作留念。我就是想問,雎水鎮(zhèn)這些年進進出出幾十位領導,哪一個像你這樣清白?我柯哥是個怪人,啥人不服,但就是敬佩帥鎮(zhèn)長這清白。”

        我一直以為我在雎水鎮(zhèn)工作三年,啥也沒留下,原來我卻在雎水鎮(zhèn)群眾當中留下了這個東西。我的清白,倒是含金量十足,99.999999,盡管自己的確咬牙切齒克制了好多才做到。

        聽了柯哥的話,我全身蠕動著發(fā)熱的感動,鼻子一酸,眼眶中溢出許多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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