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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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祭十二郎文》抒情藝術(shù)探析
尹小燕
韓愈的散文《祭十二郎文》被譽為“祭文中千年絕調(diào)”?!豆盼挠^止》的選編者茅坤也曾評價說:“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嘗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表n愈與十二郎,名為叔侄,但從小情同手足。長大之后,韓愈長年飄泊在外,兩人見面甚少。貞元十九年五月,在長安任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突然得知十二郎病死異鄉(xiāng)的噩耗,如雷轟頂。悲傷之余,寫下這篇千古傳誦的祭文。這篇祭文突破以往祭文之局囿,反復(fù)運用第二人稱,陰陽對話,訴盡衷腸;敘事蓄勢,情因事起,自然深沉;連用虛詞,呼天搶地,直抒感嘆,原為情至深處。韓愈雖無意為之,但這篇祭文卻感天動地,下面就本文的抒情藝術(shù)淺作分析。
明代徐師曾認為:“按祭文者,祭奠親友之辭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饗而已。中世以還,兼贊言行,以寓哀傷之意,蓋祝文之變也。其辭有散文,有韻語,有儷語。”古人寫祭文有一套固定的格式,內(nèi)容多為對死者生平的追述和贊頌,形式多為駢文或四言韻。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有所革新。本文的主旨不在于稱頌死者,而在于傾訴自己的悲痛悼念之情。形式上不拘常規(guī),或散或偶,或長或短。尤其是全文用了四十個表示第二人稱的“汝”字,用“汝”字稱呼十二郎,好像十二郎并沒有死,正坐在他對面聽他訴述衷腸;又好像十二郎雖死,但其亡魂還可以聽到他的家?,嵤隆1娝苤?,使用第二人稱,便于直接對話,利于交流思想情感,增強親切感,同時使抒情更加強烈感人。
文章開篇一句“告汝十二郎靈”開啟陰陽對話模式,聞之肝腸寸斷?!拔崤c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笔呻m已逝卻有靈,讓人感覺韓愈正在與十二郎對話,悲涼的家世、辛酸的成長經(jīng)歷,如在眼前,催人淚下?!拔崮晔牛紒砭┏??!侄?,……汝來省吾?!崛ャ曛?,汝不果來?!嵊至T去,汝又不果來?!毕嗑?,別離,終別離,仿佛昨日,讓人唏噓?!拔釙c汝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人事無常,不覺淚從中來?!叭耆ツ陼啤毙∶【钩闪酥旅鼈@將成為韓愈心中永遠的痛。
明代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評《祭十二郎文》“通篇情意刺骨,無限凄切”。面對侄兒十二郎的英年早逝,作為叔叔的韓愈心情無疑是沉痛的。在字里行間處處可見這種沉痛之情。這種痛楚又是綿長無期的,因為其中交織著悔恨、自責(zé)、內(nèi)疚等情緒。
在《祭十二郎文》中,韓愈每一種情緒的生發(fā)都是基于一定的事情。這些事雖是生活瑣事,但卻真摯感人。
文章第二段韓愈敘寫了身世與家世的不幸——“吾少孤,……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逝,……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這的確是家門不幸,“門衰祚薄”,曾經(jīng)的相依為命,如今是陰陽永隔,特別是作者憶及嫂子對自己與十二郎的“撫”“指”等動作細節(jié)及語言細節(jié)時,心中的悲愴自然無法言說。
文章第三段寫他與十二郎總是錯過相遇的機會。此段寫自己與十二郎多次因為各種事情錯失見面的機會。韓愈沒有重點寫哪一次,而是寫了多次,這增加了他的自責(zé)心理,為后面永失十二郎的抒情蓄了一勢。
文章第四段寫了韓愈曾經(jīng)寫過一封信給二郎,信中提及自己雖未四十,卻已呈老態(tài),不知能存于世間幾時,寫這件事為后面驚聞十二郎英年早逝的難以置信蓄勢。除以難以置信,更有對天地神明的怨責(zé),對世事無常的慨嘆,對尚未成人的下一代的擔(dān)憂。
文章第五段寫了十二郎曾經(jīng)對韓愈寫的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提及自己得了軟腳病,而韓愈卻不以為意,結(jié)果鑄成大錯,永失賢侄,這份自責(zé)與愧疚恐怕要與韓愈相伴終生。
文中所敘事情看似瑣細,然而卻是韓愈情感生發(fā)的直接原因,甚至促成其思考人生,改變?nèi)松鞠?。比如正是因為思慮到“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的現(xiàn)實情況,所以才促使其做出人生的重要決擇“當(dāng)求數(shù)頃之田于伊潁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幾乎每開始敘述一件事或敘述完一件事,都要自然而然地使用虛詞生發(fā)感嘆。
當(dāng)開始憶及自己的身世凄苦時,“嗚呼”兩個虛詞直抒作者內(nèi)心悲嘆:本已零丁孤苦,如今十二郎又作永別,韓氏家族希望在哪呀?這種內(nèi)心的蒼涼不直抒不快呀!
當(dāng)回顧到自己為了奔前程一再錯過與十二郎的相聚,又是一聲“嗚呼”直抒痛悔:“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p>
文章第四段是韓愈感情奔涌的高潮。他原本以為“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的自己可能會不久于人世,生怕十二郎“抱無涯之戚”,卻未料到正處壯年的十二郎會英年早逝,先他而去,這一意外著實讓他茫然無措。因而,他直呼“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長者、衰者而存乎?”借助文言虛詞一連構(gòu)成七個充滿疑惑的設(shè)問句,錯落參差,反復(fù)低回,抒發(fā)韓愈處于極度悲痛之中的極度矛盾的心態(tài)。字字句句浸透著血淚。接下去又由“嗚呼”引起,七個“矣”連用,表明無論其兄是否盛德,十二郎是否純明,無論自己愿不愿意接受,十二郎已經(jīng)亡故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當(dāng)面對這無可否認的現(xiàn)實時,他不禁悲痛欲絕,甚至怨責(zé)“天”“神”。當(dāng)想到“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的殘酷現(xiàn)實時,韓愈不禁直抒“嗚呼哀哉”!滿腔悲痛無處排遣。
文中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連用虛詞對于情感的抒發(fā)的確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一方面加重了語氣,使表達的感情更加強烈;另一方面增強了文章的節(jié)奏,使作品的感染力得到增強。
《祭十二郎文》一反傳統(tǒng)祭文套數(shù),以散體抒寫情感,樸實無華,真摯感人,在家?,嵤碌臄懼袃A注著誠摯的骨肉親情,可謂字字含血,句句帶淚。無論是反復(fù)使用第二人稱,人鬼對話,還是連用感嘆語直抒胸臆,都讓我們感受到韓愈從肺腑中汩汩流淌的真情,凄楚動人,蕩人心魄。
[作者通聯(lián):江西贛州師范高等??茖W(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