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寧
經(jīng)典重讀
吳季札:可久可大之道
——《左傳》表達的古代智慧(六)
◎吳先寧
春秋之世,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所謂禮崩樂壞,就是周初文武周公制定的以禮樂教化為其基本精神的制度體系土崩瓦解,不再被尊重,不再被遵循,不再被守護,而新的制度和信仰尚未確立。于是在這已死將生之際,人的動物性失去制約爆發(fā)出來,各種粗鄙邪惡的欲望像泛濫的潮水一樣沖擊著人性的堤岸,人們?yōu)榱藱?quán)欲、物欲、肉欲無所不為,整個社會成了極其混亂的叢林社會。打開《左傳》,觸目皆是國與國相攻伐、君與臣相誅殺、父與子相殘害之類的事件,此類事件中的陰謀算計、厚顏無恥、明目張膽、橫行無忌、血腥殘忍,讀來令人目瞪口呆,不可思議。所以此后的孟子概括說,“春秋無義戰(zhàn)”,宋代的王安石至指責記載這些事件的《春秋》為“斷爛朝報”。當然,若按照黑格爾“惡推動了歷史進步”的冷酷的辯證法的說法,這也體現(xiàn)了歷史的必然,自有其合理性,重要的是理解而不是譴責。但是不管怎樣,春秋之世是一個失去控制的、人性墮落的亂世,則是無可否認的。我們讀諸子百家,如儒墨道法等家的著述,如果同時讀《春秋左傳》,就能體察到他們立論的歷史背景和具體針對,就能夠深刻認識到他們的理論和主張,乃是針對這個失控和墮落的亂世而提出的如何重建社會政治秩序、回歸提升人性的治理方案。離開這一歷史社會的背景和其具體針對,則對諸子的研究就很難不陷入空談玄論之中。
自然這個小文并不是專門來談諸子研究。我們要談的是,處于這一“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惡與亂之中,作為當時的個人,他們做了何種選擇,這種選擇體現(xiàn)了何種智慧?自然(又一個自然),對于任何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并無所謂選擇,既無選擇的自覺也無選擇的能力,他們?nèi)绱嬖谥髁x哲學所說,被拋到當下的世界和時代,漫無自覺地漂浮在惡與亂的滾滾濁流之中,隨波而起,隨波而滅,并無反思,不知其所以然。也有少數(shù)豪杰之士,他們挺身而出,運用自己的才智,趁勢利導,力挽狂瀾,在一時、一地、一國建立起秩序,治理了亂象,取得了一些成效,成為那個時代著名的政治家,如晉文公、子產(chǎn)、晏子等等都是。然而這里要說的是季札,作為吳國的公子,他一生的所作所為,卻是體現(xiàn)了一種另類的選擇和智慧。
春秋時代位于東南的吳國,屬于荊蠻之地。相傳吳王的祖先是周文王姬昌的叔叔,歷史上給他一個美稱叫他太伯。太伯得知父親有意傳位于具有圣賢氣象的姬昌,怕自己在那兒礙事,就與兄弟一起南逃到這個荊蠻之地,開始了篳路藍縷的開辟工作,形成了吳國的雛形。
據(jù)司馬遷推算,從太伯開始經(jīng)過十九世,就到了吳王壽夢,此時吳國已經(jīng)成為儼然可以與中原諸國匹敵的諸侯國。壽夢有四個兒子,大兒子諸樊,二兒子余祭,三兒子余眛,季札是壽夢最小的兒子。就是這個季札,以他無疑包含著對社會歷史的廣闊思考和深沉領(lǐng)悟的獨立特行,成為春秋史、乃至整個中國史上別樹一幟的優(yōu)異人物。如果先要直截了當?shù)卣f一句,那么就是他的獨立特行,不但體現(xiàn)了他的“讓”,也體現(xiàn)了他的“不讓”。
其時吳王壽夢認為,他這個小兒子季札在諸子中最為賢能,于臨終前欲傳位于季札。這在常人看來是一個跳過了前面三個哥哥而落到他頭上的一個其美無比的餡餅,多少人做夢也不敢想,而多少人又朝思夜想,不惜以任何手段來獲取的東西。但是面對國君之位的巨大誘惑,季札卻“讓”了,他不愿意接受父親的這個決定。壽夢無奈,只好傳位于大兒子諸樊。這是季札的第一讓。
不能不說,大兒子諸樊也是一位深有德性的人物。他攝位之后,主持了父親的喪禮,又為父親守了喪,除喪之后他就提出要季札正式接受王位,因為自己只是“攝”,攝者代行也。這時吳國人也都希望,而且固請季札繼承王位。然而季札堅守己志,再次拒絕。而且為了表達既定的意志,他索性離開宮室,跑到偏遠之地親自耕作,顯示自己志不可奪。這是季札的第二讓。
過了十幾年諸樊死了,遺命由大弟余祭繼承王位。他的本意,是用兄終弟及的辦法,最后傳位到季札,由此實現(xiàn)父親的遺愿。過了十七年余祭死了,按照前面大哥的辦法傳位于余眛。沒過幾年,余眛也死了,這下季札無論如何也要繼位了吧,沒想到季札又一次逃走了。吳國人看到這種情況,就立了余眛的兒子僚做吳國的國君。這是季札的第三讓。
季札三讓,可以與他遙遠的祖先媲美。上面提到,太伯就是為了表示讓位的決絕的意愿而逃到榛莽遍野的江南,把教化帶到了這片荊蠻之地,從后來的歷史發(fā)展看,太伯的這一開辟之功對于中華民族真是厥功至偉。所以司馬遷的《史記》記載說,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也即對于太伯的功德,人民找不到什么合適的語言來加以稱頌。但是季札的讓,并非對于他的遙遠的祖先的簡單模仿,而是反映了他對于其所處的那個“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惡與亂的時代的深刻認識。這并非猜測,也不是強加,而是有史實的充分根據(jù)?!蹲髠鳌酚涊d,季札出使各國的時候,在齊國見到晏子,在鄭國見到子產(chǎn),都跟他們討論過如何在這個惡與亂的世界里“免于難”的問題,并為對方出謀劃策。比如,他看到了齊國將有內(nèi)亂發(fā)生,故他建議晏子趕快把自己的領(lǐng)地與職權(quán)交出去,“無邑無政,乃免于難”。在鄭國,他告訴子產(chǎn)說,“鄭之執(zhí)政侈,難將至矣”,并預見到亂難過后,子產(chǎn)將獲得執(zhí)政的機會,那么他建議子產(chǎn)一旦執(zhí)政,就應該“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p>
后來這兩個國家的政局的演變,果然證實了季札的判斷。單以鄭國為例。季札出使不到一年后,鄭國有勢力的幾家公族就互相斗起來了,國君軟弱,無力制止他們。起初,執(zhí)政的伯有派遣子皙出使楚國,遭到后者的拒絕。子皙說,現(xiàn)在楚國與鄭國關(guān)系怎么惡劣你還派我去,這不是讓他們殺我嘛!伯有強硬地說,那沒辦法,你家世世代代搞外交的,你不去誰去!子皙更為蠻橫,說:可以去的時候就去,不可以就不去,跟世代搞外交有什么關(guān)系!但伯有還是堅持要他去(也許他真的想借此除掉子皙?。羽獝簹鈾M生,就要發(fā)家兵去殺了伯有,經(jīng)其他大夫從中調(diào)解,雙方的血拼才暫時得以避免。但過了不久,嗜酒昏愗的伯有又跟國君提出派子皙去楚國,憤怒的子皙聞聽之后即刻帶著家兵直奔伯有家,伯有不備,醉中倉皇出逃,逃到許地清醒過來,也召集起自己的家兵殺回來,兩家混戰(zhàn),最終伯有被殺死在羊圈旁邊。政治的混亂、執(zhí)政的淫昏和大夫的橫暴由此可見。伯有死后,子產(chǎn)果然被任命為執(zhí)政的大夫,有了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在鄭國實行了一系列的新政,如作丘賦、鑄刑書等等,使得鄭國的政治走上了革新的軌道,他“不毀鄉(xiāng)?!钡陌葜e和宏論,也成了史上的一段佳話。但是,子產(chǎn)死后,鄭國又迅速陷入混亂,不久便被滅了。
敘述這個故事,是想說明季札的“讓”不僅僅是為了展示一種祖?zhèn)鞯拿赖?,而是對于滔滔者天下皆是的時代亂象看得很透徹,個人的努力已經(jīng)難以挽狂瀾于既倒,難以扭轉(zhuǎn)已成趨勢的洶涌潮流,由此而做出的一種理性的選擇。當時具有這般透徹眼光的,自非他一個,如《論語》提到的楚狂接輿,躬耕于野的長沮、桀溺就都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的話,就是桀溺說的。然而季札與他們不同的是,他在看透的同時,并非如他們簡單的出世、避世之消極,他之“讓”的同時,還有一種“當仁不讓”的勇氣和智慧,就是積極地從事于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造。
《左傳》的一段記載反映了他這方面的成就和達到的水平。魯國宮廷保存了周天子成套的禮樂,季札出使魯國,魯人就為他演唱了這套禮樂。季札一邊觀樂,一邊對其中蘊含的社會政治內(nèi)容和地域風格做了系統(tǒng)的闡述。比如聽了《周南》、《召南》兩首歌,他就指出其特征是“勤而不怨”,聽了《邶風》等,他指出其特征是“憂而不困”,聽了《豳風》,他的評價是“樂而不淫”,等等等等,還有很多。他的這一系統(tǒng)闡述,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音樂、文學和美學理論,數(shù)千年至今,還在產(chǎn)生著影響。
可久可大,是中國古人對人生事業(yè)、對生命意義的最高期待。出于《周易·系辭上》:“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蹦敲词裁床攀强删每纱笾?,可久可大之業(yè)?季札以他的有所不為和有所作為做出了自己的獨特的回答。司馬遷對季札無限欽慕,他的《史記》敘述季札的事跡,基本上是沿用了《左傳》的史料,而在最后一唱三嘆地寫道:“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宏覽博物君子也!”季札的封地在延陵即今江蘇江陰,所以他又稱延陵季子。
現(xiàn)在我們試去查看各地的吳氏宗譜,其開頭必曰:某地吳氏,其源蓋出于吳季札。(完)
(責編盧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