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省嘉興市人民檢察院課題組
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實務問題研究
文◎浙江省嘉興市人民檢察院課題組*
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多是“一對一”的行為,客觀性證據較為單薄、被害人較為特殊,因此在取證能力、辦案程序、法律適用等方面存在著諸多現(xiàn)實的問題亟需加以解決。以審判為中心的庭審實質化改革使得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更具實踐意義。
性侵未成年人 程序規(guī)范 證據審查 法律適用
2013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對辦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基本理念、程序保障、法律適用等做了較為全面的規(guī)定,為司法人員辦理案件提供了有效的指導。但是在司法實踐中該類案件的辦理在證據的收集、認定方面存在著諸多問題,課題組通過對某市兩級檢察機關2013-2016年辦理的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共120件147人進行梳理,檢視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工作的得失,探討完善該類型案件辦理的規(guī)范化、科學化。
(一)取證方面的問題
1.客觀性證據無法及時保存。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被害人由于年幼、心智不成熟或受到威脅、利誘等因素往往都沒有及時告知其監(jiān)護人,導致未能及時報案,延誤了偵查取證的最佳時機,犯罪現(xiàn)場被破壞,最能反映性侵的痕跡、分泌物等相關物證已經滅失,由于時間間隔,醫(yī)院專業(yè)檢查已無法得出最真實的結論。除了陌生人實施的猥褻兒童犯罪報案及時可以進行鑒定、介紹容留賣淫等案件外,其他的近70件強奸案件的直接證據多處于“一對一”的狀態(tài),特別是發(fā)生在熟人實施性侵害行為持續(xù)較長時間的案件中比較突出。
2.被害人陳述出現(xiàn)用語“成人化”現(xiàn)象。未成年被害人的陳述往往是指控性侵犯罪的關鍵,但課題組通過調研發(fā)現(xiàn)部分性侵案件中被害人陳述用語“成人化”現(xiàn)象比較突出,值得關注。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情形:一種情形是被害人陳述中的用詞明顯與其年齡不相符。如高某猥褻兒童案中,年僅7歲的幼女在陳述中多次出現(xiàn)“陰道”“發(fā)生性關系”之類的用語;另一種是精神發(fā)育遲滯型被害人的陳述邏輯清晰、條理完整,明顯與其認知、表達能力實際有偏差。如林某強奸案中被害人13周歲,智力殘疾被鑒定為3級屬中度智力障礙,公訴人詢問時,被害人多以一兩個詞表述,偶爾用較長句子表達但意思不清。但在偵查卷宗中被害人的陳述條理清晰,完整的將整個性侵過程、自己的掙扎反抗、事后告知鄰居的經過用一大段長句準確表達出來。被害人陳述用語“成人化”將使證據的證明力出現(xiàn)瑕疵,不利于案件的認定。
3.法定代理人訴訟上的“身份重合”。根據法律規(guī)定,詢問未成年被害人時應當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司法實踐中法定代理人多以被害人的父母等近親屬居多,但同時也具有證人的身份。這種訴訟上的“身份重合”往往容易出現(xiàn)被害人的陳述受到法定代理人言詞證據的污染,課題組調研發(fā)現(xiàn)只有極個別強奸案件,偵查人員詢問被害人時邀請了合適成年人在場。
(二)辦案程序的問題
1.詢問方法不規(guī)范。未成年被害人由于年齡較小、心理較為脆弱,應當著重關注。但是由于偵查人員缺乏詢問技巧,對未成年人認知與心理方面的知識并不掌握,往往詢問方式過于成人化,致使證據出現(xiàn)瑕疵,影響訴訟進程。課題組調研還發(fā)現(xiàn)詢問女性未成年被害人時,女性工作人員不在場的問題在個別地區(qū)也較為突出。在某基層檢察院受理的17件性侵未成年被害人案件中,8件詢問被害人時無女性工作人員在場,其余9件也無法準確予以確認。
2.未能有效貫徹“一次詢問”原則。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詢問應當堅持全面詢問,堅持“一次詢問”為原則,避免重復詢問給被害人造成“二次傷害”。以上述17件性侵案件為例,偵查人員對被害人進行1次詢問的案件9件,2次以上詢問的8件,其中梅某某強奸案、張某某等2人強奸案詢問被害人多達3次。多次詢問被害人被性侵的細節(jié),容易導致被害人被動回憶,不斷擴大被害人的精神、心理痛苦。
(三)法律適用問題
1.網絡裸聊行為的認定。猥褻兒童罪一般要求行為人對被害人身體具有一定程度的侵犯,比如摟抱、摳摸、舌舔等行為。隨著科學信息技術的發(fā)展,猥褻行為是否仍局限于傳統(tǒng)的直接身體接觸行為?比如犯罪嫌疑人通過網絡視頻誘騙未成年人自摸并觀看本人自摸的裸聊行為能否認定為猥褻行為?在司法實踐中也是有爭議的。課題組認為猥褻兒童侵害的是兒童的性羞恥心和身心健康,通過自摸的網絡裸聊行為與是否直接身體接觸在侵害法益上并無實質不同,應當規(guī)制于猥褻行為的范疇。
2.多次對同一幼女實施奸淫行為的認定。課題組通過調研發(fā)現(xiàn)在性侵案件中,多次對同一幼女實施奸淫的案件具有一定典型性,而且行為人多與被害人相熟,比如系被害人的繼父、老師、親戚、鄰居等。牟某強奸、猥褻案中,身為被害人的繼父,牟某在2014年7月至10月間先后性侵被害人十幾次,造成被害人精神恍惚、心理負擔過重。李某強奸案中,李某系被害人的姨夫,卻在2014年多次強奸被害人并致其懷孕。刑法規(guī)定“強奸婦女、奸淫幼女情節(jié)惡劣”等加重情節(jié),《意見》將“多次實施強奸、猥褻犯罪事實”明確規(guī)定為“更要從嚴懲處”,但從嚴懲處不必然等同于加重處罰,對同一名幼女多次實施奸淫行為是否適用“情節(jié)惡劣”在司法實踐中也認識不一,導致量刑不均的現(xiàn)象,此種現(xiàn)象亟需予以規(guī)制。
3.公共場所的認定?!兑庖姟返?3條規(guī)定:“在校園、游泳館、兒童游樂場等公共場所對未成年人實施強奸、猥褻犯罪,只要有其他多人在場,不論在場人員是否實際看到,均可以認定為公共場所。”作為校園內的教室是否屬于公共場所?行為人在自己租房開設的輔導班、宿舍是不是也屬于公共場所?姜某強奸、猥褻案中,身為小學教師的姜某在學校教室、辦公室猥褻女學生的行為是否適用加重刑罰?同時姜某自己在租房里辦了輔導班,有五六個學生住在其租房里,其中兩個女生住一間。姜某晚上在房間里對被害人實施猥褻行為是否可以評價為在公共場所當眾實施犯罪行為?課題組認為:輔導班雖然并非完全開放,但是具備供特定多數(shù)人使用的功能特征,姜某實施性侵的時候,還有其他學生在場,雖然其他學生已經熟睡,但完全符合《解釋》對于公共場所的認定。
4.犯罪主觀意圖認定難。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有的犯罪嫌疑人為避重就輕,往往否認自己具有強奸的意圖,僅僅辯解是想猥褻。比如劉某猥褻案中,犯罪嫌疑人先對被害人實施了摸胸、摸陰道等行為,后脫下自己的褲子正打算進一步實施時被他人發(fā)現(xiàn),故而未能繼續(xù)實施犯罪行為逃跑。歸案后,劉某辯解自己只是猥褻行為,形成了“一對一”的證據,導致此類性侵案件認定存在差異。
(一)特殊辦案機制的缺失
由于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總體數(shù)量較少,偵查機關工作面廣、業(yè)務量大,往往都是隨機分案,偵查機關尚未落實專門針對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專辦機構,偵查人員也缺少相應的兒童心理學知識,缺乏詢問技巧。課題組在調研時發(fā)現(xiàn)由于案多人少的現(xiàn)狀決定了偵查人員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對被害人的詢問取證機制尚未完善,比如存在多次詢問、無女性工作人員在場、采用封閉式的詢問方式,不能如實記錄原話,詢問筆錄更多的體現(xiàn)為歸納、概括用語等情況。
(二)司法機關認定標準不一
1.口供中心主義的影響。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具有隱蔽性,證據較為單一,發(fā)現(xiàn)晚、客觀證據無法及時保存,被害人受心智影響導致表達能力有限,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在證據鏈中具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因此,偵查人員習慣性認為只要取得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即可認定犯罪,這種邏輯思維在猥褻兒童案件中更為突出。比如韓某猥褻兒童案中,明明雙方有QQ聊天記錄,但偵查人員在韓某口供突破后,對于收集、固定客觀性證據的積極性并不高。
2.犯罪形態(tài)復雜,法律適用模糊。《意見》雖然為司法辦案人員提供了更加詳細的法律依據,但對于具體的爭議焦點并未涉及。比如猥褻兒童究竟是行為犯還是結果犯、犯罪主觀意圖的認定等。在姜某強奸、猥褻案中,偵查機關認為教室不屬于公共場所,但在審查起訴階段公訴人認定教室為公共場所。
(一)案件辦理的程序完善
1.司法機關成立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的專門機構。課題組調研發(fā)現(xiàn)基層檢察院均已設立了未成年人刑事檢察科,所有未成年人案件均統(tǒng)一歸口辦理,并且在辦案過程中注重落實對未成年人被害人的特殊司法保護。作為刑事訴訟啟動的關口,課題組認為偵查機關成立專門機構或工作小組,由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女性偵查人員來辦理該類案件,有利于對未成年被害人的心理安撫和情緒疏導。
2.建立未成年被害人一站式取證制度。根據《意見》精神,對于未成年被害人的詢問應當堅持“一次詢問”原則。在辦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時,偵查機關應當及時與檢察機關加強溝通聯(lián)系,檢察機關應當提前、及時介入引導偵查,從被害人陳述的取證、采信規(guī)范性方面進行指導,規(guī)范被害人陳述的采信規(guī)則。對于被害人的詢問應當以同步錄音錄像的形式進行固定,避免各個訴訟環(huán)節(jié)反復詢問被害人被性侵的具體細節(jié),造成重復傷害。
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偵查機關可以借鑒香港地區(qū)“家居錄影室”的設置來規(guī)范“一站式詢問”未成年被害人的專用場地,將詢問室設置成家居環(huán)境,并配備錄音錄像設備。同時還可以吸納有兒童保護經驗的社工、臨床心理學人員共同參與辦案,密切關注未成年被害人的心理變化,適時開展有效的心理安撫、跟蹤幫扶工作。
3.高度重視初始證據的合法性、有效性。初始證據的依法、全面收集有助于正確研判案件走向,偵查機關不僅應及時收集有罪證據,還應收集無罪、罪輕的證據,對于特定的物證、電子證據,偵查機關應當及時通過采樣封存等方法及時固定。高度重視犯罪嫌疑人的第一次供述、證人的首次證言、第一次現(xiàn)場勘驗檢查等,全面收集,避免遺漏。
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隱蔽性決定了犯罪嫌疑人通常會不認罪或先供后翻。如李某強奸案中犯罪嫌疑人翻供稱之前的供述是未看筆錄導致;酈某強奸案中犯罪嫌疑人翻供稱之前的筆錄是按照偵查人員的思路供述的。同步錄音錄像作為證據的一種形式,既可以證明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的內容,又可以佐證偵查人員沒有采用刑訊逼供、誘供、疲勞審訊等非法方法。因此,在對犯罪嫌疑人首次訊問開始同步錄音錄像的工作方法值得嘗試、借鑒。
4.加強間接證據的運用。未成年被害人的表述能力有限,有些被害人精神發(fā)育遲滯導致犯罪嫌疑人出現(xiàn)零口供現(xiàn)象,對于此類性侵案件中的特殊類型,偵查機關應當擴大間接證據的收集范圍,以間接證據為切入點組織指控證據鏈。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05條首次以司法解釋的形式明確了“經驗規(guī)則”在刑事訴訟證明標準上的地位,在無法收集到直接證據的情況下,賦予了司法人員運用日常生活經驗進行評判的權利。通過收集案發(fā)現(xiàn)場相關信息、雙方交往情況、證據的來源、雙方品格調查等間接證據來判斷作案動機、作案的可能性、行為的性質、供述的真實性等。
(二)司法機關統(tǒng)一認定標準
1.建立聯(lián)席會議制度。通過召開聯(lián)席會議、疑難案件研討的方式,邀請專家教授參與,指導本轄區(qū)內的案件認定和規(guī)范;司法機關還應定期對辦案中突出存在的問題,開展專題研討或培訓,加強對性侵案件證據標準、證據認定及法律適用等方面的溝通交流,厘清司法機關之間在認識上的差異,充分發(fā)揮聯(lián)系會議的協(xié)調指導作用。
2.統(tǒng)一證據規(guī)則。為強化對未成年被害人的特殊司法保護,司法機關應當聯(lián)合出臺辦理性侵未成年被害人案件的統(tǒng)一標準,制定具有規(guī)范性和指導性的辦案手冊。確定圍繞起訴指控所需對取證、補證、固證提出偵查方向:對于直接證據欠缺的,間接證據如何收集、運用;犯罪嫌疑人翻供、證人翻證的情況下如何認定初始證據;被害人陳述真實性的采信標準;犯罪嫌疑人品格證據的應用等,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歸納不同的證據收集要點、標準,以減少分歧,達成共識。
3.統(tǒng)一定罪量刑標準。性侵未成年案件的法律適用、政策把握是困擾司法實踐的難題,2014年《刑事審判參考》第98期專門編輯了14個性侵未成年人典型案例,圍繞法律適用、量刑標準等問題詳細進行法律說理,突出參考指導意義,建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通過頒布《案例指導》的形式正式統(tǒng)一此類案件的定罪量刑標準,指導司法人員準確理解和正確把握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辦理。
*課題組成員:柏屹穎,浙江省嘉興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處長;張峰、陳姍,浙江省嘉興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檢察員;儲俊蕾,浙江省嘉興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科員[314001]